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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孫慎行、錢一本

2024-10-09 21:45:27 作者: 錢穆

  孫慎行字聞斯,武進人,學者稱淇澳先生。曾力爭福王之國事,後以「紅丸案」論戍寧夏。崇禎改元,方大用而卒。劉宗周嘗謂:

  東林之學,涇陽導其源,景逸始入細,至先生而另闢一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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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慎行初為學,由宗門入,與天寧寺僧靜峰,參究公案,無不瞭然,每於憂苦煩難中,覺心體忽現。然慎行不自以為得,嘗謂:

  儒者之道,不從悟入。

  他對從來討論已發未發,中與和的問題,有他獨特的看法。他說:

  昔人言中,第以為空洞無物而已,頗涉玄虛。至謂人無未發之時,才思便屬已發,以予觀之,殊不然。夫人日用間,豈必皆喜怒,皆哀樂,即發之時少,未發之時多。所謂未發者,乃從喜怒哀樂看。夫天地寥廓,萬物眾多,所以感通其間,而妙鼓舞之神者,惟喜怒哀樂。如風雨露雷,造化所以鼓萬物而成歲。慶賞刑威,人主所以鼓萬民而成化。造化豈必皆風雨露雷之時,人主亦豈必皆慶賞刑威之日。故說有未發之中,正見性之實存主處。今若以為空洞無物而己,將以何者為未發,又將以何者為中?而天地萬物之感通,其真脈不幾杳然無朕邪?且所以致中者,又從何著力?毋乃兀坐閉目,以求玄妙,如世之學習靜者乃可邪?

  這一說,粗看只像在解釋《中庸》這幾句,實則對宋明理學傳統意見,有絕大的飜新。第一,是看重了喜怒哀樂的本質和功用。喜怒哀樂發自天性,而且有感通鼓舞之大作用,正如天地之有風雨露雷般。這一意見從前理學家不愛講。只有王守仁,以好惡說良知,與此頗相似。但守仁講的本原,還似在講哲學,慎行僅從事情實狀講,才始是切實在講人生。這一個區別,仍是我上面之所指,還即是東林學風之特點。第二,他把未發扣緊在喜怒哀樂上,對所謂未發之中的性,有了平實的看法了,才不落到空洞與玄妙。他說:

  《中庸》工夫,只學、問、思、辨、行。只要操此一心,時時用力,時時操心,原非空虛無實。如世說戒懼是靜而不動,慎獨是未動而將動,遂若學問思辨行外,另有一段靜存動察工夫,方養得中和出。不知是何時節?又不知是何境界?只緣看未發與發都在心上,以為有漠然無心之時,方是未發。一覺纖毫有心,便是發,曾不於喜怒哀樂上指著實。不知人心決未有漠然無心之時,而卻有未喜怒未哀樂之時。如正當學問時,可喜怒可哀樂者未交,而吾之情未動,便可謂之發否?是則未發時多,發時少。君子戒懼慎獨,惟恐學問少有差遲,便於心體大有缺失。決是未發而兢業時多,發而兢業於中節不中節時少。如此看君子終日學問思辨行,便是終日戒懼慎獨。何得更有虛閒,求一漠然無心光景?

  從前多認為戒懼慎獨求未發之中,是儒者絕大的學問。此刻則說成人在學問時,便即是未發之中,是戒懼慎獨了。這一番倒轉,在六百年理學思想史上,卻是極大的斡旋,不可輕易看。慎行在這一意見上,並舉一最淺顯之例。他說:

  余嘗驗之,若思嗜欲,未思而中若燔矣。思詞章,久之亦有忡忡動者。儻思義理,便此心肅然不搖亂。若思道理到不思而得處,轉自水止淵澄,神清體泰。終日終夜,更不疲勞。不知何以故?且思到得來,又不盡思的時節,不必思的境路。盡有靜坐之中,夢寐之際,遊覽之間,立談之頃,忽然心目開豁。覺得率性之道,本來原是平直,自家苦向煩難搜索。是亦不思而得一實證。

  此即盂子所謂「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人心能思,又能知理義。能思是人心之天性,理義也還是人心之天性。思即未發,非已發。他又說:

  告子以生言性,執已發而遺未發。理義之說,惟人有之,而禽獸不能。但從生言性,雖性亦生;從性言生,雖生亦性。雖性亦生,必至混人性於犬牛。雖生亦性,方能別幾希於禽獸。

  禽獸有生命,故亦有性,此是告子的說法。人性異於禽獸,故人生亦必異於禽生與獸生,因此當從性言生,始是儒家性善論正義。

  他把已發未發的爭辨解決了,又說到中和。他說:

