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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一闋《玉漏遲》,閨閣壓倒鬚眉

2024-10-10 20:23:05 作者: 唐浩明

  黃昏時小火輪將楊家兩姐弟送到了東洲碼頭。叔姬想起馬上就要見到自己曾刻骨單相思的戀人,一顆心不覺怦怦地跳了起來,臉上滾燙燙的。按照楊度提供的線路,姐弟倆很快找到了哥哥。出乎叔姬的意料,與哥哥同住一間房子的不是夏公子,卻是另一位身材高挑五官端正的年輕人。楊度對姐弟倆介紹說:「這是王老先生的四少爺代懿,表字季果。午詒也和我們住一間房,他下午進城去了,要明天才回來。」

  

  聽說夏公子不在,叔姬心裡頗覺遺憾,但同時緊張的心也便鬆弛了下來。代懿站起來,靦腆地說:「歡迎楊小姐和重子弟,我父親今上午還在問你們什麼時候到東洲。」

  可能是壬秋先生的兒子的緣故,也可能是本人的儀表態度的緣故,叔姬對代懿的第一眼印象十分好。她覺得他靦腆的笑容里包含著孩子似的羞澀,對於一個已成年的男子來說,這份羞澀顯得珍貴。叔姬本能地意識到,站在面前的這個學子是個聰明而又本分的人。

  這個時候,代懿也以一種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叔姬。這個被父親讚揚的才女很像她的哥哥,尤其那道深深的唇溝和稜角分明的嘴唇,簡直與乃兄一模一樣。修長的眉毛,閃亮的眼睛,顯得比乃兄似乎還要機靈。眼皮底下和兩側鼻翼上長著疏疏朗朗的雀斑,不僅不難看,反而更添幾分俏麗。在王家四少爺看來,這個才女雖說不上美貌嬌媚,卻自有一種吸引人的風韻。他的心頭忽然飄過一絲異樣的感覺。代懿很客氣地為姐弟倆倒水洗臉,又到廚房去張羅飯菜。

  叔姬當晚在書院客房安歇。次日上午,楊度領著弟妹去拜謁壬秋先生,代懿搶先給父親報信。王闓運竟然走出明杏齋,在銀杏樹下親迎楊莊姐弟。這次他認真地端詳了楊莊一番。叔姬端莊秀麗的儀容、樸素大方的裝束,使詩翁甚是滿意。王闓運見楊鈞也長得清秀斯文,心裡歡喜。來到書房,代懿又代替周媽,親自為客人斟茶。楊度將妹子帶來的兩隻臘兔子奉上。王闓運高興地笑起來,爽快地收下了,說:「還沒有行拜師禮哩,你倒先遞交了束脩。」

  叔姬乖覺,忙恭恭敬敬地向王闓運鞠了一躬,笑吟吟地說:「先生若不嫌棄,女弟子有禮了。」說著就要下跪,行拜師大禮。

  王闓運趕緊離開藤椅,雙手把叔姬扶起,笑呵呵地說:「鞠了一躬就行了,不必跪拜,我收下你這個女弟子了。」

  重新坐好後,王闓運習慣地捧起銅水煙壺,慈祥地對叔姬說:「我們湘潭歷來出女才子。左文襄的外姑和夫人的詩詞,鬚眉男子也趕不上。前幾天看了你的兩首七絕,含蓄蘊藉,又勝過周氏母女。湘潭代代有才女,真令老夫高興。」

  叔姬說:「先生誇獎了,小女子從來未好好地讀過書,偶爾的塗鴉之作,哪裡敢望前人的項背。」

  楊度也說:「湘潭真正的女詩人,首先當屬師母,幾位師姐、師妹的詩也作得好。」

  王闓運說:「要說讀書,代懿的母親和姐妹們書倒是讀得不少,在詩詞上的確也下過功夫。但說句實在話,她們都缺乏叔姬的靈氣。古人說得好,詩詞別是一格,不關乎學問。當然囉,在靈氣的基礎上再輔以學問,詩詞自然會更進一步。」

