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024-10-10 15:31:13 作者: 刀豆

  其實在更早,在她入宮前,她還有個小名,叫阿圓。那是爹娘起的,唯一知道這名字的人除了她,只有她親哥哥馮朗。這個名字只存在她入宮之前。

  入宮之後,她就只有一個名字,叫馮憑。只有一個小名叫憑憑。

  這世上,會叫她憑憑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曾撫養她的常太后,另一個是先帝。常太后喜歡她,憑憑憑憑的叫,先帝聽到了,也跟著太后學。這兩個人都去了,憑憑這個小名,今後也不會有人再叫了。

  往事既已成灰,不堪回首,那便不說了吧。

  只說當下。

  這是承平四年七月。

  北魏。

  這是一個由胡人鮮卑建立起的帝國,疆域非常遼闊。北至大漠,東至遼河,西至蜀川,南至淮河。除了長江對岸的宋國,整個北土中原都是已劃入魏朝的版圖。

  皇室姓拓拔。

  自古中原,都是漢人王朝。五胡亂華之後,北方政權林立,拓拔魏是兩百多年以來唯一一個通過武力統一了北方,並在黃河流域,傳統的漢人統治區域建立了穩固統治的胡人政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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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年來開疆拓土,五代帝王篳路藍縷。踩著無數鮮血和屍骨,經歷了無數殺戮和動盪,終於有此輝煌成就,可歌可嘆。

  剛剛駕崩的文成皇帝拓拔叡,是有魏第五代皇帝,終年二十六歲。

  這位年輕的皇帝,和他的祖輩帝王非常不一樣。文成帝整個在位期間,沒有打過幾次仗,也沒有進行過大規模的對外擴張,在軍事上無甚建樹。但他對拓拔氏統治的穩固絕對是功勞卓著。

  北魏五十多年的對外擴張,積累了大量的社會矛盾。自文成帝始,帝國上層才開始放棄戰爭,將政治的重心轉向對內。文成帝實行輕徭薄賦,重視官員考核和吏治,完善律法,推行儒化,在位十年,有效緩和了社會矛盾,穩固了統治,逐漸得到北方漢族人的認可和歸附,有效統治區域不斷向南擴大。

  這位頗有政治野心的皇帝,可惜性命不長。

  文成帝的皇后馮氏,沒有生育,太子拓拔泓是其寵妃李夫人所生。李夫人已死,拓拔泓登基,尊馮氏為太后。

  而今是文成皇帝駕崩,太子拓拔泓登基繼位的第三個月。馮憑已經做了三個月太后。

  文成帝駕崩這三個月里,發生了很多大事。先是馮憑和李氏家族爭權,殺死了輔政大臣,拓拔泓的舅舅李惠,惹的朝野震動。而後是另一位輔政大臣乙渾殺死了尚書楊保年、陸麗等五位朝廷重臣,一舉上位,獨攬輔政大權。

  如果說,一個三品以上的官員頭顱值千金,這三個月里掉的頭顱,快要把皇帝的龍椅買下來了。

  經過了三個月的殺戮,要死的都死了,還沒死的,也都各就各位。局勢像海嘯過後的水面,灑滿金色的陽光,非常靜謐安詳。

  早膳時,拓拔泓向太后抱怨起了丞相乙渾的事,語氣頗有不滿。

  拓拔泓去了,馮憑問太監:「這會什麼時辰了?」

  太監說:「回太后,還差一刻就到晨時了。」

  馮憑心說:晨時。

  乙渾這會應該在永安殿。

  過了一會,楊信回來了,說:「皇上回太華殿了。」

  馮憑說:「我知道了。你去看看,丞相在嗎?在的話請他入宮來,就說我有話問他。」

  楊信說:「臣這就去。」

  乙渾來的非常快,馮憑這邊剛讓人將早膳撤下,換了身衣服,他就在楊信的引導下進了殿。

  他掀開珠簾,直入內殿,龍行虎步走上來。風度不凡,貴氣十足地在馮憑面前立住了,他雙手背在身後,高大威武地覷著馮憑,不卑不恭道:

  「太后召臣有何事?」

  乙渾今年五十四歲。

  看起來的年齡,又比實際要年輕一些。他體態魁偉,器宇軒昂,一雙鷹似的眼睛,上揚的濃眉,鼻樑挺直,堅毅的嘴唇線條分明,嘴唇微微下撇,非常威嚴。

  有好親腳舔屁。眼之輩奉承他,稱讚他這是地闊天圓,帝王之相。這話不小心傳到了馮憑的耳朵里來,馮憑心就忍不住冷笑:才當了三個月的丞相,屁股下的凳子都還沒坐熱呢,這就帝王之相了。吃太快也不怕自己噎著。

