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不勒斯、索倫托和卡普里
2024-10-09 10:28:47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我在旅館退完房後,便走向羅馬中央車站。這個車站就像義大利的大部分公共場所一樣,像個瘋人院。每一個售票窗口前都有顧客在誇張地做著各種手勢,他們看起來不像是來買票的,倒像是在對神情冷漠又疲態盡顯地坐在每一個窗口後面的人傾吐自己遇上的所有麻煩事兒。我很驚訝於義大利人在處理微末之事時,也擁有如此飽滿的情緒。
我不得不排了40分鐘的隊,排在我前面的一堆人都在扯著自己的頭髮,不停地發出怒吼,但一拿到票就突然轉怒為喜,開心地走了。我始終猜測不到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因為我一直在忙著阻攔那些試圖插隊的人,仿佛是我為他們打開了插隊亂紀的大門。其中有個人還企圖插隊兩次,在羅馬排隊,你需要用一把鶴嘴鋤來維持秩序。
最後,在我要坐的火車即將駛離前的一分鐘,總算輪到了我。我買了一張去那不勒斯的二等座車票——這是很簡單的事啊,我不知道這些人在大驚小怪什麼——然後繞過拐角跑到月台,做了一件我渴望許久的事情:我跳到了已經開動的火車上,說得再稍微準確些,我被人像扔郵包一樣從月台摔到了火車上。
火車很擠,但我在窗邊找到了一個座位,然後屏住呼吸,擦去了小腿上的涓涓血流。火車緩緩開過布滿了無窮無盡塔樓的羅馬郊區,接著提速進入了灰塵飛揚、混沌朦朧的鄉村地帶,那裡到處都是還未竣工的房子和一些並沒有人辦公的辦公樓。從羅馬到那不勒斯有兩個半小時的車程,火車上的每個人幾乎都毫無例外地用睡覺來打發時間。只有在火車通知大家停靠在哪個死氣沉沉的車站或是在乘務員經過時,乘客們才會猛然醒來,看看站牌名或拿出車票讓乘務員檢查。大部分乘客看上去都窮困潦倒、不修邊幅(甚至有些女人也這樣),和羅馬蜚聲國際的優雅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我猜這些人應該都是每周去羅馬打工的那不勒斯勞工,現在正準備坐車回家看望家人。
我欣賞著沿途的風景——一片低洼的平原延伸至淺綠的山脈,其間還散布了一些毫無生氣的村莊,裡面有許多未建好的房子——做著關於奧內拉·穆蒂的夢,以此消磨旅途時光,現在這個夢裡又多了一個透明的沙灘球、兩輛獨輪車、一張蹦床和摩門教聖所唱詩班的高分貝歌聲。車廂里溫暖而沉寂,不久後我便進入了夢鄉,但是幾分鐘後又被一陣充滿惡意的哀號叫醒。一個裹著頭巾的肥胖女人摟著一個髒兮兮的孩子經過車廂,大聲嚷嚷著自己的困頓人生,一路乞討走過,但是沒人買她的帳。她把孩子推到了我的面前——他全身都被巧克力狀的黏液覆蓋,而且長得真醜,我感覺自己為了避免發出尖叫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於是用手拼命地擋著臉——在這個小丑娃身上的棕色黏液滴在我身上之前,我迅速地從口袋裡掏出1000里拉給了這個女人。她像乘務員檢查車票似的冷漠接過我給的錢,連聲「謝謝」都不說,直接揚長而去,繼續向其他人大倒苦水。除此之外,剩下的旅途風平浪靜,無事發生。
