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朱熹

2024-10-09 21:43:31 作者: 錢穆

  朱熹字元晦,婺源人,學者稱晦庵先生。他不僅是南渡一大儒,宋以下的學術思想史,他有莫可與京的地位。後人稱之為「致廣大,盡精微,綜羅百代」,他實當之而無愧。父松,人稱其性剛不屈於俗,自謂「卞急違道」,故號韋齋。臨卒,以熹屬劉勉之、胡憲、劉子翬,時熹年十四。勉之,楊時門人,以女嫁熹。子暈從僧游,能入定,讀儒書,謂與佛合,作《聖傳論》。胡憲,安國從子,又好佛老,熹從游最久。自言:「某年十五六時,亦曾思禪學。」十九始登第,他赴考,還是看宗杲禪師的語錄。自言:「用某禪僧意思去胡說,試官為某說動了,遂得舉。」年二十四,為同安主簿,始從學於李侗,到那時才將禪閣起。自是從游凡十年,晉謁凡四次。侗字願中,南劍人,學者稱延平先生。師事羅從彥。從彥字仲素,亦南劍人,學者稱豫章先生。初見楊時,驚汗浹背,曰:「不至是,幾枉過一生矣。」時講《易》舉程頤說,從彥鬻田裹糧,往洛見頤。歸,摳衣侍席於時者二十餘載。然從彥不為時所知,侗往從學,退而屏居,簞瓢屢空,餘四十年。熹常稱:

  李先生居山間,亦殊無文字看。

  不著書、不作文,頹然若一田夫野老。

  又曰:

  李先生初間,也是一豪邁底人。夜醉,馳馬數里而歸。後來養成徐緩,雖行一二里路,常委蛇緩步,如從容室中。

  又曰:

  李先生涵養得自是別,真所謂不為事物所勝。古人云:「終日無疾言遽色。」他真箇是如此。如尋常人去近處必徐行,出遠處行必梢急,先生去近處也如此,出遠處亦只如此。尋常人叫一人,叫之二三聲不至,則聲必厲。先生叫之不至,聲不加於前。又有坐處壁間有字,某每常亦須起頭一看;若先生則不然,方其坐時固不看,若是欲看,必就壁下視之。

  又曰:

  

  李先生終日危坐,而神采精明,略無隤墮之氣。

  從彥教李侗,令靜中看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未發時作何氣象。侗亦以教熹,熹初不省,謂:

  當時既不領略,後來又不深思,遂成蹉過,孤負此翁。

  但熹又說:

  三十年前長進,三十年後長進得不多。

  可見他在從學李侗的一段時間,學問思想上定下了基礎。

  三十三歲那年,宋孝宗即位,詔求直言,熹應詔上封事,在八月。明年,他到臨安,入對垂拱殿,是年李侗卒。他開始認識了張栻。三十八歲,特地去湖南會栻,留兩月。他在這一段時期中,思想上引起了變動,他似乎在由閩學開始轉移到湘學。或問:

  李先生為默坐澄心之學,持守得固,後來南軒深以默坐澄心為非,自此學者工夫愈見散漫,反不如默坐澄心之專。先生曰:「只為李先生不出仕,做得此工夫。若是仕宦,須出來理會事。向見吳公濟為此學,時方授徒,終日在里默坐,諸生在外都不成模樣,蓋一向如此不得。」

  張栻主張「察識先於存養」,熹受其影響,亦認心無未發,只該在已發時求未發。他的《中和舊說》,便成在這一時期中。後來他四十歲那年,又悟先察識後涵養之非,更定《中和舊說》,這時他才又從湘學轉回到閩學。他《中和說》的最後所悟如下舉:

  向來講論思索,直以心為已發,而日用工夫,亦只察識端倪,為最初下手處。以故缺卻平日涵養一段工夫,使人胸中擾擾,無深潛純一之味。而其發之言語事為之間,亦嘗急迫浮露,無復雍容深厚之風。蓋所見一差,其害乃至於此,不可不審也。《與湖南諸公》(《中和說》四)。