  「先生,小女子這次來東洲,一則謝先生的獎掖關懷,二來還帶了幾篇詩文,想請先生再給我修改一下。剛才先生說得好,學問也是很重要的,小女子從小缺乏良師指教,書讀得很少,今後該讀哪些書,也請先生指點。」

  叔姬口齒清楚,態度大方,令坐在一旁的代懿愛慕不止。

  「好哇,你先把帶來的詩文放在我這裡,我給你看看,你不要急著回去,在東洲多住些日子,讓你哥哥這幾天陪你們姐弟到城裡各處走走看看。初七初八兩天,我要講兩次《楚辭》,你也不妨去聽聽。」

  叔姬連連答應。

  「代懿,你去吩咐小廚房做幾樣好菜來,我今天要請遠客吃餐飯。順便告訴陳八,船這幾天歸晳子掌管。」

  楊莊姐弟受此殊遇,有點受寵若驚。

  到了吃中飯的時候,周媽也不迴避,徑直坐在王闓運的身邊。王闓運對楊莊、楊鈞介紹:「這是周媽,她很厲害,凡求我的人都要先討好她。」

  周媽咧開大嘴笑了一下,楊莊、楊鈞忙起身致意。楊度偷眼看代懿,發覺代懿臉上頗不自在。

  吃完飯閒聊一陣後,楊度帶著弟妹告辭了。代懿也要與他們一道走,王闓運留住了兒子。

  「老四,你認為晳子的妹妹如何?」王闓運略帶笑意地問。

  叔姬的兩首感事詩早已讓代懿折服,現在又親眼見姑娘端莊靈秀,更令他愛慕,聽父親這一問,已知用意,心裡又驚又喜,吞吞吐吐地說:「她很好,的確很好!」

  見父親笑得怡然慈祥,代懿漲紅著面孔,鼓足勇氣請求:「爹,你跟晳子說說,要他同意把叔姬嫁給我吧!」

  王闓運見兒子急得這份窘相,不覺笑了起來。正在廚房裡洗碗碟的周媽,從老頭子問兒子第一句話時便意識到不妙,她放下手中的活,尖起耳朵聽書房裡父子倆的對話。聽到這裡,她心裡猛地一驚,再也顧不得自己的身份,衝出廚房,對代懿大聲說:「四少爺,你怎麼能娶剛才那妹子,她臉上儘是鳥屎,難看得不得了。周媽我替你找個好妹子,又白淨又標緻,保險比她要強百倍!」

  代懿正在興頭上,被周媽這麼一攪,又氣又惱,一反平素表面客氣的態度,吼道:「你曉得什麼,我的事你有什麼資格管!」

  周媽很覺沒趣,愣了一下,滿臉換上笑容,走前幾步,溫溫和和地勸道:「四少爺,你不要著急,天底下好看的妹子多得很,你是大名士的公子,自己又是秀才,長得又體體面面,哪個妹子不喜歡你?實話告訴你吧,你父親正在替你找一個絕色的妹子哩!」

  說著,向王闓運遞了一個眼色。王闓運完全不明白周媽肚子裡的鬼胎,對她說:「你去洗你的碗吧,這事不要你答言。我給老四找的,正是今天這個叔姬。」

  周媽一聽臉都白了,精心籌劃多時的宏偉計劃頓時破滅,她真想跺起腳把老頭子數落一頓,但她人不蠢,知道自己到底只是一個下人,不是代懿的後娘,滿肚子的不快只得強咽下去,於是閉住嘴,縮手縮腳地退回廚房。

  代懿聽了父親剛才那句話興奮至極,激動萬分地問:「爹,你跟晳子說了沒有?」

  王闓運搖搖頭,代懿心裡一緊。

  「晳子那裡倒不要緊。」過了一會兒,王闓運慢慢地說:「叔姬是個有才華的女子,心裡有自己的主見,眼角子也高。這樣的女子,她的婚姻大事,做兄長的怕當不了全家,大主意還得要她自己拿,我擔心的是她看不上你。二十出頭的人了,舉人也沒中,詩詞文章也只平平,你滿意她,曉得她滿意你嗎?」