火車順利抵達那不勒斯,我一出火車站,便受到27個計程車司機的熱烈歡迎,他們每個人都想帶我去一個很不錯卻十分偏遠的地方投宿,我揮手讓他們離開了。從髒亂差的中央車站走到附近同樣髒亂差的環遊小火車站,一路上經過的也是髒亂差的街區。人行道上的人都坐在搖搖晃晃的桌子旁,叫賣著一包包香菸和各種廉價的小東西;沿街停靠的車輛都是又髒又舊;所有的商店看上去都灰濛濛的,櫥窗上堆滿了包裝早已褪色的商品,就算是在陽光的照耀下,有些商品也幾乎無法辨認出是什麼東西了。我本打算在那不勒斯待一兩天,再去索倫托和卡普里,但這裡的環境實在太令人作嘔了,所以我決定馬上離開,等到我覺得自己稍微緩過來的時候,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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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達環遊小火車站的時候,正好趕上了高峰期。我抓緊時間買了一張車票。車上塞滿了汗津津的乘客,而且開得很慢。我被夾在兩個肥胖的女人中間,她們一直在高談闊論,激動得肥肉亂顫。繼續看書是不可能了,做關於奧內拉·穆蒂的夢也是不現實的。但我自我安慰地想著,自己能夠在這個地方有個位子坐,已經是非常幸運了,即使它只有六英尺寬,而且我不得不說,這兩個女人的身體柔軟無比。在旅途中的大部分時間裡,我都把頭靠在其中一個女人的肩膀上,用愛慕的眼神盯著她們的臉龐,她們對此好像也毫不在意。
我們經過那不勒斯市區和郊區的貧民窟,駛入了維蘇威和地中海之間遍布貧民窟的鄉村地帶。火車每開幾百英里,就會停在某個鄉村小站,有100個人會下車,同時120人會上車。甚至是龐貝和赫庫蘭尼姆(或者現在被叫作埃爾科拉諾)這樣的歷史名城,看起來也很破舊,到處都掛滿了晾衣繩,混凝土建築上也布滿裂痕。從火車上看過去,我可沒有發現任何遺址。不過在火車繼續前行數英里,爬上高處的一座山脈,在一連串的隧道中穿行時,空氣突然變得涼爽起來,那些海邊的村莊也十分美麗,雖然有些村莊只有幾間農屋和一個坐落在隧道之間山坡上的教堂。
我看到索倫托的第一眼就愛上了它。可能是因為那一天、那時的天氣,以及離開那不勒斯後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讓我產生了這樣的感受,但這裡的一切看上去確實都很完美:一個小巧的城鎮從火車站一直綿延至那不勒斯灣。城鎮的中心有一個叫塔索的廣場,面積不大,但熱鬧非凡,開滿了露天咖啡館。廣場的一邊連接了許多蜿蜒曲折的巷子,它們十分冷峻朦朧,散發著濃郁的芬芳。有很多店家聚在門口聊著生活八卦,孩童在嬉戲,充滿著義大利生活中那種隨處可見的喧鬧。小城的其餘部分則由大約12條步行街構成,街道兩旁開滿了實惠的商店和餐館,還有一些小巧精緻的老式旅館藏在濃濃的樹陰下。這裡可愛迷人,我甚至想在這裡開始新的生活。
我在伊甸園酒店入住,這是一家20世紀50年代建立的酒店,坐落在一條側道上,規模中等,開價很高,但也沒啥可指摘的。透過層層屋頂和繁茂的樹木,我能瞥見遠處的海景,我在房間裡十分躁動地踱步了五分鐘,慶幸自己竟然有此等好運,隨即關燈回到了街上。我環顧四周,在塔索廣場旁迷宮似的小巷子裡逛了逛。我懷著讚賞的目光注視著索倫托街旁那些乾乾淨淨、備貨充足的商店櫥窗,在廣場上的托尼諾小吃吧的露天座位上坐下來,點了一杯可樂,欣賞著眼前人來人往的景象,頓覺快意十足。