  中和尚可分說,致中和之功必無兩用。未發一致中和,已發一致中和譬如天平,有針為中,兩頭輕重鈞為和。當取其鈞,非不時有斟酌。到得針對來,煞一時事。且鈞而相對,是已發時象。如兩頭無物,針原無不相對,更是未發時象。看到此,孰致中?孰致和?何時是致中?何時是致和?君子只一戒懼不忘,便中和默默在我。便是致字,無兩條心路。

  這一看法也是極新鮮,極確切。宋儒以理釋性,但人性該有傾向與追求,而理字則總像是靜定著。王守仁始把好惡來說良知,但好惡指示了性的動情,卻沒有指示出性的靜態。人性在其永遠的動情中,還有它永遠的靜態,「中和」兩字卻夠說明這靜態。以今語釋之,中和便是一種均衡的狀態。因人心有好惡,有時會引起對內對外的不均衡,而人性則必在不斷的動向進程中求均衡。人生複雜,遠非禽獸單純的生事可比,因其自性上之求均衡,才有種種義理的發現。換言之,人性之好惡,得達中和均衡的狀態時始是理,始是人性之真體段與真要求。慎行把天平來描述內心中和的貌相,把天平兩頭無物來描述未發時氣象,可謂罕譬而喻。所以他又說:

  凡學問最怕拘板,必有一種活動自得處,方能上達。天地間之理,到處流行,有可見,有不可見。有所言,有所不能言。不是以心時時體會,有活動機括,焉能日進日新!專有人工,絕無天趣,即終身從事,轉入拘板。

  程顥說:「天理二字,是我自己體貼出來。」湛若水說:「隨處體認天理。」王守仁則說「致良知」。這三家說法,都可和慎行此條說相通。慎行此條之緊要處,在他指點出「天趣」二字來。王學末流之弊,都喜講本體,忽略了工夫。而程朱一派的格物窮理說,則偏在工夫上,又使人把握不到一頭腦。慎行「天趣」二字,似乎極平常,極通俗,實則擺脫掉講學家一切玄談空理,而本體工夫早面面顧到了。正因他真切看到心體和性體,他對宋儒相傳主靜工夫也表示他異見。他說:

  古來未有實言性者,中和是實言性處。後人求之不得,往往虛言性,以為無可名。獨《禮記》云:「人生而靜,天之性也」一句,儒者多宗之。周子作《太極圖》,以為聖人主靜立人極。至豫章延平每教人靜坐觀中,看未發氣象。予用工久之,覺得求未發之中,是至誠立大本真學問要領。然將一靜字替中字,恐聖賢與儒學便未免於此分別。宋儒只為講一靜字,恐偏著靜,故云靜固靜也,動亦靜也,若費分疏幫補。聖學說中,便無偏靜氣象,不必用動字幫補。凡學問一有幫補,則心思便有一半不滿處,費了籌度。躬行便有一半不穩處,費了調停。聖賢只率性而行便為道,故云致中和。不於中處調和,亦不於和處還中,徹始徹終,要在慎獨。

  從這一條話,可見慎行學問還是從宋儒入,這是東林共同的脈絡。但慎行這一條,更有一最堪注意點,他開始指點出聖賢與儒學之分別處。換言之,即是先秦儒與宋儒之分別處,亦即是孔、孟與程、朱之分別處。這一看法,卻引起了此後思想史上一絕大的轉變。所以東林諸賢,我們不該專看他們是宋、明六百年理學之結穴,而實在已是此下新思想新學術之開端了。慎行又反對宋儒「氣質之性」與「義理之性」之分別。他說:

  孟子說性善,而可使為不善。宋儒說性即理,才稟於氣,氣有清濁,清賢而濁愚。如此則便把性來做兩件。

  孟子謂形色天性也,而後儒有謂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夫氣質獨非天賦乎?若天賦而可以弗性,是天命之性可得而易也。孟子謂為不善,非才之罪也,而後儒有謂論其才,則有下愚之不移。夫使才而果有下愚,是有性不善與可以為不善之說是,而孟子之言善非也。孟子謂故者以利為本,而荀子直謂逆而矯之而可以為善,此其非,人人共知。但荀子以為人盡不善,若謂清賢濁愚,亦此善彼不善也。荀子以為本來固不善,若謂形而後有氣質之性,亦初善中不善者也。二說未免出入孟、荀間。荀子矯性為善,最深最辨。唐宋人雖未嘗明述,而變化氣質之說頗陰類之。

  又曰:

  如將一粒種看,生意是性,生意默默流行便是氣,生意顯然成像便是質。如何將一粒分作兩項,曰性好、氣質不好。

  又曰:

  伊川論性,謂惡亦性中所有,其害不淺。

  於是又轉移到「人心」與「道心」之辨上。他說:

  人心、道心,非有兩項。人之為人者心,心之為心者道。人心之道,只有這一些理義之道心,非道心之外,別有一種形氣之人心也。

  黃宗羲說之曰:

  宋儒既主有所謂氣質之性,遂以發於氣質者為形氣之心,於是認心之所具只是知覺,而必須以理義充實之,然後乃得為道心。於是遂主窮格天地萬物之理。若是則人生僅有知覺,更無義理。只有人心,更無道心。最多亦是兩心失雜。

  慎行此辨,足破歷來理學成見之積蔀。他又說:

  《易》曰:「窮理盡性。」即窮吾性之理也。陽明說致良知,才是真窮理。

  慎行又繼此致辨到理義與氣數上,從人生界推進到宇宙界。他說:

  今人言天命,多以理義氣數並言。「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夫所謂不已者何也?理義立,則古今旦暮,相推相盪其間而莫之壅閼者氣也。理義行,而高下長短,日乘日除其間而莫之淆混者數也。故曰:「至誠無息」,謂理義之純而無息,而氣數為之用也。

  又說:

  世說天命者,若除理義外,別有一種氣運之命雜揉不齊者然。因是則有理義之性,氣質之性。又因是則有理義之心,形氣之心。三者異名而同病。總之,不過為為不善者推解。以是有變化氣質之說。夫氣質善,人順之使善,是以人合天,何極易簡?若氣質本有不善,而人慾變化之使善,是以人勝天,何極艱難?且使天而可勝,則荀子矯性為善,其言不謬矣。孟子曰:「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是天之氣運之行,無不齊也,而獨命人於氣運之際,顧有不齊乎哉?

  又曰:

  萬有不齊之內,終有一定不移之天。天無不賞善,無不罰惡,人無不好善惡惡,故曰:「天命之謂性。」

  又曰:

  天理之流行即氣數。善降祥,不善降殃,正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者。常人不知禍福,正為見善不明。

  黃宗羲說之曰:

  一氣之流行往來,必有過不及,故寒暑不能不錯雜,治亂不能不循環。以人世畔援歆羨之心,當死生得喪之際,無可奈何而歸之運命,寧有可齊之理?然天惟福善禍淫,其所以福善禍淫,全是一段至善。一息如是,終古如是,否則生理滅息矣。

  通觀慎行前後諸說,他是一位徹頭徹尾主張性善論的人。宋明六百年理學,主要精神,自在排佛申儒上;但他們卻擺脫不掉佛學思想里,把一切分成本體與現象作雙層看法的那一點。這一種分別本體與現象的看法,即西方自希臘以至近代歐洲的哲學思想大體亦如是。只中國先秦傳統則不然。但宋明理學,卻永遠陷在這雙層看法的圈套里,周、張、程、朱都如此,王守仁晚年,也不免陷入此格套。只有陸九淵,最能避免這一點。但他論心不論性,思想體系未圓密,所以高攀龍要說他粗。慎行卻把這一格套全部糾正過,義理與氣數之合一,便不是理氣二元了。「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之合一,那便是天人合一了。道心與人心之合一,便沒有心本體的麻煩了。中和已發未發的新解釋,便不再要「主靜立人極」,來向里尋找一本體了。到他手裡,才把宋明再挽到先秦。他所用一切論題,則全是宋明的,但他的觀點,卻全是先秦的。因此我們可以說,他的思想體系,告訴了我們宋明理學最後的歸宿,而同時卻是此後新思想新體系之新開端。

  錢一本字國端,武進人,學者稱啟新先生。他曾以敢言朝政,招致廷杖與削籍。他與顧憲成分主東林講席,所講有許多與孫慎行相通。他曾說:

  告子曰:「生之謂性」,全不消為,故曰:「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此即禪宗無修證之說。不知性固天生,亦由人成,故曰「成之者性」。又曰「成性存存」。世儒有專談本體而不說工夫者,其誤原於告子。

  他又說:

  有性無教,有天無人,如谷不苗,如苗不秀,如秀不實。不是有一般天道,又有一般人道。有一般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之聖人,又有一般擇善固執之賢人。如無人道之擇執,其所中所得,只如電光石火之消息,天道且茫如,而唯聖罔念亦狂矣。

  這一說,為後來王夫之所力持。黃宗羲曾說:一本之學,多得力於王時槐,而夫之則以之會通於張載。張載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主張,似乎太偏重在人道上,為二程所不契。一本之說,黃宗羲亦加以駁議,謂:

  性為自然之生理,人力絲毫不得而與,故但有知性,而無為性。聖不能成,愚不能虧,以成虧論性,失之矣。

  自然生理,有為而非知,故說無為,但卻有「成虧」,黃說非真能了解一本的見解。一本說:

  聖賢教人下手,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異端教人下手,芟柞荑稗,謂了妄即真,恐天下並無荑稗去就有五穀熟之理。

  所以他又說:

  聖學率性,禪學除情,此毫釐千里之辨。

  大概一本與宗羲兩家歧見,還是一偏在本體上,一偏在工夫上。陸、王講學,往往說只要減,不要添,即程顥也如此。若照一本意見,則此種說法仍會有毛病。故他又說:

  把陰陽五行全抹殺,光光要尋得太極出來,天下無如此學問。徒遏欲,非所以存理。長存理,乃所以遏欲。

  他又說:

  唯聖人然後可以踐形,學不在踐履處求,悉空談。

  他又說:

  周子《太極圖說》,於孔子「易有太極」之旨,微差一線。程、張「氣質之性」之說,於孟子「性善」之旨,亦差一線。韓子謂:「柯之死,不得其傳」,亦千古眼也。

  他又說:

  朱子於《四書集注》,悔其誤己誤人不小,又欲更定《本義》而未能。後人以信守朱說為崇事朱子,此徒以小人之心事朱子耳。

  這是明說周、程、張、朱沒有得孔、孟之真傳,這可謂是東林諸賢中最大膽的偉論。此下明遺民都有此傾向,王夫之、顏元,全沿這一路。惟顏元較偏激。於此一本又特提一「才」字。他說:

  孟子據才以論性,人所為才,既兼三才,又靈萬物。人無有不才,才無有不善。以體謂之才性,以用謂之才情,以各盡其才,各成其才。其全謂之才德、才賢、才品、才能,其偏亦謂之才質、才氣、才智、才技、才調,並無有不可為善之才。告子不知有所謂才,故其論性,或等之梗直之杞柳,或比之無定之湍水,或以為不過食色而夷之物慾之中,或並欲掃除仁義而空之天理之外。但知生之為性而不知成之為性,即同人道於犬牛而有所弗顧。孟子辭而辟之,與孔子繼善成性之旨,線不移。宋儒小異,或認才稟於氣,又另認有一個氣質之性,安知不墮必為堯舜之志?此憂世君子不容不辨。

  這裡一本特提一「才」字,惟其才善,所以說性善。宋儒言性以天理,於是有人慾與天理相對立。一本言性以才,則人無有不才,只有大小之別,這亦如王守仁黃金成色與分量的譬喻。但守仁不免太看重在成色上,好像把成色與分量分開了。其實離開分量,又那裡見成色?

  照一本看法,又如何分別善惡呢?他又說:

  就一人言心,都喚做人心。就一人言性,都喚做氣質之性。以其只知有一己者為心為性,而不知有天下之公共者為心性也。惟合宇宙言心,方是道心。合宇宙言性,方是天地之性。

  這一分別極明白,極深透。宋儒亦本此意,但沒有說得如此明白。而又太著眼在每一人之身上立論,於是要鑽向裡面去尋找一本體的心與性,即其所謂道心與義理之性來。現在一本則教人推擴到外面去,人人所同然的即是心之道與性之義理之真面目與真所在。所以他說:

  卦必三畫,見得戴天履地者始是人,非是以一人為人,必聯合天地而後為人。

  他又說:

  心者,三才主宰之總名。天地之心,天地之主宰;人心,人之主宰。只單以人言心,一而不三。通天地人以言心,一而三,三而一,別無兩心。謂人心道心,八字打開。謂道心為主,人心聽命。謂性是先天太極之理,心兼後天形氣。性是合虛與氣,心是合性與知覺,俱要理會通透。

  這裡他把宋儒許多重要的話,都重新作一番解釋。他認為,若照他解釋法,則宋儒許多話,還都可存在。所以他又說:

  先須開闢得一個宇宙匡廓,然後可望日月代明,四時錯行於其中。

  這是說,若要求真理,不該把宇宙外界暫時擱起,各自向每一人的心和性上求,卻試把人之心性安放在整個宇宙匡廓里來求。但他這一番意見,也不是如周、張諸人般,暫把人之心性擱起,先從宇宙外面求,於是遂有宇宙論與人生論之分別。他說:

  際天蟠地,皆人道也,特分幽明而謂之人與鬼神耳。

  鬼神是人道之幽,除卻人道無鬼神,也可說除卻宇宙無心性。所以他又說:

  開闢得一個天覆地載規模,心量方現。充拓得一個天施地生氣象,性量方現。

  人之心性,必向外充拓開闢去,放進宇宙,以宇宙為量,以天地為準,才見得真心性。所以說:

  盈天地間,皆化育流行。人試自省,化不化?育不育?但有不化,直是頑礫。有不育,直是僵塊。

  僵塊頑礫,那是人的心性呢?他又說:

  孟子說求放心,求仁也。不仁則心放,仁則心存。後學忘源失委,以心為心,而不以仁為心,知所以求心,而不知所以求仁,即念念操存,頃刻不違,只存得一個虛腔子,豈所以為心邪?

  這一分辨,更直捷明白,卻更重要。單言求心,便不免要向渺茫中求本體。一言「求仁」,則所謂宇宙匡廓,便宛在目前了。所以他又說:

  不見頭腦之人,盡饒有靜定工夫,如池沼之水,澄靜無汩,豈不亦號為清泉,然終不稱活水。

  要使人心如活水,便該把此心安放在天地間,便該先認識此心之仁。所以他又說:

  如不長以天下國家為一物,即此混然中處之身,皆絕頭截尾之朽株,斷枝殘柯之末桔,安得謂之有本,而能以自立?

  如是則人之本在天下國家。人要自立,便該自立於天下國家之里。離開天下國家,便無本,便不能立。所以他說:

  面孔上常有血。

  這可說是他另一種的本體論。心性離不了人之血,義理也離不了人之血。離了才,不見性,離了血,也就不見本,又從那裡見心與性。所以俗語說血心、血性。我們可以說,血是心性義理之本體。若照傳統雅言說,則仁是心性義理之本體。他又說:

  古人為宗廟以收魂氣,死亡且然,矧於生存。一無所收,則放逸奔潰。釋收於空,老收於虛,與博弈類。聖人本天,天覆地載,天施地生,心之所也。學以聚之,收於學也。故曰:「悠久無疆。」

  這我們也可說,那是他另一種的工夫論。原來義理散在天地間,卻待人來收聚集合。否則便放逸奔潰了。釋收於空,老收於虛,因他們看天地間本一空虛,一切義理都空虛,所以他們教人也收向空虛處。但如是般做工夫,必將教人面上不見血。換言之,則成了一不仁的人。那就更使天地閉,賢人隱。最好也只如博弈般,僅是無所用心戲翫過日子。他教人把宇宙間一應道理,將學問來收集會聚,才可使那些道理悠久而長存。試問:若沒有人的心性才氣即人之仁在那裡做工夫,天地間那會有這許多燦然明備悠久長存的道理會聚著?天地間道理正待人收集與會聚,才像天地面上也有血,天地也有生氣和仁心了。所以說:

  仁、人心,即本體。義、人路,即工夫。

  宋、明儒長期爭辨的本體與工夫,他輕輕把先秦儒「仁義」二字來代替了。再由此推上到宇宙論,他也說:

  即氣數,即義理,無氣數之非義理,《中庸》天命之謂性亦如此。

  此說與孫慎行全相同。天地除卻氣數,再不見本體,再不見義理,則周敦頤所謂「無極而太極」,張載所謂之「太虛」,朱熹之所謂「理先氣」,皆都可以不再深求了。他又說:

  道之廢行皆命,譬時之晝夜皆天。要有行無廢,是有晝而無夜也。只晝里也是這個天,而處晝底道理不同於夜。夜裡也是這個天,而處夜底道理不同於晝。今或晝里要知夜裡事,夜裡要做晝里事,小人不知天命者便如此。

  這處所謂天命,也就是氣數,義理即在氣數中。不是除了氣數別有義理,晝有處晝的理,夜有處夜的理,氣數變,義理亦變。所以他又說:

  生知之「生」字,人人本體。學知之「學」字,人人工夫。謂生自足而無待於學,古來無如此聖人。

  如是則本體只是一個「生」,那是何等直捷而易知的本體?學也便限定在生,不再要離開生而別尋一種本體以為學,那又是何等直捷而易知的工夫?這一意見,卻顯然是中國思想自先秦以來之舊傳統,但宋、明儒要繞了六百年長期的大圈子,到東林諸賢才再明確提出此觀念,這不能不說佛學在中國思想史上影響之深刻,而東林諸賢結束宋、明下開將來之貢獻,也可想見其偉大。實亦因王學流弊,人盡逃儒歸釋,儒學全成為禪學,人才敗壞於下,政治糜爛於上,東林講學精神,略似北宋之初期,而惜乎其終不可救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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