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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劉宗周

2024-10-09 21:45:30 作者: 錢穆

  黃宗羲曾說:

  今日知學者,大概以高攀龍。劉兩先生,並稱為大儒,可以無疑矣。然當高子遺書初出,羲侍先師指宗周。於舟中,自禾水至省下,盡日翻閱,先師時摘其闌入釋氏者以示羲。後讀先師《論學書》有云:「古之有朱子,今之有忠憲先生,皆半雜禪門。」忠憲固非佛學,然不能不出入其間,所謂大醇而小疵者。若我先師,則醇乎其醇矣。後世必有能辨者。

  宗周是宗羲之老師,故宗羲這樣說。讓我們來一述宗周的思想,這可算宋明理學家最後的殿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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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宗周字起東,號念台,山陰人,學者稱蕺山先生。萬曆間,曾劾魏忠賢,嗣告病回籍,固辭不起。內批:「矯情厭世,革職為民。」崇禎初復起,時思宗方綜核名實,群臣救過不遑,宗周謂刑名之術不足以治天下,見目為迂闊。請告歸,又召對,問人才糧餉流寇。對曰:「天下未嘗乏才,只因求治太急,進退天下士太輕,所以有人而無人之用。加派重而參罰嚴,吏治日壞,民生不得其所,胥化為盜賊,餉亦無從出。流寇本吾赤子,撫之有方,則盜賊仍為吾民。」思宗又問兵事,對曰:「御外亦以治內為本。」思宗不悅,顧閣臣,曰:「迂哉劉某之言!」用為工部左侍郎,反覆以弊政為言。謂朝廷但下尺一詔,痛言前日所以致賊之由,與今日不忍輕棄斯民之意,招其無罪而流亡者,陳師險隘,聽其窮而自歸,誅渠之外,猶可不殺一人而定。思宗見之大怒,久始意解。諭以大臣論事,須體國度時,不當效小臣圖占地步,盡咎朝廷。遂三疏請告,許之。途中上疏論閣臣,重獲譴革職。嗣又召用,奏言:「當以一心為天地神人之主,鎮靜以立大,安詳以應變。」又言:「十五年來,上處分未當,致有今日敗局,乃不追原禍始,更弦易轍,欲以一切苟且之政,牽補罅漏。」思宗變色,曰:「前事不可追,且問今後之圖安在?」宗周對:「今日第一義,在上能開誠布公,先豁疑關,公天下以為好惡。」問:「國家敗壞已極,如何整頓?」宗周對:「近來持論者但重才望,不重操守,不知真才望出於真操守。未有操守不謹而遇事敢前者,亦未有操守不謹而軍士畏威者。」思宗曰:「濟變當先才而後守。」宗周對:「濟變愈宜先守。」因言:「上方下詔求言,而廷臣有以言得罪者。即有應得罪,亦當敕下法司。遽置詔獄,於國體有傷。」思宗怒,曰:「朕處一二言官,如何遂傷國體?假有貪贓壞法,欺君罔上,倶可不問乎?」宗周對:「仍當付法司。」思宗大怒,復革職。福王在南京,又起宗周,敦迫再三,始受命。及起用阮大鋮,再請告。浙省降,宗周絕食二十日而卒。

  宗周思想,大體還是沿襲王守仁。但亦甚有由王返朱之傾向。

  王嗣奭問:「晦庵亦從禪學勘過來,其精處未嘗不採取,而不講,故妙,所謂知者不言也。象山、王陽明不出其範圍,晚年定論可見。」曰:「宋儒自程門而後,游、楊之徒浸深禪趣,朱子豈能不惑其說?故其言曰:佛法煞有高處。而第謂可以治心,不可以治天下國家,遂辭而辟之。將吾道中靜定虛無之說,一併歸之禪,辟之惟恐一托足焉。因讀《大學》有得,謂必於天下事物之理,件件格過以幾一旦豁然貫通之地,而求之誠正。故一面有存心之說,一面有致知之說。」又曰:「非存心無以致知,而存心者不可以不致知,兩事遞相君臣,迄無一手握定把柄之勢,既以失之支離矣。至於存心之中,分為兩條,曰:靜而存養,動而省察。致知之中,又復歧為兩途,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是非之實。安往而不支離也。蓋亦禪學有以誤之也。象山直信本心,謂一心可以了當天下國家,庶幾提綱挈領之見,而猶未知心之所以為心也,故於窮理一路,姑置第二義。雖嘗議朱子之支離,而亦不非朱子之格致。格致自格致耳,惟其學不本於窮理,而驟言本心,是以知有本心,不知有習心,即古人正心、洗心皆信不過。窺其意言,屢犯朱子心行路絕,語言道斷之譏。文成篤信象山,又於本心中指出良知二字,謂為千聖滴骨血,亦既知心之所以為心矣。天下無心外之理,故無心外之知。而其教人,倦惓於去人慾存天理,以為致良知之實功。凡以發明象山未盡之意。特其說得良知高妙,有妄心亦照,無照無妄等語,頗近於不思善不思惡之語。畢竟以自私自利為彼家斷案,可為卓見。合而觀之,朱子惑於禪而辟禪,故其失也支。陸子出入於禪而避禪,故其失也粗。文成似禪而非,故不妨用禪,其失也玄。」

