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叔姬將初戀珍藏在心靈最深處
2024-10-10 20:23:01
作者: 唐浩明
石塘鋪遠遠近近的人都說,楊家的小姐楊莊與一般人大不相同。到了出閣年齡的女孩子,哪個不是大紅大綠、花花朵朵地打扮自己,可楊小姐卻從來只愛素色的衣裙,不擦粉,不戴花;別的女孩子成天在繡樓里趕製嫁衣,可楊小姐針線活一竅不通,卻日夜書不離手,苦讀詩文;別的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尚無婆家,便心神不安,變著法子暗示母親替她尋覓。可楊小姐二十歲了,登門的媒人少說也有數十上百個,她卻一個不答應,仿佛下定決心要當一世老閨女似的。這楊小姐真正是個怪人!話傳到楊莊的耳里,她倒並不太介意。她心裡很清楚,自己並不怪。
表字叔姬的楊小姐的確不太愛濃妝艷抹,花花綠綠的衣服很少,但她絕不是不愛美,只不過她喜愛的是淡雅素淨的美。她的服裝並非一概素色,有幾種小花小格面料的衣裙她也很喜歡。她的確醉心詩文,自負甚高,甚至幻想做當代的易安居士,至於說她對女紅一竅不通,那真是大錯了。
叔姬心靈手巧,針黹剪裁,描龍繡鳳,樣樣拿得起,做得好。她還偷偷地做了一個鴛鴦荷包珍藏在箱子底層,只不過還沒有人可送罷了。叔姬謝絕了一切媒人,固然是因為她的眼界高,看不起一般的男人,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是一個少女心中最深處的秘密,它只會永遠埋藏著,絕不可能坦露給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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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多前,十七歲的叔姬與哥哥一起在歸德鎮伯父家做客。一天,伯父家裡突然來了一個陌生的青年男子,說是專程從開封府來到歸德鎮拜訪楊度。楊度生性好客,見此人老遠趕來,便很熱情地接待他,留他在總兵衙門裡住下。原來,那人就是夏壽田。他這次漫遊中原,住在父親的朋友開封知府陳老爺的家裡。陳老爺告訴他,歸德鎮楊鎮台也是湖南人,他的侄子是個才子,於是慕名前來拜訪,願意交個朋友。夏壽田在歸德鎮一住半個月,天天與楊度談學問,談詩文,談國事,叔姬也不迴避這位同鄉夏公子。半個月來,夏壽田丰神俊逸的儀表,超群出眾的才華,謙恭誠懇的態度,在情竇初開的少女心池中蕩漾起甜美的漣漪。她喜歡接近他。哥哥和他談話的時候,她總是靜靜地坐在一旁聽,聽著聽著,眼角便不自覺地轉到夏壽田身上去了。
叔姬永遠記得那一天。
那是一個九九艷陽高照的日子。上午,夏壽田對楊度說:「天氣這樣好,我們到城外去走走吧!」楊度同意了。
叔姬說:「哥,我跟你們一起去。」
楊度說:「城外路不好走,你一個女孩子,就別去了。」
叔姬心裡很委屈,噘起了嘴巴。
夏壽田說:「她天天在屋子裡也悶得慌,難得有機會去一次城外。你做哥哥的不帶她去,她跟誰去?」又對叔姬說,「走吧,我們一起去!」
叔姬聽了,進屋換了件好看的衣服,又匆匆把頭髮梳理了一下,跟著哥哥和夏公子一起出了城門。