鎮上全是選擇在淡季度假的中年英國遊客(這個地方,他們還是玩得起的),路上行人和鄰桌夫婦的隻言片語飄進了我的耳朵里。這些話聽起來都差不多。妻子總是在瞎嚷嚷、製造噪聲污染,抱怨那些無休無止、毫無意義、煩躁不安、困擾英國中年女人的雞零狗碎之事。「我今天本來是要去買褲襪的,但我忘了,我叫你提醒我的,傑拉德。我現在穿的這條抽絲都快抽到阿馬爾菲[1]去了,我以為自己能在這兒買到的。我不知道自己要穿幾碼的,我就知道我早該再帶一雙過來的……」當然傑拉德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因為他正在偷偷地看一個沒穿內衣、慵懶地倚在路燈柱上的美女,或是和一個騎著黃蜂牌摩托車的小流氓說幾句俏皮話。而他似乎也意識到,他妻子不過是他人生中一個溫和的、慢性的刺激因素。不論在索倫托的哪裡,我都能看到這樣的英國夫婦,妻子看到什麼都要批評一通,就好像她是衛生部門的臥底一樣,而丈夫總是跟在她後面,疲憊不堪、招架無力。
我在廣場旁的一家餐館吃了晚飯,這裡人很多,但是服務態度很棒,上菜也很快,東西也十分好吃——有奶油義大利方餃和一堆索倫托扇貝,還有一大份簡易沙拉和一碗超大分量的自製冰激凌,看到這些,我的眼眶裡已然全是喜悅的淚水了。
用完晚餐後,我坐在那兒喝了杯咖啡,抽了根煙,讓我的肚子先緩一緩。正在這時,一樁有趣的事情發生了。一個八人團伙走了進來,他們看起來很有錢,而且自視甚高,一看就是背景可疑之士。女人們都穿著皮草,男人們都戴著墨鏡、穿著開司米大衣,他們進來還不到一分鐘,現場便爆發了一陣騷亂。他們十分喧鬧,餐館裡的其他人頓時陷入沉默,不論是顧客還是服務生,都紛紛轉頭看向他們。
很顯然,這些新來的人已經預訂了座位,但是餐館卻沒給他們準備好位子——這裡一張空桌都沒有——所以他們在各種抱怨。經理焦急地搓著手,忍受了所有的辱罵,他讓手下的服務生像道具工人一樣,拎著椅子、捧著鮮花,怎麼著也要在已經擁擠不堪的餐館裡再拼出一張能坐八個人的臨時餐桌來。這裡唯一一個不驕不躁、不忙不亂的人就是這夥人的頭頭,一個看上去和阿多夫·賽利[2]一樣神秘可怕的男人。他十分冷漠地站在那裡,肩上披著一件500英鎊的大衣。除了不時地對手下的麻子臉小嘍囉耳語幾句之外,他一言不發,我想他的指示內容應該類似於把誰炒了並把一條死魚塞進他嘴裡。
領班衝到他們面前,卑躬屈膝地向他們報告說現在已經拼了一張能坐六個人的桌子,如果女士們現在還沒有那麼急著坐下的話,他們很快就能換到一個更大的桌子上……我感覺他的額頭都快要貼到地板上了,然而這對那伙人來說是更嚴重的羞辱。「阿多夫」再次向小嘍囉耳語了幾句,小嘍囉便離開了,看上去像是要拿把機關槍狂射一通,或是開輛推土機把這個餐館碾為平地。
正在這時,我說道:「不好意思(我想給他們點好處),你們可以坐我的桌子,我馬上就走了。」我將咖啡一飲而盡,拿了零錢,站起身來。經理十分感激地看著我,仿佛我拯救了他的生命,或許也真的是這樣。領班很顯然是想把我狂親一遍,但還是代以十分諂媚的「感謝」。我從沒有這麼受歡迎過。服務生和其他的顧客都用——我感覺可以這麼說——欽佩的目光注視著我。就算是「阿多夫」,也微微低下了他那高貴的頭顱,對我表示感謝與尊敬。服務生很快將我的桌子收拾乾淨,隨後經理和領班將我歡送至門口,向我鞠躬致謝,還用小毛刷子撣了撣我的肩膀,甚至要把他們的女兒嫁給我或是和我共度春宵。我在門口猶豫了一下,突然感覺自己重新煥發出了青春光彩,顏值也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我露出好萊塢式的微笑,朝餐館隨興地揮了揮手,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在飽食一頓並為索倫托的一個麻煩地兒帶去和平之後,我在溫暖暮光籠罩下的索倫托街上開心地漫著步。