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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高攀龍

2024-10-09 21:45:24 作者: 錢穆

  高攀龍字存之,無錫人,學者稱景逸先生。以疏彈執政謫揭陽,半載而歸,遂與憲成復興東林書院,講學其中。每月三日,遠近集者數百人。以為紀綱世界,全要是非明白,小人聞而惡之。在林下二十八年而復出,坐移宮案,削籍為民,並毀其書院。翌年,又以東林邪黨逮,夜半投水自盡。攀龍自序為學次第云:

  吾年二十有五,聞李元沖與顧涇陽先生講學,始有志,以為聖人必有做處,未知其方。看《大學或問》,見朱子說「入道之要莫如敬」,故專用力於肅恭收斂,持心方寸間。但覺氣鬱身拘,大不自在。及放下,又散漫如故,無可奈何。久之,忽思程子謂「心要在腔子裡」,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間否邪?覓注釋不得。忽在《小學》中見其解,腔子猶言身子耳。大喜,以為心不專在方寸,渾身是心也,頓自輕鬆快活。是時只作知本工夫,使身心相得,言動無謬。己丑第後,益覺此意津津。癸已,以言事謫官,頗不為念。歸嘗世態,便多動心。甲午秋,赴揭陽,自省胸中理欲交戰,殊不寧帖。在武林,與陸古樵、吳子往談論數日,古樵忽問:「本體何如?」余言下茫然,雖答曰「無聲無臭」,實出口耳,非由真見。將過江頭,是夜,明月如洗,坐六和塔畔,江山明媚,知己勸酬,然余忽忽不樂,如有所束。勉自鼓興,而神不偕來。

  夜闌別去,登舟猛省曰:「今日風景如彼,而余情景如此,何也?」窮自根究,乃知於道全未有見,身心總無受用,遂大發憤,曰:「此行不徹此事,此生真負此心矣。」明日,於舟中厚設蓐席,嚴立規程,半日靜坐,半日讀書。靜坐中不帖處,只將程朱所示法門參求。於凡誠敬主靜,觀喜怒哀樂未發,默坐澄心,體認天理等,一一行之。立坐食息,念念不舍。夜不解衣,倦極而睡,睡覺復坐。於前諸法,反覆更互。心氣澄清時,便有塞乎天地氣象,第不能常。在路二月,幸無人事,而山水清美,主僕相依,寂寂靜靜。晚間命酒數行,停舟青山,徘徊碧澗。時坐盤石,溪聲鳥韻,茂樹修篁,種種悅心,而心不著境。過汀州,陸行至一旅舍,舍有小樓,前對山,後臨澗,登之甚樂。偶見明道先生曰:「百官萬務兵革百萬之眾,飲水曲肱,樂在其中。萬變俱在人,其實無一事。」猛省曰:「原來如此。」一念纏綿,斬然遂絕。忽如百斤擔子,頓爾落地。又如電光一閃,透體通明。遂與大化融合無際,更無天人內外之隔。至此見六合皆心,腔子是其區宇,方寸亦其本位。神而明之,總無方所可言。平日深鄙學者張皇說悟,此時只看作平常,自知從此方好下工夫耳。乙未春,自揭陽歸,取釋、老二家參之。觀二氏而益知聖道之高。若無聖人之道,便無生民之類,即二氏亦飲食衣被其中而不覺也。甲辰,顧涇陽先生始作東林精舍,大得朋友講習之功。徐而驗之,終不可無端居靜定之力。蓋各人病痛不同,大聖賢必有大精神,其主靜只在尋常日用中。學者神短氣浮,須數十年靜力,方得厚聚深培。而最受病處,在自幼無小學之教,浸染世俗,故俗根難拔。必埋頭讀書,使義理浹洽,變易其俗腸俗骨。澄神默坐,使塵妄消散,堅凝其正心正氣。余以最劣之質,即有豁然之見,而缺此一大段工夫,其何濟焉?丙午,方實信孟子性善之旨。丁未,方實信程子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之旨。辛亥,方實信《大學》知本之旨。壬子,方實信《中庸》之旨。程子名之曰「天理」,陽明名之曰「良知」,總不若「中庸」二字為盡。中者停停當當,庸者平平常常。有一毫走作,便不停當。有一毫造作,便非平常。本體如是,工夫如是,天地聖人,不能究竟,況於吾人,斃而後已云爾!

