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2024-10-10 15:38:52
作者: 刀豆
拓跋宏跪在鴻德殿中。
臘月天氣, 他只穿了一件單衣,外袍被宦官剝去了, 凍的瑟瑟發抖。寒氣像凌厲的針尖一樣刺入骨髓,他臉色發青腿發麻, 幾乎要失去知覺了。
他是皇帝, 他生來錦衣玉食, 從未受過饑寒交迫之苦,可是眼下他饑寒交迫。這座空曠的大殿, 裡頭什麼陳設也無, 只有一尊觀音像, 四周圍著許多小佛像。佛像們生著一雙雙慈悲的眼目, 卻都是冷冰冰的,華麗而僵硬,無人向他伸出援手。
太后冷漠的表情在他頭腦中揮之不去。她是太后, 是他世上最愛最尊敬的人, 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會用那樣的眼神看他,會用那樣的口氣跟他說話,好像是敵對的陌生人。
「你去面壁思過,好好反省反省。」
這是今天早上,太后在崇政殿對他說的話。
他反省,他一遍一遍的回想, 他回想自己哪裡做錯了,只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腦子裡全是她冷漠的臉,和冰冷的言語。
「你知道皇帝該怎麼當嗎?」
怎麼當?他不知道怎麼當,他從來沒當過,他只知道惟太后之命是從。
他確實不知道皇帝怎麼當,這大概是他的錯。他沒有好好學習當皇帝,沒有做到讓她滿意。
他太蠢笨。
「謹言慎行,你做到了嗎?」
拓跋宏很惶恐,他不知道該怎麼謹言慎行,他甚至不知道她為何要這樣說他。是因為這些天,自己夜裡沒有去看她,陪她的時候少了嗎?他知道她近來在生病,身體很不好,但他剛剛親政,可能有點太開心了,沒事就喜歡跟那些大臣一起,就是劉慈,鄭綏、拓跋翰那些人,他特別親近,連去禁苑習武也要把他們叫上,讓他們陪同。她可能覺得自己親近別人,不關心她所以生氣了。
「你要是不想當這個皇帝,有的是人願意當。你的兄弟他們個個都想當皇帝,你要是當的不耐煩了,不如讓給他們。」
他以為以為自己事獨一無二的。他出生時,就是獨一無二的太子,他登基後,是獨一無二的皇帝。在太后心中他是獨一無二的孩子,她卻說,原來他不是獨一無二的,他是可被替換的。
他從來沒想過會被人替換,根本不可能。
但太后說了,如果他不想當,可以讓別人當。
他太害怕了。
她生氣了,她會替換掉他嗎?
他反省。
他錯了,他欺瞞她。他暗地裡探聽自己生母的事。他知道太后不希望他知道的,可他還是忍不住探聽,那些全是對太后不利的話。可他總覺得,自己是沒有惡意的,只是好奇。
他不應該「自己覺得」,在太后眼裡,這就是有惡意的。
他錯了,他不該跟劉慈、拓拔翰等人親近。其實他一直知道,劉慈拓拔翰忠心於他,對太后有些不滿意,經常慫恿他對抗太后,他都知道,只是假裝不知道。
沒想到那些事,太后全部都知道了。
他們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太后全都知道,只是沒表露。她什麼話也不說,他便放鬆了戒備,直到突然發生這件事,太后連先前的事一同,向他發怒了。
而今劉慈、拓拔翰謀反下獄,太后認為他參與了,他是主謀。
他沒法辯解,確實沒法,他明知道這些人反對太后,卻悄悄曉得,不讓太后知道。
他沒想到他們會謀害太后,他以為他們只是勸說他。
他反省,他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一件什麼事了。他終於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大錯特錯的事了。他以為自己是皇帝,他在培植親信,他在試圖攬權。儘管他心裡沒有這樣想過,但他的行動,確確實實是這樣做的。他在冒犯她,他在威脅她。
如果鄭綏、劉慈、拓拔翰他們行動成功,太后可能就沒命了。
看似平靜的宮中,剛剛發生了一場生死的搏殺。
所以她才會那樣生氣。
他突然意識到這件事有多嚴重。
他在玩火,他只知道媽媽,忘了她是太后,她手掌權力,也充滿野心和猜忌。
她可能會因此廢了他,甚至是要他的命。
他不知道跪了多久,沒有人來叫他起來,殿門是關著的。他終於發現自己這個皇帝是多麼弱小,多麼孤獨。
崇政殿中,太后也已經一日沒吃東西了。
