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張栻

2024-10-09 21:43:26 作者: 錢穆

  南渡以後,洛學傳統有兩大派。一傳自楊時,其後有朱熹,稱閩學。一傳自胡安國、胡宏父子。宏有大弟子張栻,稱湖湘之學。栻字敬夫,廣漢人,遷衡陽,學者稱南軒先生〇朱熹與栻交遊,切磋益細。惜栻不壽,四十八歲而卒。全祖望說:

  南軒似明道,晦翁似伊川。向使南軒得永其年,所造更不知如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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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栻父浚,為宋相。栻少長,見胡宏,宏辭疾不見。告人曰:「渠家學佛,我見他則甚?」栻聞之,始知拒見之由。再請謁,語甚契,遂從受業。熹交遊最密,得力最深者凡三人,然於呂祖謙則病其雜,於陸九淵則言其禪,獨於栻最欽敬。嘗曰:

  敬夫見識卓然不可及。從庭游之久,反覆開益為多。

  又曰:

  敬夫學問愈高,所見卓然,議論出人表。近讀其語,不覺胸中洒然,誠可嘆服。

  又述其《行狀》,則曰:

  公嘗有言曰:「學莫先於義利之辨,而義也者,本心之所當為而不能自已,非有所為而為之者也。一有所為而為之,則皆人慾之私,而非天理之所存矣。」至哉言也!亦可謂廣前聖之所未發,而同於性善養氣之功者與?

  胡宏《知言》,熹、栻、祖謙曾共研討,各有評騭,見於《疑義》,故後人謂栻之學從熹轉手。實則去短集長,交相師益,不必定說誰跟了誰。今熹集中有《中和說》四篇,前三篇與栻,第四篇《與湖南諸公書》。這四封信,一步步討論此心之究屬已發與未發,以及察識涵養工夫之先後與輕重,實為二程學統中一最要的問題。胡宏已從程頤轉變到張載。頤云:「進學則在致知,而致知重在能思。」宏則偏重在向外思索上。用近代語說之,宏乃更近於一位哲學家。栻姿性近二程,更注意向內身心之修養。但究受師門影響,故先亦主心為已發,主察識當先於涵養。惟栻所謂察識先於涵養之所重,其實已偏重在心地上,不像宏《知言》路徑的開展了。熹先學於李侗,為楊時嫡傳,主默坐澄心,只偏在涵養。後見栻,栻不喜默坐澄心之說。他常提程頤之「主一」。他有《與人書》,謂:

  來書所謂思慮紛擾之患,此最是合理會處。其要莫若主一。《遺書》論此處甚多,須反覆玩味。據目下底意思用功,譬如汲井,漸汲漸清。如所謂未應事時此事先在,既應之後此事尚存,正緣主一工夫未到之故。須思此事時只思此事,做此事時只做此事,莫教別底交互出來,久久自別。看時似乎淺近,做時極難。某前作《主一箴》,亦有此意。

  可見「主一」與默坐澄心不同。主一始是動亦定,靜亦定,不偏在默坐上。他又說:

  所請收斂則失於拘迫,從容則失於悠緩,此學者之通患。於是二者之間,必有事焉,其惟敬乎?拘迫則非敬也,悠緩則非敬也。但當常存乎此,本原深厚,則發見必多。而發見之際,察之則必精矣。若謂先識所謂一者,而後可以用力,則用力未篤,所謂一者只是想像,何由意味深長乎?

  可見栻不教人默坐,他所謂常存乎此者,還是個主一,而此「一」則隨時隨事而見。朱熹說:

  南軒謂動中見靜,方識此心。復是靜中見動,他要動中見靜,卻倒說了。

  但我們若細玩栻所說,似乎他所謂「動中見靜」,還是在主一,還是一個敬。此實二程遺教,與楊時、羅從彥、李侗一派不同。他只主張孟子之所謂「必有事焉」,只是主張程顥之所謂「鞭辟近里」。他《答朱熹書》亦謂:

  年來務欲收斂,於本原處用功,覺得應事接物時,差帖帖地。但氣習露見處,未免有之。一向鞭辟,不敢少放過。

  這裡所謂「本原處用功」,也不是指默坐。即在應事接物時,仍可鞭辟收斂,仍自見有本原。他又說:

  元晦謂略於省察,向來某與渠書,亦嘗論此矣。如三省四勿,皆持養省察之功兼焉。大要持養是本,省察所以成其持養之功者也。

  他之所謂「省察」,也不指默坐時,而兼指的應事時。似乎栻工夫極縝密,熹開始也誤認了他意思,所以說:

  熹早從先生李侗。學,受《中庸》之書,求喜怒哀樂未發之旨,未達而先生沒。聞張敬夫得衡山胡氏學,則往從而問焉。敬夫告余以所聞,亦未之省也。暇日料檢故書,得當時往還書稿一編,題曰《中和舊說》。

  熹又有《與栻書》,謂:

  前此用心之左,向非老兄抽關啟鍵,直發其私,誨諭諄諄,不以愚昧而舍置之,何以得此?其何感幸如之。區區筆墨,蓋不足以為謝。

  可見熹受栻之影響,不僅確認默坐澄心之偏,亦知專說心為已發亦不切。此後遂專拈程頤「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之兩語為學的。這是經過兩人多番往復後所得。總之,湘學與閩學不同。熹先從學於李侗,後獲交於栻,然後才對程門遺教,有更精更圓的體認。後人因謂熹先從栻,而後辨其非。如王白田《朱子年譜》。又或謂栻早知涵養是本,省察所以成其涵養,故力省而功倍。朱子缺卻平日一段涵養工夫,至晚年而後悟。黃宗義《宋元學案》。這兩說,雖各有所據,然學者相互取益,思想上之逐步變化,極細極活,不能刻劃求,亦不能死殺說。熹固受栻之影響,栻亦因熹而啟悟。如其論「已發」、「未發」云:

  未發已發,體用自殊,不可溟津無別。要須精晰體用分明,方見貫通一原處。有生之後,豈無未發之時,正要深體。若謂有生之後,皆是已發,是昧夫性之所存也。伊川先生《語錄》所論,幸精思之。

  這一段,仍本《知言》意,心為已發而性則為未發。這已和《知言》論性不同了。熹先曾是認栻此見,後來再說出「心統性情」;情是已發,性是未發,則心又兼統已發與未發。這些處,可見朱、張兩人思想上之交互受益,遞轉遞深愈入愈細之大概。我們卻不該在此等處來爭其立說之先後,判其成學之髙下。人物代表著思想,我們卻不必放輕了思想演進來爭人物間之門戶與是非。這是研討宋明理學一最該先具的心地。

  又熹有《評湘學》云:

  湖南病正在無涵養,所以尋常都發出來,不留在家。

  又說:

  湖南一派,譬如燈火要明,只管挑,不添油,便明得也不即好。所以氣局小,長汲汲然,張筋弩脈。

  這些話也決不指栻言,栻則早已裁歸平正了。所以後人說:

  南軒之學得之五峰,論其所造,大要比五峰更純粹。蓋由其見處高,踐履又實。

  但從游於栻者甚眾,卻無一人得其傳。大抵程門學統,必然該變了。若專主默坐澄心如閩學,便難免轉染到禪學去。若如湘學,胡宏偏在思辨上,卻沒有張載般以禮作檢。栻專用主一工夫,又似推擴不開,不易教學者真能由自己尋向上去。因此湘學終於不振,而閩學則因熹而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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