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哥德堡

2024-10-09 10:28:36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我坐在渡船上喝著咖啡,感覺自己又恢復了正常。渡船正在橫渡丹麥和瑞典之間的厄勒海峽,大多數時間裡,我都望向窗外青灰色的海面,不時翻翻手裡的K&F版斯堪地那維亞半島地圖。丹麥看上去就像是一隻摔在堅硬地板上的盤子:碎得七零八落,足有1000塊碎片,組成了深凹的海灣、蠍子尾形的半島和綿延的內海。那兒的村莊和城市名聽起來都十分引人入勝——埃勒斯克平、斯凱拜克、霍爾斯特布羅,以及特別出眾的米澤爾法特——其中的很多地方都是由一條條紅線連接到丹麥各個散落的島嶼,比如安霍爾特島、安得拉維島以及比它們都大的博恩霍爾姆島,它孤零零地漂浮在波羅的海上,離波蘭比離丹麥還近。我突然有種強烈的願望,想把這些地方都游個遍,但時間根本不夠——當然,在人的生命旅程中,時間是永遠都不夠用的,有時甚至連再喝一杯咖啡的時間都沒有。

  一輛紅棕色的火車在赫爾辛堡等待著我們,它會帶我們駛向哥德堡——一個沿瑞典的西海岸向北行駛243英里即可到達的地方。在火車飛馳的過程里,我遍覽了一路的美景:低低的山丘、紅紅的穀倉、小小的帶有芥末黃屋頂的市政廳的小鎮、密不透風的松樹林和散落四周的湖泊,湖泊周圍遍布假日小屋、防波堤和船底朝天的小划艇。火車時而會往海岸那邊拐,這樣我就可以透過樹林看到冰冷的海面。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雨水從天而降,打濕了車窗。

  我和一個年輕的有著古銅色皮膚的瑞典小伙子共享一個車廂,他有著一頭瑞典人才有的金髮,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扎著一個馬尾,他本打算去阿爾迪看望女朋友,然後從那兒返回哥德堡。事實上,那是他的前女友,因為他一到阿爾迪,便發現她已經和一個摩洛哥地毯商人住在一起了——她在明信片裡忽略了這件事——那個摩洛哥商人拔出一把刀,威脅這個瑞典小伙子趕緊離開。一想到他穿越了幾千英里,到頭來白費時間,我就覺得他簡直鎮定得讓人震驚。在整個旅程里,他都蹺著二郎腿,手裡抱著一個很大的罐頭,一邊讀著托馬斯·曼[1]的小說,一邊不停地往嘴裡餵紫色的酸奶。

  到了安格霍爾姆,又上來了兩個人,一個是表情冷酷、穿著一身黑衣服的老女人,感覺她自1937年以後,就再也沒有笑過,一路上她都盯著我看,就像她曾在通緝令上看到過我的臉一樣。另一個呢,是一個十分龜毛的老男人,我猜測他是個剛退休的教師,我只看了他一眼,就覺得他十分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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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典小伙子坐在了「退休教師」的預留座位上,「退休教師」不僅讓他離開座位,還讓他把位子正上方行李架上的所有東西都搬到另一邊去,你們是不是也覺得他小氣極了?座位空出來之後,這個「退休教師」就開始無休無止地整理他的東西——他從箱子裡取出一份摺疊著的報紙和一小袋話梅,把箱子放上行李架,不停地檢查座位上有沒有什麼讓人不爽的東西,並用手背把它拂掉。他極具儀式感地把自己的外套和毛線衫疊好,繼而調整車窗打開的程度,但他只在意老女人的意見,對我和瑞典小伙子的感受置若罔聞。他會不停地把箱子拿下來,取出剛剛忘記拿的東西,檢查一下手帕在不在,然後再重新調整一下車窗。他每次一彎腰,屁股就會蹭到我的臉上,我真想用一把史密斯&威森手槍把他崩了。每一次我環顧四周,就能看到那個老女人像死神之女一樣盯著我,真的很可怕!

  早晨就這麼讓人不省心地過去了。

  我不知不覺打起了瞌睡,當我醒來時,我發現我的同伴們也在打瞌睡。「退休教師」正嘴巴大張地打著呼嚕,鼾聲震天響。我注意到我晃蕩著的腳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腿,在他海軍藍的褲子上留下了一塊灰漬。我進而發現,只要我謹慎地抖動我的腳,就可以把灰漬的範圍由他的膝蓋一直延伸到他的腳踝,這樣的話,他的褲腿上就會有一條「有趣」的痕跡啦!我為這個點子偷樂了好幾分鐘,直到我稍稍轉頭,發現老女人正在看著我。於是我假裝自己已經睡著了,同時在想如果她敢說出一個字,我就會用我的夾克把她給悶死,不過她沒有說任何話。