我走向通往波西塔諾的海岸公路,也就是蜿蜒高峻的卡波路,路兩旁都是一些為了能俯瞰那不勒斯灣而建立在懸崖峭壁上的旅館。這些旅館全起了一些讓人聯繫起另一個時代的名字——貝爾艾爾、貝爾維斯西來納、海軍上將、卡拉維爾——看上去就像這40年間,它們都沒什麼變化。我在路邊的欄杆上坐了一小時,凝神注視著眼前魔幻般的美景,我的目光來回掃視著維蘇威和遠處的那不勒斯以及左前方漂浮在寧靜海面上的普羅奇達和伊斯基亞島。燈光在海灣附近閃耀,和藍色天空下的零星幾顆暮色之星相得益彰。空氣溫暖舒適,還透著一股新鮮出爐的麵包的味道。在我所有的人生閱歷中,這番景象,已幾近完美。
遠處有一個能俯瞰海灣的岬角,那兒有個叫作波佐利的小城。它位於那不勒斯的郊區地帶,也是索菲亞·羅蘭[3]的故鄉。波佐利的居民們享受著住在這個地球上地質結構最不穩定的地區的樂趣,那感覺仿若置身於一個陸地按摩床。他們一年要經歷4000次左右的地震,有時甚至一天就要經歷數百次,所以他們應該早已習慣了諸如天花板碎片掉進燉肉里,或是煙囪翻滾著掉下來把他們祖母砸暈之類的事情。
這一整片區域就像是一個保險推銷員最可怕的夢魘。地震是卡拉布里亞生活的一部分——那不勒斯1980年就曾發生過一次地震,導致12萬人無家可歸,甚至比這更猛的地震都隨時可能會來。也難怪他們會如此擔心地震。這些城鎮都是建立在十分陡峭的山坡上,仿佛只要是輕微的震動,就能讓它們全部滑進海里。而且最可怕的是,在它們的背後還有時不時發出隆隆聲的維蘇威火山,它可是一座隨時都可能爆發的活火山。它上一次爆發是在1944年,這已經是它自中世紀以來沉默時間最長的一次了。這聽起來,是不是怪絕望的?
我久久凝視著海灣對面波佐利的燈火,全神貫注地聆聽著是否會有諸如腳手架坍塌或地球裂成兩半的轟隆聲。但那裡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有一個閃爍的紅點在沿著天際線規律地移動,飛機飛過高空時發出的蚊子般的嗡嗡聲,以及我身後索倫托傳來的舒緩的車流聲。
* * *
第二天早晨,我在一片明媚的陽光中,沿著無比陡峭又風光旖旎的梅約路走向索倫托碼頭。我在至尊維多利亞大酒店的陰影里,坐上了一條幾乎空無一人的渡船,前往卡普里。它位於索倫托半島西面約10英里處,是一個鬱鬱蔥蔥、山巒起伏的海島。
渡船漸漸靠近卡普里,它看起來也不過如此。海港四周坐落著許多無精打采、樣子難看的商店、咖啡館和渡船租賃公司。它們似乎都還關著門,除了一個長得像大力水手的人在卷繩索之外,這裡毫無人煙。一條公路盤旋至陡峭的山坡,路口的標誌牌上寫著:卡普里鎮,6公里。
「6公里!」我發出豬叫。
我帶了兩本毫無用處的旅遊指南來到義大利,它們已經無用到我甚至都不願意說出它們的名字來,以防為這兩本書打了GG。或許我應該把其中一本叫作《讓我們去找另外一本旅遊指南吧》,另一本叫作《福德旅遊指南》(就當我剛剛在撒謊好了),這兩本指南都沒有說卡普里鎮在幾英里外的一個峻峭的山腰上。他們的描述聽起來像是告訴你,只要你一下渡船,就直接到了卡普里鎮上。但是從碼頭這裡望過去,卡普里鎮仿佛處於雲端中的某處。
