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葉適

2024-10-09 21:43:46 作者: 錢穆

  浙學在不排異端不斥異端的風氣下,卻演變成由他們來反傳統。陳亮反對朱熹的,在熹的新傳統里抹去了漢唐諸儒,葉適則反對朱熹新傳統里所定孔、曾、思、孟四子書之不合。陳亮還是在爭態度,葉適始是在爭思想。陳亮所根據的還是功利立場,葉適卻直從正統宋學的義理立場來爭辨。全祖望說:

  水心天資高放,言砭古人多過情,其自曾子、子思而下皆不免,不僅如象山之詆伊川也。要亦有卓然不經人道者,未可以方隅之見棄之。乾、淳諸老既歿,學術之會總為朱、陸二派,而水心齗齗其間,遂稱鼎足。

  可見葉適思想在當時之地位與力量。

  葉適字正則,永嘉人,學者稱水心先生。他素主復仇。韓傭冑開禧用兵之說起,他力主「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他主張修邊而不急於開邊,整兵而不急於用兵,其要尤在節用減賦,以寬民力。他當時對軍事財政,都有極切實極精細的計劃,而時議不納。兵敗了,再起用他,他又獻斫營劫寨之策,勉強把一時頹勢挽住。廷議又急於求和,他謂可不必,只力修堡塢,先謀自固,徐圖進取。別人卻誣陷他附會侂冑挑起兵端。他杜門家居,也不自辯。嘆息說:「女真崛起五六十年,盛極將亡,恐有他人出而有之。」蒙古南侵,他好像已事先料到了。他是一實際有幹才的人,卻不像陳亮狂士大言。

  他著書有《習學記言》序目五十卷及《文集》、《別集》等。他極工文章,因此他的弟子多流於文辭,在他思想學術方面,卻少承襲。他說:

  孔子自言德行,顏淵而下十人,無曾子。曰:「參也魯。」或曾子於孔子歿後,德加尊,行加修,獨任孔子之道,然無明據。

  又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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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子之學,以身為本,容色辭氣之外不暇問,於大道多遺略。

  又曰: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近世以曾子為親傳孔子之道,死復傳之於人,在此一章。案:此以為曾子自傳其所得之道則可,以為得孔子之道而傳之則不可。孔子教其徒,所受各不同,以為雖不同而皆受之孔子則可,以為曾子獨受而傳之人則不可。孔子嘗告曾子:「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既唯之,而自以為忠恕。案:孔子告顏子:「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蓋己不必是,人不必非,克己以盡物可也。若動容貌者遠暴慢,正顏色而近信,出辭氣而遠鄙俗,此即曾子所以告孟敬子者。則專以己為是,以人為非;克與不克,歸與不歸,皆不可知,但以己形物而已。且其言謂「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即上三語。而「籩豆之事則有司存,」尊其所尊,賤其所賤,又與一貫之指不合。

  又曰:

  忠以盡己,恕以盡人,雖曰內外合一,而自古聖人經緯天地之妙用,固不止於是。

  又曰:

  世謂孔子語曾子一貫,曾子唯之不復重問,以為心悟神領,不在口耳。豈有是哉?一貫之指,因子貢而麤明,因曾子而大迷。

  此辨曾子未為獨傳了孔子的道。他又說:

  孔子嘗言:「中庸之德民鮮能。」而子思作《中庸》,若以為遺言,則顏、閔猶無是告而獨閟其家,非是。若所自作,則高者極高,深者極深,非上世所傳也。然則言孔子傳曾子,曾子傳子思,必有謬誤。

  此辨子思《中庸》未必是孔子遺言。他又說:

  世以孟子傳孔子,殆或庶幾。然開德廣,語治驟,處己過,涉世疏。學者趨新逐奇,忽忘本統,使道不完而有跡。

  孟子言性、言命、言仁、言天,皆古人所未及,故曰開德廣。齊、滕大小異,而言行王道皆若建瓴,故曰語治驟。自謂庶人不見諸侯,然以彭更言考之,後車從者之盛,故曰處己過。孔子亦與梁邱據語,孟子不與王驩言,故曰涉世疏。學者不足以知其統而襲其跡,則以道為新說奇論矣。

  又曰:

  以心為官,出孔子之後。以性為善,自孟子始。然後學者盡廢古人之條目,而專以心為宗主。致虛意多,實力少,測知廣,凝聚狹。而堯舜以來,內外相成之道廢矣。

  又曰:

  孟子言性無不善,不幸失其所養,使至於此,牧民者之罪,民非有罪也。以此接堯、舜、禹、湯之統,此孟子之功。後世學者既不親履孟子之時,莫得其所以言之要。

  此辨孟子論學,亦針對當時,難免有偏。他又說:

  經傳諸書,往往因事該理,多前後斷絕,或彼此不相顧。而《大學》自心、意及身,發明功用,至於國、家、天下,貫穿通徹,本末全具。故程氏指為學者趨詣簡捷之地。近世講習尤詳,其間極有當論者。程氏言:「格物者,窮理也。」案:此篇心未正當正,意未誠當誠,知未至當致,而君臣父子之道各有所止,是亦入德之門耳,未至於能窮理也。若窮盡物理,矩鑊不瑜,天下國家之道,已自無復遺蘊,安得意未誠、心未正、知未至者而先能之?若以為未能窮理而求窮理,則未正之心,未誠之意,未致之知,安能求之?然所以若是者,正謂為《大學》之書者,自不能明,故疑誤後學耳。以此知趨詣簡捷之地,未易求而徒易惑也。

