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斯德哥爾摩

2024-10-09 10:28:40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早上還在下雨,所以我放棄了在趕火車之前再探索一番哥德堡的想法,直接去了火車站。在那兒喝了兩杯咖啡,吃了一塊癟癟的冰過的麵包。火車於10點05分準時出發,在瑞典漫無邊際的松樹林中飛馳了四小時二十分鐘後,我加入了看起來十分灰暗的斯德哥爾摩中央車站的人流中。

  我來到車站的遊客招待處想給自己找個住的地方,我需要填一張有大約700個問題的表,但我覺得這麼做完全是值得的,因為我要住的旅館——瑞達加坦城堡是一個充滿魅力又小巧精緻的好去處。它離車站有一英里遠,很親切,又乾淨,價格也非常公道,實際上上述表述可以用在形容瑞典的任何事物上。

  我先去了斯德哥爾摩老城,它位於斯特倫布朗橋的另一邊。它給人一種奇怪的中歐城市的感覺:道路狹長陡峭,兩旁立著嚴肅沉重的建築物,顯示出一種褪了色的紅土陶器的顏色。這些建築物某些部位的灰泥巴已經大塊大塊地脫落了,仿佛無意間被炮火襲擊了一番。牆角也有很多泥巴塊脫落,感覺是卡車倒車時不小心撞下來的。這個老城有一種飽經風霜的韻味,但是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它沒有一點兒曾經繁榮過的氣息。大部分的窗戶都髒髒的,銅質銘牌和門環看起來都像沒有拋過光似的,幾乎所有的建築物都亟須重新粉刷一遍。這個老城就是我想像中克拉科夫[1]和布拉迪斯拉發[2]的樣子。但或許只是因為下著一場連綿不絕的雨,才不可避免地讓灰塵降臨這座城市。瑞典的雨是不是永遠不會停呢?

  我走在路上,弓著背,雙眼低垂,試圖避開沿著陡坡湍急而下的激流和鋪著平滑鵝卵石的小路。我瞥向了一家古董店的櫥窗,我是多麼希望自己此刻擁有一頂禮帽,或一把傘,或一張前往百慕達[3]的機票。我躲到一家昏暗的咖啡店裡,瑟瑟發抖地在那兒坐著,用雙手捧著一杯三美元的咖啡,透過窗戶看向外面嘩啦啦的雨,我覺得自己快要感冒了。

  我回到旅館,洗了一個不加節制的蒸汽浴(費了很多水),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才感覺稍微舒服了些。在這個下午餘下的幾小時裡,我一邊研究斯德哥爾摩的地圖,一邊等著天氣好轉。下午5點左右,天空停止了哭泣。我立馬穿上還濕漉漉的運動鞋,出門到附近的北馬爾廣場和臨近海濱的小型方形公園——昆斯公園之間的幾條街上逛了逛。一切看起來都好多了。這是一個周六的夜晚,街道上擠滿了約會的朋友和情侶,他們情緒高漲地奔向遍布這一帶的小餐館和小酒館,想要尋歡作樂。

  

  我一如既往地覺得很餓,經過仔細挑選,我最後選擇了一家看起來氣氛最好、也最受歡迎的小酒館。它叫馬特帕拉塞特,看起來和洞穴似的,但能夠俯瞰諾爾馬爾斯托格廣場(Norrmalmstorg)。它看起來很親切、溫暖、乾淨,裡面擠滿了人,但是它的食物是我在所有開在醫院附近的餐館裡吃過的東西里最糟糕的:一份灰不溜秋的沙拉,裡面的爛黃瓜和蘑菇的口感就跟舊報紙差不多;一碗已經快要烤焦的寬麵條,每次我用刀叉去戳它,它就會往後縮一下,感覺像是我在折磨它一樣。我被搞得焦慮極了。我覺得吧,歐洲再也不會有其他地方能夠讓這麼一家店給大家做吃的,還一直都在營業,人們竟然還在門口排起了長隊。吐槽歸吐槽,我還是狼吞虎咽、風捲殘雲地吃光了所有食物。一方面是因為我實在太餓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頓飯讓我花掉了在布萊頓[4]待一周所需要的錢。我真的很少像今天一樣,純粹為了補充能量吃東西。

  隨後,我經歷了一次漫長的散步之旅,雨也停了,我感覺自己和斯德哥爾摩更加坦誠相見了。它確實是一個美艷絕倫的城市,比威尼斯還水靈,它的人均公共面積比歐洲其他任何城市都大。它位於14個小島之上,幾英里之內還有超過25000個小島。這兩萬多個小島上都有度假別墅,每到周末,這個城市就會向這些小島輸送大量度假人口。我走過了寬闊的、樹木成群的大街,又走向通往市中心北部的稍微窄一些的街道。這些街道兩旁遍立著六英尺高的建築,它們看起來既嚴肅又冷酷,卻神奇地傳達出一種家的感覺。這裡至少有四分之三的窗戶是暗的,沒有亮燈。在周五晚上到周日下午的這段時間裡,這裡一定是扒手的天堂。