通往山頂的纜車沒有運行(那是當然)。我環顧四周,想看看有沒有巴士、計程車甚至是驢子,能帶我上山,但那兒什麼都沒有。所以我只能像往常一樣嘆息一聲,然後開始長途跋涉。這是一次十分繁重的攀行,但總算沿途還有一些漂亮的別墅和美麗的海景。公路像蛇一樣盤繞上山坡,儘是些長長的讓人倦怠的S彎。我沿著這陡峭的山坡,攀爬了近一英里後,面前出現了很多從灌木叢開闢出來的台階。它們似乎是想為遊客提供一條更方便快捷但也更艱難的前往卡普里鎮的路線。我拾級而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無窮無盡的台階,它們一直往上,往上,再往上……它們一會兒被兩旁新刷過的別墅白牆所包圍,一會兒又在歪歪斜斜、氣味芬芳的灌木叢邊向前延伸,這樣的景象還是蠻吸引人的。但在爬了近300級台階之後,我已經汗流浹背,再美的景致對我來說都毫無吸引力。
這座山的地形分布參差不齊,所以經常給我一種山頂近在眼前、觸手可及的錯覺。然後當我轉過一個彎,出現在我眼前的卻是更多的台階,卡普里鎮也在我視線範圍內逐漸遠去。我顫巍巍地向上爬,經過一面又一面牆,氣喘吁吁,不停吞著口水,好奇地看著三個穿著黑衣服的女人沿著台階一路走下來,去山下購物。支撐我不斷往上爬的動力只有一個,那就是我覺得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能頑強不屈地爬到卡普里鎮的男人。只要我到了那兒,卡普里的一切就都是我的,而且都只是我一個人的。不知走了多久,山上的那些房子終於漸漸地靠近並緊緊連在了一起,就像樂高玩具的積木塊拼接一樣,台階也漸漸變成了陡峭的鵝卵石小路。當我經過一座拱門,步入一個美麗的廣場,看到裡面到處都是德國遊客和日本遊客時,淚水奪眶而出,順著我的臉頰嘩啦啦而下。
我在卡普里旅館住下。「這個名字真棒!你花了多久起的這個名字啊?」我問經理,但他卻用仿佛已經練習了很久的輕蔑眼神看了我一眼,這是歐洲的旅館經理為美國的遊客和一些昆蟲準備的保留節目。我不知道他的傲慢從何而來,這又不是什麼很好的旅館。它甚至連個門童都沒有,所以這個經理不得不親自帶我去房間,儘管他讓我自己解決行李問題。我們沿著寬闊的樓梯拾級而上,往三樓的一個小房間走去。樓道上有兩個工人正忙著在大理石台階上用赭石滴著漂亮的陰影圖案,偶爾也會在牆上加點裝飾性的東西。由於他是經理,所以我不確定要不要像對待門童那樣給他點小費,我唯恐這麼做是對他尊貴地位的羞辱。最終,我機智地想出了一個兩全之法,我給了他一筆很少的小費。他看我的眼神就仿佛我在他的手裡丟了一團棉花,這讓我覺得我可能誤判了眼前的形勢。「或許下次你聽了我的玩笑會哈哈大笑。」我歡快地說道,在我還沒緩過氣來的時候,就把他關在了門外。
卡普里鎮是個美妙無比的小城,這裡有許多迷人的別墅和小巧可愛的檸檬樹林,還有很多能夠看到那不勒斯灣和維蘇威火山風景的場所。城鎮的中心是一個叫作溫貝托一世的小廣場,四周都是乳白色的建築物,擺滿了露天咖啡館的柳條桌椅,廣場一頭附近有一座莊嚴的白色老教堂,另一頭則被欄杆圍繞,視線開闊,站在那裡可以看到遠處的海景。
我想不起我還去過哪個比這裡更具誘惑力的散步場所。這個城鎮幾乎是一個複雜的網絡,由乳白色的迴環曲折的車道和人行道組成,很多路只比我的肩膀寬一點點,但它們縱橫交錯,奇妙無比,所以我總能出乎意料地發現自己回到了10分鐘前所在的地方。每隔幾碼,牆上就會出現一道鐵門,我能通過它們看到裡面的白色別墅,這些別墅被開滿鮮花的灌木叢所圍繞,通常都帶有一個能遠眺大海的石磚平台。再過幾碼,又會出現一條岔道,或是通向山腳,或是一路延伸至直插雲霄的山頂四周的別墅。我想擁有目力所及的每一棟房子。
除了往來於海港和城鎮之間的一條公路和通往小島另一頭的安娜卡普里的一條公路之外,卡普里鎮一條公路都沒有。所有地方都需要靠步行抵達,通常都需要一場非常艱巨的跋涉。對那些乾洗店的送貨員來說,卡普里一定是世界上最壞的地方。