她在認真思索著,如何對待拓拔宏。
她已經厭惡了跟這一家的父子打交道了。
子肖父,父肖祖,什麼樣的種子就結出什麼樣的果實。哪怕今日這件事她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跟他無關,然而同樣的事情還會再次發生。只要彼此處在這樣的地位,就會發生爭鬥。她並非為鄭綏等人謀反的事懲罰拓拔宏。實際上她知道,這件事,拓拔宏並不是很知情。
她知道根本原因在哪裡。
拓拔宏已經長大了,他想要當實權皇帝,可她不肯放權。
她知道,拓拔宏對她有感情。她一手撫養帶大的孩子,她了解他是什麼樣兒的。就算有猜疑,他也不至於如此背叛她。然而她早已經不相信什麼情分了。
拓拔叡對她也有情,拓拔泓對她也有情,但都沒有絲毫意義。情分是最易施捨,也最不值錢的,只有權力才是實打實的。
她這一生,都在為人做嫁衣,為拓拔氏鞠躬盡瘁。需要她的時候,她就是皇太后,不需要她的時候,她就是專權攬政。
皇帝長大了,她就該放手了,誰讓她是外人。
她不打算放權。
她這些年為了攬權,已經樹敵太多,放棄了溫和自保之道,行事處處用狠,沒有給自己留任何後路。支持她的人多,反對她,想扳倒她的人更多。一旦她放手,就會立刻遭到反噬,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放手就是死,她從來沒指望過有一天放棄權力,還能安度晚年。
拓拔宏只是初執事,但很快他的力量就會成長起來了。那些反對她的人自動往拓拔宏身邊靠攏。要對付一個掌權的上位者,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支持另一個人上位。
不管她心裡願不願意,也不管拓拔宏願不願意,他們母子現在,已經是敵人了。
她需要一個小皇帝,用他的名分來支撐自己的權力,但她不需要一個和自己旗鼓相當,勢均力敵的政敵。
她寧願他是個孩子。
如果他是個孩子,她會疼他,保護他,可他長大了,這關係就不是那麼好處了。
她想廢掉拓拔宏,可是又難以實現。廢掉拓拔宏,她從哪去另立一個新君,就算另立一個,如果不聽話,興許還不如拓拔宏。
卻是無法子的。
楊度、穆泰,李沖等人,皆是太后的親信,得知太后有意廢拓拔宏,皆入宮來勸阻。楊度說:「皇上自小由太后撫養大,對太后素來孝順,平日裡處事也溫柔婉順,並未犯什麼過錯,一向深得朝臣之心。拓拔翰等人謀反,皇上也不知情,太后這樣懲罰他,怕是不太合適。」
馮氏姐妹,馮珂,馮綽,還有馮誕馮仁,兄弟幾個,也都害怕了,來宮中求她:「太后,這件事跟皇上無關,太后就原諒他吧。皇上已經在那裡跪了一天了,一口飯也沒吃,一口水也沒有喝。」
馮珂有些擔憂說:「我怕他受不住……姑母,你就不要遷怒他了。」
太后靠在榻上,閉目道:「我也在這一整天,一口飯也沒吃,一口水也沒有喝。怎麼沒有人來過問我。」
馮珂不安道:「姑母……」
太后道:「你們不用勸我了,凡事我心中有數。」
「可是皇上他……」
「不要來打擾我。皇上雖然是我親手撫養,我同他感情更親過你們。可他姓拓拔,咱們姓馮,你們跟他不是一家人,他跟我也不是一家人。只要我在一天,你們就能享榮華富貴一天。都回去吧,我累了。」
楊信在一旁聽著,等他們都離去了,小心勸太后道:「太后既不忍心廢他,又何必這樣傷了感情,弄得互相都不高興。」
太后道:「早晚要傷的,他的心大了,我管不了了。」
楊信不敢多說,緘口為上。
馮憑夜裡也沒用飯。
拓拔宏還在鴻德殿跪著,馮珂擔心他,去殿中勸他:「皇上別跪了,再跪身子跪壞了,皇上起來吧。太后只是一時在氣頭上,皇上你去好好勸勸她,她消了氣就好了,你別跟太后置氣。」
她彎下腰,攙扶他肩膀,看他凍的臉色慘白,嘴唇發紫,難過的有點想落淚:「皇上你起來吧,別跪著了。」
拓拔宏不理會她,好像當她不存在一般,眼睛定定看著前方。他渾身冷的嚇人,又瘦,骨頭又硬,像一塊冰坨子似的,黑眼睛仿佛也已經結了冰。
馮珂帶來狐裘大氅,披到他的肩膀上:「皇上……」
拓拔宏抬動手臂,將大氅從身上掀了下去。
「皇上……你就聽聽勸吧,你們這樣賭氣要賭到何時呢。太后也一天沒吃東西了。」
拓拔宏一言不發。
馮珂難過極了,她心疼他,可他不聽她的話,也不接受她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