  黃宗羲云:

  此先生甲寅以前之功如此。其後涵養愈粹,工夫愈密,到頭學力,自雲心如太虛,本無生死。劉先生宗周。謂先生心與道一,盡其道而生,盡其道而死,是謂無生無死,非佛氏所謂無生死也。

  這裡鈔摘他這一長篇的自序,一則宋、元、明三代已過六百年的理學,正到結穴時,我們可以把他來作這六百年理學家最後歸宿的一典型。二則他為學一本程朱,我們若避開理論,專從實際工夫上來看程朱、陸王之異同,則在他身上,也可以看出許多極接近陸王的成分。

  問:「陽明、白沙,學問如何?」曰:「不同。陽明、象山是孟子一脈,陽明才大於象山,象山心麤於孟子。自古以來,聖賢成就,俱有一個脈絡。濂溪、明道,與顏子一脈。陽明、象山,與孟子一脈。橫渠、伊川、朱子,與曾子一脈。白沙、康節,與曾點一脈。敬齋、康齋、尹和靖,與子夏一脈。」又問:「子貢何如?」曰:「陽明稍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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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整庵、陽明,俱是儒者,何議論相反?」曰:「學問俱有一個脈絡,宋之朱、陸亦然。陸子之學直捷從本心入,未免道理有疏略處。朱子卻確守孔子家法,只以文行忠信為教,使人以漸而入。然而朱子大,能包得陸子;陸子矗,便包不得朱子。」

  又曰:

  除卻聖人全知,一徹俱徹,以下便分兩路。一者在人倫庶物,實知實踐去。一者在靈明知覺,默識默成去。此兩者之分,孟子於夫子微見朕兆,陸子於朱子遂成異同。本朝文清薛瑄。文成王守仁。便是兩樣。宇內之學,百年前是前一路,百年來是後一路。兩者遞傳之後,各有所弊。

  這些話,也顯可看出學術思想轉變之痕跡。從前都在理上爭,以謂此是則彼非,彼是則此非。此刻則漸漸轉換眼光,來看各家學派之脈絡,側重在學術本身之流變與異同。如是則爭傳統的宗教氣,將轉成為學術史的研究。因於如此的轉變,故其論學精神,亦將不再懸空去爭辨宇宙人生的大原理,而自會更注重在針對時弊上髮腳。他曾說:

  姚江之弊,始也掃聞見以明心,究而任心而廢學,於是乎《詩》、《書》、禮、樂輕而士鮮實悟。始也掃善惡以空念,究且任空而廢行,於是乎名節忠義鮮而士鮮實修。

  故他說:

  嘗妄意以為今日之學,寧守先儒之說,拘拘為尋行數墨,而不敢談玄說妙,自陷於不知之妄作。寧稟前哲之矩,硜硜為鄉黨自好,而不敢談圓說通,自陷於無忌憚之中庸。積之之久,儻習心變革,德性堅凝,自當知大道之果不離日用常行,而步步踏實地,與對塔說相輪者遠矣。

  根據上引,可見攀龍與憲成,在其講學的外貌上,雖似有不同,而內里精神,則實有他們的一致。他們都不在憑空追尋宇宙或人生之大原理,再把此原理運用到現實,或憑此原理衡量已往的歷史。他們似乎更著眼在當前時代的實際情況,和己往歷史的客觀經過上。因此他們的理論,更像是針對著現實,客觀了已往。因此他們在思想上,似乎都沒有要自己建立一完整的體系,或信守某家某派的理論和主張。這一點,顯然是一種新態度。六百年來的理學,便會在這一新態度上變了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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