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羅馬

2024-10-09 10:28:44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好吧,我很抱歉。我本應該按照你們所期望的那樣,以一種合乎邏輯、系統化的方式到達羅馬——沿著德國日以繼夜地行進,穿過奧地利和瑞士,途經法國一角,再經過倫巴第和托斯卡納,最終風塵僕僕、精疲力竭地抵達目的地,巴不得抓緊找到一個自助洗衣店,把髒衣服洗個乾淨。但是我已經差不多在北歐無休無止的潮濕天氣下度過了一個月,因此十分渴望陽光。我的願望很簡單。我想要穿著短袖襯衫在街上漫步,想要坐在室外喝一杯卡布奇諾,想要體驗陽光灑滿臉龐的感覺。所以帶著一點兒突如其來的罪惡感,我放棄了原先安排好的行程,轉而一下子跨越了歐洲1500英里的距離。如果你把旅行看作是一系列衝動,你會發現更多的樂趣,人生不也是這樣嘛!

  我之前從未去過羅馬,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自打我青春期第一次看了《甜蜜的生活》[1]之後,我就一直很想去羅馬。我喜歡看義大利電影,尤其是拍得超級爛的那種,那些電影的配音演員都毫無演技可言,但他們又偏偏覺得演電影是個好職業。他們通常會讓基安卡羅·基安尼尼[2]和惹人愛憐的奧內拉·穆蒂[3]做電影的男女主角,再給電影取一個讓人一聽就知道它有多爛的名字,比如《雨夜》《那不勒斯的夏天》《春來》等。所以你絲毫不用擔心會被電影情節分心,你只用把注意力集中在兩件事情上,一是奧內拉·穆蒂脫衣服的情景,二是電影裡的布景。義大利電影通常都有漂亮的背景畫面——一般都是奧內拉和基安卡羅騎著一輛「嗡嗡」飛馳的黃蜂牌摩托車,經過大鬥獸場和納沃納廣場以及羅馬其他的旅遊勝地,他們一路上不是在愉快地調情,就是在含情脈脈地討論著「我們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之類的事情,通常是因為其中一個人正和馬塞洛·馬斯楚安尼[4]同居。

  每個地方的電影都充斥了某種當地的色彩。20世紀60年代,法律要求所有攝於英國的電影都要有展示四個大笑的時尚達人開著敞篷摩根汽車經過倫敦塔橋的航拍鏡頭,拍攝角度讓人眩暈,但現在除了義大利人,好像沒人在遵守這樣的規定了,這讓我深感遺憾。因為我的世界觀全部是由《追捕》《無法呼吸》《噴泉里的三個硬幣》以及《卡羅素偵探》系列電影裡的背景畫面建構而成的。如果我沒看過這些電影,大概此時還住在皮奧里亞[5],十分美滋滋地夢想著這樣的生活呢。

  羅馬如我期望的那樣神奇,顯然比皮奧里亞上檔次許多。它有著斯德哥爾摩沒有的一切——溫暖、陽光、輕鬆、活力,到處都是好吃的食物和實惠的飲料。抵達羅馬後的第一個夜晚,我和一個被美國驅逐出境的朋友一起吃了頓晚飯。他在羅馬住了20年,吃飯期間一直在和我抱怨羅馬的物價變得有多貴、多離譜。但在去過斯德哥爾摩之後,我覺得羅馬的東西非常便宜。所以我問他:「你是怎麼做到在這樣一個溫暖的夜晚,坐在露天餐廳里吃這麼棒的晚餐,還能對哪兒哪兒都看不慣的?」

  「當然,當然,但是人總得給自己找一個發泄的途徑。」他解釋道,仿佛這個說辭解決了一切。晚飯過後,他帶我到城裡散步,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和我講解羅馬是怎麼一步步墮落的——威尼托大道上的酒吧早就不知格調為何物,擠滿了德國佬和美國佬,他們實在是又蠢又懶,被人狠狠地敲竹槓都不知道;羅嘉蒂諾,就是在西班牙廣場旁因影片《甜蜜的生活》一舉成名的夜店,現在變成了麥當勞;曾經那些別具風情的餐廳或旅館,現在已經被唯利是圖、毫無品位的人糟蹋得一塌糊塗。

  

