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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新建陸軍統帥是當今官場上的鳳毛麟角

2024-10-10 20:23:20 作者: 唐浩明

  天津城東南七十里處有一個地方名叫新農鎮,當地百姓習慣叫它小站。小站雖地處北國,卻水分充足,土地肥沃,自古以來,此地農民便有種水稻的傳統,種出的「小站稻」品質優良,比南方稻米的味道還要好。二十年前,李鴻章看中了這塊地方,他效法古人的軍屯制,派一支淮軍駐紮此地,一面屯墾,一面操練。海戰爆發時,長蘆鹽運使胡燏棻招募十營新兵,按新式方法訓練,這十營新兵取名為定武軍。就在胡燏棻訓練定武軍的時候,袁世凱在京師召集一批才俊之士翻譯各國兵書,成書十二卷,取名為《觀海樓談兵》。在當時人們的眼裡,德國陸軍為天下第一,袁世凱參照德國軍制,結合自己多年帶兵的經驗,編寫了《練兵要則十三條》。他將《觀海樓談兵》和《練兵要則十三條》呈送給軍機大臣李鴻章、翁同龢及兵部尚書、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榮祿。駐朝鮮十二年的資歷,再加上兩部書,使袁世凱在執掌朝政大臣們的心目中成為後起的第一號軍事能人。他們交相上疏,保薦袁世凱,終於使得光緒帝召見了袁世凱,並派他取代胡燏棻訓練定武軍,另將胡調任蘆漢鐵路督辦。

  袁世凱來到小站後,對定武軍大刀闊斧地加以改造,將兵員從原來的四千五百人增加到七千人,改名為新建陸軍。新建陸軍完全按照德國方式操練,聘請了十多個德國軍事教官分別擔任營務、炮隊及馬隊教習,又設立德文學堂,以利中國軍官學習德文。同時成立督練處,請來把兄徐世昌擔任參謀,任命北洋武備學堂畢業的直隸人馮國璋為步兵總辦,德國炮兵科留學生安徽人段祺瑞為炮兵學堂總辦兼炮兵管帶,正定鎮標隨營炮隊學堂直隸人王士珍為工程兵學堂總辦兼工程兵統帶。袁世凱的新建陸軍建立不到三年,便將原小站定武軍的面目改造一新,引起官場內外的廣泛注目。

  下午三時,楊度在天津火車站下了車,隨即換上騾車,黃昏時來到了小站。快到營房邊時,突然聽到一陣嘹亮的軍號聲。號聲剛落,便看見一隊隊兵士從營房南邊寬闊的練兵場走來。暮色蒼茫中,但見這些兵士們幾乎一嶄齊的五尺高身材,簇新的灰色戎裝長短合身,從膝蓋以下一律綁腿,走起路來腳跟十分有勁。除開領隊軍官「一二一」的口號聲以及與之相配合的步伐聲外,再無任何喧雜之聲。楊度在伯父軍營中生活了好幾年,每逢初一、十五看到下操回來的綠營兵丁,幾乎個個衣冠不整,神情疲憊,隊伍七零八落,怨聲罵聲粗野的打趣聲嘈嘈雜雜,與眼前的新建陸軍比起來,一在天上,一在地下。「袁慰庭是一個將才!」楊度從心裡發出讚嘆。正感慨系之的時候,軍營外的炮台射出三發號炮,從各個營房的伙房裡走出幾個火頭軍,兵士們十人一堆席地而坐,就在土坪上吃起晚飯來。

  楊度走到一個軍官模樣人的面前,打聽督練處參謀徐菊人先生。那人將楊度帶到一所四面有圍牆的樓房面前,告訴他這就是督練處。門邊的一個衛兵走上前來迎接,得知楊度來自京師,欲會見徐翰林時,便客氣地請他稍候,自己進去稟報。一會兒,出來一個二十多歲身材挺拔的軍官,將楊度迎進樓房。軍官極有禮貌地告訴楊度:徐翰林陪袁大人去天津謁總督榮祿大人去了,明天下午回來。說完後又安排人招呼楊度喝茶抽菸,吃完飯後又陪著楊度閒聊了一會兒,然後把楊度領進一個舒適的客房,說:「楊先生今夜就在這裡安歇,隔壁有當差的士兵,隨叫隨到。」說完告辭,出門時又替楊度把門輕輕地帶上。楊度感到十分滿意,又覺得新奇,他自然而然地又與歸德鎮的綠營比起來。伯父的部屬,除幾個幕僚外,幾乎全不知禮貌為何物,對尋常來訪者,一律待之以冷漠,對京師和省城來巡視的大員則又是一副既畏懼又討好的卑瑣之態。楊度很看不慣。「這裡有一種八旗綠營軍中沒有的風氣!」初次表面接觸,楊度作出了這個判斷。