大多數商店都分布在教堂外的一系列巷子和擁有無可名狀魅力的小廣場上,從中央廣場沿著台階往上走即可到達。它們都有著像古馳和聖羅蘭之類的名字,這無疑暗示著夏季的遊客一定是那些富有卻讓人無法忍受的土鱉,所以現在這個季節,絕大多數的商店都還沒開門。這裡也沒有出現頭戴遊艇帽的渾蛋和穿金戴銀的女人——這些人能讓這些商店在夏天賺一大筆錢。
有幾條小巷像地下墓穴一樣昏暗,整條過道都被房子上層投下的陰影給遮住了。我沿著其中一條小巷,向城鎮的高處走去,天空終於重新出現在我眼前。這裡的別墅也顯得比之前的大很多,人們可以享用更寬闊的空間。這條路迴環曲折,我爬著爬著,就又氣喘吁吁了。我用手撐著膝蓋,迫使自己繼續前進。眼前的景象美不勝收,猶如一塊磁石一樣吸引著我往前走。在接近山頂的時候,小路開始平緩起來。我在一片充斥著濃烈氣味的松樹林中穿行,小路一側是富麗堂皇的別墅——我無法想像他們在搬進搬出的時候究竟是用什麼辦法運送家具的——另一側是令人目眩的小島風光:白色的別墅散落在山坡上,隱匿在木槿、九重葛和其他近百種灌木之間。
時間已近黃昏,小路在幾百碼之外的地方繞過了一片樹林,然後就突然到了盡頭。眼前的景象讓人屏息:在一塊懸崖峭壁上掛著一個觀景台——仿佛它就是天空中的一個小露台。那是一個公共瞭望台,但我感覺那裡已有數年沒人光顧了,當然更不可能有遊客。我好不容易走到這裡,真的是一種莫大的幸運啊!我從未見過有這一半美麗的景象:一邊是山腳下的卡普里鎮,另一邊是燈光閃爍、四周遍布房屋的安娜卡普里灣,而在我眼前的則是一個陡峭的懸崖,在它下面兩三百英里的地方,如深藍寶石般的海浪正在拍打著參差不齊的峭壁。但海離我太遠,驚濤拍岸的聲音於我而言不過是耳邊的輕聲細語。一輪皎潔的銀月高懸在淡藍色的夜空中,習習清風吹動著我的髮絲,檸檬、金銀花和松樹的香味瀰漫在我周圍,這種感覺仿佛置身於塞恩斯伯里[4]的家庭用品部。我的前方儘是汪洋大海,海面平靜,甚是迷人,150英里外便是西西里島了。只要能擁有此番美景,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任何代價!我願意把媽媽賣給羅伯特·麥克斯維爾[5],願意放棄我的國籍或者在火中走一遭,甚至願意和安德魯·尼爾[6]交換頭髮!
我久久沉浸在自己澎湃的心情里,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我的正上方有一棟別墅,如果站在它的院子裡,正好能俯瞰到我眼前的這個「秘密基地」。看來確實有人坐擁著這樣的美景,他每天早晨坐在那兒,喝著麥片或橙汁,穿著「聖羅蘭」的浴袍和「古馳」的拖鞋,將眼前這位於地中海之上的人間天堂般的美景盡收眼底。我突然想到,這個別墅的主人很有可能是唐納·川普,或是義大利某個與其差不多身份的人,可能他10年裡只有兩分鐘是待在這個地方的。他生意忙碌,忙著打電話尋找消費者,哪有時間欣賞這幅美景呢?為什麼有錢人總是要浪費財富呢?這難道不奇怪嗎?我懷著這樣沮喪的心情,回到了城裡。
我在后街的一家高檔餐廳里吃了晚飯,裡面幾乎空無一人,但服務態度很好。我挑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以便能看到海景。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毛骨悚然的念頭:在這麼舒適完美的環境下,我可能要變得呆頭呆腦了。我開始感覺到了一種只有在英國人當中生活過的人才會體驗到的那種噁心的負罪感——這種感覺很糟糕,在英國人看來,一個人所能感受到的快樂如果比喝一杯牛奶咖啡和吃一塊巧克力餅乾時體會到的快樂還要多,那就是對信仰的極不虔誠。我知道在我回家的時候,將遭受厄運的懲罰,為現在享受的一切付出代價。我可能徹夜都要待在刺骨的寒風中,坐著破舊的船隻顛沛流離,至少要在溫比餐廳[7]吃兩頓,才能體會到一絲贖罪感。不過我起碼還能對我自己縱慾過度而感到愧疚,這樣想想,我的心情好多了。