  大抵他對李先生的追憶,所為有「孤負此翁」之嘆者,也在這時期。

  熹在三十八歲前,著作尚不多。三十歲,校定《上蔡語錄》;三十四,成《論語要義》,《論語訓蒙口義》。謝良佐有《論語說》,李侗也極喜讀《論語》,熹自說:

  某少時妄志有學,頗藉先生上蔡。之說以發其趣。

  我們可想像那時熹學問的規模。三十五歲,《困學恐聞》成。自三十八歲到長沙和張栻討論兩月,使他有許多問題再回頭細究《二程語錄》。三十九歲,編次《程氏遺書》成。四十,悟《中和舊說》之誤,遂專主二程講學宗旨。似畢竟與未見栻以前不同。閩學楊時一派,專重靜中涵養;湘學前自胡宏,便轉到向外思索的路上去。若把佛學相擬,閩學如禪,湘學如天台、賢首。熹在這點上,似乎受湘學影響更大。他說:

  尹彥明見伊川後半年,方得《大學》、《西銘》看,此意思也好,也有病。蓋且養他氣質,淘汰去了那許多不好底意思。此意固好。然也有病者,蓋天下有多少書,若半年間都不教他看一字,幾時讀得這許多書?所以尹彥明終竟後來工夫少了。《易》曰:「盛德大業至矣哉!富有之謂大業。」天下事無所不當理會者,才工夫不到,業無由得大。少間措諸事業,便有欠缺。此便是病。

  孟子嘗說:「我知言,我善養我浩然之氣。」二程似乎太偏在本心涵養上。胡宏著書特稱《知言》,殆具深意。他似從二程折回一半到張載,在思索上多用些力。因若無《知言》工夫,辨別不清各家各派義理是非,縱如謝、楊高弟,也會溺入禪學。程頤在此處想補救其兄之所短,而宏則更進了一步。熹宗主二程,不主張冥思力索,他才提出讀書一項工夫,來補救程門教法之偏。那是他在當時學術界絕大的貢獻。由此遂使他由中期宋學,再轉到初期宋學去。他在上引一段話中,特提「大業」二字來補救專重「盛德」之偏。他的理論,很像王安石《大人論》。下面才是他大量著書的年代,想來也是他大量讀書的年代。茲略表如下:

  四三 正月,編次《論孟精義》成。

  二月,《資治通鑑綱目》成。此書蓋朱子創定凡例,而此後趙師淵助成之。

  十月,《八朝名臣言行錄》成。

  十二月,《西銘解義》成。

  四四 四月,《太極圖說解》成。一說:《通書解》亦在是年。

  序《和靖言行錄》。

  六月,編次《程氏外書》成。《伊洛淵源錄》成。

  九月,序《中庸集解》。

  四五 編次《古今家祭禮》。

  四六 五月,編《近思錄》成。

  四八 六月,《論孟集注》、《或問》成。

  五七 三月,《易學啟蒙》成。

  十月,《周易本義》成。《詩集傳》成。

  八月,《孝經刊誤》成。

  五八 三月,編次《小學》書成。

  九月,《通書解》成。

  五九 二月,始出《太極》、《通書》、《西銘解》,並授學者。

  六十 二月,序《大學章句》。

  三月,序《中庸章句》。

  六一 十月,在漳州任,刻《四經》《易本義》《詩集傳》及《書》與《春秋》。《四子書》成。

  六三《孟子要略》成。

  六六《楚辭集注》成。

  六七 始修禮書,名曰《儀禮經傳通解》。

  六八《韓文考異》成。《參同契考異》成。

  六九 集《書傳》,口授蔡沈足成之。

  七十 三月,《楚辭集注》、《後語》、《辨證》成。

  七一 三月,改《大學誠意章》。是月卒。

  根據上表,他的著作年月,重要在四十到五十。他自己說:

  《學》、《庸》、《語》、《孟》諸文字,皆是五十歲以前做了,五十以後,長進得甚不多。

  在那期間,他又和呂祖謙、陸九淵兄弟交遊,對他學問上也有影響。但鵝湖寺一會,他時年四十六,那時他的學問也大致定型了。

  他在宋學上另一大貢獻,在其為宋學建立了一個新傳統。二程講學,並不自承出於周敦頤,他們對並世學人,推尊的是胡瑗與王安石。熹才把周、張和二程並尊,確認敦頤是二程所師承,特為《太極圖說》、《通書》、《西銘》作解義。至編《近思錄》,專采此四家。後人連熹稱為濂、洛、關、閩,奉為宋學之正統,如是他遂把程氏洛學規模擴大了。周、張宇宙論形上學的部門,與二程的心性修養工夫會合融和,又加上他自己增入的讀書法,三流交匯,宋學遂臻於完整。

  他對宋以前傳統,亦另加整理。初期宋儒,尤其是北方孫復、石介一派,認孔孟以下有揚雄、王通、韓愈而至宋。熹始把此諸人排除了,毋寧是董仲舒,而亦不得與於斯道之大傳統。於是定《論語》、《大學》、《中庸》、《孟子》為《四子書》,特為作《集注》與《章句》,此下則直接周、張、二程。這一傳統,亦為後世所遵循。

  他在古代學術傳統上之更大貢獻,則在其退《五經》而進《四子書》。他對古經籍,有一番最創辟的新見解。他說:

  《經》之有解,所以通《經》。《經》既通,自無事於解。借《經》以通乎理耳,理得則無俟乎《經》。

  其實這些全是掩飾話。他肯費功夫替《太極圖說》、《西銘》作解,卻說經書不須解,豈不是掩飾?至少他把周、張書與《經》平視了。他又說:

  《詩》、《書》是隔兩重說,《易》與《春秋》是隔三重四重說。《春秋》義例,《易》爻象,雖是聖人立下,今說者各信己見,但未知曾得聖人當初本意否?且不如讓渠如此說。今欲直得聖人本意不差,未須理會《經》,先須於《語》、《孟》中專意看。

  這才是他痛快說。《經》未須理會,試問:前人誰敢如此般說過?《經》尚未須理會,自然古今各家說《經》諸書,只有讓渠如此說,也不須理會了。他又說:

  《易》,非學者急務也。某平生也費了些精神理會《易》與《詩》,然得力則未若《語》、《孟》之多也。《易》與《詩》中,所得似雞肋焉。

  把聖經比雞肋,也只有他敢說。他又說:

  《書》中可疑諸篇,若一齊不信,恐倒了《六經》。

  若稱他意,盡情說了,真怕《六經》也倒了。以後黃震嘗說:

  朱子謂《易》本卜筮,謂《詩》非美刺,謂《春秋》初不以一字為褒貶,皆曠世未聞之高論,而實皆追復古始之正說。乍見駭然,熟輙心靡。卓識雄辯,萬古莫儔。

  那真推崇得一些也沒過分。他對經學上意見,北宋諸儒中,只有歐陽修、王安石差可追步。連中期諸儒,莫不尊《易》、《春秋》,所見出熹下遠甚。他一部《近思錄》,一部《論孟集注》與《學庸章句》,算把儒家道統,在他手裡重新整頓,重新奠定,那真是萬古莫儔的大事業。孔子修《六經》,未必有此事,但他卻真修了《四子書》與《近思錄》,成為他手裡的「六經」。

  若我們說,周、張、邵的貢獻在為當時儒家建立新的宇宙論,二程貢獻在指導身心修養,則朱熹的貢獻在開示讀書方法。後人有搜集他討論讀書方法成為專書的,這也可說是他在當時學術界的一項大貢獻。他弟子黃干說:

  其於讀書也,又必使之辨其音釋,正其章句,玩其辭,求其義。研精覃思,以究其所難知。平心易氣,以聽其所自得。然為己務實,辨別義利,毋自欺,謹其獨之戒,未嘗不三致意焉。蓋亦欲學者窮理反身,而持之以敬也。

  這幾句話精簡,卻把熹教人讀書的幾項重要方法都提及了。熹極推尊二程,但程頤所謂「格物窮理」,其實只是「致知集義」,而「致知」則只在「思」上用功。熹始會通之於周、邵、張三家,於是格物窮理有了新天地。又加進了「讀書明理」,對窮理的途徑與方法更圓密了。他讀書的範圍又極博,極廣,他說:

  熹舊時亦要無所不學,禪、道、文章、《楚辭》、詩、兵法,事事要學。一日,忽思之,曰:「且慢,我只一個渾身,如何兼得許多。」

  他的學問範圍,北宋諸儒無一能及。他晚年,注《楚辭》,校韓文,儼然是一文章家。甚至注《參同契》。

  方伯謨勸先生少著書,答曰:「在世間吃了飯後,全不做得些子事,無道理。」

  同時陳亮也譏笑他說:

  廣漢張敬夫,東萊呂伯恭,於天下之義理,自謂極其精微,世亦以是推之。其精深紆餘,於物情無所不致其盡。而於陰陽卜筮,書畫技術,及凡世間可動心娛目之事,皆斥去弗顧,若將浼我者。新安朱元晦論古聖賢之用心,平易簡直,欲盡擺後世講師相授,流俗相傳,入於人心而未易解之說,以徑趨聖賢心地而發揮其妙。其不得於世,則聖賢之命脈猶在,而人心終有時而開明也。抱大不滿於秦漢以來諸君子。然而於陰陽卜筮,書畫技術,皆存而信之。豈悅物而不留於物者,固若此乎?予因以見秦漢以來諸君子,猶煩新安之刮剔,而後聖賢之心事,可盡白也。跋晦庵送寫照郭秀才序後。

  其實這一批評,並不中肯。亮所譏諷於熹的,正是熹之更偉大所在。陳亮的意思好像說,你要做道學先生理學家,便不要再注意這些小玩藝。你要注意這些小玩藝,便不要擺道學先生的面孔。這是程頤「不吃茶不看畫」的一套,也正是熹之更勝過程頤處。

  熹不僅在心性修養、義理玩索上留心,也不僅在書冊誦覽、文字著作上努力。他對教育也極熱忱。他知南康軍,重興白鹿洞書院,並為親定教條,可與胡瑗《蘇湖學規》媲美。他應接四方來學,也較二程規模遙為擴大精實。黃干說:

  從游之士,迭誦所習,以質其疑。意有未偷,則委曲告之而未嘗倦。問有未切,則反覆誡之而未嘗隱。務學篤則喜見於言,進道難則憂形於色。講論經典,商略古今,率至夜半。雖疾病支離,至諸生問辨,則脫然沉疴之去體。一日不講學,則惕然常以為憂。摳衣而來,遠自川蜀。

  干曾親勸他且謝賓客,將息養病。他說:

  天生一個人,便須著管天下事。若要不管,須是如楊氏為我方得。某卻不曾去學得這般學。

  他又說:

  人每願不見客,不知他是如何?若使某一月日不見客,必須大病一月。

  他身後,門徒各記平日問答,分類纂輯成《語類》一百三十卷,共分五十目。其門類之廣博,討論之精詳,也是至可驚人。

  他在政治上,自筮仕以至屬纊,五十年間,仕於外者僅九考,立朝才四十日。然較之周、邵、張、程,他所過的政治生命最長,而且政績也比周敦頤、程顥為大。他上孝宗封事,力言對金有不共之仇,萬無可和之理,為南宋第一篇大文字。他又曾創始了「社倉制」,又注意到呂大臨的《鄉約》。

  他的私人生活,初居崇安五夫,築書院於武夷之九曲,榜曰紫陽。後築室建陽蘆峰之巔,曰云谷,其草堂曰晦庵。自號雲谷老人,亦曰晦庵或晦翁。晚居考亭,作精舍,曰滄州。自號滄州病叟。韓侂胄陷趙鼎,且創偽學之名,熹草疏萬言斥之。諸生力諫,筮得《遁》之《同人》,因焚稿,號遁翁。今讀其詩文集,有關庵亭建築及日常起居諸題詠,卻又活現一幅高人雅士相。