  習慣於晚睡晚起的楊度,直到上午九點多鐘才醒過來。他剛穿好衣服,挪動一下凳子,便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兵端著洗臉水,輕輕地推門進來。楊度見這個小兵長得可愛,笑著問:「我剛起床,你怎麼就知道了?」

  小兵略帶靦腆地回答:「我一直在門外守候著,聽見響聲,知道先生起床了。」

  

  楊度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問:「你們什麼時候起床?」

  「夏天秋天五點半,冬天春天六點半。」

  「當官的呢?」

  「都一樣。」小兵不假思索地回答,「上自袁大人,下至我們這些小勤務兵,一律都是這個時候起床。」

  楊度心裡有些慚愧。小兵又送來早點:一碟蔥油餅,一碟白面饅頭,一大碗豆漿,一小碟醬大頭菜。依次擺好後,小兵說:「先生,徐翰林已來過兩次了,過會兒還會來。」

  楊度驚問道:「不是說徐翰林今天下午才從天津回來嗎?」

  「徐翰林和袁大人一道,昨天深夜回來的。」

  楊度臉一紅,匆匆吃了早飯。小兵剛收拾好,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已遠遠走了過來。楊度見來人身材高挑,風度儒雅,知道一定是來過兩次的徐世昌了。楊度也沒有見過徐世昌,只聽得徐致靖說他這幾年在翰苑並不得意,既未點過鄉試考官,又未放過學台,是個不走運的黑翰林,他在小站是兼差,為袁世凱辦事,袁給他支一份薪水,一來借用他的才幹,二來也周濟他的清貧。

  「晳子先生,讓你久等了。」徐世昌快步走上前來,伸出雙手,欲行西方式的握手禮。楊度對這種禮節還不太習慣,見主人已伸出手了,也只得把手伸出去。

  「菊人先生,聽說你今早已來過兩次了,真對不起!」

  「沒有什麼,我一向好睡懶覺,只是來到軍營,才不得不入鄉隨俗,至今仍不習慣,一天到晚總想打瞌睡。」徐世昌爽快地笑著,有意沖淡客人的窘態,說話之間,二人走進了會客室。

  這裡的擺設完全是德國式的:牆上掛的是萊茵河風光的大幅油畫,地上鑲嵌著來自柏林的彩色瓷磚,寬大笨厚的牛皮沙發之間擺的是磨石大茶几,茶几上放著咖啡、方糖和幾本滿是洋文的小冊子。

  徐世昌指著茶几說:「喝點咖啡吧!」

  「好!」楊度還從沒有喝過這種東西,很好奇。

  一個勤務兵進來,給他們沖了兩小杯咖啡。楊度坐在鬆軟的沙發上,品了一口放了糖的咖啡,覺得一切都很舒適。他把徐致靖的信掏出來遞給徐世昌。

  徐世昌拆開來,迅速地看完後,笑著說:「徐老先生德高望重,器識閎通,獎掖後輩不遺餘力。老先生能收下慰庭為門下士,這是慰庭的榮幸。所命策題,他一定會盡心作好,只是麻煩先生親自送來,實在過意不去。現在先生既然來了,則安心在這裡住兩天,對新建陸軍多多批評指教。」

  楊度說:「菊人先生客氣了。度乃一介書生,平日裡雖也喜歡跑馬舞劍,讀點兵書,其實不過小兒遊戲,紙上談兵罷了。昨日抵達小站,已臨薄暮,見兵士們收操回來隊伍整齊,氣概昂揚,又見營風整肅,井然有序,真是受教不淺,佩服無已!」

  「哪裡,哪裡,晳子先生過獎了。」徐世昌的臉上浮起優雅的笑容。

  「菊人先生,昨天聽說你和袁大人去了天津,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是的。」徐世昌答,「前天我陪慰庭到天津,向榮大人稟報關於再購買一千杆德國新式步槍的事,原定今天下午回小站,這個月發放薪水的日期推遲一天,明天發。昨天慰庭說,發薪水還是不推遲為好,兵士們都等著錢用。於是趕緊辦完公務,乘夜班車趕回來了。」