8點剛過,我就離開了餐館,但四周的商店還在營業——人們在買酒、奶酪和烤麵包,甚至還有人在美容院理髮。義大利人果然很擅長打理生活呀。我在登山咖啡館裡買了兩瓶啤酒,漫不經心地朝中央廣場走去。現在這裡已經沒有德國遊客和日本遊客了——他們或許已經躺在床上昏昏入睡,但更可能是坐下午最後一班渡船回到了索倫托——這裡只有本地人,五六成群地聚在一起談笑風生。此時此刻,空氣溫暖,星光明媚,遠處那不勒斯的燈火和一片漆黑的大海此時都已作為背景,襯托著眼前的景象。似乎鎮上的居民們早已習慣在晚飯之後聚集在一起,進行半小時的交流。青少年們懶懶地躺在教堂的台階上,更小的孩子們則圍在大人身邊跑來跑去。人人看上去都快樂無比,我想成為這其中的一部分,想生活在這個景色宜人、熱情好客、食物美味、綠意盎然的小島上,每天晚上都到這個擁有無與倫比觀景台的美麗廣場上,和我的街坊鄰居聊聊天。
我站在一旁,思考著這番景象背後的推動力。不同群體的人在街上走來走去,仿佛是在參加雞尾酒會。到最後,他們會把孩子叫到一起,散步回家。然後其他的人會馬上過來,再做一遍他們剛剛做過的事。他們每次最多只會在廣場待半小時,但是聚會會持續一整晚。一個顯然是剛來卡普里不久的年輕人,羞澀地站在一群人的最邊上,聽著他們的笑話,臉上露出微笑。但沒過幾分鐘,他就被人拉進去,加入了對話中,很快他便和其他人一樣,與別人談笑風生了。
我在那裡站了很久(或許是一個半小時),之後轉身走回旅館。我意識到,我已經無可救藥、永遠地愛上了義大利。
我在一個昏暗的早晨醒來,小鎮背後的山坡被薄霧所環繞,海灣對面的那不勒斯仿佛在一夜間消失無蹤。除了一片死寂的海面之外,那裡什麼也沒有。海面上霧氣翻滾,給人一種B級電影裡殭屍從墳墓里爬出來的既視感。我本打算去山頂看看提比略[8]的別墅遺址,這個老流氓曾把那些讓他不爽的客人從圍牆上丟到數百英尺深的岩壁下。但我從旅館裡出來的時候,冷雨淅瀝而下。於是我整個早晨都在從這家咖啡館走到那家咖啡館,喝著卡布奇諾,時不時抬頭瞥一眼天空。已經快中午了,如果我想去看提比略的別墅,就得再待一天,但我覺得沒必要。
我不情願地在卡普里旅館退了房,沿著陡峭而又光滑的台階,一路走到碼頭,買了張去那不勒斯的慢船票。
自打我去過索倫托和卡普里,我覺得那不勒斯比我之前去的時候看起來更糟了。我沿著碼頭區走了半英里左右,卻沒有看到漁夫開心地一邊織網,一邊唱著《桑塔露琪亞》[9]的景象。我真的非常希望能看到這樣一個人,但那裡只有面色不善的流浪漢和堆積成山的垃圾。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人坐在紙板桌子後面賣彩票和各種廉價的小東西。
我手上沒有地圖,只能憑著自己對這個城市模糊的地理感知走向內陸,我一直希望能誤打誤撞地走到一個昏暗的廣場,周圍全是小巧精緻的旅館。當然,就算是那不勒斯,也還是有一些不錯的地方的。然而,這一路上我遇到的都是那些你一看到就會自動聯想到那不勒斯的街道——破舊的,路面坑坑窪窪像個洞穴似的,牆上的石膏脫落了大半,陽台上掛滿了晾衣繩,讓你終年都別想看到陽光。街上到處都是過於肥胖的女人和沒人照顧的孩子,他們通常穿著髒兮兮的T恤,下半身赤裸。
