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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陸九韶、九齡、九淵

2024-10-09 21:43:35 作者: 錢穆

  和朱熹閩學同時對立,分主壇坫的,是江西陸九淵。他和其兄九韶、九齡合稱三陸,他們是兄弟六人中之後三個。家金溪,累世義居,推一人最長者為家長,子弟分任家事,凡田疇租稅出納,庖爨賓客之事,各有主者。他們兄弟在這樣的環境中歷練成學。九韶字子美,學者稱梭山先生。他主家政,編韻語為訓戒辭。晨興,家長率眾子弟謁先祠,畢,擊鼓誦其辭。子弟有過,家長會眾子弟責訓之。不改,則撻之。終不改,則言於官府,屏斥之。他對家庭經濟,主張不論貧富,每年留所入十之二三備不測,雖忍飢而毋變。宗族鄉黨有吉凶事,不足助以財,則助以力。如先而往,後而歸,代服勞之類。總求不動搖家裡貯蓄來維持此大家庭於不壞。他日記中有《居家正本》及《制用》各二篇。他隱居不仕,但後人說他家政具有條理,可推以治國。

  他不信周敦頤《太極圖說》,謂與《通書》不類,疑非敦頤作。否則是其學未成時所為。他說:

  二氣五行,化生萬物,五殊二實,二本則一,此一即太極,未嘗於其上再加無極二字。

  曾遺書朱熹討論,熹不謂然。他說熹求勝不求益,不願再辯。後來九淵卻接著其兄意見,繼續申辯,成為朱陸異同中一件大公案。

  九齡字子壽,學者稱復齋先生。九韶樸實,九齡卻有才氣。九韶所講都切近有補於日用,九齡比較喜歡學術的討論。時秦檜當國,科場中不再講程氏的洛學,九齡讀《程氏遺書》,委心嚮往。他們兄弟家庭自相師友,但相互間意見,和而不同。他遇休暇,便督領諸子弟適場圃習射,他說:

  是固男子事也,不敢鄙為武夫末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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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適廬陵有盜寇警,旁郡皆請九齡主防禦。

  初,先生之父,采溫公冠婚喪祭儀行之家,先生又繹先志而修明之。晨昏伏臘,奉盥請衽,觴豆饎爨,闔門千指,男女以班,各共其職。友弟之風,被於鄉社,而聞於天下。

  他在政治上僅做過一任興國軍教授,在任僅九個月,學生僅十五人,他的才志並未能表現。但他自負甚高。他說:

  竊不自揆,使天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苟不用於今,則成就人才,傳之學者。

  他看不起當時學風,說他們:

  棄日用而語心,遺倫理而語道。

  終日談虛空,語性命,而不知踐履之實。欣然自以為有得,而卒歸於無所用。此惑於異端者也。

  他自己說:

  某日與兄弟講習,往往及於不傳之旨,天下所未嘗講。

  他又說:

  某稽百氏異同之論,出入於釋老,反覆乎孔子、子思、孟子之言,潛思而獨究之,煥然有明。窮天地,亘萬世,無易乎此。然世無是學,難以論人。

  然他雖這般地高自期許,朋友間卻稱他「務實有工夫」。又說他「心平氣和,相識中甚難得」。上語呂祖謙告陳亮,下語呂祖謙告朱熹。所以說:

  先生勇於求道,憤悱直前,蓋有不由階序者。然其所志者大,所據者實,公聽並觀,卻立四顧,弗造於至平至粹之地弗措。呂祖謙志墓文。

  九淵字子靜,學者稱象山先生。他在兄弟中,天分最高。三四歲時,問其父賀:「天地何所窮際?」父大奇之。聽人講程頤語,他便覺心上不歡,說:「他的話怎和孔孟不同呀!」他讀《論語》,就不喜有子,說他支離。有一天讀古書至「宇宙」二字,解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忽大悟,說:

  宇宙內事,是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

  他又說:

  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出,此心同,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聖人出,此心同,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聖人出,此心同,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出,此心同,此理同也。

  有一天,九齡問他:「吾弟今在何處做功夫?」他答道:

  在人情事勢物理上做些工夫。

  可見三陸之學,全從他們的家庭環境篤實踐履而來。所以全祖望說:

  三陸子之學,梭山啟之,復齋昌之,象山成之。

  他們是學無師承,關著門做學問;而同時因大家庭生活,使他們對人情事勢物理上,都有一番真切的磨練與了解,這才形成了江西陸學一種獨特的精神。

  九淵三十四歲登進士第,時已負盛名。初到臨安,慕名從游者極眾。九淵一見,便能知其心術之微,言中其情,多至汗下。亦有相去千里,素無雅故,聞其概而盡得其為人。這是他天姿獨特處。本來宋學精神,主要在參悟人心。不通心學,便無法了解得宋學。九淵在此有特長,無怪他能成為宋學中一顯學,而又是宋學中「心學」的大祖師。

  後十年,他四十四歲,做了國子正。在臨安五年,四方之賓滿門,旁無虛宇,並假於館。當時中饋百需,不要九淵開一句口,他夫人都替他調度有方,舉無缺事。那亦是陸氏家風,他夫人正亦訓練有素了。他罷官歸來,學者益盛,四方輻湊,鄉曲長老,也俯首聽誨。他每詣城邑,環坐率二三百人。無地容納,有時便群聚到寺觀里聽他講。縣官特為他於學宮中設講席,貴賤老少,溢塞塗巷。這既不是胡瑗以來的書院講學,也不如二程般只是私家朋友講習。九淵的講學,又另是一種向社會群眾的公開講演,為宋代講學開一新生面。

  後來他門人彭世昌,因游貴溪應天山,愛其陵高谷邃,林茂泉清,因約諸友為他建精舍,講堂。築方丈,寢舍。專闢作講學之地。四方學士,各自在山結廬,相從講學。

  先生常居方丈,每旦,精舍鳴鼓,則乘山轎至。會揖,升講座。學者以一小牌書姓名年甲,以席揭之,觀此以坐。少亦不下數十百。

  這不是近代的學校教室,而是定期的公開講座。他

  平居或觀書,或撫琴,佳天氣則徐步觀瀑。至則高誦經訓,歌《楚辭》及古詩文,雍容自適。

  大率他二月登山,九月末束裝歸里,料理家務。如此五年,四方來著籍者踰數千人。他常說:

  棋所以長吾之精神,瑟所以養吾之德性,藝即是道。

  可見他日常生活,也極富情趣。但同時他也是一極能處理事務的人。他常告誡人說:

  凡事莫如此滯滯泥泥。某生平於此有長,都不去著他事,凡事累自家一毫不得。每理會一事時,血脈骨髓都在自家手中。然我此中卻似個閒閒散散全不理會事底人,不陷事中。

  他又說:

  內無所累,外無所累,自然自在。才有一些子意,便沉重了。徹骨徹髓,見得超然於一身,自然輕清,自然靈大。

  他又說:

  風恬浪靜中,滋味深長。

  四圍盡風浪,內心盡恬靜,那是何等地滋味深長呀!

  而且他也嫻習武藝。他十二歲讀三國六朝史,見夷狄亂華,又聞長上道靖康間事,即剪去指爪,學弓馬。他常說:

  吾人讀《春秋》,知中國、夷狄之辨,二聖之讎,豈可不復?所欲有甚於生,所惡有甚於死,今吾人高居優遊,亦為可恥。乃懷安,非懷義也。

  他四十六歲,又曾激起熱情,講究武略。常訪求智勇之士,與相商榷。有李起雲,將家子,九淵奇而教之,後在太尉畢再遇帳下。其家祠事九淵,或問之。曰:

  雲少時,嘗欲率五百人打劫起事,一日往見先生,蒙誨,飜然而改。不然,不得為人矣。

  五十三歲主荊門軍,舊無城壁,九淵以為四戰之地,決議築城,二旬而畢。他常閱武按射,兵伍之外,郡民皆與,射中同賞。朱熹在漳州軍,亦有教射故事。那時一輩道學先生,尤其如朱、陸大儒,都沒有忽視了武事。後來顏元罵宋儒只坐書房,學女兒態,實是寃枉了。

