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陳亮
2024-10-09 21:43:43
作者: 錢穆
宋學開始便喜歡講傳統,到朱熹才開始為宋學排定一新傳統。但同時陸九淵便反對,他自己說,自己學問直傳自孟子。但朱、陸異見,還是在理學內部的異見;浙學則從史學上來反對朱熹新傳統。首先我們將述及陳亮,他不贊成朱熹把儒學傳統遠從戰國直接到宋代,而把漢唐諸儒全擯於門外。
亮字同甫,永康人,學者稱龍川先生。他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議論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孝宗初年,與金約和,天下欣然幸獲蘇息,亮獨以為不可,上《中興五論》,不報。又嘗圜視錢塘,喟然嘆曰:「城可灌爾!」蓋以地下於西湖也。嗣後又詣闕上書,謂:「為陛下陳國家立政之本末,而開今日大有為之略;論天下形勢之消長,而決今日大有為之機。」孝宗為之赫然震動。用种放故事,召令上殿,將擢用,大臣交沮。復上書言三事,孝宗終欲官之,曰:「吾欲為社稷開數百年之基,寧以博一官?」亟渡江而歸。落魄醉酒,醉則戲為大言,屢下獄,幾得禍,幸辛棄疾、羅點諸人救之得免。自以豪俠遭大獄,歸益勵志讀書,其學自孟子後惟推王通。嘗曰:
研窮義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異,原心於杪忽,較理於分寸,以積累為工,以涵養為主,晬面盎背,則於諸儒誠有愧焉。至於堂堂之陳,正正之旗,風雨雲雷,交發而並至,龍蛇虎豹,變見而出沒,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自謂差有一日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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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宗內禪,光宗不朝重華宮,亮以進士對策,有「豈徒以一月四朝為京邑美觀」之語,光宗大喜,擢第一。時亮已暮年,為之驚喜備至,至於對弟感泣,相約以命服共見先人於地下,識者笑之。
就正統理學論,陳亮自是一修養不到家的人,甚至可說是無修養的人。不然,何至臨老得一個狀元,就使他感激涕零呢?而且他的對策,也確實大可議。所以朱熹要說他是「在利慾膠漆盆中」。也有人說他:「上書氣振,對策氣索,蓋要做狀元。」這些話全不虛。但他對當時理學家的攻擊,卻也直率而恣肆,不能說沒有他一番的道理。他首先提出了「人」與「儒」之辨。他說:
天地人為三才,人生只是要做個人。聖人,人之極則也。如聖人方是成人,故告子路者則曰:「亦可以為成人。」謂之聖人者,於人中為聖。謂之大人者,於人中為大。才立個儒者名字,固有該不盡之嫌矣。學者所以學為人也,豈必其儒哉?子夏、子張、子游,皆所謂儒者也。學之不至,則荀卿有某氏賤儒之說。《論語》一書,只告子夏以「汝為君子儒」,其他亦未之聞也。管仲盡合有商量處,畢竟總其大體,卻是個人,當得世界輕重有無,故孔子曰:「人也。」亮之不肖,於今世儒者無能為役,然亦自要做個人,非專循管、蕭以下規摹也。正欲攪金銀銅鐵,鎔作一器,要以適用為主耳。
他著重這一點,才提出他對於所謂「氣質之性」的抗議。他說:
人只是這個人,氣只是這個氣,才只是這個才。譬之金銀銅鐵,煉有多少,則器有精粗,豈其於本質之外換出一般以為絕世之美器哉?故浩然之氣,百鍊之血氣也。使世人爭騖高遠以求之,東扶西倒,而卒不著實而適用,則諸儒之所以引之者亦過矣。
這些話全都說中要害處。他提出了對世事的著重於適用,來代替正統宋學對心性之涵養與察識,於是遂別成一番議論與見解。他說:
為士以文章行義自名,居官以政事書判自顯,各務其實,而極其所至,各有能有不能,卒亦不敢強也。道德性命之說一興,而尋常爛熟無所能解之人,自托於其間,以端懿靜深為體,以徐行緩語為用,務為不可窮測,以蓋其所無。一藝一能,皆以為不足自通於聖人之道。於是,天下之士始喪其所有而不知適從。為士者恥言文章行義,而曰盡心知性。居官者恥言政事書判,而曰學道愛人。相蒙相欺,以盡廢天下之實,終於百事不理而已。及其徒既衰,熟視不平者合力共攻之,無須之禍,濫及平人,而予於其中受無須之禍尤慘。
這些話里,他也自有曲飾處。他制行不檢,屢蒙奇禍,不該推諉說是中了無須之禍。但從他話中,卻可看出正統宋學末流之頹勢,及當時人不滿不平之反響。依亮所說,也不過要重返到初期宋儒的規模。但初期宋儒沒有中期以下一番演進,也說不出陳亮這些話。他又向朱熹提出他有名的所謂「王覇義利」之辨。他說:
自孟、荀論義利王覇,漢唐諸儒未能深明其說。本朝伊、洛諸公,辨析天理人慾,而王覇義利之說於是大明。然謂三代以道治天下,漢唐以智力把持天下,其說固已使人不能心服。而近世諸儒,遂謂三代專以天理行,漢唐專以人慾行,其間有與天理暗合者,是以亦能長久。信斯言也,千五百年之間,天地亦是架漏過時,而人心亦是牽補度日。萬物何以阜蕃,而道何以常存乎?