  雖然我一直在聽他說,但根本沒聽進去。這裡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棒極了,甚至是那些十分冷漠的服務生和計程車司機,尤其是那個騙了我3萬里拉的司機。他把我從特米尼火車站帶到我住的旅館,收了3萬里拉車費,而沒有告訴我,旅館與火車站就相隔兩個半街區,步行只需30秒——因為他幹這個勾當的時候顯得十分人畜無害,我還被他感動到,給了他一筆小費。請大家原諒我的愚蠢,是我的愚蠢讓他對我下了黑手。

  我住的旅館位於加富爾大道外一個破舊的街區——就是那種你在那撒尿也沒人會來管你的地方——但它還是有個優點的,那就是它位於市中心。從這裡出發,你能去城裡的任何地方。我就這麼幹了,日復一日,走個不停。每天黎明破曉時我便起床,因為那時正是空氣還沒怎麼被污染的大好時候,然後我會看著這個城市慢慢醒來,看著商店老闆吹著口哨溜出門外,掃掃地,拉開遮陽篷,推上百葉窗。

  我走過博蓋斯別墅的花園,沿著西班牙廣場的階梯上上下下,瀏覽了孔多第大道上的商店櫥窗,欣賞了大鬥獸場和古羅馬廣場的磅礴大氣。我穿過台伯河,踏上特拉斯特弗起伏不平的街道,還在高聳的賈尼科洛山上走了走。在那裡,可以欣賞到羅馬極美的風光,還能看見許多年輕情侶在淺淺的暗礁那裡情意綿綿地纏抱在一起。義大利人似乎發明了一種無須脫光衣服便能做愛的方法,並抓緊一切機會實踐,生怕別人看不到似的。我買了個冰激凌邊吃邊看,想看看有幾對情侶會一不小心從礁石的邊緣掉下,摔到下面的岩石上。謝天謝地,沒人如此。他們一定是在背上背了個吸盤吧。

  整整一個星期,我都在不停地走,腳都要廢掉了。要是我實在累得走不動了,便會坐下來喝杯咖啡,或是躺在長椅上曬兒會太陽,等休息得差不多了就繼續上路。

  但我還是要說,羅馬並不是一個適合步行的城市。你很有可能正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被車撞倒。斑馬線在羅馬根本不頂用,這是讓人始料未及的,需要花好長時間才能習慣。有一次我在一條大馬路上閒逛,腦海里正對著奧內拉·穆蒂和一大桶吉露果凍浮想聯翩,突然,我看到六個車道上的車子猛然向我衝來,絲毫沒有在我面前停下來的意思,我著實嚇了一大跳!

  其實他們也不是想撞你(巴黎人倒是會這麼想),但就是會撞到你。我覺得部分原因在於,義大利司機在路上行駛的時候,並不會關心他們眼前的事物。他們總是忙著砸喇叭,做浮誇的手勢,阻止其他車子搶車道,做愛,收拾車后座的孩子,吃和棒球棒差不多大的三明治。這些事情通常是同時進行的,所以他們最開始注意到你可能是通過後視鏡,但那時,你早已成為躺在車后街道上的「某些東西」了。

  但即使真的看到了你,他們也不會停車。這不是說他們和你有仇,只不過是他們相信:如果路上有什麼東西,他們一定能從它旁邊溜過去,不管是電線桿還是中東來的遊客,當然,修女除外。即便是羅馬的司機也是不敢撞修女的,你能看到成群的修女竟然能毫髮無損、風輕雲淡地穿過八個車道的匯合口,就像黑白紙片隨風飄過一樣。因此,如果你想要穿過像威尼斯廣場這樣的鬧市區,你唯一的指望便是等著一群修女過來,然後像汗津津的T恤衫一樣死死地黏住她們。

  義大利人的停車方式我倒是蠻喜歡的。不論你在羅馬轉過哪個街角,眼前的景象都會讓你覺得你仿佛錯過了一場為盲人舉辦的停車大賽。車子橫七豎八地停著:車身的一半停在人行道上,另一半停在外面;有些車頭朝里,有些則朝外;有些乾脆堵住了車庫、岔路或公共電話亭。還有一些車停得那叫一個緊啊,司機只能通過天窗離開這輛車。羅馬人的這種停車方法,大概只有在我不小心往腿上潑了一瓶鹽酸時才做得到吧。