  能傳出這種恭維,這人的確是不將皇帝放在眼裡的。不怪拓拔泓那樣咬牙切齒地恨他,痛罵了他一早上。

  乙渾其人,馮憑對他可是相當熟悉了。

  乙渾,姓乙弗,他的全名應該叫乙弗渾。乙弗是匈奴姓氏,所以他是匈奴人,而且是匈奴人中的王公貴族。

  自六十年前,道武帝建國起,魏帝國便開啟了一統中原的進程。五十多年的時間裡,殺戮不斷,平滅了所有的敵對政權,成為北方的霸主。這個過程中許多異族被吸納進了魏帝國的統治中心,或是通過聯姻,或是通過戰爭,或是聯姻與戰爭手段並用。馮憑的家族就是如此入的魏,乙弗氏和馮氏也大體相似。

  不同的是,馮氏是漢人,乙弗氏是胡人。

  草原民族,語言風俗相似,歷來有婚姻的傳統,更容易得到鮮卑貴族的信任。馮氏入魏以後,獲罪被族誅,家族連根拔起,乙弗氏卻一直和鮮卑貴族們親近,總能得到提拔,家族體系越來越壯大,高官厚祿,混的如魚得水。

  這種族的區別待遇,並非是偶然或意外。鮮卑貴族上層排斥漢人,太武皇帝時期,曾掀起大案,殺戮大批漢族士人,剷除崔、盧等十幾個漢姓豪門。馮家入魏後一直不得意,未嘗不和這種政治環境有關。

  拓拔氏迄今五代帝王,前面四位皇帝的皇后統統出自匈奴、柔然,或其他胡族強部。馮憑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漢人出身的皇后。

  這也是有條件的。

  馮氏一族雖然是漢人,但是胡化很深,家族成員衣鮮卑衣,語鮮卑語,吃鮮卑的食物,好習騎射,和胡人鮮卑聯姻,不同漢姓聯姻。有皇裔之名,沒有盤根錯節的家族勢力,這才不至於招來太多反對。

  即便這樣,在這個鮮卑貴族當道的帝國上層,要真正得到權力還是相當有難度。

  乙渾的人生比她卻順利多了。

  匈奴貴族,入魏以後,就擔任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幾年之內獲得了提升,至少能在皇帝面前露臉了。勾搭上了常太后,被常太后舉薦,得到先帝的賞識,登台入省成了機要之臣。

  先帝駕崩,新君年幼,孤兒寡母無人依靠,趁機撈權,排除異己,清理對手,自命丞相。眼下看他是連丞相也不滿足了。

  丞相,這名頭聽著多好笑,分明的一股亂臣賊子味。有魏以來六十幾年從來沒有設過丞相之職,他也是開天闢地的頭一個呢。

  看他那神態也很自得。

  乙渾直入內殿,竟然如此散漫,打起帘子就自個進來說話,全然無禮。馮憑面上不顯,心中卻湧起一股強烈的不悅和厭惡之情。

  他這是在跟太后說話?

  馮憑心中已有殺意。

  她早就想殺這乙渾了,但是始終不敢動手。

  乙渾麼,其實不是蠢人。

  他曉得他這動作不恭,太后會很不喜歡。

  但是人就是這樣的,你向一個手上拿刀的,比你高比你壯的人磕頭下跪行禮沒什麼為難的,甚至會忙不迭地磕頭如搗蒜,生怕磕的慢了磕的不響。

  你向你爹娘磕頭行禮,也不會有太大的難處,那是爹娘麼,生你養你,孝敬應當。

  你向你的長司行禮,拍馬逢迎諂媚堆笑,也是不難,因為他能讓你升官發財。你向皇帝下跪,因為他能讓你生讓你死,讓你尊榮富貴讓你蹲大牢。

  可讓你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屁都不懂的三歲小孩誠惶誠恐下跪,總是有點膝蓋彎不下去。

  雖然裝也裝得出來,但總覺得怪尷尬可笑的。

  太后自然不是屁都不懂的三歲小孩。

  她是懂一點屁的,但手無縛雞之力的程度,比三歲小孩也強不了多少。要讓乙渾對她畢恭畢敬,實在太勉強。

  對拓拔泓,乙渾也有同樣的感受。

  看不起。

  這是真心話。

  不光他,他相信,大多數朝臣也都有這樣的心情。

  人麼,能站著,誰想跪著?漢人講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可胡人不講、也不信這些。食的是自己的祿,忠的是自己的事。