  代懿垂手恭聽著,覺得父親的話有道理,心裡涼了許多,嘴巴輕輕地翕動著,囁嚅了半天,終於硬著頭皮求道:「爹,您老想個法子幫幫兒子吧!」

  王闓運見兒子這副可憐相,甚是同情。知子莫若父。他深知兒子資質僅屬中等,學問文章一般,又加之言辭較木訥,而楊莊天資很高,思維敏捷,能言善語,他真的既擔心楊莊不同意這門親事,又擔心即使結合了,今後兒子也可能會受媳婦的欺負。轉念一想,代懿畢竟是個秀才,好好再讀幾年書,中個舉人也有希望,且人也還忠厚,大事做不成,保一身和妻兒應不成問題。何況叔姬的詩文的確勝過他的十個女兒,也勝過許多所謂的才女,他很喜歡她。他希望她能做他的兒媳婦,他甚至做過這樣的準備,萬一叔姬看不上代懿,不同意這門親事,他也要說服她做自己的女弟子。他的桃李滿天下,做大官的,做大學問的人都不少,但他們儘是男子,倘若能培養一個當代的李清照出來,對以育人才為後半生大業的王闓運來說,該是一個多麼值得欣慰、自豪的成就!壬秋老先生決定在這件大事上幫兒子一把。

  下午,夏壽田從城裡回來,一見到楊莊,便如同見到親妹妹似的,問這問那,關懷備至,又把剛買回來的上等宣紙拿出一半來送給楊鈞。夏壽田的熱情使叔姬既感溫暖,又自嘆命薄。當夏壽田以兄長的身份直接問她定沒定婆家的時候,一片真誠無邪的赤子之心,終於使感情深沉的姑娘徹底醒悟過來:這一切都是命里註定的,她今生與夏郎無緣又有緣,無緣做白頭偕老的夫妻,卻有緣做互相敬慕的兄妹。這畢竟也是人生一件幸運的事,值得慶賀,應當知足。她決心終生將以對待自己親哥哥的那份感情來對待夏郎,關心他、體貼他,以此來酬答自己最美好、最純潔的少女初戀。

  一連幾天,夏壽田陪著楊家兄妹遊覽衡州府的名勝。他們憑弔了理學鼻祖濂溪先生講學之處蓮湖書院,參謁一代大儒王船山的故居王衙坪,登石鼓嘴之巔一睹蒸湘交匯的壯觀,攀回雁峰之頂飽覽湘南山川之秀美。在青草橋頭,當四人撫欄遠眺的時候,夏壽田獨自吟誦了當年秦少游作於此處的《阮郎歸》:

  湘天風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虛。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夜徂。

  鄉夢斷,旅魂孤,崢嶸歲又除。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

  「淮海居士這首詞,一如他的其他羈旅詞作一樣,婉約清麗,幽怨多情。多虧夏公子記得這樣清楚,我記性不好,記不全。」叔姬靜靜地聽完全詞,由衷地發出讚嘆。

  「要說記誦功夫,午詒兄當數船山書院第一號。」楊度接過妹子的話稱讚。

  「你們莫打岔,聽我說。」夏壽田望著楊氏兄妹說,「我由秦少游想到蘇小妹,由蘇小妹想到他的哥哥、弟弟,又由他們蘇氏一家,想到你們楊氏一家。你們兄妹恰好也是三人,又個個都是俊才,將來一定不會讓蘇氏一家專美於前。」

  楊鈞拍著手掌笑道:「午詒哥哥說得真有趣,好像偷聽了我哥哥的話似的。去年我哥哥回來,對我和姐姐說,我們發憤努力,要學蘇氏兄妹,還要立志超過蘇氏兄妹,不要讓後人一說起來就是蘇家的兄妹如何如何,也要讓他們說楊家的兄妹如何如何。」