  有一天早晨,我在錫斯蒂納大道上閒逛,突然看到一輛菲亞特克羅瑪從我面前飛馳而過(它的車輪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冒著白煙滑了100碼才停下來。沒有片刻遲疑,司機馬上換至倒車檔,朝街上的停車位開去,把車倒向長度少於2.5英尺、勉強能容下他這輛菲亞特的車位上,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他就這樣把車倒進那個停車位,重重地撞在了一輛雷諾上。

  世界沉默了一分鐘,只有逸出的尾氣在發出嘶嘶聲。司機從車上跳了下來,不可思議地盯著眼前的這場災難——撞歪的保險槓和四分五裂的尾燈,他自己那輛車的排氣管已經精疲力竭地軟軟地趴在了地上——他竟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仿佛那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某種神秘兮兮的東西。接著他做出了我覺得大部分義大利人都做得出的舉動,他用盡氣力狠狠地踹了雷諾一腳,把車門都踢出了凹痕。懲罰完這名不在場卻膽敢把車停在這兒的雷諾車司機,他就跳回自己的菲亞特,以一種瘋狂的速度駛離現場,正如他以瘋狂的速度來到這裡一樣。平靜再度降臨錫斯蒂納大道,只能偶爾聽到幾聲金屬部件從遭殃的雷諾車掉到地上的聲音。沒人把這當回事,只有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義大利人能把車停在任何地方。遍覽整個城市,你就會發現司機們霸道地把車停進只有一個沙發墊那麼大的地方,阻礙著交通,還不停地按喇叭提醒三英里之內的司機,為他開闢一條只有上電椅的人[6]才能享用的特別通道。要是某一塊地方面積太小,車子停不進去,羅馬人就會放點垃圾進去——一個空香菸盒、半塊吃剩的比薩、27個香菸屁股、半個筒底已經破掉不斷漏出冰激凌的蛋卷,旁邊還有飛來飛去的蒼蠅、一個油膩的沙丁魚罐頭、一份破破爛爛的舊報紙,以及一些你完全不會料到的東西,比如裁縫的人體模型和一頭死掉的山羊。

  就算是垃圾,也沒對我造成任何困擾。我知道羅馬髒亂差,交通一塌糊塗,但奇怪的是,這也是羅馬有趣的一面。羅馬是除了紐約之外,唯一一個能讓人這麼說的城市。事實上,羅馬總是讓我想起紐約——它們有同樣的噪聲、污垢、永不停歇的喧鬧和喇叭聲,也有同樣站在那裡閒著沒事幹的條子(他們同樣邊說話邊做手勢),以及同樣不著調的電子能源嗡嗡聲。唯一的不同便是羅馬的混亂已經無可救藥,相比之下,紐約算是十分秩序井然了——大部分人會耐心地排隊,遵守交通規則,尊重那些讓整個生活能夠有序運作的慣例。

  義大利人完全沒心思去遵守秩序,他們就是生活在某種騷亂之下,我覺得這樣還蠻迷人的。他們不排隊,不交稅,不準時赴約,不收好處不幹活,不遵守任何規則。在義大利的火車上,每一扇窗戶都貼了一張標語,上面用三種語言告訴你別把頭伸出窗外。用法語和德語寫的標語都是命令你不要把頭伸出去,但義大利語寫就的標語就是弱弱地建議:這好像不是一個好主意哦。否則,它還能怎麼辦呢?

  甚至是義大利的綁架案都隨意得讓人震驚。1988年1月,一個綁架集團綁架了一個叫卡羅·齊拉頓的18歲男生,他們把他關在了六英尺深的洞裡,定時給他吃飯,但是他們直到——你聽清楚了——10月,也就是綁架他九個月後,才和這個男生的父母提出要贖金的要求。你能信嗎?綁匪提出要50億里拉(250萬英鎊)的贖金,瀕臨崩潰的父母一下子就付清了贖金,但是綁匪緊接著又索要了更多的贖金。這一次男生的父母拒絕了,最後,在卡羅·齊拉頓被綁架兩年零一百天後,綁匪終於釋放了他。

  在我遊玩期間,義大利人正處於45年來第48個政府的管理下。義大利的社會結構是「香蕉共和國[7]」式的,但令人驚奇的是,它的經濟昌隆興旺。它現在已是世界第五大經濟體,這還是在義大利社會處於長期不穩定的狀態下實現的。如果他們擁有日本人的職業操守,那他們應該會成為這個星球的主宰。謝天謝地,他們並沒有!他們沉湎於把揮灑不完的精力用在日常生活中的細枝末節上——孩子、美食、咖啡館辯論——這才是生活本該有的樣子。