  我漸漸地產生了想要住在這樣房子裡的想法——當然不一定要是歐洲的房子,也可以是布宜諾斯艾利斯[5]或是三蘭港[6]——它必須位於一個外國城市的中心地帶,充斥著艾奧瓦沒有的吵鬧、味道和風光。我發現自己會被這些街區吸引住,在這些叫不出名字的街道上連逛好幾個小時,這就是我現在正在做的事。逛完後,我就回到了市中心,對斯德哥爾摩十分滿意,除了食物,它真是哪兒哪兒都讓人舒心。

  我在斯韋亞瓦根大街上發現了一家電影院,1986年,瑞典已故總理奧洛夫·帕爾梅就是在這裡被刺殺的。那時,他正和夫人從他們位於附近的家到這裡來觀看一場關於莫扎特的電影。當他們從電影院裡走出,正準備回家的時候,一群瘋子從暗處突然出現並且射殺了他。這算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劇之一吧,這裡一定是世界上最後一個能讓總理這種級別的人物走在大街上(不帶保鏢,和普通人別無二致地在人群里排著隊)的地方。

  瑞典的警察都還沒來得及反應,帕爾梅是在晚上11點21分被刺殺的,然而道路封鎖禁令直到午夜12點50分才下達,機場直至凌晨1點05分才關閉,巡邏車裡的警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四處巡邏究竟是要找啥。警察封鎖隔離了電影院外的一大片區域,也召來了法醫專家對現場進行了一分鐘的勘查,但是兇手打出的兩顆子彈殼還是被行人發現並上交的。一個300人的警隊花了11個月的時間和600萬美元去調查這起謀殺案,最後,他們逮捕了一個無辜的人。他們至今都不知道兇手是誰。

  我漫無目的地沿著國王街——斯德哥爾摩的一條主要商業街遊走,經過了一家百貨商場——葛麗泰·嘉寶[7]曾經在裡面的女帽部工作,然後沿著一條長長的步行街——皇后大街向前走,感覺好像步入了另一個城市。皇后大街有一英里長,這同時也意味著,它有整整一英里是十足無聊、毫無魅力可言的。它被那些雨水淋濕的垃圾所淹沒,整條街上都是東歪西扭的醉鬼。我停下來想看看商店的櫥窗,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在我的右前方不遠處,有一個男人正在對著櫥窗撒尿,他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在一條燈火通明的街道上撒尿一樣嚴謹,其實一點兒都不。他已經酩酊大醉了,但他穿著一件西裝,看起來非常體面且受過良好教育。我對他感到很失望,正如我對數以萬計亂丟漢堡包盒子和薯片包裝袋的人非常失望一樣。他們的行為配不上瑞典,我本來期待的瑞典要比這兒好得多。

  我慢慢地對瑞典產生了敬佩之心。因為它又有錢,又公平得像是個社會主義國家,我認為這兩點是每個人都應該享受到的。而我所在的國家,如果一個孩子身患腦瘤,但他父親付不起醫藥費,那他就會被送回家等死,而且人們不覺得這麼做是一件特別丟臉的事情;經濟低迷的時候,只要經過州保險專員許可,一家保險公司就能撤銷14000個重症患者的保單(加利福尼亞1989年就幹過這事)。所以我對瑞典的欽佩之情無以言表,因為它不惜一切代價給所有公民提供平等和公正的社會環境。

  瑞典的優點還不止這些,它們實現了既富有又成功的願景,不像英國。這麼說吧,英國社會主義者的首要目標是讓每個人都成為像英國工廠的工會代表一樣貧窮和落後的人。多年以來,瑞典在我心裡就是理想社會的化身。但如果構建一個完美的社會是以極其高昂的生活成本和以承接殯儀業務為樂的生活方式為代價的話,我是難以接受的。而且這裡到處是垃圾,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對著店面撒尿這種事也發生得太多了。

  我還是很餓,於是就在臨近海濱的一家移動快餐店停下來,花錢買了一種漢堡包,這種漢堡包能讓你思考,這東西是不是標誌了人們從此開始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把食物僅僅當作是維持生命的工具。說它是一坨屎,簡直就是在侮辱糞便。我吃了三分之一,就把它丟進了垃圾桶。雨又開始下了,而且我的感冒變得更嚴重了。我帶著滿腔的低落回到了旅館。

  第二天醒來時,我的鼻子裡全是鼻涕,運動鞋裡也全是水,但是斯德哥爾摩看起來比昨天更好了些。旭日東升,空氣乾淨,看上去更像是10月末,而不是4月初。海灣里的水閃著光,像泳池裡的水一樣藍。我沿著海灘大道往前走,這是一條居民區內的林蔭大道,一旁是停滿船的海港,另一旁是壯觀的公寓住宅。它通向佐加頓斯島,站在那個島上遠眺,市中心的公共綠地可以一覽無餘。那真是最棒的地方!