  楊度笑著說:「真箇是童言無忌!幸好我們說的是古人,沒有礙著今人的事。倘若私下說的是今日的名人,小三子這麼一兜出來,那就惹麻煩了。」

  大家都愉快地笑起來。

  夏壽田說:「叔姬,今後若有幸遇到秦少游這樣的夫君,你也要難他一下喲!」

  說得楊莊臉紅起來,無話可答。

  楊度說:「只是叔姬至今尚未遇到秦觀式的郎君,午詒,你要為叔姬留意才是。」

  楊莊拉著楊鈞的手背過臉去,指著遠處的一座寶塔,對弟弟說:「那就是哥哥常說的珠輝塔。」

  楊鈞向遠處望去。他們的背後,響起夏壽田的聲音:「你剛才說的事,使我倒想到一個人來。此人雖不及秦少游的風流才華,卻也長得一表人才,能詩善文,勉勉強強可以配得上叔姬。」

  「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夏壽田故意大聲地說,「你看代懿如何?」

  一聽說「代懿」二字,叔姬一顆芳心怦怦跳起來。

  「代懿?那當然很不錯。」經夏壽田這一提醒,楊度也覺得王代懿的確跟妹妹是很好的一對。

  「有四個字,加之於代懿的頭上,他可以當之無愧。」夏壽田接著說。

  「哪四個字?」

  「誠實君子。」

  遠望佛塔的叔姬一直在傾聽夏公子和哥哥的對話,「誠實君子」四個字,牢牢地記在她的心裡。她相信夏郎識人的眼光,更相信夏郎為自己好的一片真心,但是,她沒有嫁給王代懿的想法,因為她對他的才學並無所知。何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這個世界上,除開自己的親哥哥,還有哪個男子能比得上夏郎的才氣和風度!

  叔姬沒有料到,第二天上午哥哥就把這個問題明白地提了出來。

  楊度告訴妹妹:「昨天夜晚,王先生親自對我說,他很喜歡你,有你這個女弟子,他很高興。」

  叔姬滿心歡喜說:「王先生這樣看得起我,我卻還沒給他行正式的拜師大禮哩,我這就去如何?」

  楊度看著妹子這副虔誠神態,會心地笑了。叔姬轉念一想,產生了顧慮:「我這個女弟子當不成了。」

  「為何?」楊度覺得奇怪。

  「王先生在這裡做山長,我給他做女弟子,難道也能像男人一樣離家住書院嗎?」叔姬說到這裡,撲哧笑了一聲。

  楊度說:「看你急得這副樣子,我還沒說完哩!王先生說,他希望你做他的女弟子,更希望你做他的兒媳婦。」

  叔姬的臉唰地紅了,頭低了下來。

  楊度繼續說:「王先生有四個兒子,都是蔡夫人所生。長子代功、次子代豐、三子代輿均為秀才出身,學有所成,只可惜代豐在那年由四川回湖南的途中得急病去世了。現在只剩下老四代懿未成家。代懿在兄弟中最得父親的寵愛。我和午詒與他同住一個房間也將近兩年了,對他很了解。人雖不及王先生那樣聰明絕頂,但也有中上之資,今後中進士是很有希望的。最為難得的是代懿誠實忠厚,這點午詒的看法和我一致。所以他昨天當著你的面提出了代懿,雖有點笑笑你的味道,但我想,午詒還是把它當作一件事的。」

  叔姬仍然低頭默默地聽著,不作聲。

  「叔姬,你今年二十歲了,早就到了說婆家的時候。」楊度知道妹子難為情,並不催她表態,又自個兒說下去,「父親早逝,母親足不出戶,你的終身大事,自然是要做哥哥的我來幫你考慮。」

  一股暖流在叔姬的身上滾過,她感激地望了哥哥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到自己那雙沒有繡花的鞋尖上。雖然父親去世的時候楊度只有十歲,但全家包括母親在內都自然而然地把他當作家庭的主心骨,叔姬更是習慣性地聽哥哥的話。王先生親口提出,夏郎也有這個意思,哥哥也完全贊同,代懿又一表人才,況且成就了這樁事後將可以天天聆聽到王先生的教誨,詩詞文章必然會大有進步。答應吧,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今生與夏郎既不能圓夫妻夢,難道真的一世不嫁人嗎?二十歲了,二十歲的姑娘真的早到了講婆家的時候了。