  一天早晨,我坐在馬薩拉大道上的一家街區酒吧里消磨時光,有三個穿著鍋爐工作服的男人走進來,在吧檯前點了幾杯咖啡。一分鐘後,其中一個男人突然狠狠地捶了一下另一個男人的胸,並且和對方在激動地說著什麼;第三個男人則揮舞著手臂,踉踉蹌蹌,發出悲傷的呻吟,像是呼吸道被堵住了似的。我覺得他們隨時都會掏出刀子來,血濺當場。但我後來發現,他們所談論的不過就是昨晚斯基拉奇[8]在對陣比利時的足球賽里踢出的一個高質量進球,或是菲亞特Tipo汽車的里程數或是其他類似的屁事兒。又過了一分鐘,他們喝光咖啡,開開心心地結伴離開了。

  這是一個多麼神奇的國家啊!

  還有一天早上,我去了博蓋斯別墅博物館。我從一份剪報上得知,它曾在1985年關閉,聲稱要大修兩年,因為別墅被建造在地下墓穴上,經年累月,慢慢地塌陷下來。不過我到那兒的時候,它依舊搭滿腳手架,被一層已經變形且繡得起皮的薄鐵皮隔開來,看起來也並沒有準備對公眾開放。現在離它最開始閉館已經過去了五年,距它預計的重新開張時間也過去了三年。

  這種持續的不靠譜行為簡直叫人火冒三丈(特別是你在閉館前幾天,不小心把雨傘落在了衣帽間),但是很快你就會把它當作生活中無法避免的事實予以接受,就像英國的天氣一樣。

  這個國家對於它的文化遺產也並不愛護,我必須說,義大利就是這副死樣子。義大利每年會花2億美元在文化遺產的維修和重建上,看起來是個很可觀的數字,但其實呢,這筆錢還不夠新修一條12英里長的高速公路,也只是1990年世界盃足球場建築費的零頭。作為一個整體來看,這筆錢只占了國家預算的0.2%。因此,三分之二的國家瑰寶不是被鎖進了倉庫,就是拒絕向公眾開放。剩下的一些瑰寶也漸漸消失在了大眾的視線里——比如1989年3月,擁有900年歷史的帕維塔市政塔突然失去平衡倒塌了,導致四人死亡——還有很多瑰寶散落四地,小偷們輕而易舉地就能把它們順走。1989年,就有近13000件藝術珍品在博物館和教堂里不翼而飛,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90000件藝術珍品已經失竊。80%的歐洲藝術品盜竊案發生在義大利。

  這種對於國家文化遺產的隨意態度,可謂是羅馬的傳統。近1000年來,投資商和建築師通常是在羅馬天主教會的「祝福」下(他們應該有骯髒的金錢交易,你不用問我,地球人都知道),將這個城市的古羅馬浴池、神廟和其他歷史悠久的紀念碑作為採石場。羅馬鬥獸場並不是因為時光的侵蝕才變成如今這副又笨又破的模樣,而是數百年來,人們一直用大錘敲下石塊,然後用推車把它們運到附近的石灰窯燒製成水泥。當貝爾尼尼[9]需要一車青銅建造聖彼得大教堂的華蓋時,他們把鐵鏟伸向了萬神宮的屋頂。任何一處古羅馬遺蹟能在這種環境下「存活」下來,都可以算是一個奇蹟。

  由於被剝奪了參觀博蓋斯別墅博物館的機會,我便轉而去附近的花園逛了逛。現在這裡已經是羅馬最大最美麗的花園了,充滿了靜謐的林地和穿透樹林投射進來的陽光,我在這兒好好地享受了一番。在這期間,我還看到了讓我大吃一驚的一幕,那時我正穿過一個枝繁葉茂的林間角落,迎面遇上一個長相兇狠的男人蹲在一棵樹旁拉屎,還陰著一張臉看著我。我之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但是歐洲人對於露天排泄似乎有種特別的喜好。在法國或比利時的高速公路上,隨處可見一個人站在車旁,往灌木叢里撒尿,而且離路不到一英尺遠。如果在美國,這些人會被帶到一旁暴打一頓。在巴黎你依舊能看到「超凡脫群」的街頭小便池,鋼灰色的屏障就是為了讓全世界的人看看裡面的人是誰、他正在幹什麼而設計的。我不明白我們路人究竟做錯了什麼,要看正在撒尿的傢伙的兩條腿和下半身。為什麼他們不能把小便池的邊邊建在離地六英尺高的地方呢?如果一個人走到那兒,我們肯定知道他要幹什麼,也沒必要盯著他看,不是嗎?