於是曰:
諸儒自處者,曰義曰王;漢唐做得成者,曰利曰覇。一頭自如此說,一頭自如彼做。說得雖甚好,做得亦不惡。如此卻是義利雙行,王覇並用。如亮之說,卻是直上直下,只有一個頭顱做得成耳。
依亮意,歷史常是在演進,既說是天地間有此一道統,便不該把漢唐單獨擯斥在此道統外。所以他說:
心之用,有不盡而無常泯。法之文,有不備而無常廢。人之所以與天地並立而為三者,非天地常獨運而人為有息也。人不立,則天地不能以獨運。夫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者,非謂其舍人而為道也。若謂道之存亡,非人之所能與,則舍人可以為道,而釋氏之言不誣矣。使人人可以為堯,萬世皆堯,則道豈不光明盛大於天下。使人人無異於桀,則人紀不可修,天地不可立,而道之廢亦已久矣。天地而可架漏過時,則塊然一物也。人心而可牽補度日,則半死半活之蟲也。道於何處而常不息哉?惟聖人為能盡倫,自余於倫不盡,而非盡欺人以為倫也。惟王為能盡制,自余於制有不盡,而非盡罔世以為制也。烏有欺罔而可以得人長世乎?
其實他和熹立場本不同。熹所講側重在每一個人的心性修養上,因此要為此種修養建立一最高的標準。他所講是歷史時會整個的運行,便像不要有所謂個人修養的最高標準了。所以他又說:
亮大意以為本領閎闊,工夫至到,便做得三代。有本領,無工夫,只做得漢唐。而秘書指熹。必謂漢唐並無些子本領,只是頭出頭沒,偶有暗合處,便得功業成就,其實則是利慾場中走。使二千年之英雄豪傑,不得近聖人之光。天地之間,何物非道?赫日當空,處處光明。閉眼之人,開眼即是。豈舉世皆盲,便不可與共此光明乎?眼盲者摸索得著,故謂之暗合,不應二千年之間,有眼皆盲也。亮以為後世英雄豪傑之尤者,眼光如黑漆,有時閉眼胡做,遂為聖門之罪人。及其開眼運用,無往而非赫日之光明。天地賴以撐持,人物賴以生育。今指其閉眼胡做時,便以為盲,無一分眼光。指其開眼運用時,只以為偶合,其實不離於盲。嗟呼寃哉!彼直閉眼耳,眼光未嘗不如黑漆也。況夫光如黑漆者,開則其正也,閉則霎時浮翳耳。仰首信眉,何處不是光明?使孔子在時,必持出其光明,以附於長長開眼者之後,則其利慾一時涴世界者,如浮翳盡洗而去之。天地清明,赫日長在,不亦恢廓灑落閎大而端正乎?今不欲天地清明,赫日長在,只是這些子珍滅不得者,便以為古今秘寶。因吾眼之偶開,便以為得不傳之絕學。三三兩兩,附耳而語,有同告密。畫界而立,一似結壇。盡絕一世之人於門外,而謂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點洗;二千年之天地日月,若有若無;世界皆是利慾,斯道之不絕者僅如縷耳。此英雄豪傑所以自絕於門外,以為立功建業,別是法門。這些好說話,且與留著妝景足矣。秘書亦何忍見二千年間世界塗涴,而光明寶藏,獨數儒者自得之,更待其時而若合符節乎?點鐵成金,正欲秘書諸人相與洗淨二千年世界,使光明寶藏長長發見。不是只靠這些以幸其不絕,又誣其如縷也。
他這些話,實在也有他一番顛撲不破的真理。當時陳傅良批評兩家說:
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此同甫之說也。如此則三代聖賢,枉作工夫。功有適成,何必有德?事有偶濟,何必有理?此晦庵之說也。如此則漢祖唐宗,賢於仆區不遠。蓋謂二家之說,皆未得當。
此後明儒黃宗羲又為此公案下評判,他說:
止齋陳傅良。之意,畢竟主張龍川一邊過多。夫朱子以事功卑龍川,龍川正不諱言事功,所以終不能服龍川之心。不知三代以上之事功,與漢唐之事功,迥乎不同。所謂功有適成,事有偶濟者,亦只漢祖唐宗一身一家之事功耳。統天下而言之,固未見其成且濟也。以是而論,則言漢祖唐宗不遠於仆區,亦未始不可。
宗羲著有《明夷待訪錄》,列論歷代制度,而始以《原君》、《原臣》、《原法》三篇。他始從歷史眼光事功立場來再擁護朱熹,作更進一層的發揮。但其實他的說法,陳亮同時葉適已說過。葉適說:
以勢力威力為君道,以刑政末作為治體,漢之文、宣,唐之太宗,雖號賢君,其實去桀、紂尚無幾。
立論之苛,尤嚴於熹。但我們今日,不妨再作一審量。縱使說漢祖唐宗全是些私心,究竟也不能說漢唐兩代人物,全都閉著眼,都在給漢祖唐宗牽著鼻子走,全只是利慾私心,奴才氣息。那時一切制度,便全沒有天理,或仍是偶而與天理相暗合。所以陳亮這番話,依然有他的特見。近代人一面看不起程朱的理學,一面卻仍抱著程朱舊態度。他們認為只有近代西洋才是充滿著光明,一切是天理,而中國自秦以下,便真如亮所謂「架漏過時,牽補度日」了。天地則一片漆黑,世界則通體塗涴。今試重讀亮所謂「因吾眼之偶開,得不傳之絕學,而謂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點洗」,「畫界而立,絕一世之人於門外」這些話,卻不料當前仍見此景象,而有尤甚焉者。但亮許多話,究竟著意在推倒,並沒有開拓。我們若從他話再回頭看陸九淵與王守仁,應該更多些解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