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2024-10-10 15:38:56
作者: 刀豆
已經是子時了。
太后仍靠在榻上, 閉著眼睛,未更衣, 也未梳洗。
兩日了,她沒有見任何人, 也沒吃東西。
燭影倒映在屏風上, 火苗被拉的老長, 像一柄利劍。太后的身影也倒影在屏風上,像一幅無聲的畫, 靜悄悄的。
年滿五十的楊信, 似乎絲毫感覺不到衰老, 十年如一日地重複著他太后親信的職責。熟練地掀開面前珠簾, 他腳步輕捷行至太后榻前去,彎腰請道:「娘娘,臣剛剛去過鴻德殿了。」
馮憑道:「他還跪著吧。」
楊信說:「還跪著呢。」
馮憑說:「已經兩天了。」
楊信說:「再過半個時辰就是第三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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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憑說:「他不肯起來?」
楊信說:「馮貴人去勸了。皇上不肯起。」
馮憑說:「讓穆泰去。」
「穆泰也去了。」
楊信道:「而今弄成這樣, 倒有些不好收場了。」
馮憑道:「你說, 是不是我太過分了。我年紀也大了,整天操心這些事做什麼呢?朝廷的事交給下一代,我也安安生生放開手,好好享清福。自己受累,也弄的別人不快活,圖什麼。」
楊信道:「這也由不得娘娘。娘娘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不能不為馮家打算。」
「馮家……」
馮憑道:「這從古到今, 灰飛煙滅的事兒還少嗎?那麼多權傾一時的外戚之家,有誰繁榮昌盛過三代的?最後都是一樣的下場。一朝天子, 一朝皇后,總有新人換舊人。」
楊信默默不語。
馮憑道:「我只不過撐一天算一天罷了。至少在我眼皮子底下,不想看到這種事發生。至於身後,我管不得。他要是真有耐性,等我死了。看在我們母子一場的份上。他還年輕,等個十幾二十年也不算什麼,我總歸要死在他前頭。」
她停了片刻,若有所思,末了,輕聲開口道:「擺駕,我去見見他。」
馮珂、馮綽,馮仁馮誕,還有幾名大臣,都在殿外,御輦和御醫也守在殿外。馮憑留下侍從,命眾人在殿外地方等候,她獨自步入殿,像拓拔宏所跪的位置走去。
他跪的筆直,瘦削的脊背挺立在冰冷的空殿中,好像一株單薄的蘆葦。然而是倔強的,頭不曾低,身子不曾彎一彎。
聽到她的腳步走來,也沒有轉過頭。
她從他的右後方一直向前,走到他前方去,左轉走了兩步,最後在他面前轉過身,面對著他。她低下眼,目光輕瞥了他一眼。
他臉色慘白髮灰,嘴唇已經完全失去了顏色,因為乾渴,上面裂開了好幾道血口子。整張臉只有眉毛和眼睛是有顏色的,青黑青黑的。他眼睛看起來像是睜開的,但是眼珠死死地定在眼眶裡,不知道多久沒轉過了。他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也不知道她來到。
她突然發現,她對拓拔宏,是有控制欲的。
她希望他快樂,但他的快樂只能是因為她,只能是被她取悅,否則她寧願他痛苦。她不能接受他脫離自己的掌控,去展翅飛翔。她不能接受他背離自己,去親信他人。他只能是她的。
如果一定要蒙蔽他的眼睛,折斷他的羽翼,才能把他留在身邊,她願意這樣做。
她彎下腰,解開系在肩上的頸上的披風,取下,披在他身上,伸出雙臂緊緊抱著他。
他身體真冷,又冷又硬,好像一塊石頭。她閉上眼睛,撫摸著他單薄瘦弱的脊背,撫摸著他頭髮,撫摸著他冰涼的臉。
他真的跟小時候不一樣了。
記憶中柔軟芬芳的嬰兒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堅硬而修長的肌肉骨骼。他的臉,小時候摸上去非常嫩,觸手是肉感的面頰,而今卻是分明立體的五官。飽滿的眉骨,深邃的眼窩,挺直的鼻樑,還有稜角分明的嘴唇。
拓拔宏凍的已經失去知覺,他什麼也不知道,只是本能感覺到溫暖。他感到一雙手擁抱住了他,鼻端嗅到了熟悉的薰香,是他記憶中母親的味道。他仿佛回到了幼年時。
他被摟在一個溫柔的懷抱中,一雙手輕輕撫摸著他。那是他骨子裡深深嚮往的,媽媽。飢餓和寒冷統統消失,那些懷疑、不安、傷害,好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像幼年的嬰兒一樣靠在母親懷裡,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抓取著渴望已久的柔軟。