喲,城外多美呀!野草泛青了,山花開放了,溪水歡暢了,鳥兒展翅了,這一派春光太迷人了。十七歲的閨中少女恍若八九歲的小女孩,喜滋滋,樂融融,她再也不像往常一樣一心聽哥哥與夏公子的談古論今了,她離開他們,投身到大自然的懷抱。她一會兒到小溪邊洗手洗臉,忘情地觀看溪水中那墨點似的成群的小蝌蚪;一會兒凝神諦聽小樹上雛鳥清脆的鳴叫聲,這叫聲是如此的稚氣十足,如此的清亮悅耳,她覺得再美妙的弦歌也沒有這樣動聽。她採摘了許許多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紅的、黃的、淡紫的、雪白的,她捧了滿滿的一懷抱。突然,她看到一隻極大的蝴蝶正貼近一朵花蕊上。那蝴蝶翅膀一動一動的,黑黑的質地上分布著一個個大大小小湛藍色的圓圈。陽光照耀下,那些藍圈圈放出透亮透亮的光彩來。叔姬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美麗的蝴蝶,她想把它捉住,於是扔下花,屏住氣,躡手躡腳地一步一步靠近。眼看可以捉住了,但她的手剛一伸出,那蝴蝶便飛了。叔姬不甘心,跟在蝴蝶後面追著跑著,那蝴蝶被嚇得一直向前飛,再也不敢停下來。
「叔姬,你追什麼?」楊度見妹妹向前跑,在後面喊著。
「蝴蝶,蝴蝶!」叔姬邊跑邊答。
「算了吧,一隻蝴蝶,緊追它幹什麼?」
就在楊度試圖制止妹妹的時候,夏壽田從後面趕上來,高聲叫:「叔姬,先別跑,停下!」
叔姬止住腳步。夏壽田走近她的身旁,說:「你這樣死勁追,它怎麼會停呢?你應該站在這裡不動,待它停住後再捉。你站好,我替你捉。」
「你替我捉?」叔姬看了看夏壽田,又看了看遠遠地袖手不動的哥哥,一時心頭對這位巡撫衙門裡的大公子充滿了感激。
這隻蝴蝶終於又在一朵野花上停住了,夏壽田摘下頭頂上的黑緞帽子,輕手輕腳地走上前。看看靠近了,他猛力拿帽子蓋過去,一不小心倒在草叢中。叔姬驚叫:「夏公子,你跌著了嗎?」
不料夏壽田卻興奮地說:「罩住了,蝴蝶罩住了!」
叔姬走上前去,只見夏壽田趴在地上,死死地壓住黑緞帽子:「小心,不要讓它跑了!」
叔姬小心地從夏壽田手中取出帽子,慢慢地打開一點。果然抓住了!蝴蝶正在那裡扇動兩隻大翅膀,她忙用手指夾住它。
「真好看,真是一隻少見的蝴蝶!」夏壽田已從地上爬起,站在叔姬的身邊,與她一起欣賞那隻布滿藍圈圈的黑蝴蝶。
「血!」叔姬突然看見夏壽田的手臂上滿是鮮血,再看看草叢,原來那裡正有幾塊尖利的石頭,一塊石頭上也沾滿了血。
「不要緊!」夏壽田毫不在意地笑笑,從口袋裡掏出手絹來擦著。
「痛嗎?」叔姬心疼地問。
「不痛!」夏壽田搖搖頭說,「這算得了什麼!」
「噢,把帽子戴上吧!」叔姬懷著疚意將帽子遞過去。
夏壽田接過帽子,把它戴在頭上。叔姬痴痴地看了一眼。她驀地發現夏公子的髮辮特別烏亮,男子漢的氣概特別足!
日子過得很快。夏壽田要離開歸德鎮了,他與楊度相約明春京師再見。楊度高興地與他拱手相別,卻沒有想到,站在一旁的叔姬心裡正冒出一股強烈的失落感。夏壽田剛走的那幾天,叔姬像丟了魂似的,坐臥不安,茶飯不思,原本平平靜靜宛如一池秋水似的少女的心,突然失去了平衡。她常常不自覺地向哥哥說起夏公子,而楊度又總是稱讚午詒學問好、人品好,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聽了這些話,姑娘的心中似乎有著某種滿足。兩個月過去了,楊度收到了夏壽田從江西的來信,他看完後滿懷喜悅地送給妹子看,但只看了兩行,叔姬的頭開始暈起來,心突突地亂跳。原來,夏壽田的信一開頭便以極其興奮的口氣告訴好朋友,他漂亮賢惠的妻子最近生了一個男孩,夏家添了長孫,闔府喜氣洋洋。
這一夜,叔姬失眠了,淚水悄悄地流了一整夜。她此時才明白,自己已深深地陷入了一條不該陷入的愛河,兩個多月來竟然生活在一個荒唐的夢中!
