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齋公行述 王敔
2024-10-10 19:32:30
作者: 王夫之
先子船山府君,諱夫之,字而農,號姜齋,中歲稱一瓠道人,更名壺,晚歲仍用舊名。居於湘西蒸左之石船山,自為之《記》,蒸湘人士莫傳其學;間有就而問字者,稱為船山先生。所評選有漢魏六朝詩一帙,四唐詩一帙,古文一帙,緒論一帙,皆駁時尚而辨偽體,名曰《夕堂永日》。人士之贈答者,又稱夕堂先生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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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系出太原,元至正以前,失譜不詳。十一世祖諱仲一,揚州高郵人,從明太祖定天下,以功授千戶。生輕車公諱成,永樂初以翊戴功升衡州衛指揮同知,遂籍于衡陽。七世祖護軍公諱綱,從都御史秦公金平郴、韶賊,以功晉驃騎將軍上護軍。王父征君諱朝聘,字修侯,以天啟辛西副榜授迪功郎,棄官隱居,受學於邑大儒伍學父先生定相,究極天性物理,以武夷為朱子會心之地,志游焉以題書壁,學者稱武夷先生。祖母譚孺人。
府君生於萬曆四十七年己未九月初一日子時。年十四,督學王聞修先生志堅拔入學。其後寧波水向若先生佳允,崑山王澄川先生永祚,皆鑑識首拔。崇禎十五年壬午,以《春秋》魁與伯父石崖先生同登鄉榜。大主考為太史吉水郭公之祥,副主考諫議大興孫公承澤,房師則安福歐陽方然先生介也。華亭章公曠,江門蔡公道憲,是科俱為分考,時國勢漸不可支,出場後遂引為知己,以志節相砥礪。是冬上計偕,行至南昌,道梗,歐陽先生諭以歸養。明年癸未,張獻忠陷武昌,遞陷衡州,紳士多反而納款;其不降者,賊投之湘水。府君匿南嶽雙髻峰,征君為偽吏所得,挾質以召伯父與府君。征君迫欲自裁,府君哀窘,匿伯父,自刺身作重創,傅以毒藥,舁至賊所,賊不能屈,得免於難,復匿岳峰。
甲申五月,聞北都之變,數日不食,作《悲憤詩》一百韻,吟已輒哭。後自乙酉、丙戌至壬寅,同原韻凡四續焉。
乙酉以還,走入永興,將入瑤峒,以征君病,不能往。明年丙戌,湖廣兵烽塞野,大旱赤地。是時督師黎平何公屯湖南,宜興堵公屯湖北,而李自成死九宮山,餘黨降附,號忠貞營。二公安置無術,南北不協,府君知湖上之敗必繇此,走湘陰,上書於司馬章文毅公,指畫兵食,且諫其調和二公,以防互潰。公報以本無異同,不必過慮。府君含默而退。已而堵公辟檄兩及,府君臥耒陽不往。其後喪敗相仍,何、堵二公前後俱以殉節,章公亦憂憤而卒。
永曆元年丁亥,今皇清之順治四年也。是歲冬十有一月,王父征君棄世。府君哀毀以終大事,營葬岳後,塋兆既成,旦夕悲號,膺難西走。留守瞿公式耜疏薦之。府君疏乞終喪,得旨云:「具見孝思,足征恬品。著服闋另議。」已而嘆曰:「此非嚴光、魏野時也。違母遠出,以君為命,死生以爾。」服闋,就行人司行人介子之職。