我感覺自己好像來到了另外一個大陸。在那不勒斯的城中心,7萬個家庭至今仍住在狹窄的貧民區里,這些房子沒有洗浴設施,沒有自來水,有時甚至連窗戶都沒有,一個家庭大約15個人全住在一個單間裡。而在這些貧民區中,情況最壞的一個就是維卡里亞。我現在就在這個地方,據說這裡擁有全歐洲最大的人口密度,唯一能與之相配的就是這裡的犯罪率,特別是像車輛盜竊(每年2.9萬起)和搶劫這樣微不足道的小罪。不過我還是覺得蠻安全的,除了偶爾有人沖我露出迷離的微笑之外,沒有人注意到我。就算是這裡的年輕人齜牙咧嘴地罵我,也不過就是幾句沒什麼惡意的俏皮話。我承認我把包帶抓得很緊,別人一看就知道我是背包客。不過這裡也沒有什麼「斯帕特里」在附近活動的跡象——這是一個騎著黃蜂牌摩托車的飛車搶劫團伙,毫無疑問他們覺察到了我的包里除了髒內褲、半條巧克力和一本破爛的H.V.莫頓的《義大利南部旅行手冊》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
那不勒斯人一定已經習慣了這裡的艱苦生活。二戰過後,這裡的人因為餓到發瘋,吃掉了城裡的一切活物,包括水族館裡面的魚。有將近三分之一的女人為了生存去賣淫,或是兼職賣淫。即使是現在,那不勒斯工人的收入也連米蘭工人的一半都比不上。儘管如此,它還是給自身帶來了很多問題,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政府的腐敗和無能。
根據《經濟學人》雜誌的報導,到1986年,那不勒斯已經有三年沒付街燈電費了,還身負11億美元的債務。這個城市已經成了一個難以管理的城市,所有的公共服務都在瀕臨崩潰的邊緣。這裡的面積比米蘭大,清潔工數量是米蘭的兩倍,但街道卻是髒兮兮的,城市服務也做得很糟糕。
我經過商業技術學院的時候,教學樓里里外外好像正在爆發一場暴動。裡面的學生都圍在樓上的窗口邊,朝樓下不停地丟著書和紙,並通過喊叫與地面上的同學交換信息。我無法分辨這是某種抗議還是一件非常日常的事情,我只知道我經過的每個地方都堆滿了垃圾,而且十分喧囂與混亂——人們在喊叫,喇叭在怒吼,救護車的警笛在長鳴。
去了卡普里之後,這樣的喧囂和混亂實在是叫人難以接受。我不停地走啊走,但一切都還是這麼糟糕。我走到了主要的購物街——羅馬大道上,雖然這裡的商店都很不錯,但還是擠滿了人和垃圾。如果不走出人行道,進到交通幾近瘋狂的街邊,我就不可能穿過這條街。我也沒有見到一家旅館,看起來能夠讓人待上20分鐘的。
最後,當我發現自己已經身在加里波第廣場時,我大吃一驚,因為它就位於中央火車站的正前方。我竟然已經穿越了整個那不勒斯!我汗流浹背,雙腳發痛。此時,我轉頭看了一眼剛剛穿過的城市,想著要不要再給它一次機會,但我感覺自己已經無法再繼續容忍它了。我隨即走進火車站,揮手趕走了27個計程車司機,買了張去佛羅倫斯的火車票。那裡的情況總會好些吧?!
[1]義大利坎帕尼亞大區的一個市鎮,在那不勒斯東南24英里處。
[2]義大利演員,專門演國際組織的反派角色。
[3]義大利知名女演員,被譽為世界上最具自然美的女人。——譯者注
[4]英國的超市巨頭。
[5]20世紀80年代的英國傳媒大亨。
[6]英國演員,頭頂頭髮稀疏。
[7]南非的一種快餐店,提供各種漢堡、早餐和咖啡。
[8]羅馬帝國第二位皇帝,公元14年9月18日—公元37年3月16日在位。——譯者注
[9]威尼斯民歌,歌詞描述的是那不勒斯灣里桑塔露琪亞區優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