  實際上,佐加頓斯島只是一個遍布草坡和林地的城市公園,但有各種各樣的好地方點綴其間:諾迪克生活博物館、遊樂場、常駐馬戲團、科米迪茶館、生物博物館、斯堪森露天博物館、科技博物館等。我到那兒的時候,所有場所都差不多剛剛開始有動靜。斯堪森露天博物館外的售貨亭剛撐起涼棚,小露天咖啡廳里的椅子被搬到了外面,售票亭也已經做好準備,等待著一大撥即將抵達的開心遊客。

  我走進小島深處,沐浴在溫暖的晨間陽光下。每經過幾百碼,大路就會被分成三四條支路,無論我走哪一條,都能遇見全新的奪人心魄的風景:水面倒映著對岸城裡的銅綠色屋檐、縱馬馳騁的英雄(古斯塔夫或阿爾多夫斯)雕像、遍布新鮮葉子和金色陽光的樹叢等。偶爾還會遇到一些我覺得不會出現在城市公園裡的東西:寄宿學校、義大利大使館,甚至還有那些只會出現在海港山丘上的壯觀又美麗的木製房屋。

  歐洲城市有一件為人稱道的事便是沒隔幾步就會有個公園,比如丹麥的蒂沃利公園、巴黎的布洛涅公園和維也納的普拉特公園,而且一個城市還不止一個。你不僅可以四處溜達,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還能享受一頓大餐,或是逛逛遊樂場,參觀參觀有趣的天文台、動物園和博物館。佐加頓斯島可能是這些公園裡最好的一個。我在裡面待了半天,懶洋洋地環島散著步,時不時停下來休息休息,再拍拍屁股繼續看風景,還在斯堪森露天博物館外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看著一個個的家庭走過。我忍不住又把斯德哥爾摩誇了一遍。

  我朝著市中心皇后大道的方向往回走。在春日的暖陽下,我感覺自己的感冒好了一大半。兩輛掃路機在打掃周六夜晚的垃圾,對此我是喜聞樂見的。雖然,它們實際上也就是啟動開關象徵性地掃兩下而已,因為它們的刷子是碰不到門口、椅子下面、牆外以及其他幾百個垃圾堆積的地方的。所以留下來的垃圾和被掃起來的垃圾一樣多,而且路過的行人又會在剛剛打掃過的地方丟下新的垃圾。

  我想我需要一份英文報紙和一包餐巾紙,因為我一直在流鼻涕。但在我目力所及之處,沒有一家店是開著的。周日的斯德哥爾摩一定是整個歐洲最死寂的城市。我在一家麥當勞買了杯咖啡喝,給自己拿了75張餐巾紙。然後沿著一座矮橋,走到了斯開普舒爾曼和卡斯泰爾霍爾曼(兩座沉睡在海港中的可愛小城),隨後回到了斯德哥爾摩老城。在陽光的沐浴下,老城區顯得美麗了很多。那些布滿塵土的土黃色建築看上去也變得熠熠生輝,投射在門口和窗前的縱深陰影也給所有東西增添了一分質感和貴氣。這些可都是之前完全沒有的啊!

  我繞著偌大的皇宮走了一圈(我說的偌大,是指它有600個房間),這可能是最無聊的建築了。我不是說它丑或者讓人感覺不舒服,而是它真的很無聊,毫無特點,就像是孩子們在紙板箱上挖個洞用來做窗口的那種紙房子一樣。不過,我還是開心地看了看哨兵,他們看上去像是全世界最慫的士兵。瑞典已經享受了150年的和平時光,並且一直堅定地走不動武路線,我猜他們應該不想讓自己的士兵看起來又壯又凶,所以就讓他們戴上了那種看起來很像浴帽的白色頭盔和唐老鴨戴的那種白色手套。這真的很難讓人不想走上前去告訴他們(有些話一到嘴邊是收也收不住的):「你知道嗎,哥們兒,你看起來真的很滑稽!」

  我走下山,來到海濱地帶,穿過索多邦橋。我在中途駐足,倚靠在欄杆上,再次被這些由橋、島和水構成的景致所吸引。我正站那兒享受著呢,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雨滴在了我的頭上,然後一滴又一滴,紛至沓來。

  我抬頭一看,西邊的陣陣烏雲滾滾而來,不到數秒,天空就一片昏暗,大雨突然間砸了下來。剛剛還在溫暖的陽光下手拉手懶洋洋地走路的人,此刻正用報紙遮住頭,衝到能夠避雨的地方。而我站在那一動未動,我被瑞典反覆無常、變幻莫測的天氣驚呆了。我凝視著遠處灰濛濛、布滿雨水的河流,盡情地用我從麥當勞取來的餐巾紙擤著鼻涕,心裡想著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個交易鼻涕的市場,那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富有的男人。最終,我又凝視了一下毫不友善的天空,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

  我要去羅馬!

  [1]位于波蘭共和國的克拉科夫省,是中歐最古老的城市之一。

  [2]斯洛伐克共和國首都,歷史悠久。

  [3]百慕達群島,位於北大西洋,是自治的英國海外領地,旅遊業發達的珊瑚島群。

  [4]英格蘭南部的海濱城市。

  [5]阿根廷首都,是阿根廷的政治、經濟、科技、文化和交通中心。

  [6]東非桑尼亞的前首都,是桑尼亞的經濟和文化中心。

  [7]瑞典籍好萊塢影視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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