  楊度覺得奇怪,發薪水自有營務處的官員們料理,只需各營營官到營務處統一領取,再回去發放就是了,哪裡還要一軍統帥來親自管這種瑣事!楊度在歸德鎮幾年,從來沒有見伯父管過這事,連兵士們哪天開餉他都不知道。楊度以懷疑的口氣問:「袁大人難道還親自給兵士們發餉?」

  「從到小站練兵的第一個月起直到現在,慰庭每月都自己親手給每個兵士發餉。他常說,俗話講當兵吃糧,當兵就是為了吃糧,餉對兵士們來說是第一重要的事情。綠旗軍營中剋扣兵餉的現象普遍存在,兵士們怨氣很大,所以軍隊無鬥志。除剋扣外,當官的還通過截曠和扣建,把朝廷大批銀兩攫入私囊,當不了幾年將官就發了橫財,但兵卻越練越糟。慰庭說甲午海戰失利,這也是一個主要原因。為了杜絕這種現象在新建陸軍中出現,故他不管多忙,都要堅持每月按時發餉,自己親自監督。」

  「啊!袁大人真了不起!」楊度不由得脫口讚嘆。他熟悉綠營情況,知道所謂的截曠和扣建,是當官的侵吞軍餉的普遍手法。軍餉的預算是全年的,這一年中常有兵員的出缺和替補,這中間難免日期不相銜接,這不相銜接的兵餉需要按時扣除,此謂之截曠。當時計算日期,均按農曆每月三十日,遇小月只有二十九天,稱為小建,則扣除一天,只按二十九天實發,名曰扣建。按理這兩筆款子均應上繳國庫,但營官們幾乎都不交上來。楊度的伯父寬容部屬吞沒截曠和扣建,說部屬們辛苦,打起仗來腦袋就別在褲腰帶上,這兩個錢就讓他們得吧!楊度知道,袁世凱親自發餉,各營營官就得不到這兩項分外之財,這兩筆銀子便統統歸他所有了。「厲害!」他在心裡稱讚。

  「現在慰庭正在操場上監督發餉。他對我說了,發完餉後專門來看你。」

  「不敢當,不敢當!」楊度忙說,「菊人先生,過會兒,我們到操場上去看看袁大人發餉吧!」

  「行,我陪你去。」

  接著,徐世昌向楊度介紹了新建陸軍的情況。新建陸軍現有步兵營十四個,騎兵營五個。營下設隊,隊下設排,排下設棚。以往,營官均由北洋武備學堂畢業的優秀學生充任。近兩年軍中辦起許多學堂,除德文學堂外,還有炮兵學堂、步兵學堂、騎兵學堂。這些學堂負責培養棚以上各級軍官,分高級班和初級班兩種。高級班以《觀海樓談兵》《練兵要則十三條》為主要教材,初級班以《新建陸軍兵略錄存》《訓練操法詳晰圖說》為主要教材。初級班的這兩種教材也是袁世凱自己寫的。又規定,凡營官隊官必須由高級班畢業方可充任,排長棚長必須由初級班畢業方可充任。這樣一來,全軍上下人人奮發,爭取進學堂圖個出息。新建陸軍於是出現了一股迥異各地旗兵各鎮綠營的新氣象。

  徐世昌的簡單介紹,使楊度聽得入迷。小站的新建陸軍訓練得如此出色,京師中關於袁世凱能幹的傳說的確不是虛誇。

  看看時近正午,徐世昌請楊度吃午飯。楊度問:「練兵場上的餉發完了嗎?」

  「還早得很哩!」徐世昌微笑著說,「七千號人,一人一份,要一整天才能發完。」

  「這個時候還發嗎?袁大人和營務處的老爺們難道就不吃中飯了?」楊度奇怪地問。

  「發餉這天,中飯在操場上吃,慰庭和所有官兵一樣,一律四個鮮肉大包,一碗菜湯。未領餉之前,操練步法槍法,領了餉後繼續操練。因為這一天發餉,大家的勁頭格外足,從早練到天黑都不覺得累。」