至於守正道以屏邪說,則參伍於濂、洛、關、閩,以辟象山、陽明之謬,斥錢、王、羅、李之妾,作《思問錄內外篇》,明人道以為實學。欲盡廢古今虛妙之說而返之實。自潛修以來,啟瓮牖,秉孤燈,讀十三經、廿一史及張、朱遺書,玩索研究,雖饑寒交迫,生死當前而不變。迄於暮年,體羸多病,腕不勝硯,指不勝筆,猶時置楮墨於臥榻之旁,力疾而纂注。顏於堂曰:「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於《四書》及《易》《詩》《書》《春秋》各有稗疏,悉考訂草木魚蟲山川器服,以及制度同異,字句參差,為前賢所疏略者。蓋府君自少喜從人間問四方事,至於江山險要,士馬食貨,典制沿革,皆極意研究。讀史讀註疏,於書志年表,考駁同異。人之所忽必詳慎搜閱之,而更以聞見證之,以是參駁古今,共成若干卷。至於敷宣精義,羽翼微言,《四書》則有《讀大全說》《詳解》《授義》;《周易》則有《內傳》《外傳》《大象解》;《詩》則有《廣傳》;《尚書》則有《引義》;《春秋》則有《世論》《家說》;《左傳》則有《續博議》;《禮記》則謂陳氏之書應科舉者也,更為《章句》,其中《大學》《中庸》則仍朱子《章句》而衍之。末年作《讀通鑑論》三十卷,《宋論》十五卷,以上下古今興亡得失之故,製作輕重之原。諸種卷帙繁重,一一皆楷書手錄。貧無書籍紙筆,多假之故人門生,書成因以授之,其藏於家與子孫言者無幾焉。又以文章之變化莫妙於《南華》,詞賦之源流莫高於屈、宋,《南華》去其《外篇》《雜篇》,訶斥聖門之訛妄。屈子以哀怨沉湘,抱今古忠貞之慟,其隱情莫有傳者,因俱為之注,名曰《莊子注》《楚辭通釋》。又謂張子之學切實高明,《正蒙》一書,人莫能讀,因詳釋其義,與《思問錄內外篇》互相發明。此府君自辛卯迄辛未,四十年賁志不隳,用力不懈,嘗自署其槧,以為「吾生有事」者也。其他則《淮南子》有旁註,《呂覽》有釋,劉復愚有評,李杜詩有評,《近思錄》有釋,皆發從來之所未及,而衷訂其旨。
維時長嘯一室,作《祓禊賦》曰:「謂今日兮令辰,翔芳皋兮蘭津。羌有事兮江干,疇憑茲兮不歡。思芳春兮迢遙,誰與娛兮今朝。意不屬兮情不生,予躊躇兮倚空山而蕭清。闃山中兮無人,蹇誰將兮望春?」又《山樓雨》詩曰:「江城二月催寒雨,山客三更夢嶺雲。青鏡分明知鶴髮,寶刀疇昔偃龍文。援毫猶記趨南史,誓墓還誰起右軍。飛鳥雲邊隨去住,清猿無事憶離群。」時值華亭章司馬次子有謨南遊阻道,府君延入,晝共食蕨,夜共然藜,以所注《禮記》授之,夜談至雞鳴為常。游兵之為盜者竊聽而異之,相戒無犯焉。
年七十三,久病喘嗽,而吟誦不輟。次年元旦,尚衣冠謁家廟。二日清晨,起坐不懌,指先祖征君行狀,墓銘付長孫生若曰:「汝慎藏之。」謂敔曰:「勿為吾立私諡也。」良久,命整衾,時方辰,遂就簀,正衾甫畢而逝,享壽七十有四。遺命禁用僧道。自題遺像曰:「把鏡相看認不來,問人云此是姜齋。龜於朽後隨人卜,夢未圓時莫浪猜。誰筆仗,此形骸,閒愁輸汝兩眉開。鉛華未落君還在,我自從天乞活埋。」其銘末句云:「幸全歸於茲耶,固銜恤以永世。」
哀哉!府君之逝,今十有四年矣。值聖朝之寬大,蒙太史之採風,不孝敔伊蔚虛生。采菽不似,於志敻不可企,於學茫無所窺,哀述梗概,稍次本末,仰乞大君子於俗論之不亟取者而取之,於人間之不欲傳者而傳之,曷勝匍匐哀栗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