  這是宗周對於朱、王異同的批評。但謂朱子惑於禪,陸子出入於禪,文成似禪而非禪,其說實大可商榷。因此他對程朱之性即理說,頗有許多明快的駁論。他說:

  程子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如麟鳳梟獍,其性之仁暴,皆生而有之。假令易梟獍而仁,易麟鳳而暴,則非其性矣。水清則明,清之性也。水濁則暗,濁之性也。千古性學不明,則是將做一好題目看,故或拘於一處,或限於一時,而不能相通以類萬物之情,使性善之旨反晦。

  孟子道性善,本把人性與犬牛之性分別看,更說不到梟獍。程朱正要說天地萬物一體,故說性即理。宗周此條,雖像闡發程說,其實寓糾正之意。宗周殆謂必把性字限定在人性上,始合孟子性善之旨也。於是又轉說到理,他說:

  古今性學不明,只是將此理另作一物看,大抵臧三耳之說。佛氏曰:「性,空也。」空與色對,空一物也。老氏曰:「性,玄也。」玄與白對,玄一物也。吾儒曰:「性,理也。」理與氣對,理一物也。佛、老叛理,而吾儒障於理,幾何而勝之?

  物各有性,便物各有理,有梟獍之性,也便有梟獍之理。此一「理」字,顯然已超出「善」的範圍了。但卻不能說理與氣對。程朱障於理,此乃宗周本於守仁之說,故有此辨。他又說:

  性即理也,理無定理,理亦無理。

  若要把性釋理,則梟獍之理,不能不說是無理之理。程門說「理一分殊」,既是分殊,便無定理,便可有無理之理出現。朱熹亦說,「氣猶相近,而理絕不同」,只為王學把此理字範圍看得太狹窄了,故來宗周之疑。所以他又說:

  性無性,道無道,理無理,何也?蓋有心而後有性,有氣而後有道,有事而後有理。故性者心之性,道者氣之道,理者事之理也。

  這一說像極透闢,卻有問題。他謂有心而後有性,似把性字專指在人性上,但亦有有性才有心。至如瓦石之類無心,豈可說無性。故又說:

  性無性也,況可以善惡言?

  瓦石之類無心,由宗周言之,也可說無性,因此亦便無所謂善惡。但豈可便說成人類也是性無性,理無理,把程朱相傳性即理之說,打破無遺乎?他又說:

  心只有人心,而道心者,人之所以為心也。性只有氣質之性,而義理之性者,氣質之所以為性也。

  這一說也極明快。把人心道心氣質義理全打並歸一。同時東林講學也多持此說,宗周承之,這是晚明思想界一公同意見,後來清儒大體都從此觀點來反宋儒,反程朱。其實也多失卻了程朱精義。於是再轉到天地萬物一體之說:

  問:「萬物皆備之義。」曰:「才見得有個萬物,便不親切。須知盈天地間,無所謂萬物者,萬物皆因我而名。如父便是我之父,君便是我之君。類之五倫以往,莫不皆然。然必實有孝父之心,而後成其為我之父。實有忠君之心,而後成其為我之君。此所謂反身而誠,至此才見萬物非萬物,我非我,渾然一體。此身在天地間,無少欠缺,何樂如之?」

  程朱說萬物一體,把我亦歸入。王學說萬物一體,則把萬物歸入於我。宗周亦承守仁「意在於事親則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則事君便是一物」之舊說。但豈可謂天地間只有麟鳳其物,更無梟獍其物乎?亦豈可謂梟獍亦因我而名。宗周謂「盈天地間無所謂萬物」,此語更可商,實亦從守仁說轉演而來。但宗周對《大學》「格物」一訓,則有與守仁不合處。他曾說:

  後儒格物之說,當以淮南為本。

  淮南格物說,指的泰州學派王艮的說法,已在前面敘述過。艮有弟子王棟,又把艮說進一步發揮。棟字隆吉,號一庵,亦泰州人。他說:

  先師指王艮。說物有本末,言吾身是本,天下國家為末。可見平居未與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應時之良知。至於事至物來,推吾身之矩而順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應時之良知。致知格物,可分拆乎?