  真是新鮮!楊度起身說:「菊人先生,我今天也不在這裡吃飯了,我也去操場領一份四個大包一碗菜湯吧!」

  「晳子先生有這分興致,真是太好了,我陪你一道去!」

  走出軍營,將到操場邊角的時候,一陣陣飛揚的塵土夾雜著喊殺聲便朝著楊度撲面而來。走近一看,操陣法的,練槍法的,格鬥對打的,摸爬滾臥的,一幅熱烈雄壯的練兵圖便出現在眼前,很有些翻江倒海、龍騰虎躍的氣概。楊度眼界為之一開。

  走到操場偏遠的北角,這裡另是一種氣象。只見紅、藍、黃、黑、橙五色白虎旗下分列著五營騎兵,一色的高頭大馬上坐著甲冑鮮亮、刀槍耀眼的騎士。前面用幾張木桌拼成了一副長形案板,案板邊的正中座位上坐著一個全副武裝的中年人,兩旁分站著四五位執事人員。其中一人捧著厚厚的花名冊,一人在旁大聲喚名字,一人從一個大木箱裡取出一錠錠小銀塊,另一個接過遞給前來領餉的騎兵,還有一人屁股上吊著一把尺多長的盒子炮在旁邊游弋。整個場面除呼名、應答,及偶爾的戰馬鳴叫之外,再無其他聲音。清風吹拂,五色白虎旗迎風飄揚。楊度看在眼裡,嘆了一口氣說:「詩曰『蕭蕭馬鳴,悠悠旆旌』,這不就是詠的今日眼前的情景嗎?菊人先生,看來坐在那裡監督發餉的人,就是當今『展也大成』之統帥袁大人了!」

  「正是。」徐世昌點頭說,「你在這裡等一會兒,我先告訴慰庭一聲。」

  「不要打擾他了,我們到旁邊去瞧瞧。」楊度拉著徐世昌的手,兩人向東邊走去。

  「菊人先生,一個兵士月餉多少?」

  「兵士分三個類別發餉。陸軍又叫正兵,月餉白銀四兩五錢,騎兵比正兵多五錢,工兵比正兵少五錢。」

  「月餉很高哇!」楊度說,「現在京師一石白米賣一兩五錢銀子,四兩五錢可以買三石白米。這樣說來,一個正兵可以養活四五口之家了。」

  「是的,比綠營要高點,又加之從不剋扣,所以新建陸軍的士氣高昂。」

  來到工兵營的時候,他們正在挖操場的排水渠,既練了兵,又有實際作用。這時伙房送來了午飯。徐世昌和楊度跟工兵們一起在操場上吃了一頓關餉飯——四個大肉包,一碗菜湯。吃完飯後,徐世昌把楊度送去驛館休息,自己又回到操場,協助袁世凱監督發餉。

  晚上,楊度吃完了飯,坐在牛皮沙發上喝茶。昨天匆忙上車,忘記帶水煙壺,現在菸癮發作了,又不好意思向勤務兵要,正在喉嚨癢得難受的時候,門被推開了,徐世昌陪著一個人走了進來。楊度一驚,不待徐世昌介紹,便說:「袁大人嗎,請恕我未能遠迎。」

  「楊晳子先生,歡迎你來小站視察。袁某今日發了一天的餉,請教來遲,還望多多包涵。」說完伸出一雙大而厚實的手,楊度忙將手伸過去,趁著握手的機會,楊度將袁世凱仔細地打量了一番。

  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腦袋出奇的碩大圓滾,眉毛粗壯,雙眼大而明亮,精光逼人,鼻樑端正,厚厚的嘴唇上蓄著濃密的短須,身板異常的寬厚結實,個頭很矮,要比楊度低半個腦袋。

  粗粗的第一眼印象,使楊度感覺到,眼前站立的這位新建陸軍的統帥有一種常人沒有的儀表氣概。聯繫昨天的所見所聞,想起三年前他的不凡舉動,楊度立刻神情莊重,肅然起敬。

  「請坐,坐下說話。」袁世凱指了指沙發,說話間自己先坐了下來,當楊度也坐下的時候,卻驚異地發現,此時袁世凱卻顯得很高大,似乎要比自己高出半個頭。袁世凱操著濃重的豫東口音問:「抽這個嗎?」