一個莊重而有才華的少女的初戀是那樣的純潔、痴迷、專注、一往情深。三年多了,叔姬始終不能抹去那半個月的情意,她偷偷地寫過上百首無題詩。她只有借著紙筆,借著奇妙的文字組合來抒發自己心靈深處那一縷情思。可惜,這些無題詩無一首保留下來,她隨寫隨毀,不願意讓別人看到。
歲月匆匆,叔姬已足足二十歲了。二十歲的姑娘尚未定婆家是極少見的,母親李氏心裡犯愁,哥哥也在替妹子留意,叔姬自己也開始正視這件事了。她有時想,這一輩子怕是再難遇到夏郎那樣的人了,難道遇不到就不嫁人了嗎?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女孩子好比一朵花,而現在正處在鮮花盛開的時候,再過幾年就會凋謝成空枝了。那時即使遇到了夏郎那樣的人,你看上了他,他會看上你嗎?心裡雖這樣想,但媒人每提起一個人,她就會下意識地與夏郎相對照,總覺得相差太遠了。一輩子的大事,太委曲求全了,心性高傲的姑娘總不情願。
前幾天,哥哥來了家信,王闓運親筆改定的詩箋也寄了回來。哥哥信中轉述了王老先生對兩首詩的稱讚,還說老先生盛情相邀,並叮囑妹子一定要來,絕不能拂逆了王老先生的好意。捧著這封信,叔姬心裡很激動。王老先生詩名滿天下,能得到他的稱讚,真正是無上的光榮。
她想起唐朝詩壇上的佳話:張籍揄揚朱慶餘,陸贄稱頌韓退之;王老先生便是今日的張籍、陸贄。倘若自己今後能通過王老先生的揄揚,將詩名傳播開去的話,那真是幸事。一心想做易安居士的叔姬姑娘,心中燃起了一簇幻想的火焰。再看看經王老先生修改後的兩首詩,不但拓寬了原詩的意境,且練字功夫也遠非自己可比。詩壇泰斗之稱,果然不虛!現在老先生居然邀請自己去船山書院,這是一個多麼難得的當面求教的好機會!
叔姬把自己這幾年的存詩都翻了出來,一首一首地吟誦著,慎重地選出十首自己認為滿意的,又再將這十首詩逐句地推敲。良工不示人以朴。自尊心極強的才女一再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在詩翁面前出醜。詩選好後,她又把文章找了出來,從中挑選了三篇。這樣一個好機會不能錯過,要多方面地向老先生請教。一切都準備好之後,她猛然想起,夏公子不也在船山書院嗎?分別三年多了,她真想見見他。叔姬打開衣櫃,將伯母送的那件黃底起小紅花的洋布罩衫取出,套在棉衣上。她對著鏡子照了照,覺得鏡中的少女很美。過一會兒,她又把哥哥送的那條鑲著孔雀毛的紅呢披肩拿出來,披在洋布罩衫上。鏡中的少女,更加光彩奪目了。
「姐姐,明天走得成吧?」正在叔姬對鏡自我欣賞的時候,弟弟楊鈞進來問。
楊鈞今年十七歲,個頭比哥哥略矮一點。他和哥哥姐姐一樣的清秀聰慧,不過他的性格中秉承母親的成分較多,溫和恬適,不喜競爭,對國事興趣不大,好的是書畫金石之類的純文人的雅事。前些年,哥哥姐姐去歸德鎮,他還小,母親不放心讓他出遠門,他只好留在家裡。楊鈞沒有出過遠門,連縣城也只去過兩次,這次到衡州府去,對他來說是生平第一次遠行。接到哥哥信的這幾天裡,他一直處在興奮中,天天催問姐姐什麼時候走。
「明天走。」叔姬離開鏡子,對弟弟說,「你告訴娘,我們明天一早動身,趕中午的小火輪,斷黑之前一定可以到衡州府。你去幫娘把給大哥的乾魚、干泥鰍包好。另外,我送王老先生的兩隻臘兔子肉放在碗櫃裡,已包好了,你也一起放到袋子裡去。」
「明天一定走?」楊鈞大喜,又不放心地補問了一句。
「一定走。」望著弟弟這副天真的模樣,叔姬笑著點頭肯定。
「好!」楊鈞樂得手舞足蹈起來,忙向後面廚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