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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呂祖謙附呂公著、呂希哲、呂本中、呂大器

2024-10-09 21:43:39 作者: 錢穆

  朱熹的交遊,張栻、陸九淵之外,還有呂祖謙,而尤以祖謙為最親密。祖謙字伯恭,婺州人,學者稱東萊先生。他是一世家子。自唐末五代以來,大門第陸續失蹤了,宋代只有韓家、呂家屈指可數的幾家。而南渡後呂家,尤稱為得中原文獻之傳。統計呂氏一門先後,載入全祖望《宋元學案》者,共七世十七人。這樣一個家學淵源,對祖謙影響自然會極大。

  最先是呂公著,字晦叔,東萊人。夷簡子,封申國公。自少講學,即以治心養性為本。平居無疾言遽色,於聲利紛華,泊然無所好。時稱其簡重清靜,識慮深敏,量閎而學粹。他和王安石、司馬光同時,倶為兩人所推敬。

  公著長子希哲,字原明,居京師,為河南人。少時不名一師,初學於焦千之,可稱是歐陽修的再傳。又從胡瑗、孫復、邵雍,並學於王安石。他和程頤在太學為同捨生,年相若。後來心服頤學問,首先師事。但最要還是他幼年時的家教。公著居家,簡重寡默,夫人亦性嚴有法度,雖甚愛希哲,然教之事事循規蹈短。甫十歲,祁寒盛暑,侍立終日。不命坐,不敢坐。日必冠帶以見長者。平居雖天甚熱,在父母長者側,不得去巾襪縛袴。出門不得入茶肆酒肆。市井裡巷之語,鄭衛淫靡之音,未嘗經於耳。不正之書,非禮之色,未嘗經於目。他自幼所受家教如此。少長又盡交天下賢豪長者以為師友,但晚年卻喜從高僧游。嘗說:「佛氏之道,與吾聖人脗合。」他習靜功深,雖驚恐顛沛,未嘗少動。嘗過山陽渡橋,橋壞,轎人倶墜,浮於水,他安坐轎上,神色不動。過了十年,他卻說:「那時轎壞墮水,還是覺心動。數年前大病,已稍稍勝前。今次疾病全不動了。」他又說:

  治人事天莫若嗇,修養家以此為要術。然事事保慎,常令有餘,持身保家安邦之道,不越於此,不止養生也。老子之論,亦當於理。

  希哲子好問,字舜徒。好問子本中,字居仁,學者稱東萊先生,亦稱紫微先生,而祖謙則稱小東萊。本中還守家風,不名一師。當時名宿,如劉安世、楊時、游酢、陳璀、尹焊諸人,皆嘗從游。自少即熟聞父祖庭訓,後又遍從名師,所以他常說:「德無常師,主善為師,此論最要。」又謂:「學者當熟究《孝經》、《論語》、《中庸》、《大學》,然後遍求諸書,必有得矣。」他著書有《童蒙訓》、《師友淵源錄》,又有《舍人官箴》。他說:

  當官大要,直不犯禍,和不害義,在人消詳斟酌之耳。然求合於道理,本非私心專為己也。

  又說:

  「忍」之一字,眾妙之門,當官處事,尤是先務。王沂公嘗說:「吃得三斗釅醋,方做得宰相。」蓋言忍受得事。

  他能詩,晚年也溺於禪。

  大器字治先,本中從子。兄弟四人,曰大倫、大猷、大同,築豹隱堂講學。祖謙,大器子。上面所述,是他一家的門第傳統。大抵呂氏家學,都主調和斟酌,不使偏鋒;都喜平易近切,不唱高調;都尚謹慎篤厚,不走險路。這在宋學中是別具一格的。祖謙則從這樣一種家學中薰陶出。他少時,性極褊,後因病中讀《論語》,至「躬自厚而薄責於人」,有省,遂終身無暴怒。他與朱熹、張栻友,嘗讀陸九淵文,喜之,而未識其人。主試禮部,得一卷,曰:「此必江西小陸之文也。」揭視果然。後來他在調和朱、陸異見上,盡了許多力。但熹對九淵、祖謙兩人,往往連合了批評。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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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恭失之多,子靜失之寡。

  又說:

  撫學九淵。有首無尾,婺學祖謙。有尾無首,禪學首尾皆無。

  他又深不喜祖謙講蘇氏學,他說:

  伯恭議論甚好,但每事要鶻圇說作一塊。又生怕人說異端俗學之非,護蘇氏尤力。以為爭較是非,不如斂藏持養。

  宋學家都喜排異端,斥俗學。這可說是宋代新興的平民學派吧!只有呂家是門第舊傳統,祖謙還持守著不變。他們一家傳統,襲有唐代人遺風,他們心中似乎沒有所謂異端與俗學。此因門第家風,重在保泰持盈,喜和不喜爭,喜融通不喜矯激。莊老佛釋,有時對保泰持盈極有用。南北朝、隋、唐大門第時代,莊老佛釋盛行了,這也不是偶然事。祖謙因此遂易近於蘇學。張栻與朱熹書卻說:

  伯恭近來於蘇氏父子,亦甚知其非。向來渠亦非助蘇氏,但習熟元祐間一等長厚之論,未肯誦言排之。今頗知此為病痛矣。

  可見當時朋輩中看祖謙,都說他是長厚一路,不肯公開排斥人。寬大和順,是門第的家風,但在宋儒中卻成為一種特有的孤調。宋學多愛明辨是非,只走一條線。我們可說宋學風氣近戰國,而祖謙則還是春秋傳統呀!熹又說:

  伯恭無恙時,好說史學,身後為後生輩胡塗說出,一般惡口小家,議論賤王尊覇,謀利計功,更不可聽。

  宋代學風,上對唐人,可說帶有一種革命的情調。這裡自有一種社會變動的影響。宋儒是新興的平民派,因此很像戰國諸子。春秋時代的封建貴族,一到戰國,全崩潰了,平民學者興起,帶有一種凌厲無前的鋒銳氣。唐代門第家庭,到宋時也崩潰了,那時則又是另一輩的平民學者在興起,所以他們也另有一番凌厲無前的鋒銳氣。他們重理論,不重傳統,所以喜講理學,不喜講史學。理學要講出一個最高原理來,史學則只就事論事,卑之毋高論。理學家講史學,便須講到唐、虞、三代去,講傳統,也只講唐、虞、三代。其實這氣派還是理學的,非史學的;還是革命的,非傳統的。祖謙卻在深厚的門第氣息中薰陶過,因此他的學風,在宋學中,好像不講最高原理,對現實帶有妥協性,沒有革命的一股勁。朱熹又有一番很詳細說這一層。他說:

  伊川發明道理之後,到得今日,浙中士君子有一般議論,又費力。只是雲不要矯激,遂至於凡事回互。揀一般偎風躲箭處立地,卻笑人慷慨奮發,以為必陷矯激之禍。此風更不可長。胡文定父子平生不服人,只服范文正公《嚴子陵祠堂記》,云:「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高!」直是說得好。往時李泰伯作《袁州學記》,說:「崇《詩書》,尚節義。」文字雖粗,其說振厲,使人讀之森然,可以激懦夫之氣。近日浙中文字雖細膩,只是一般回互,無奮發底意思,此風漸不好。孔子在陳,思魯之狂士。蓋狂士雖不得中,猶以奮發,可與有為。若一向委靡,濟甚事?

  這一節話,深微地描繪出當時浙學不能與初期宋學相比處。初期宋學近乎狂,其實正統宋學也全是狂。而浙學從祖謙以來,因其帶有門第氣,便絕不會是狂。朱熹在此上,寧覺江西陸學還比較地有力。他說:

  伯恭門徒,氣宇奄奄,四分五裂,各自為說,久之必至銷歇。子靜則不然,精神緊峭,其說分明,能變化人,使人旦異而晡不同,其流害未艾也。

  即張栻告誡袓謙也曾說:

  尊兄於尋常人病痛,往往皆無之,資質固美,然若坐在此上,卻恐頹墮少精神。

  但祖謙雖出身於門第,而祖謙所代表的浙學中人,卻並不出身於門第。朱熹、張栻雖如此般說祖謙,卻未料到他們認為回互不振厲的頹墮少精神的,卻會起來向宋學樹叛幟。他們認為四分五裂各自為統的,卻會起來反傳統。於是作為正統宋學對壘的,卻不在江西而轉反在浙江。這一風氣,卻由祖謙引其機。這是學術思想史的轉變中,一件至可玩味的事。

  祖謙也有和他家傳統不同的一點,他好汲引群眾,聚徒講學。這是他受當時時代的影響,但反過來影響時代卻更大了。陸九淵曾說:「伯恭在衰絰中,而戶外之屨恆滿。」張栻《與朱熹書》亦曰:「伯恭聚徒,世多議其非。」又曰:

  伯恭真不易得,向來聚徒頗眾,今歲己謝遣。然渠猶謂前日欲因而引之以善道,某謂來者為舉業之故,先懷利心,恐難納之於義。大抵渠凡事似於果斷有所未足。

  可見當時來從祖謙的,另是一派不近理學的人。若謂都只為舉業,卻未必是公論。張栻《與祖謙書》有云:

  去年聞從學者甚眾,某殊謂未然。若是為舉業而來,先懷利心,豈有利上誘得就義之理。但舊已嘗謝遣,後來何為復集,此次須是執得定。

  可見祖謙門下生徒,往來極盛。幾番謝遣,幾番又集合。栻又說:

  伯恭愛敝精神於閒文字中,徒自損,何益?如編《宋文海》,何補於治道,於後學?

  其實祖謙的《文海》,後名《宋文鑒》。卻頗為後代所推尊。僅用理學家眼光看,便覺是閒文字。這一層,朱熹和他卻較近。但熹又嫌他重了史學,輕視了經學,因此又說他博雜。熹說:

  博雜極害事。伯恭日前只向博雜處用功,卻於要約處不曾仔細研究。

  總之,祖謙在當時友朋中,總覺得他不夠味,或是不夠勁。後來的《宋史》,也不把他列入《道學傳》,改入於《儒林傳》。但他到底是浙東史學開山。當時陳亮便極度推尊他,說:

  伯恭規模宏闊,非復往時之比。敬夫元晦,已朗在下風矣。未可以尋常論也。

  這不是說他更勝於朱熹、張栻麼?但熹卻說:

  伯恭之學,大概尊《史記》,不然,則與陳同甫說不合。

  熹又說:

  其學合陳君舉、陳同甫二人之學問而一之。永嘉之學,理會制度,偏考究其小小者。惟君舉為有所長。若正則則渙無統紀,同甫則談論古今,說王說霸。伯恭則兼君舉、同甫之所長。

  這裡便顯然分出了當時學術界兩大壁壘的陣容來。但祖謙究是門第中出身,又與朱、張為密友,所以他的學問路數雖不同,卻依然和理學正統不致相衝突,而其他諸人則不免要和朱學顯相敵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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