  此辨《大學》未可信。他又說:

  《文言》、《上下系》、《說卦》諸篇,習《易》者匯為一書,後世不深考,以為皆孔子作,而《十翼》講誦獨多。魏晉而後,遂與老莊並行,號為孔老。佛學後出,其變為禪,善其說者以為與孔子不異,亦援《十翼》以自況,故又號為儒釋。本朝承平時,禪說尤熾,豪傑之士,有欲修明吾說以勝之者,而周、張、二程出焉。自謂出入於老佛甚久,已而曰:吾道固有之矣。故無極太極,動靜男女,太和參兩,形氣聚散,縕感通,有直內,無方外,不足以入堯舜之道,皆本於《十翼》。以為此吾所有之道,非彼之道也。及其啟教後學,於子思、孟子之新說奇論,皆特發明之。大抵欲抑浮屠之鋒銳,而示吾所有之道若此。然不悟《十翼》非孔子作,則道之本統尚晦;不知夷狄之學亦與中國異,而徒以新說奇論辟之,則子思、孟子之失遂彰。

  此辨《十翼》非孔子作。大抵以上諸條,他把《論語》里的曾子和《中庸》及《孟子》乃至《大學》和《易傳》,逐一批評了,而同時又批評到周、張和二程。其實是在批評朱熹所排定的儒學新傳統。除卻孔子外,全給批評了。他在這一方面所表現,頗似歐陽修。他們同是運用史學眼光來考察,宜乎有許多的相近。

  他又說:

  孔子之先,非無達人。《六經》大義,源深流遠。取捨予奪,要有所承。使皆蕪廢訛雜,則仲尼將安取斯?今盡揜舊聞,一歸孔氏,所以尊孔氏者,固已至矣。推孔子之所以承先聖者,則未為得也。

  這也是極平實的話。孔子以前也還有傳統,不該略去不問。孔子以後,也不該把曾子、思、孟作一線之單傳。孟子之後,又不該直落到周、張與二程。這樣說來,便把朱熹排定的新傳統,通體排擊了。

  他又說:

  《周官》言道則兼藝,其言「儒以道得民」,「至德以為道本」,最為切要。老蔣本周史官,而其書盡遺萬事而特言道,凡其形貌朕兆,眇忽微妙,無不悉具,予疑非耼所著。而《易傳》及子思孟子亦爭言道,皆定為某物。故後世之於道,始有異說,而又益以莊、列西方之學,愈乖離矣。

  這始提出他自己對道的觀點,這是永嘉學派以經制言學之大旨。清儒顏元,亦推本《周禮》言道,但史學造詣,則遠不逮永嘉。我們若把浙學永嘉上溯之江西之廬陵,歐陽修。則頗見相近似。但歐陽修並不信《周官》。專就這一點論,則他的見識還超在葉適之上了。

  適又說:

  程氏語學者,必以敬為始。予謂學必始於復禮,復禮然後能敬。

  敬是私人事,禮是社會事,這是理學與史學之大分野。他又說:

  《曲禮》中三百餘條,人情物理,的然不違。余篇如此切要語,可並集為上下篇,使初學者由之而入。豈惟初學,固當終身守而不畔。必使人情事理,不相踰越,而後其道庶幾可存。若他無所用力,而惟曾子動容貌、出辭氣、正顏色三者之求,則厚者以株守為固,而薄者以捷出為偽矣。

  程頤說敬即便是禮。依葉適意見,該是禮才始是敬。因只講敬,限在自心自身上,講禮便通到人情與事理。洛、閩重內,浙學則轉向外,這又是理學與史學一條界線。他又說:

  正誼不謀利,明道不計功,初看極好,細看全疏闊。古人以利與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義光明。既無功利,則道義乃無用之虛語。

  轉向外,所以不忽了功利。這亦是顏元、戴震排斥宋儒的理論。他又說:

  黃叔度為後世顏子,觀孔子所以許顏子者,皆言其學,不專以質。漢人不知學,而叔度以質為道,遂使老莊之說與孔顏並行。以善形惡,自是義理中偏側之累。故孟子謂:以善養人,然後能服天下。東漢儒者,欲以不平之意,加於敝法之上,以勝天下之不肖,宜其累發而累挫也。

  這一說,實在說中了正統宋學末派之真毛病。陳亮「無須之禍」一段,與此可相參。他又說:

  程氏顥。答張氏載。論《定性書》,皆老佛語也。老佛之學,所以不可入周孔之道者,周孔以建德為本,以勞謙為用,故其所立可與天地相終始,而吾身之區區不與焉。老佛則處身過高,而以德業為應世,其偶可為則為之。所立未毫髮,而自誇甚於丘山,至於壞敗喪失,使中國胥為夷狄,滄亡而不能救,而不以為己責也。

  這才徑以程氏為老、佛,其所抨擊,尤似顏元、戴震之口吻。

  他門下有周南,曾五易師而登適之門。紹熙元年以進士對策,述時弊三:一為道學,二為朋黨,三為皇極。他說:

  天下之大禍,始於道學,而終於皇極。

  這更可證明後代顏元、戴震之意見,早在南宋時,已明白提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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