  說著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金光閃閃的扁盒子,打開後露出並排擺著的五支黑黃色雪茄,他從中間抽出一支給楊度。楊度平時抽的是水煙,當時這種進口的外國雪茄很貴,一般人抽不起,楊度也沒買過,現在正值菸癮發作,再加上出於新奇,他不加推辭,伸手接了過來。袁世凱自己也拿了一支放在嘴裡,又掏出洋火,先給楊度點了,然後再自己點。楊度輕輕地吸了一口,立時感覺到一股奇妙的香味充塞口鼻,十分愜意,於是又重重地吸了一口煙下去,霎時間通體舒服,精神倍增,心裡想,還是洋人造的這種東西過癮。

  「晳子先生,謝謝你親自送來徐學士的策論題目,請你轉告老先生,我一定會按期作好送上的。」袁世凱吐出一口淡淡的輕煙,神態顯得悠閒,一天的勞累似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袁大人,我這次到小站來,既是奉徐老先生之命,也是自己極想拜謁您,當面表示我的謝意。」

  「晳子先生有什麼要謝鄙人的?」袁世凱笑著說,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袁的笑意謙和平易,完全沒有那種長期帶兵將領的威凌肅殺之氣。楊度樂於與這種人交往。「袁大人,您可能早已忘記了,三年前在松筠庵,我一時興起,當了皮袍買酒喝,是您第二天派人將皮袍贖回,又送到長郡會館。多虧了您的慷慨幫助,不然的話,往後的那幾天倒春寒,我還真的過不了哩!」

  「哦!」袁世凱取下放在嘴裡的雪茄。他抽得很兇,一支肥大的雪茄只剩下一半了。「你一提起我就記得了。你在北京住得不久,不知北京的天氣,再沒錢用,不過清明是不能當皮袍子的呀!」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徐世昌也跟著一起笑。他因早年家境貧困,一直保留著節儉的生活習慣,衣著樸素,不抽菸,甚至茶也很少喝。他插話:「京師俚語說,三月天,皮換棉,八月中秋節,兔子窩裡歇。一年到頭,冷的日子多,熱的日子少。」

  楊度說:「當時送皮袍來的人說了一句話便走了,我也不知道大人住在哪裡,問梁卓如他們,也不知道,故而一直無從致謝,心裡想起來常覺慚愧。」

  「區區小事,不必言謝。」袁世凱誠懇地說,「何況先生當袍沽酒,歃血盟誓,願為大清王朝的強盛勇赴國難,此乃真正的慷慨熱血之士,最為袁某人所敬重,傾囊結交猶恐不及,何謝之有!京師愛國志士的集會,只要有空,鄙人就親自前去聆聽,每每得益甚多。那次松筠庵集會,恰因俗務纏身,一時不能前去,特派小兒克定去聽。克定回來後與我說起此事,我馬上就叫他安排人贖回送去。」

  袁世凱的一口豫東話乾脆利落,沒有當時官場上那種含糊敷衍的習氣。楊度從未見過這樣的幹才,又見他對關心國事的年輕書生深表讚許,更在心中增添了一番敬意。楊度平日接觸的多是不負實際責任的讀書人,激昂有餘,冷靜不足。這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他要認真聽聽這位正在腳踏實地做著富國強兵事業的有為官員,談談對國事的看法。

  「袁大人,你多年揚威海外,久為國人所欽仰。我昨日抵達小站,親見營風整肅,士氣昂揚,今日又在操場上觀看兵士的軍事演習,技藝嫻熟,士騰馬躍,又見大人親自監督發放餉銀,力矯軍營陋習,並世難找第二人,可見在海外的軍功得之實非偶然。又知大人憂國憂民,以大清王朝自強為己任,對國是深有洞察。楊度雖一介書生,身無半職,手無寸權,卻天生喜談國事,愛做憂天之杞人,今欲竭誠向大人求教,想大人當會不吝賜予。」

  「晳子先生,你太客氣了,要說對國事的思考,康南海先生、梁任公先生及你們這班強學會、保國會的先生們都研究得很深透。鄙人長期在海外,對國內情況知之不多,這幾年縮在小站這塊地方,又很閉塞。不過,我很願意與你共同商榷救國大計。你有什麼想法,我們隨便聊聊吧!」