  下午就這麼過去了。

  自從昨天晚上吃了那頓快餐之後,我再沒吃過任何東西。我已經餓到逮啥吃啥的地步了,就算是一盤我外婆做得一塌糊塗的奶油火腿和切塊胡蘿蔔,我都能吃下去,那可是史上首次把我吃吐的東西啊!傍晚時分,一個服務員推著嘎吱作響的餐車走了進來,車裡有咖啡和一些小吃。所有人都一下子興奮地醒了過來,而且十分敏銳地看起了食物標價。我身上有24塊瑞典克朗,我本來以為自己帶得挺多的呢,但事實證明這點錢只夠我買一個小得可憐的無蓋三明治。這個三明治就像漢堡包的下半部分,上面放著一片萎靡的生菜和八個彈珠大小的肉丸。不得不說,在瑞典吃飯簡直要經歷一系列的心碎過程!

  我買下這塊三明治,小心地去掉保鮮膜。正當我想把它送到嘴邊的時候,火車突然向某個角度猛烈地傾斜了一波,餐車上的飲料瓶紛紛倒下,肉丸子從漢堡包上飛出,就像是水手們紛紛從一條燃起大火的船上跳下來一樣,我驚愕地看著它們掉到地上,裂成了八攤不知道是啥的玩意兒。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發生這種事情,但是那個黑衣老女人竟然帶著更深的蔑視看了我一眼。「退休教師」飛快地把雙腳從過道上縮回了自己座位那兒,生怕這些肉丸和他鋥亮的皮鞋來個親密接觸。只有瑞典小伙子和餐車服務員對我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他們好心地幫我找到了肉丸的具體位置,還幫我把它們全部撿起來,丟進了垃圾箱。好不容易才收拾完,我帶著滿腔的不滿開始吃那片萎靡的生菜和乾巴巴的麵包,心想著只要能離開這,要我去宇宙里的任何地方,我都願意。「還剩下兩個半小時。」我告訴自己,然後我就可以狠狠地瞪那個老女人一眼了。我想讓她知道,我有多麼想把她從座位上揪起來扔到窗外去,這麼做會讓我很開心,還是那種又深刻又持久的開心。

  我們到達哥德堡時剛過6點,大雨傾盆而下,傾瀉在人行道上,雨水通過排水溝衝進下水道。我把外套蓋在頭上,快跑著穿過火車站外的露天廣場,非常靈巧地躲過了一輛電車(如果說得更準確一點,是一不留意差點撞上)。然後繞過了一個大水坑,在兩輛停著的車之間穿梭,左右虛晃過一根燈柱和兩個快要被我嚇死的老年顧客(只要我開始跑步,就會不由自主地假裝自己是在為芝加哥黑熊隊開球。這是一種無可抑制的衝動——我的腳好像患上了某種圖洛特氏綜合徵[2]),最後氣喘吁吁、渾身濕透地飛奔進我撞見的第一家旅館。

  我渾身濕漉漉地站在大堂里,十分狼狽。我用襯衫衣角擦掉鏡片上的水汽,重新戴上眼鏡後,我嚇壞了——這地方對我來說太奢華了。大堂里有很多盆棕櫚樹,還有你覺得一個高級酒店應該有的一切。一時間我是想跑路的,但是我注意到一個低俗的年輕侍應生正眯著小眼睛看我,仿佛在提防我會不會捲起地毯夾在手臂下拔腿就跑,我一下子就怒了。我覺得吧,要是這麼一個長滿雀斑、戴著夾式領帶的19歲臭小子都敢惹我,那我也太遜了!我徑直走向前台,詢問了一晚單人房的價格。他告訴我的金額也太嚇人了吧,如果用現金支付,估計要帶著手推車到銀行去取一車錢來。

  「好的,我知道了。」我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漫不經心,「我想它一定有獨立衛浴和彩色電視機吧?」

  「當然。」

  「免費的浴帽?」

  「當然。」

  「水槽邊有裝著沐浴露和洗髮露的柳條編織的小籃子吧?」

  「當然有,先生。」

  「縫紉包呢?熨斗呢?」

  「有的,先生。」

  「吹風機?」

  「有的,先生。」

  我打算使出我的殺手鐧:「一次性神奇擦鞋海綿呢?」

  「也有的,先生。」

  我靠!我本來還指望他至少對其中的一項說「不,我們沒有」呢,這樣我就可以冷笑一聲,然後搖頭離開。但他並沒有!我別無選擇,要麼溜之大吉,要麼登記入住。是的,我選了登記入住。

  房間當然不錯咯,有股商務范兒。但卻很小,只有一盞24瓦的燈——什麼時候歐洲人才能意識到,對燈來說,這種亮度遠遠不夠啊!——還有一台小電視、一個收音機鬧鐘和一間設施齊全帶有淋浴的浴室。我把洗漱用品全部裝進包里,連那個柳條編的小籃子也裝進去了——嘿嘿,為啥不拿呢——然後我在房間裡搜了一圈,把那些免費的、能帶走的東西拿了個遍,像火柴、信紙之類的。搞完這些,我便走上了哥德堡街頭,仍然非常餓。