  我記得曾經看到過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我猜應該是同事——一起去吃午餐,當這個男人已經站在小便池面前的時候,三個人的談話還在愉快地進行。我覺得這好奇葩,他們竟然能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地繼續聊天。如果是在英國街頭看到這些小便池,女士們應該會馬上轉過頭,將對話限定在女性之間,假裝完全不知道她們的同事在做什麼。但是,根據唐娜希爾的《人類性史》,在18世紀的法國,上流社會的男女根本不會把一起上廁所當回事兒,有時大家還會在晚餐後補上一下廁所,好讓如火如荼的討論不要就此中斷。我覺得這個例子可以解釋法國的很多事情。至於義大利人,羅馬的工薪階級是這樣的:如果你在街上碰到一個老熟人,你不會和對方說「最近怎麼樣」或「一切還順利嗎」,而是「今天有沒有好好拉屎啊」。我這可是實話實說。

  好了,在這段具有啟示意味的離題快到尾聲時,讓我們回到正題,去梵蒂岡和聖彼得大教堂看看。正如很多旅遊指南提到的一樣,這是全世界最大的一所教堂,卻位於全世界最小的國家。我一直以為梵蒂岡是個古老的玩意兒,但實際上它作為一個國家實體是1929年之後才有的事兒,也就是墨索里尼與教皇簽訂《拉特蘭公約》後。到那兒的時候我還有隱隱約約的疑惑:如果我要穿過某些像邊境線一樣的地方,我是不是得花一大筆錢啊?但事實上我遭遇的唯一一個障礙,就是有20多個嘰嘰喳喳的男人,他們不是在向我推銷運動服就是要用寶麗來相機給我拍張照。我指了一位離我15英尺遠的穿著「丹佛野馬」運動服的女士,我告訴他們這位女士是我妻子,我的錢全在她那兒。他們一聽,全向那位女士涌去,我因此得以毫無壓力地穿過這個巨大的廣場。其間我停了一會兒,跟隨著一個美國的旅行團走了走,通過他們了解到了墨索里尼和《拉特蘭公約》的一些事情,還被告知教皇會從哪個陽台現身,說得好像他馬上就會出現一樣,但最後他並沒有出現。這些知識還是很有趣的,我本可以和他們待得再久一些,但導遊很快就發現我和他們不是一夥兒的,因為我沒有戴棒球帽,也沒有穿那套屬於三原色之一色系的運動裝。她告知我,這是個私人團體,而且很明確地做出如果我不溜之大吉,她也杵著不走的架勢。

  聖彼得大教堂從外觀上看並沒有很華麗,至少從廣場腳下看過去,沒啥讓人驚艷的地方。不過一旦走到裡面,你就會發現它超級棒,而且不管願意不願意,你都會對它的美妙張口結舌。它很宏大、美麗、有腔調,充滿珍寶和很高的通風口,還有那冷白的聖光讓你都不知道眼睛該往哪裡看。這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會讓我想要雙膝跪地、扣緊雙手向天哭訴「主啊,帶我回家吧」的建築,這個地球上也不會再有其他建築讓我產生這樣的共鳴。

  我沿著寬闊的中央走廊閒逛,對此地的規模感到十分興奮。它有730英尺長,364英尺寬,從地面到穹頂有438英尺高。但就像馬克·吐溫在《傻子出國記》中所說的那樣,由於這個建築的每個部分都很巨大,所以你必須時刻提醒自己,才不會忘記它的浩瀚。支撐穹頂的四根大柱子在這樣壯觀背景的映襯下,顯得也並沒有那麼巨大,直到你走近它,才會意識到它寬達50英尺。教堂的華蓋看起來確實如馬克·吐溫所說,像極了一個大號的床架,但它其實有尼亞加拉瀑布的一半高。也只有當我登上教堂頂端,俯視著入口蜂擁而至的遊客,發現他們看起來就像是爬來爬去的昆蟲時,我才猛然意識到這個教堂的巨大。我同時也發現,雖然這個教堂幾近無聲,顯得空蕩蕩的,但每個遊客的占地面積和一個足球場差不多,而那裡怎麼著也有個幾百人。