  但他的學問,包羅得太廣大了。同時江西陸九淵,即持異見,後世稱為朱陸之異同,為中國下半期學術思想史上最大一爭端。東萊呂祖謙,與熹為密友,亦不能無歧見。永康陳亮,永嘉薛季宣、葉適,瑞安陳傅良,都和他持異。明代王守仁,上承陸學,因熹《大學格物補傳》重掀起學術思想史上之大辯論。明儒中,即最服膺熹的羅欽順,也對他的理氣論表示駁議。下及清儒,如顏元、戴震,更對熹有極激烈的攻擊。在經學上,清儒亦隱然與熹作對壘。此因宋學乃中國下半期學術思想之總起點,而熹則為宋學中之集大成。自熹以後,學術思想便有分道揚鑣之勢,而無論走那一方向的,都會觸及熹學之壁壘。無論如何,他是這一期間最偉大最主要的一個中心人物了。

  此下再簡要地敘述他思想之大體。

  問:「理在氣中,發見處如何?」曰:「如陰陽五行,錯綜不失條緒,便是理。若氣不結聚時,理亦無所附著。」

  這是他根據周敦頤《太極圖》,又增入二程「理」的觀念,而組織成的他自己的宇宙論。宇宙只是一「氣」所充塞運行而形成,惟氣之充塞運行中自有理。

  或問:「理在先氣在後?」曰:「理氣本無先後之可言。但推上去時,卻如理在先氣在後相似。」

  他既說「理在氣之中」,又說「理氣本無先後可言」,為何又偏要說「理在氣先」呢?這在他的思想體系中,也有一番不得已,須看他下面話始知。他從宇宙原始的理氣論,轉落到宇宙實際事物上則說:

  論萬物之一原,則理同而氣異。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猶相近,而理絕不同。

  何以說「理同而氣異」呢?

  以其天命流行,只是一般,故理同。以其二五之氣,有清濁純昏,故氣異。

  此就先天稟賦與萬物之初的一段說。何以說「氣猶相近而理絕不同」呢?這就後天萬物已得其所稟賦之後的一段說。

  以其雖有清濁之不同,而同此二五之氣,故氣相近。以其昏明開塞之甚遠,故理絕不同。

  本來周敦頤《太極圖說》,是主張動靜互為其根的,現在熹加進了邵雍先天、後天的見解,便變成先天一「理」化成了後天的「氣」之萬變。程門本有「理一分殊」之說,熹講學,則著重在「分殊」上,因此不得不更著重保持「理一」的觀念。否則專講分殊,便會把思想路徑分散了,變成無頭腦,無系統。此是熹必然要主張「理先於氣」說之苦衷。但他所謂「理先於氣」之理,雖近似於張載《正蒙》之「太和」,而亦微有不同。因熹所謂理,是主宰著氣的;而張載之所謂太和,則只是氣的一種理想的境界。這是熹運用二程觀點,來融會周、邵、張三家所得的結論。他要教人注意在事物之實際分殊上,而同時莫忽忘其背後統一的最高原理之一境界。這是他思想體系中,最著精神與最費分疏處。所以他又說:

  氣相近,如知寒暖,識饑飽,好生惡死,趨利避害,人與物都一般。理不同,如蜂蟻之君臣,只是他義上有一點子明。虎狼之父子,只是他仁上有一點子明。其他更推不去。

  這明是程頤「理一分殊」說之再發揮,從此上才有他廣大精微的開展。他本此觀念再轉落到性的問題上。他說:

  性是許多理散在處為性。

  天下無性外之物,因行街,雲階磚便有階磚之理。因坐,雲竹椅便有竹椅之理。枯槁之物,謂之無生意則可,謂之無生理則不可。

  他又說:

  生之理為性。

  他此處所謂「生之理」,並不專指生命之理言,而指一切物之生成之理言。此即程頤「性即理也」一語之發揮。從此他把有生之理與無生之理也一線綰合了。他又說:

  人物性本同,只氣稟異。如水,無有不清。傾放白捥中,是一般色。及放黑椀中,又是一般色。放青梡中,又是一般色。

  性如日光,人物所受之不同,如隙竅之受光有大小。人物被形質局定了,也是難得開廣。

  這是他「氣猶相近而理絕不同」的一語之實際的例證。因此我們可以說:朱熹的宇宙論,是「理氣混合一元論」,亦可說是「理性一元論」,乃從先秦儒之「德性一元論」演進而來。德性一元,較偏重在德。理性一元,則較偏重在理,其分別殆僅此而已。

  於是他又轉落到「氣質之性」與「義理之性」之分別上。他說:

  氣質是陰陽五行所為,性即是太極之全體。但論氣質之性,則此全體墮在此質之中爾,非別有一性。

  這一說,他的意見較近於張載,而稍遠於周敦頤。《太極圖說》中之太極,只是一陰陽,只是一氣。張載《正蒙》始說:太和墮在氣質中。所以要如此說,則為他更注意在既墮氣質後之理之絕不同處。換言之,則是他注重後天更重於先天。這是他之學統之所以更近二程處。因此他又說:

  孟子之論,儘是說性善,至有不善,說是陷溺。若如此,卻似論性不論氣,有些不備。卻得程氏說出氣質來接一接,便接得有首尾,一齊圓滿了。

  他又說:

  性非氣質則無所寄,氣非天性則無所成。

  這一說法,似與孟子性善論宗旨有違。因照他說,人生一落到氣質,他的性早已有不善,不是陷溺於人生以後之一切環境而始有不善。這一說,遂引起後人許多的諍議。其實孔子已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中庸》亦說:「擇善而固執之。」善雖是性,亦待學而盡。且如性急佩韋,性緩佩弦,急與緩是「氣質之性」。佩韋求緩,佩弦求急,此即變化氣質。其所求則為「義理之性」。就程朱的思想系統講,他自有一條貫,似較孟子說更詳備了。朱熹又說:

  孟子論性似乎不如二程。

  這裡我們可以看出他思想之細密與大膽處。他又從性轉落到心與情,他說:

  性者心之理,情者性之動,心者性情之主。

  又說:

  合如此是性,動處是情,主宰是心。

  合如此是理,理則是靜的。若照孟子意,應說人心自要如此的始是性。性便有個動向。此刻熹則要把宇宙間有生無生全綰合在一線上,便說成「性即理」,而把這一動向歸之情。如此說,可以避免儒家之專側重在人生論,也可避免老氏之自然觀與佛家之虛無觀的宇宙論。至於後人疑熹所主乃理氣二元,而要改成理氣一元論,則不免陷入唯物論一邊,實不如熹之圓密。

  上面說的是熹在本體論方面的話。說到方法論,工夫論,這便是人生問題了,熹在此方面則全側重在心。他說:

  人多說性方說心,看來當先說心。

  他在宇宙論上提出「理絕不同」的一觀點,他在人生論上又提出「先說心後說性」的一觀點,這全是他思想系統中顯大力量有大貢獻所在。他又說:

  凡學先要明得一個心,然後方可學。譬如燒火相似,先吹發了火,然後加薪,則火明矣。若先加薪而後吹火,則火滅矣。某這裡須是事事從心上理會起。

  從二程學統講,先吹火是居敬,再加薪是窮理。這是熹之所以為程門之嫡傳。但照熹意見說,他的窮理,要窮到天地間一切萬物之理,卻不如程頤的窮理,只偏重在集義上。換言之,程頤窮理,還偏重在人生界,在人心義理上,熹則要推擴到宇宙界,窮到宇宙中原始的統一的最高原理之所在。於是才有他有名的《大學格物補傳》。他說:

  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

  若照他意見,性是心之體,而理則是性之全。所以說:

  理者天之體,命者理之用。性是人之所受,情是性之用。

  照此所謂的「窮理」,應該直窮到宇宙之大全體。天命流行,落到人身便見性,性之作用發露便是情。這是順推下來的話。若逆推上去,則他釆用了張載「心統性情」的一語。所以一切工夫與方法,全要偏主在心上。所以他還竭力注重「涵養須用敬」一語。但他不認有所謂心體,他總認為一說心體便落空渺茫了。體只屬性與理,如是便注重到外面的事物,便一切著實,不落空。心則是工夫的把柄,但又說心統了性情,便不致把工夫與本體劃分了。這是他由二程會通到周、邵、張諸家而始有的他在宋學中一種更廣大更圓備的思想體系之完成。

  他的說話太多了,而且都有極大膽的創辟話,上面只最粗略地描寫他思想體系之一個大輪廓。已在胡宏、張栻兩章互詳了他的許多話,此下敘述各家思想牽涉到他的,將陸續再有所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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