  刀架在脖子上麼,是不得不跪,但自己手裡有刀了,不懼你了,誰也不是賤得慌,天生就愛陪你磕頭玩。

  他看著太后。

  那眼神是嚴肅的,目光又透著欣賞的意思。

  太后是個美人,美麗而年輕,男人麼,對美人,總是心思多動,就算不能做什麼,心裡也能意淫一下,目光也能色眯眯地瞄上一眼,也挺有興味。

  馮憑看出他目光中的輕視,很不尊重,心中的厭惡更甚了。

  他逼的太近了,已經超越了君臣的距離,兩隻鷹隼般的黑眼睛直直注視著人,好像要從人眼中挖出什麼。馮憑感到了壓力,忍不住想退後一些避讓。

  但是一退讓,就露怯了。

  一露怯,讓人看出底細,就容易被人拿捏操縱。

  馮憑不太悅,也沒避。她抬頭,換了個放鬆的準備要長談的姿勢,身體往枕上靠了靠,吩咐宮女奉茶,笑說:「丞相坐。」

  太監抬來一隻小胡床。

  那胡床小的,丞相高大的身材,一屁股下去都能坐榻了。

  著實不像樣。

  乙渾知道她是故意,要殺自己的銳氣。

  小女孩兒的手段,挺幼稚的,讓自己坐個矮床,就能顯她高了嗎?乙渾笑了笑,也不計較。他無視那胡床,大馬金刀只往太后所居榻上坐下了,說:「臣還是坐這裡吧,這麼寬敞些,那胡床太小了。」

  他這舉動太隨意了,把皇宮當自己家似的,馮憑倒也沒怒,自自然然,順了他的意,笑說:「這榻上涼得很,可不好坐。來人,給丞相設席。」

  宮女立刻上來,在榻上的座位上設了一張錦席。

  乙渾卻並不挪位,仍坐在原來的地方。

  太后心思多的跟馬蜂窩似的,偏偏每一個用意乙渾都看得懂,這搞得他很不舒服。

  「太后召臣有什麼事嗎?」

  乙渾神態嚴肅:「臣剛剛從永安殿過來。」

  馮憑說:「聽皇上說,丞相近些日子很忙。」

  乙渾笑了一聲:「臣若不忙,太后和皇上又哪能兩耳不聞宮外,整日清閒呢。」

  馮憑笑說:「我的確是兩耳不聞宮外,若不是聽皇上說,哪裡知道朝中發生了什麼事情。而今朝中巨細,皆仰仗丞相一人,實在辛苦丞相了。」

  乙渾說:「臣為國鞠躬盡瘁是應當,只是希望皇上能早些懂事,早些成熟起來啊。」

  馮憑聽到他提拓拔泓,心一跳,頓時感覺這人是有備而來。他八成已經知道拓拔泓在自己面前說他的話了。

  他在吊胃口,馮憑知道他重要的話在後半句。

  她笑說:「皇上怎麼了?」

  乙渾說:「我曉得,皇上最近對我不太高興。我知道皇上本沒惡意,都是皇上身邊的小人在挑撥離間。這小人太后不得不防啊,他不但說我的壞話,還說太后的壞話。那皇上聽的多了,免不得要生想法。」

  這人可真是個精明人,一句話就戳到了太后的心上。比起乙渾攬權,太后明顯更畏懼拓拔泓身邊講自己壞話的小人。

  馮憑面上仍保持微笑:「你說的這個小人是誰?」

  乙渾說:「還有誰,不就是李坤,除了他還有誰敢說你我的壞話。」

  他勸告馮憑說:「太后當初這件事就做的不周全。太后既殺了李惠,為何不斬草除根,將李家一網打盡呢?那李坤是李惠的兒子,他在皇上身邊,對太后是極大的危險,太后不該留著他。」

  馮憑說:「那孩子同皇上一塊長大,情如手足,我不想讓皇上恨我。」

  乙渾說:「那太后也該把他弄出宮去,怎麼還讓他在宮裡。」

  馮憑瞥了他一眼,笑緩緩說:「李惠咎由自取,我想皇上心裡明白。皇上是有主見的人,不是那種耳根子軟,容易被閒言碎語左右的,丞相大可放心。他是皇上,十幾歲也不糊塗了,你我說到底只是輔佐皇上的人,許多事情,還是要讓皇上自己拿主意,咱們只可給他提供建議,卻不好越俎代庖,這也是先帝讓你我輔政的意思。皇上已經十四歲了,你我想要代替他,又能代替他多久呢。」

  乙渾說:「十來歲的毛頭小子,能懂得什麼事。皇上這個年紀親政未免太早了,許多事情都還拿不穩呢。」

  馮憑說:「先帝也是十四歲就登基了,皇上剛開始接觸政務,自然要有賴丞相多操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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