  見袁世凱爽快地答應了,楊度很高興。他說:「我想先請教下,甲午那年的海戰,到底是那一仗的失敗,還是我們整個大清國對小日本的失敗?」

  袁世凱立即回答:「甲午年的海戰,以海軍全軍失敗為結束,其實是我們整個國家慘敗於日本帝國。晳子先生,鄙人對你說件事。那年日本駐紮朝鮮的軍隊陸續由六千人增至一萬兩千人,在漢城周圍挖掘戰壕,修築哨壘,同時鄙人又截獲了他們秘密調遣海軍的命令。情況很明顯,日本會有大規模的軍事行動。鄙人鑑於此,向朝廷發電,請求再增派軍隊來朝鮮,希望以壓倒優勢震懾日本,使他們放棄軍事行動的想法,但朝廷沒有回音。而後一連十個電報,均石沉大海。無法,鄙人只得回國。朝廷對形勢估計錯誤,以為日本不敢開戰。海戰在我們無任何準備的情況下爆發了,我們終於坐失良機,最後全盤敗給日本。」

  袁世凱說到這裡,又換了一根雪茄,猛地抽了兩口,像是對當年的失誤感到極其痛心似的。

  楊度的胸口也有點沉悶。他喝了一口茶問:「袁大人,現在有識之士鑑於甲午年戰事的失敗,深以為中國非變法不能自強。聽徐老先生說,皇上也亟欲起用一班有才識的人,並馬上要詔告天下以定國是。但官場上除湖南湖北等個別省實行維新外,大部分都在等待觀望。袁大人,你以為中國的維新變法有成功的可能嗎?」

  昨天深夜,袁世凱、徐世昌一回到小站,營務處的官員便把楊度持徐致靖信前來拜訪的事稟報了。袁世凱和徐世昌心中有數,知道這表明徐致靖有推薦之意,二人仔細地商量了一番。這時,袁世凱略微思考一下說:「自古以來無不易之法,時至今日,國家內而不能抗災,外而不能禦侮,若還循先前舊法,不思改弦易轍,豈能擺脫困境,豈能轉弱為強?所以鄙人從心裡擁護皇上維新自強的決定,只要皇上聖心堅定,事情就好辦了。現在有許多人之所以還在觀望,就是未見皇上下定決心,故明定國是之詔必須早下,以此安定全國臣民之心。鄙人一向認為維新變法一定會獲得上下支持,一定會成功的。」

  袁世凱的語氣十分肯定。楊度心想,這是一個見事明晰、自信心極強的人。徐世昌一直全神貫注地聽著,這時也插了一句:「這是慰庭的一貫看法,他常常以此來堅定小站全體將官的心。」

  楊度點點頭,又問:「袁大人,你的信心將會使皇上增添一份力量,也會使康長素、梁卓如、譚復生等先生得到鼓舞。我還想問一句,您認為哪些陳法是當務之急非變不可的?」

  袁世凱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然後以堅定有力的口氣說:「當務之急,一在改官制,二在廢科舉,三在練新軍。改官制以利朝廷政令暢通,廢科舉以利選拔真正有用的治國人才,練新軍以蕩滌綠營的暮氣,使軍隊能真正起到保國禦侮的作用。」

  袁世凱的想法與梁啓超、譚嗣同的想法竟然完全一致,使得楊度大為感動,他決定要將在小站所親見的一切,一點一滴地向徐致靖稟報,請老先生相信,新建陸軍統帥是當今官場上的鳳毛麟角,他手下的七千新軍是一支強大的力量,要維新,要變法,非得重用他不可。他激動地對袁世凱說:「袁大人,我今日聽了你的指教,所獲比松筠庵多次集會的還多。明日回到京師,一定將大人的所教所為和新建陸軍的訓練成績向強學會和保國會的諸君大力宣傳。」

  「晳子先生,鄙人謝謝你了。」袁世凱又一次握緊楊度的手。

  吃晚飯時,袁世凱和徐世昌親自陪著楊度。袁世凱一再勸酒勸菜,殷勤備至。楊度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上午,袁世凱親來驛站送行,徐世昌則一直陪送到天津火車站,臨下車時,又送上一千兩銀票,說是慰庭贈的車馬費。楊度大為意外,懼不敢收,但徐世昌反覆陳說袁世凱的愛才惜才的心意,請他務必收下。楊度想,對方既然出於至誠之心,而自己也的確缺這個東西,推辭幾次,也便收下了。

  火車風馳電掣般地向京師奔去,楊度坐在車上興奮不已。雖然只是短短一天多的接觸,他已認定袁世凱是個英雄,並預感到袁和袁的新建陸軍,將在中國大地上迅速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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