  九淵三十七歲那一年,呂祖謙約九齡、九淵兄弟與熹會於江西廣信之鵝湖寺。九齡語九淵:「伯恭約元晦為此集,正為學術異同,某兄弟先自不同,何以望鵝湖之同?」遂與九淵議論致辯,又令九淵獨自說,至晚方罷。九齡說:「你說甚是。」明日,九淵請九齡說,九齡曰:「某無說,夜來思之,子靜之說甚是。」我夜來得一詩,詩云:

  孩提知愛長知欽,古聖相傳只此心。大抵有基方築室,未聞無址忽成岑。

  留情傳注飜榛塞,著意精微轉陸沉。珍重友朋勤切琢,須知至樂在於今。

  九淵遂和其詩云:

  墟墓興哀宗廟欽,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積至滄溟水,拳石崇成太華岑。

  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處,真偽先須辨自今。

  遂同赴會。祖謙問九齡別後新功?九齡因舉詩云雲。只誦了四句,熹便說:「子壽早己上子靜船了也。」據《九淵年譜》說:

  鵝湖之會,論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觀博覽,而後歸之約。二陸之意,欲先發明人之本心,而後使之博覽。朱以陸之教人為太簡,陸以朱之教人為支離,此頗不合。先生更欲與元晦辨,以為堯舜之前何書可讀?復齋止之。

  那年,熹四十六歲,正是他努力著書,也主張教人努力讀書的年代。九淵說他支離,他自然要不快。但九齡比較和緩,後來祖謙曾有一柬與熹云:

  子壽前日經過,留此二十餘日,幡然以鵝湖所見為非,甚欲著實看書講論。

  稍後熹又和九齡見面,那已在鵝湖寺會後之三年,熹追和前詩,云:

  德義風流夙所欽,別離三載更關心。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籃輿度遠岑。

  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涵養轉深沉。卻愁說到無言處,不信人間有古今。

  看詩中第五第六句,想必九齡確是不再堅持前說了。其實此問題也可說來甚簡單,張栻曾與九齡書,謂:

  箋注訓詁,學者雖不可使之溺乎此,又不可使之忽乎此。要當昭示以用功之實,而無忽乎細微之間。使之免溺心之病,而無躐等之失。涵濡浸漬,知所用力,則莫非實事也。

  祖謙亦說:

  講貫誦繹,乃百代為學通法。學者緣此支離,自是人病,非法病。見此而欲盡廢之,正是因噎廢食。

  這是把此問題從淺處看。或許九齡也知改從淺處看,故而不堅持。翌年九齡即死,那年張栻也死了。熹有一篇祭文說:

  念昔鵝湖之下,實雲識面之初。兄命駕而鼎來,載季氏而與俱。出新篇以示我,意懇懇而無餘。厭世學之支離,新易簡之規模。顧予聞之淺陋,中獨疑而未安。始聽熒於胸次,卒紛繳於談端。別來幾時,兄以書來,審前說之未定,曰予言之可懷。逮予辭官而未獲,停驂道左之僧齋。兄乃枉車而來教,相與極論而無猜。自是以還,道合志同。何風流而雲散,乃一西而一東。

  觀此知九齡對鵝湖爭議,確不堅持了。但若說九齡不遽卒,九淵與熹的異見,便可會歸一致,則未免把此問題看得太淺。其實,程門教人,又何嘗如熹般,先要人泛觀博覽?直從楊時、羅從彥到李侗,那一個不是在默坐澄心?當時人也說:「為九淵之學者,只是澄坐內觀。」此葉適語。熹也說:「李先生愛看《論語》、《孟子》,看《春秋》不看《傳》。」後羅從彥邀侯師聖,問:「伊川如何看?」侯告以伊川亦看《左氏》,要見曲折。羅、李才始看《左氏》。可見他們亦如九淵般不主張多看書。即湘學如張栻,也不務泛觀博覽。只熹才破此傳統,從中期宋學返到初期,這是熹在正統宋學中最特殊處。九淵卻才更近中期宋學與程門教法。程頤因其兄所教太高太簡,始說:「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把下一語來補充上一語。熹又從頤說再轉進一步,卻回到初期宋學之泛觀博覽。九淵在幼年,即說:「聞人誦程頤說,自覺若傷我者。」那何便能與熹合拍?熹自然也深知其意,他對他學生說:

  示諭競辯之論,三復悵然。愚深欲勸同志者,兼取兩家之長,不輕相詆毀。就有未合,亦且置勿論,而力勉於吾之所急。

  又說:

  南渡以來,八字著腳,理會實工夫者,惟某與子靜二人而已。某實敬其為人,老兄未可以輕議之也。

  這些正見熹之極大極深處,決不是隨便退讓或涵容。

  後來九淵四十三歲,熹在江西南康軍,特邀九淵赴白鹿洞講學。九淵講《論語》「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一章,聽者感動,有至淚下。這一篇講義,至今還有刻石留在白鹿洞。熹跋云:

  發明敷暢,懇到明白,皆有以切中其隱微深痼之病,聽者莫不悚然動心。於此反身而深察之,則庶乎可以不迷入德之方矣。

  據九淵《語錄》:

  一學者自晦翁處來,其拜跪語言頗怪。每日出齋,此學者必有陳論,應之亦無他語。至四日,此學者所言已罄,力請誨語。答曰:「吾亦未暇詳論。但此間大綱,有一個規模說與人。今世人淺之為聲色臭味,進之為富貴利達,又進之為文章技藝。又有一般人,都不理會,卻談學問。吾總以一言斷之曰:勝心。」此學者默然。後數日,其舉動言語頗復常。

  這是九淵教法,顯然和程門洛學極相似,無怪他講喻義、喻利之辨,博得熹極度稱賞。他又說:

  前言往行,所當博識。古今興亡治亂,是非得失,亦當廣覽而詳究之。顧其心苟病,則於此等事業,奚異聾者之把鐘鼓,盲者之測日月?耗氣勞神,喪其本心。非徒無益,所傷實多。

  這正如程顥戒謝良佐多記史事,而自己於史書卻甚細心理會。他居象山,

  一夕步月,喟然而嘆。包敏道侍,問曰:「先生何嘆?」曰:「朱元晦泰山喬嶽,可惜學不見道,枉費精神,遂自擔閣,奈何?」包曰:「勢既如此,莫若各自著書,以待天下後世之自擇。」忽正色厲聲曰:「敏道敏道!恁地沒長進,乃作這般見解。且道天地間有朱元晦、陸子靜,便添得些子?無了後,便減得些子?」

  這是九淵極度自信之深。他認為他所講這一番道理,在天地間常存常明,所以有了他也不會添一些,沒了他也不會減一些。那何嘗是著書立說底事?朱熹拚命著書,正是他擔閣了自己。九淵生平,除卻《文集》、《語錄》外,更無著作。在宋儒中,只有程顥和他是一般。

  到了九淵五十歲那年,又和朱熹為了周敦頤《太極圖說》,引起一番絕大爭議。時熹已五十九歲了。可見他們兩人的講學意見,還是到老未合。這一番爭辨,最先起於九韶,現在九韶原書已不見,但觀熹覆信,知當時所爭,不僅《太極圖說》,還爭辨到張載的《西銘》。大抵九韶之意,謂《西銘》不當實謂乾坤為父母,熹答書云:

  《西銘》之說,猶更分明。人之一身固是父母所生,然若以父母言,則一物各一父母;若以乾坤言,則萬物同一父母矣。古之君子,惟其見道理真實如此,所以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以至於能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非意之也。今若必謂人物只是父母所生,更與乾坤都無干涉,其所以有取於《西銘》者,但取其姑為宏闊廣大之言,以形容仁體,而破有我之私而已。則是所謂仁體者,全是虛名,初無實體,而小己之私,卻是實理,合有分別。聖賢於此,卻初不見義理,只見利害,而妄以己意造作言語,以增飾其所無,破壞其所有也。

  這一辨,實在也是朱陸異同之根本處。大抵九韶所謂「仁體」指「心」言,而熹所謂「仁體」,則要說成「天地萬物實是此體」。讓我們再返觀程顥,他著名的《識仁篇》曾說:

  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訂頑》即《西銘》原名。意思,乃備言此體。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

  此處顥之本意,也決不指天地乾坤實是一仁體,而只指我心之仁之渾然與物為同體。故學者首務,在自識得此心;識得此心之仁,下面便只要有存養工夫。這說法很簡易。若如熹說,便該向外格物窮理來實見此體,那從陸氏兄弟看,便不免支離了。九淵學問路徑,其實還是和九韶差不遠,他們的來源,還是程氏洛學,而更近於程顥。二程只喜歡張載《西銘》,不喜歡《正蒙》。其實《正蒙》則正如熹意見,要實從天地萬物來證明其實為一體者。熹似乎因二程明白表示過不喜歡,故他也不正式推崇《正蒙》,而轉移論點來推崇《太極圖說》。但二程心裡也並不喜歡《太極圖說》的,只沒有明白說。九韶懷疑《太極圖說》非敦頤作,熹答書力辨,往復了兩番,九韶即擱起不理了。事隔多年,九淵又重新提出爭辨,但九淵卻只爭《太極圖說》,不再爭《西銘》。這一論點,直要到明代王守仁門下錢德洪、王畿,才始更作詳明的闡說。但九淵對《西銘》見解也決不會和九韶有異致,這是我們先該明白的。

  九淵和熹辨《太極圖說》,所辨只在《太極圖說》首句「無極而太極」之一語,而前後往復書各七通,後人多嫌雙方牽涉太廣,而沒有見到他們所辨之扼要處。此刻姑拈一端說之。九淵云:

  直以陰陽為形器,而不得為道,此尤不敢聞命。《易》之為道,一陰一陽而已。先後始終,動靜晦明,上下進退,往來闔辟,盈虛消長,尊卑貴賤,表里隱顯,向背順逆,存亡得喪,出入行藏,何適而非一陰一陽哉?奇偶相尋,變化無窮,故曰:「其為道也屢遷。」《說卦》曰:「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顧以陰陽為非道,而直謂之形器,而孰為昧於道器之分哉?

  熹答云:

  凡有形有象者,皆器也;其所以為是器之理者,則道也。

  這一辨,也是朱、陸異見之根本處。我們仍該回溯到二程。程顥說:

  《繫辭》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又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又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亦形而下者也,而曰道者,惟此語截得上下最分明,原來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識之。

  又曰:

  形而上為道,形而下為器,須著如此說,器亦道,道亦器。

  又曰:

  灑掃應對,便是形而上者。

  又曰:

  有形總是氣,無形只是道。

  又曰:

  凡有氣莫非天,凡有形莫非地。

  以上諸條,語極明顯。天地也只是形與氣。形與氣皆可見,道則指其中之不可見者。不可見之道,即在可見之形器中。故灑掃應對亦即是形而上,因灑掃應對亦有道。但程頤說法便不同,他說:

  離了陰陽更無道,所以陰陽者是道也。氣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

  他又說:

  一陰一陽之謂道,此理固深,說則無可說。所以陰陽者道,既曰氣,則便是二。言開合已是感,既二則便有感。所以開合者道,開合便是陰陽。

  這一說,實與程顥不同。顥只說即此一陰一陽者是道。頤則說所以一陰一陽者是道。如此分別得似乎更明白。但究竟此所以然之道是內在與附在呢?還是外在而先在呢?頤並沒有詳說,而朱熹則確然說其為先在了。先在的不能不認其近是外在了。可見九淵主張近大程,熹主張近小程。所以九淵主張只要一太極,而熹主張在太極之上還要一無極。他說:

  無極即是無形,太極即是有理。在無物之前,而未嘗不立於有物之後。在陰陽之外,而未嘗不行於陰陽之中。

  這樣則朱、陸心中之「太極」,亦各不同。依九淵意,太極便即是陰陽,所以不該說「無極」。而熹則認為太極在無物之前,陰陽之外的,所以必說是「無極」。於是遂成為熹之理氣二分說,與理先氣後說。如是則所以然之道之於陰陽,便不得不成為外在而先在了。這是雙方在形上學上的歧見。落實到人生問題上,則更見雙方之異趣。