  叔姬獨自默默地在心裡思索著,一則出於少女的羞澀矜持,一則對代懿的學問文章究竟沒有底,她始終不說一句話,上牙咬著下嘴唇,有時又換過來,下牙咬著上嘴唇。像是猜出了妹子的心思,楊度說:「我曉得你不作聲,是不知代懿的肚子裡究竟有幾多卷詩書。你是個心高眼高的人,怕將來夫君不爭氣,自己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來。」

  叔姬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這點你要放心。你想想看,父親文壇盟主,母親能文善詩,舅父供職翰苑,這樣的血脈下來的人還會蠢嗎?」

  哥哥的話的確有道理。常言說,龍生龍,鳳生鳳,虎父無犬子。代懿縱然再不濟,也不會蠢到哪裡去,叔姬的心放寬了一大步。

  「我想,你是沒有親眼見到代懿作的詩文,不踏實。王先生昨夜說,要代懿把自己平時的習作拿出來,請你來修改修改。」

  叔姬聽哥哥說了半天的話,直到這時才抿著嘴唇甜甜地笑了一下。

  下午,楊度從代懿手裡取來一部詩文稿送給妹妹。叔姬接過文稿,見封面上題著兩個端秀的楷書:音,心裡說,這兩個字用得好。音,即剛出殼的小鳥的鳴叫聲,典出於《莊子·齊物論》。將自己的詩文比作音,這是很雅的謙虛。翻開封面,裡面夾了一張窄長的紙條,紙條上有兩行字。上行寫著:叔姬學姐雅正。下行是:學弟代懿敬呈。姑娘心裡又說了一句:好個謙謙有禮的學弟!

  這裡端端正正地抄錄了代懿所作的二十多篇古風、律詩和絕句,外加五篇古代人物論:《子產論》《蘇秦論》《樂毅論》《晏嬰論》《趙括論》。叔姬以審閱者的眼光將每篇詩文都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最後她掩卷嘆息:自己不過才作了幾首小詩,寫了幾篇短文,便自封才女,看不起別人,真箇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代懿所作的詩文在自己的數倍之上,卻謙稱音,相比起來,豈不狂妄了嗎?她提起筆來,也寫了一個短箋:「古人云,不臨江海,不知水之深也;不登岱嶽,不知山之高也。今日讀《音》,乃知學兄之高明也。」

  楊度看了這張短箋,知妹妹已應允,這兩年來壓在他心頭的一樁大事總算了卻了。一旦定下這門親事,他與先生之間,便由師生之誼進到姻戚之親,先生的滿腹學問,尤其是他獨得驪珠的帝王之學,將會更加毫無保留地傳授給自己。想起妹妹今後的家庭幸福,想起自己今後的前途輝煌,楊度心裡甚是得意。王闓運知道後很欣慰,至於代懿,則更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又過了幾天,楊莊和弟弟要離開東洲回湘潭了。先一天下午,夏壽田做東,邀請王闓運父子為叔姬、重子餞行。王闓運示意夏壽田也請周媽,周媽心裡很不舒服,找個託詞推掉了。席上,王闓運很興奮,連連飲酒,談笑風生,不斷地誇獎叔姬送來的詩文寫得好,詩有靈氣,文有識見,要不了幾年,便可以成為閨閣中獨步天下的人物,說得叔姬心花怒放。老先生又告訴女弟子,送來的每首詩,他都對個別字作了改動,要她將改動前後的字認真對照比較一下。他捋了捋花白鬍鬚,笑著說:「叔姬送來的十首詩中,要數《詠菊》那首寫得最好。」又轉過臉望著叔姬說:「你把《詠菊》背給大家聽聽。」