  這一說之重要處,在把王艮格物即安身說仍挽到致知上,再把來貼切上王守仁良知說的主要點。若把來與同時錢一本說心性一比較,便可見其高下得失了。王棟又把「格」字重加新義,說:

  先師指王艮,之學,主于格物。格字不單訓正,格如格式,有比則推度之義,物之所取正者也。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謂吾身與天下國家之人。格物雲者,以身為格,而格度天下國家之人,則所以處之之道,反諸吾身而自足矣。

  棟之此說,顯不合於《大學》格物之原義,且勿論。其實他說,亦像近於《中庸》「盡己之性可以盡人之性,盡人之性可以盡物之性」的意見。自己的良知,便是一個矩,便是一種格式或尺度。這一個矩,可以比則推度天地萬物之方。這一種格式與尺度,可以衡量規範人心事變之萬殊。這似把一己成為宇宙天地之大本,此是王學末流說得太離本了。循此說下,又會從心轉落到性。陸王喜言心,少言性,《大學》本文也無性字,棟因此又別出新義來講《大學》的「意」字。他說:

  舊謂意者心之所發,竊謂自身之主宰者而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之意。心即虛靈而善應,意有定向而中涵。非謂心無主宰,賴意主之,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而名之曰意耳。大抵心之精神,無時不動,故其生機不息,妙應無方。然必有主宰乎其中而寂然不動者,是為意也。

  這裡他指出心雖虛靈,因應無方,而實內涵有一定的動向。此一動向,卻是寂然而不動。所謂寂然不動者,正指其有一定之針向,若有一主宰。這一說,是否說對了《大學》意字之原義,我們仍然可弗論,但這已說到了人之性,他已為陸王心學補出了「性」字之重要義,而把《大學》「意」字來替代。他又說:

  獨即意之別名,以其寂然不動之處,而單單有個不慮而知之靈體,自做主張,自裁生化,故舉而名之曰獨。

  這裡說「獨」字,顯異舊注「人所不知,己所獨知」的解釋,而變成了心體的別名。宗周說:「格物之說,當以淮南為本」,與其說是本之於王艮,毋寧說是本之於王棟。宗周說意字、獨字,都和棟說極相似。其實此等說法,仍從守仁的良知學來,只比守仁說得更深入了。宗周說:

  《大學》之言心,曰:忿懥、恐懼、好樂、憂患而已。此四者心之體也。其言意,即曰好好色,惡惡臭。好惡者,此心最初之機,即四者之所自來。故意蘊於心,非心之所發也。又就意中指出最初之機,則僅有知善知惡之知而已,此即意之不可欺者也。故知藏於意,非意之所起也。又就知中指出最初之機,則僅有體物不遺之物而已,此所謂獨也。故物即是知,非是知之所照也。

  這一節話,明本諸王棟。但棟說尚較自然,較明白,宗周因要逐字逐句解釋《大學》之原文,便不免糾纏模糊了。他大體是說,意蘊於心,而知藏於意,所謂知,則是此獨體,也即便是物。因若僅以虛明靈覺說心,便必然要走上朱熹索理於外的老路。現在說心自有一主宰,此主宰即是意。則一切知自然由意而發,不是由知起意了。至於說「物即是知,非知之所照」,此物字即王棟所謂的矩與格式。此矩與格式,即在知之本身,而不在外面事物上,故說非知之所照。其實宗周說意字,似乎不如王時槐認意為「生幾」,比較更貼切。而且王守仁早說良知是天理,是爾自家的準則,則良知便是我心之主宰,何以宗周又要把意字換出良知二字呢?宗周說:

  為學之要,一誠盡之矣,而主敬其功也。敬則誠,誠則天。若良知之說,鮮有不流於禪者。

  正為當時偽良知流行,守仁說:「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浙中王門由此發揮去,要致良知,便離不開外面的事物。而又著不上工夫,便成運水搬柴儘是妙道。江西一派力反此見解,要學者回向心本體上用工。宗周則偏向江西王門的路子,所以也側重在心本體。守仁雖也竭力著重到誠意,但意字若偏在心之已發一邊了,則仍無以改變浙中王門的理論。所以宗周定要說意為獨體,說其內蘊於心而並不是已發。用此來解釋《大學》,其用意則在糾挽浙中王門心只是個已發的說法。所以宗周不喜言良知,定要提出他的「意」字與「獨」字的新見解,其用意只在此。但未免愈說愈玄遠了。所以他又說:

  靜中養出端倪,端俛即意,即獨,即天。

  這不是顯然要提出一心體來,而又故意要避免良知二字嗎?若說「知」,便容易連想到「照」。說照,便離不開外面的事物。若說「意」與「獨」,便挽向裡面來。這是宗周的苦心。其實這獨體之意何由來,則仍不免要回到宇宙論方面去,所以此處宗周又不免要牽拉上一「天」字。但又不肯說一「性」字,此見宗周始終跳不出王學之牢籠。

  祝淵言立志之難。先生曰:「人之於道猶魚之於水。魚終日在水,忽然念曰:吾當入水。躍起就水,勢必反在水外。今人何嘗不在道中,更要立志往那裡求道?若便如此知得,連立志二字也是贅。」

  他只說人心原自有主宰。這主宰,即是意與獨。換言之,亦即是天與道。如此則只要誠意慎獨,便一了百了,所以連立志二字也不要了。在此上,宗周便很不喜朱熹。他說:

  朱子表章《大學》,于格物之說最為吃緊,而於誠意反草草,平日不知作何解,至易簀,乃定為今章句,曰:「實其心之所發。」不過是就事盟心伎倆,於法已疏矣。至慎獨二字,明是盡性吃緊工夫,與《中庸》無異旨,而亦以心之所發言,不更疏乎?朱子一生學問,半得力於主敬,今不從慎獨二字認取,而欲掇敬于格物之前,真所謂握燈而索照也。

  可見宗周學派,還是王學一路,只把「慎獨」來換出「致良知」。因此對於朱熹的格物說,自要不贊成。如此則豈不只要本體,可以不問工夫了。於是遂使他又回到周敦頤之「主靜立人極」。他說:

  周子主靜之靜,與動靜之靜,迥然不同。蓋動靜生陰陽,兩者缺一不得,若於中偏處一焉,則將何以為生生化化之本乎?然則周子何以又下個靜字?曰:只為主宰處著不得註腳,只得就流行處討消息,亦以見動靜只是一理,而陰陽太極只是一事也。

  他又說:

  無極而太極,獨之體也。動而生陽,即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靜而生陰,即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才動於中,即發於外,發於外則無事矣。是謂動極復靜。才發於外,即止於中,止於中則有本矣。是謂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若謂有時而動,因感乃生,有時而靜,與感俱滅,則性有時而生滅矣。

  這番話,描寫心態卻深細。他說才動於中,即發於外,才發於外,即止於中,因見心體無可分內外。發了便無事,故說動極復靜,而並不是發了便沒有,故又說靜極復動,因見心體也無可分動靜。這些話,審察心體都是很精密。但若說太極只是一心體,心體便是一太極,這問題卻大了。從近代西方哲學術語說,這已不是人生論上的問題,已轉到形上學的本體論去了。本來王守仁的良知學,專就人生界講心即理,這是無可非難的。但守仁晚年也有好些話侵入了形上學本體論的界域去。所以他要說:「充天塞地,中間只有這個靈明。」又說:「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又說:「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現在宗周顯示已落進這圈套,他只把「獨體」二字換來了良知,於是變說太極即獨體。而此獨體,又即是人心內蘊之意,愈說愈向里,這是良知學中一極大迷人的歧途。可惜守仁當年,沒有詳細地剖析,而宗周則把此心之獨體,轉成為宇宙萬物之獨體。如是則轉成了宇宙即心,心即宇宙。周曾說:「朱子失之支,陸子失之粗,陽明失之玄。」但宗周說到這裡,豈不更是玄之又玄了。所以他要說:

  釋氏之學本心,吾儒之學亦本心,但吾儒自心而推之意與知,其工夫實地卻在格物,所以心與天通。釋氏言心,便言覺,合下遺卻意。無意則無知,無知則無物。其所謂覺,亦只是虛空圓寂之覺,與吾儒體物之知不同。其所謂心,亦只是虛空圓寂之心,與吾儒盡物之心不同。象山言心,本未嘗差,到慈湖言無意,分明是禪家機軸。

  他又說:

  心以物為體,離物無知。今欲離物以求知,是張子所謂反鏡索照也。然則物有時而離心乎?曰:無時非物。心在外乎?曰:惟心無外。

  這裡他所說體物之知,盡物之心,心以物為體,離物無心,而物又不能在心外。這許多「物」字,似乎又是指的宇宙中之萬物,與上引王棟格物說所謂矩與格式的物義大殊了。於是遂有他的「體認親切法」。他的體認親切法共分四項:

  身在天地萬物之中,非有我之得私。

  心在天地萬物之外,非一膜之能囿。

  通天地萬物為一心,更無中外可言。

  體天地萬物為一本,更無本心可覓。

  這裡第一項,比較易解釋。第二項下一句,也還易解釋,但上一句便不然,這顯然是一個無極而太極的獨體了。第三第四項,依隨第二項上一句而來,這近於像西方哲學如黑格爾之所謂絕對精神了。如此般的來體認,實也不易得親切。

  王守仁的良知學,若偏主在「即知即行,事上磨練」的那一面,便成為浙中與泰州,這一派演進到羅汝芳,滿街都是聖人,捧茶童子亦是良知與天理,那就發展到極點,無可再進了。若偏在「主靜歸寂」的一面,便成為江右派。羅洪先是其中翹楚,演進到東林高攀龍,工夫已到盡頭處,宗周卻要說他半雜禪門了。但若像宗周般,說成一太極之獨體,在思想進展上,也就無可再說了。黃宗羲乃宗周及門弟子,他說:「姚江之學,惟江右得其傳。」又說:「今日知學者,大概以高、劉二先生,並稱為大儒。」但高攀龍與劉宗周畢竟學派有不同,此處暫不深辨,要之無論是高或是劉,他們講王學,總得要回頭牽到朱子來講,是他們都帶有由王返朱之傾向。只攀龍可說是新朱學,而宗周則仍可說是王學到了盡頭了。宗周也有靜坐說,他謂:

  人生終日擾擾,一著歸根復命處,乃在向晦時。即天地萬物,不外此理。於此可悟學問宗旨,只是主靜。此處工夫最難下手,姑為學者設方便法,且教之靜坐。日用之間,除應事接物外,苟有餘刻,且靜坐。坐間本無一切事,即以無事付之。既無一切事,亦無一切心。無心之心,正是本心,瞥起則放下,沾滯則掃除,只與之常惺惺。此時伎倆,不合眼,不掩耳,不跏跌,不數息,不參話頭,只在尋常日用中。有時倦則起,有時感則應,行住坐臥,都作坐觀。食息起居,都作靜會。昔人所謂勿忘勿助間,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真消息也。故程子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善學雲者,只此是求放心親切工夫。從此入門,卻從此究竟,非徒小小方便而已。會得時,立地聖域。不會得時,終身只是狂馳了。更無別法可入,且學坐而已。學坐不成,更說怎學?坐如屍,坐時習。學者且從整齊嚴肅入,漸進於自然。《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又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這仍與高攀龍所謂靜坐之法只平平常常默然靜去者,一色無兩樣。從前王守仁在龍場驛,萬苦千辛中,悟出了良知,那裡是平平常常,既無一切事,亦無一切心的靜坐著?羅汝芳說:捧茶童子便即是聖人。現在說平平常常,默然靜去,立地是聖域。這已是禪家味。但不甘心去做捧茶童子。於是仍只在一室中默然靜去。可見宗周在工夫上,自己也不脫「半雜禪門」之四字。但在他的思想理論上,卻又轉變出黃宗羲。宗羲《明儒學案·序》,開宗明義的說:

  盈天地皆心也。變化不測,不能不萬殊。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其本體。故窮理者窮此心之萬殊,非窮萬物之萬殊也。是以古之君子,寧鑿五丁之間道,不假邯鄲之野馬,故其途亦不得不殊。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於一途,使美厥靈根者,化為焦芽絕港。

  宗羲這番話,若和上引宗周的體認親切法四項目對著,便知他的思想來源。但如此說來,雖像完成了陸王之心即理,而所以窮此心之萬殊的工夫,則正在窮萬物之萬殊,如是則格物窮理便是盡心知性。豈不又像在調和了程朱與陸王?而實際則可說是由陸王又轉回到程朱來。但這裡卻又和程朱、陸王的理學精神,露出一絕大的不同點。無論是程朱或是陸王,都要在宇宙人生界找出一最高的指導原則,無論是心即理,或是性即理,理總是一切的準繩。他們因於針對著佛教,自身均不免染上些教主氣,因此都要爭傳統。現在黃宗羲的觀念,卻把這傳統觀念沖淡了,把這統總一切的大原理忽視了。循此而起的新學術與新思想,如網解綱,就宋明理學言,不免要放散了。道術將為天下裂,下面顯然會走上一新方向。縱使時代不變,思想也要變,何況是滿清入關,又來一時代變動的大刺激?於是宋、元、明三代七百年理學傳統,終於在明末諸儒手裡,宣告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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