  心亦落在形氣中,九淵主張「心即理」,熹則主張「性即理」。他說:「心是知覺,性是理。」性只是理,心則是氣,所以他又說:「有知有覺者,皆氣之所為。」姚舜功初問學於九淵,後師熹,嘗言:「陸子不喜言性。」「道氣」之辨轉落到「心性」之辨上,朱、陸異見,更見鮮明。我們也可說,朱陸異見,其實只是二程兄弟間異見之引伸擴大而達於鮮明化。九淵死了,熹說:「可惜死了一告子。」但當時還是有許多人極推重九淵。詹初說:

  陸子是天姿極高底人,朱子卻是曾子。

  初與黃千講學,乃熹私淑弟子,但他已不偏袒熹。後來元儒吳澄也說:

  陸子有得於道,壁立萬仞。

  可見朱、陸歧見,雙方在思想系統上,實在各有淵源,各有根據,卻不純在「尊德性」,「道問學」,指導人入門途徑上的歧見呀!

  現在再約略綜述九淵思想之大概。他說:

  凡欲為學,當先識義利公私之辨。人生天地間,為人自當盡人道。學者所以為學,學為人而已。

  這是他的「鞭辟近里」。為學只是盡人道,學為人,如此便把他遠離了周、張、邵諸家,而貼近於程顥。當知義利公私之辨,則全辨在自己內心的動機上,故他說:

  今人略有些氣焰者,多只是附物,原非自立也。若某則不識一個字,亦須堂堂地做個人。志於聲色利達者固是小,剿模人言語底,與他一般是小。

  只因公私義利,一問自心便知得,所以「不識一字,也可堂堂地做人」。因此他說:

  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

  彼之所謂理,亦仍是義利公私之辨。若我心為公為義,即便充塞了宇宙。程顥說:「仁者渾然與物同體,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渾然與物同體,這是一句富含哲學意味的話。因使人對此要感到不易識。九淵則不說仁,不說與物同體抑異體,只說辨個義利公私。這樣說,便專落在實踐上,人人反心可得。然當知此說雖簡易,卻廣大。任何一切人,應付任何一切事,都可有一個義利公私之辨。故說:「萬物森然於方寸間。」九淵即從這一分辨上,指點出人心與宇宙之合一。只為義為公便無我,無我便與物同體,便與宇宙合一了。故他說:「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這並不需從宇宙論形上學講起,只此心公與義便是。故又曰:「東海、南海、西海、北海有聖人出,此心同,此理同。千百世之上、之下有聖人出,此心同,此理同。」此心此理,也是指的公與義。故他說:

  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

  只為私為利,便有了我,便把我自己與宇宙限隔了。如何是公與義,則各人心裡都知道。只不在自私自利上專為自我作打算,便即是公與義。此種分辨,人非不知,只是不肯。若要肯,須是立志。

  傳子淵自槐堂歸,陳正己問之曰:「陸先生教人何先?」曰:「辨志。」復問曰:「何辨?」曰:「義利之辨。」

  說格物窮理,則並非立志便可了。若說辨義利公私,則立志要辨便能辨。所以九淵只鼓勵人立志。他說:

  要當軒昂奮發,莫恁地沉埋在卑陋凡下處。

  又說:

  彘雞終日營營,無超然之意。須是一刀兩斷,何故縈縈如此?縈縈底討個什麼?

  若這一個志立定了,後面一切易解決。他說:

  大綱提掇來,細細理會去。如魚龍游於江海之中,沛然無礙。

  有人問:

  先生之學,亦有所受乎?曰:「因讀《孟子》而自得之於心也。」

  他說讀《盂子》而自得之於心,亦比程顥說「天理二字是自家體貼出來」更切實,更明白。所以他說:

  今天下學者,惟有兩途,一途樸實,一途議論。

  《九淵》的學問思想真可謂樸實之至。惟其樸實,所以易簡。

  或有譏先生之教人,專欲管歸一路者,先生曰:「吾亦只有此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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