  叔姬紅著臉說:「這裡都坐著高手,我哪裡敢賣弄。」

  「我來背!」楊鈞搶著說。

  「你能背得出?」王闓運覺得挺有趣。

  「背得出!」楊鈞頗為自豪地說,「姐姐這十首詩,在船上我看過,隨便背背就背出來了。」

  見姐姐不反對,楊鈞朗朗背道:「百卉俱搖落,孤芳判獨奇。不因春竟艷,桃李非曾疑。寂寂出崖側,寒飆日夜吹。莫驚霜露冷,自有九秋姿。」

  「果然好得很!」代懿首先唱頌歌。

  「叔姬的詩的確比在歸德府時又長進多了。」夏壽田說,說後又含笑望了一眼叔姬。

  不料這一眼,卻把叔姬的臉羞得通紅通紅的,她趕緊低下頭去。

  王闓運說:「這首《詠菊》好就好在有風致,把菊花孤芳自賞的神態寫活了,有陸放翁詠梅詞的韻味,卻又比放翁更曠達。放翁說『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風格自是高,但顯得淒涼,哪有叔姬『莫驚霜露冷,自有九秋姿』的境界!」

  「先生過獎了。」叔姬很高興,這兩句詩正是受了王先生的啟迪而修改的。

  「文章詩詞,既是言志抒情的工具,又是文字的藝術。」老頭子今天興致極高,不覺滔滔大論起來,「這些年一班淺薄子弟迷信泰西,說泰西這好那好,連文字也比我們中國的好。其實,這班數典忘祖的後生子,對祖宗所留下的文字奧妙一丁點兒也沒探到。我給你們講個小故事吧!」

  「好!」全桌後生子一齊歡呼起來。夏壽田滿斟一杯酒遞了過去,說:「為先生的故事,我再敬一杯!」

  王闓運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巴說:「蘇州的園林甲天下,其中有個園子更是建得好,亭閣樓台,山石流水,一一布置得十分得體。園子剛建好,正遇上了乾隆爺第四次下江南。前三次乾隆爺來蘇州,看了拙政園、留園、西園,對蘇州園林之美讚嘆不已。蘇州知府想,這次要讓萬歲爺看個新園子才好。得知這個園子就要建好了,便傳令園子的主人,要他準備接駕。這家主人便日夜趕修,終於在聖駕來蘇州的前夕將園子建好了。但有一件事卻一直定不下,那就是園子該取個什麼名字為好。請宿學高才擬了幾十個,主人都不太滿意。於是有一個人便說了,何必搜腸刮肚呢,不如請萬歲爺題個名字,御筆生輝,隨便題兩個字都是好的。大家都說這是個好主意。過幾天,乾隆爺御駕親臨園子,主人竭盡全力殷勤接待。皇上在園子裡遊了一整天,為其清幽別致的美景所陶醉,真有點樂不思歸了。趁著這時,主人捧了一張紙、一支筆跪在皇上面前說,萬歲爺,此園剛建好,尚無園名,求萬歲爺賜一個名字。乾隆爺說行呀,提起筆就在紙上寫了三個字。大家滿懷喜悅湊過臉去看,誰知這一看,都啞了口,作不了聲。」

  「寫了三個什麼字呀?」楊鈞到底是小孩子,沉不住氣,急著問。

  王闓運微笑著說:「原來乾隆爺寫的三個字是:真有趣。」

  「這怎麼可以做園子的名字呢?」代懿也忍不住了,說,「叫皇上再題一個吧!」

  「誰敢這麼說?皇上若是生氣了怎麼辦?」王闓運瞟了兒子一眼,說,「正在眾人都為這三個字犯難的時候,大學士紀曉嵐想了一個好主意。他笑著對乾隆爺說,萬歲爺這園名題得好極了,只是這園子的主人家財萬貫,什麼都有,而臣卻兩袖清風,缺的是一個『有』字。萬歲爺把這個『有』賞給臣吧!乾隆爺哈哈笑了起來,說,想不到你還這麼貪心,好吧,這個『有』就給你吧!後來,當園主人將乾隆爺御筆『真趣』二字製成金匾高掛園門口時,蘇州滿城文士才子莫不一致稱讚皇上這兩個字真是題得含意深遠,韻味悠長。」