「媽媽……」
他啞著嗓子,口中喃喃念道:「媽媽……」
他的手太冷了,鑽進衣服里,她被冰的打了個哆嗦。陌生的觸感讓她感到很不適。她皺了皺眉頭,終究是沒有拒絕。
他不是旁人,他是她的孩子,她親手撫養大的。幼年無數個夜晚,他便是這樣偎依在她懷裡,撫摸著她的胸脯入睡。不管他長到多大,對她而言,他都是她的孩子。
她將他抱的更緊了。
她摟著他的後背,摸著他頭顱。
她感覺到他頭在往她懷裡拱,好像不夠似的,手捏的很用力,力度幾乎和男人無異了。
他很單純,只是在她懷中抓,並不往別處觸碰,好像嬰兒餓狠了,在獲取食物。
他靠在她懷裡,貪婪地汲取著她的體溫。馮憑見他已經凍的有點神志不清了,忙將披風給他裹緊,抱著他手臂緊緊束著。她想讓他站起來,看這樣子也是不成了。
他跪的太久了,身體已經僵硬,膝蓋也無法伸直。
他一臉冷汗,在她懷裡仰起臉:「媽媽……」
他認出了她。
他呆滯了一會,好像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膝上的劇痛喚醒了他。
他呆呆的看了她許久,終於回過神了。
他閉上眼睛,握著她胸房的手也鬆開了,自然地向下垂去。
拓拔宏被送回崇政殿,躺在太后的榻上。御醫給他檢查了一下身體,又把了脈。他受了點寒,有點發燒,需要吃藥。
馮珂站在姑母旁邊,看他受了這麼大的罪,人折磨成這樣,難過的心都要痛死了,眼睛一直落在拓拔宏身上,一刻也不曾離開過。緊張的手足無措。她想上前去關切他,照顧他,她想伸手去抱住他,卻又不敢,只能看著宮女給他服侍更衣,擦拭面孔,熱巾敷額。
宮女送上來粥和食物,馮憑本想讓宮女給他餵食,側眼看見馮珂躍躍欲前,知道她是關心拓拔宏,對這丈夫喜歡的入迷了,遂成全道:「你去服侍皇上用膳吧。」
馮珂連忙答應了:「哎。」立刻坐到榻前去,手接過粥碗,盛了一勺,餵拓拔宏。
她安靜地喂,目光關切地看著拓拔宏。拓拔宏安靜的吃,也不說話。
馮珂很想拓拔宏,想單獨跟他待在一起。然而在太后面前,她是沒有資格擁有丈夫的,只能小心翼翼看姑母的臉色行事。一碗粥餵完,太后示意眾人出去,也示意她出去,她便站起身,老老實實出去了。
宮裡就是這樣,等級分明。儘管她是太后的親侄女,但作為馮貴人,她的地位還是太低了。對拓拔宏,她只是個貴人,太后和皇上說話,她連聽的資格都沒有。
退散了眾人,馮憑也並沒有同拓拔宏交談。有些事情,他們心知肚明,無話可說。拓拔宏知道她的目的,她也知道拓拔宏的心思。
「皇上好好休息吧。」
她道:「這幾日,安心靜養,別的事情無需多想了。」
她轉身,預備要離去,拓拔宏忽然輕聲問了一句:「母親,你是我的母親嗎?」
馮憑背對著他,道:「我是你的媽媽。」
拓拔宏輕輕道:「我想也是……不大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他望著她冷漠的背影,眼神有些難過:「這件事是宏兒的不對,宏兒識人不明,親疏不當,這兩日在鴻恩殿真心地反省過。太后不聽一聽宏兒的心裡話嗎?宏兒有心裡話,想告訴太后。」
馮憑嘆道:「皇上要說什麼,我都知道。皇上先休息,真有什麼話,等身體好些了再說吧,不急這一時。」
拓拔宏道:「宏兒是真心的。太后於宏兒如生母,宏兒不願意因為這件事和太后發生誤會,產生隔閡。太后是宏兒在世上最信任的人,只要是太后說的話,宏兒都肯聽。兒知錯了。」
馮憑不答。
「兒真的知錯了。」
他聲音有些沙啞變了調:「兒年紀小,許多事考慮不周。太后對兒有什麼不滿,懇請太后說出來,兒好改正。兒和太后是一條心,兒願意為太后做任何事。」
「該說的我都說了。」
她無動於衷,說了這句話,許久,長出一口氣:「皇上別多心了。」
拓拔宏凝然不語。
她再次要邁步,拓拔宏強遣開悲傷看著她:「太后對我,還會同從前一樣嗎?」
馮憑道:「一樣。」
她說完這句,終究是冷漠地離去了。
拓拔宏望著她身影消失在簾外,心中的悲痛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眼睛通紅,他伸手去擦拭眼睫上的淚,然而眼淚越流越多,怎麼擦都擦不干。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麼難過,他只感到心痛的要碎了,好像活生生被人把心剖開,被挖去一塊肉。他感覺失去了一切,他的整個世界都崩塌掉了。
他想挽留也挽不回了。
他手捂著眼睛,躺在床上,平靜地哭泣。
他從此孤身一人,再也沒有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