  我還看了一下「聖母憐子像」,它被放置在玻璃屏後面的一個側面拱頂里,看起來有些粗糙(因為幾年前有個瘋子把它弄壞了),外面還有一道隔開遊客的屏障,以至於我幾乎看不清它到底是什麼樣子。之後我去了西斯廷禮拜堂和博物館,它們也同樣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也必須承認,在體驗過聖彼得大教堂的雄渾壯麗後,其他所有的視覺體驗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浪費。

  我沿著康希里亞隆大道走回旅館,高興地發現這條街上擠滿了紀念品商店。我有些抵擋不住俗氣紀念品的誘惑,在我的經驗里,沒有哪個地方比宗教古玩店更有希望滿足我的惡趣味。有一次在艾奧瓦州康瑟爾布拉夫斯市,我整整考慮了一小時,就為了是否要花49.95美元買一個背面通電的耶穌畫像,只要你點亮那個畫像,鮮血就會從耶穌的傷口汩汩流出。最終連我自己都覺得它毫無品位,而且這個價格我也負擔不起。所以我想要在這裡再找一個價格適中、同樣毫無品位的替代品,比如耶穌受難十字架、耶穌誕生套裝筆、能放音樂的最後的晚餐廁紙盒,怎麼著也得有個耶穌受難鎮紙,上面寫著:「我的爸爸去了梵蒂岡,他帶給我的就只有這個糟糕的耶穌畫像。」但所有的商店都在賣那麼幾類毫無辨識度的商品:有孔的念珠、120個尺寸的十字架、大教堂的石膏模型和教皇約翰·保羅的晚餐盤。這些東西離俗氣還太遠了(除非你真的去了城裡,買12隻教皇餐盤用於晚宴,不過那樣可要花不少錢呢),所以我精疲力竭地走開了。生活在20世紀90年代最讓人失望的事情之一,就是垃圾紀念品幾乎已經銷聲匿跡。

  最後一天早上,我去了聖瑪麗亞大教堂的聖方濟僧侶陵墓,它就在熱鬧的巴貝利尼廣場附近。這地方我可不想盛情推薦。在16世紀,某些僧侶突然想到要拿其他死去僧侶的骨頭來裝飾這個地方,這是不是有點噁心啊?教堂的一邊有六個陰暗的接待室,裡面充斥著吸睛的玩意兒:一個胸骨搭成的祭壇、用頭蓋骨和腿骨巧妙製作而成的聖地、點綴著幾根前臂的天花板、由脊椎鑲嵌而成的玫瑰花牆飾、用手骨和腳骨做成的枝形吊燈。在奇奇怪怪的角落裡,我們還能見到一整副聖方濟僧侶的骨架,身上還穿了件像死神一樣的戴帽長袍。而外牆則用六種語言寫滿了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標語,比如「我們曾經像你一樣,你也會和我們一樣」,還有一首名為《我的母親殺了我》的長詩。這些人當時一定會被周遭的人當作異類,你可以想像一下,每次你患上感冒,都會有個傢伙帶著捲尺和若有所思的表情來到你的床邊……

  在1528年—1827年,有4000名僧侶為此處的裝飾奉獻了自己的身軀,直到有一天,人們發現這樣做實在太噁心了,所以就叫停了這個行為。沒有人知道是誰想出了這樣的設計,也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但只要是看過這些設計的人,總會不可避免地留下以下印象:聖方濟教派在其間藏了很多閒得沒事幹、有一定程度潔癖、處於半瘋癲狀態的僧侶。當然對教堂來說,這是一個不錯的生財機會。時不時地,總會有成群的遊客過來,花一沓里拉,就為了體驗一把這種病態的恐怖感。我唯一的遺憾是,這裡竟然沒有一家禮品店能夠讓我買到一盒脊椎骨餐巾環,或是用手骨和臂骨做的撓背器。顯而易見,如果你想買一個同樣毫無品位的紀念品作為補償,那你在羅馬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只能體驗到願望落空的挫敗感。

  [1]義大利文藝電影。——譯者注

  [2]義大利男演員、導演。

  [3]義大利女演員,著名性感影星。

  [4]義大利男演員。

  [5]美國伊利諾州的城市。

  [6]尤指美國處決犯人的椅子式用具。

  [7]指那些以水果出口、旅遊業和外資引進為經濟來源的中南美洲的發展中國家。——譯者注

  [8]義大利足球運動員。

  [9]17世紀義大利雕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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