  楊度說:「比起『真有趣』三字來說,這『真趣』二字完全是另一番境界了。」

  夏壽田說:「紀曉嵐真有點石成金的功夫。」

  王闓運笑著說:「你們看看,這便是中國文字之妙。把三個字合在一起,便是一句最淺最俗的話;把它分成兩處,一則涵蓋宇宙,包羅萬象,一則趣味蘊藉,古樸典雅。泰西文字能有這個長處嗎?」

  眾人都說:「那絕對沒有!」

  叔姬忙斟滿一杯酒,說:「先生這個故事又好聽又有教益,女弟子敬您老一杯!」

  王闓運樂呵呵地接住,說:「我今天喝得太多了,這杯酒若是別人敬,我一定不喝了,但這是叔姬姑娘敬的,我非喝不可。」

  說罷一飲而盡,大家都叫好。王闓運醉意矇矓地對代懿說:「你代我向叔姬姑娘回敬一杯。」

  當叔姬連說不敢當的時候,代懿已把她面前的酒杯斟滿了,雙手舉起說:「請叔姬學姐喝了這杯酒。」

  叔姬看著代懿脈脈含情的雙眼,臉輕輕地紅了,忙接過杯子,低頭淺淺地抿了一口。

  這時酒保端來一大碗雞腿紅棗黃豆湯。王闓運見了這碗湯,想起一件事來,說:「今年初夏蠶豆熟的時候,錦同親手摘了一筐蠶豆,托人送到東洲來,同時附著一闋《玉漏遲》,要我步她的韻填一闋給她。我一直欠了這筆債未還。今日在座的都是才男才女,又在酒酣耳熱之時,除重子年幼豁免外,每人都代我填一闋《玉漏遲》回贈錦同如何?」

  話剛落,代懿便高聲附和,又問:「錦同用的是哪個韻?」

  王闓運說:「她用的是蕭豪韻,韻腳依次為早、了、小、調、好、到、惱、掃、曉、老十個字。你們都要步她的韻。」

  「行!」代懿答得很爽快。

  夏壽田心想,他一向不大填詞,今日為何這般踴躍?見老師興致高,便也不去多想,忙答:「遵命。」

  楊度最愛作詩填詞,酒過三巡後,早已詩興大發,恨不得借酒家的白壁粉牆來逞才使氣,聽先生這麼一說,正中下懷,說:「我還補充一點,以半個鐘點為限,超過了罰酒三杯,作好後請先生評個高下,得魁首者,各人都向他鞠一躬。」

  眾人都說好。叔姬也很快活,她暗自下定決心要奪個魁首,在這群鬚眉男子面前顯一顯巾幗手段。

  見弟子們都很踴躍,老先生很高興,笑著說:「《玉漏遲》本是十韻,按理,你們只要十個韻腳相同就行了。但錦同下片第六句結尾一字為『笑』,今天大家都很愉快,於是我再加一個規矩:每人下片第六句最末一字都要來個『笑』。」

  眾人都笑起來說:「好!」

  楊鈞機靈,很快從帳房裡借來四支筆、四個硯台、四張白紙,一人分發了一份。他站在這個後面看看,又跑到那個後面瞧瞧,看他們如何構思,如何落筆。王闓運一言不發,端坐在上席,猶如平日在講台上監視學生作文一樣。

  夏壽田掏出懷表交給楊鈞,讓他負責看時間。楊鈞剛報「一刻鐘過去了」,楊度便交了頭卷:

  好春蠶事早,竹外籬邊,豆花香了。自挈筠籠,摘得綠珠圓小。城裡新開菜市,應不比家園風調。攖筍較甘芳,略勝點鹽剛好。

  曾聞峽口逢仙,說姊妹相攜,世塵難到。今日相煎,怕被豆根詩惱。寄與嘗新一笑,想念我晨妝眉掃。風露曉,園中芥荃將老。

  王闓運看後微笑不語。這時夏壽田也寫好了:

  飛鴻來不早,碧池新漲,綠荷開了。消夏閒吟,正拂浣花箋小。軍將打門傳送,剛譜得紅閨新調。誰唱定風波,墨向盾頭研好。

  堪憐十四瓊枝,似四摘瓜稀,仙凡顛倒。且向深山,聊避六根煩惱。偶得開顏一笑,便一抖胸中塵掃。清鏡曉,提防玉關人老。

  王闓運看後也只是笑笑,沒有作聲。

  見哥哥和夏郎都交了卷,叔姬有點急了,便不再多斟酌潤飾,也交了上去。王闓運連忙放下夏壽田的詞看叔姬的:

  湘城花事早,杜宇聲聲,又春歸了。一水迢遙,還憶凌波纖小。畦畔盈盈細覓,想當日尋梅風調。翠袖弄芳菲,旖旎春園興好。

  依依湘綺樓邊,似五府元都,俗塵難到。豆蔻新詞,卻被曹家妹惱。對月嫦娥應笑,空佇望碧天如掃。情未曉,天若有情將老。

  「好詞,好詞。」王闓運連連稱讚,又以手指叩擊桌面,抑揚頓挫地再吟誦了一遍,點頭感嘆,「朱淑真、李清照一流也。」

  代懿早就寫好了,他有意不搶先,在父親稱讚叔姬的時候,他也把詞遞了上去。楊鈞看了看懷表,說:「好險,再晚交一分鐘,就要罰你三大杯!」

  代懿對楊鈞扮了個鬼臉。

  春城花事早,摘豆條桑,筠籃編了。對使傾筐,翡翠瓊珠圓小。詠絮才高七步,更譜出清新詞調。堂上旨甘余,佐我盤飧尤好。

  當年艷說逢仙,嘆蘭蕙凋零,仙山難到。護惜同根,泣釜燃萁休惱。投筆書生可笑,悵滿地塵氛難掃。春露曉,莫道倚欄人老。

  王闓運只略微瀏覽了一下,便把它和其他三張合在一起。夏壽田問:「先生已看了答卷,高下已分出來了,今日會盟,執牛耳者為誰?」

  王闓運摸著鬍鬚說:「我先不說,你們各自交換著看看,看你們的眼力如何。」

  說完把四張紙一齊交給夏壽田,夏壽田又分給眾人。叔姬先看的一闋正是代懿的,打頭一句便讓她吃了一驚,心裡想:這不有緣嗎?五個字竟有四個字相同。再讀下去,覺得代懿的詞寫得真是不錯,尤其是「春露曉,莫道倚欄人老」,很有點宋人的風致,於是對代懿的好感又添了一些。而代懿看的,又恰好是叔姬的,不待看完,便鼓掌高叫:「我不再看別人的了,今日的盟主就是這位巾幗英豪!」

  說得夏壽田、楊度忙湊過來。夏壽田邊看邊說:「我同意代懿的評判,我們都認輸!」

  楊度看後,也覺得妹妹的這闋的確寫得纏綿婉轉,置於南宋婉約派詞中,定可以今混古,自己的比不上,嘴上卻說:「你們別把叔姬抬得太高了,我看還是午詒的格調高朗些。」

  叔姬聽他們評來評去,自己一直不作聲。楊鈞說話了:「還是請王先生裁定吧!」

  王闓運停止撫須,笑微微地說:「要我說嘛,你們這三個鬚眉男子都齊齊地站到那邊去,向叔姬鞠一躬吧!」

  代懿一聽,忙站起,不等楊度、夏壽田開腔,便向叔姬深深一鞠躬,說:「叔姬學姐,學弟代懿甘拜下風。」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叔姬紅著臉說:「快不要這樣,折殺我了!」

  夏壽田笑著說:「世上沒有兄長向妹妹鞠躬的道理,我比叔姬大了七八歲,也不宜向她行禮。代懿,你就代替我們,再向她鞠兩個躬吧!」

  代懿巴不得多獻點殷勤,便毫不含糊又行了兩個禮。楊鈞在一旁,快活得直跳。叔姬心裡樂融融喜滋滋的,她覺得出生二十年來,今天是最得意最快活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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