  外面依舊下著傾盆大雨,我本打算去著名的里瑟本遊樂園逛逛,但我還沒走到200碼,就被劈頭蓋臉的暴雨給打了回去。實在沒辦法,我只能走回市中心,想著去主要的購物區看看。我吧唧吧唧地踩著雨水,從一家門店跑到另一家門店,從一個滴水的雨篷跑到另一個滴水的雨篷,但都一無所獲。我只想找一家餐館,一家簡簡單單、乾乾淨淨的餐館,但就是沒有。我全身濕透,瑟瑟發抖,打算垂頭喪氣地回旅館隨便吃點東西,無論是什麼食物,也無論需要多少錢,我都能接受。正在這時,我突然發現了一個室內購物中心,便馬上沖了進去,像小狗一樣甩去了身上的雨水。裡面的商店大都千篇一律,都是那種沃爾沃思風格,而且它們全都打烊了,但還是有一群人在那裡閒逛,我還是蠻驚訝的,仿佛此地是夜間散步的絕佳去處。我也看到了很多年輕的醉鬼,走路七歪八扭,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都十分吵鬧,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他們看起來要麼是想和你交朋友,要麼是想跟你打一架,又或者是想吐你一臉。所以我機智地與他們拉開了距離。

  瑞典和挪威的一大特點就是四處可見的聚眾酗酒現象。我想強調的是,在這兩個國家,買啤酒是要出示銀行貸款證明的,各屆政府也總是千方百計用盡一切力量讓喝酒這件事的成本變高一點,但你還是在哪裡都能見到喝得爛醉的人。他們會出現在火車站、公園長椅、購物中心。我真的是搞不懂!

  我現在是越來越看不懂瑞典和挪威了,這兩個國家的人好像是下定決心,要把所有的快樂都排除在生活之外。他們有最高的所得稅率和增值稅率、最嚴酷的飲酒法令、最無聊的酒吧、最難以下咽的餐館,還有無趣到讓人覺得是在內布拉斯加州[3]待了兩個星期的電視節目。這兩個國家的每樣東西都很貴,就算是買一條巧克力,找零都會少到讓你沮喪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任何比巧克力大一點的東西都會貴得讓你淚流滿面。而且冬天冷得錐心刺骨,其他時候則是一直在下雨。這兩個國家最棒的消遣,就是去一個半明半暗已經打烊的購物中心,透過櫥窗看看裡面貴到沒人買得起的手推車和塑料花園家具。

  最無語的是這個——他們給自己作死地制定了最無意義和嚴苛到讓你無法想像的法律,讓你禁不住思考他們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比如在挪威,如果酒保在你沒有喝完一杯酒之前就給你上了一杯新的酒,那可是違法的!你覺得這種事情有必要上升到法律層面嗎?哦,對了,在挪威,一個麵包房在周六或周日烤麵包也是違法的。上帝呀,讓我們想一想這些知法犯法的挪威麵包師千方百計地把新鮮出爐的麵包在周末強賣給人們的後果。不過所有法律裡面最奇葩的一條——這條法律無意義到仿佛在超現實主義的邊緣試探——瑞典規定所有司機必須在白天打開車前燈,哪怕是在陽光最猛烈的夏日午後。我真的很想見見想出這一招的傢伙,他一定是一堆無聊的人當中頂頂無聊的那一個。如果我下次來到瑞典,看到路上的所有行人都頂著礦工燈,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驚訝。

  最後我在一家購物中心的比薩店吃了飯——我又是這家店唯一的顧客,我出門的時候忘記帶上書了,所以只能靠盯著空空如也的四壁、一口一口喝水和自編斯堪地那維亞謎語來消磨等待比薩上桌的時間。

  問:刷一面牆需要多少瑞典人?

  答:27個。一個人在刷牆,其他26個在圍觀。

  問:挪威人想嗨一把會幹啥?

  答:他會把香菸的濾嘴拿掉。

  問:讓瑞典的防暴警察最快到達你家的方法是?

  答:不要按時把書還給圖書館。

  問:瑞典人有兩道主食,一道是鯡魚,另一道是什麼?

  答:鯡魚。

  問:你在地中海沙灘上怎麼辨別誰是挪威人?

  答:穿雪地靴的那個。

  編這些謎語的時候我還像瘋了似的悄悄笑了起來,然後才驚覺此時的我正穿著濕漉漉的衣服,坐在一個陌生國家的一個空無一人的餐廳里,等一份25美元的比薩。

  吃完比薩,純粹是為了在晚上找點事情做做,我去車站買了一張明早去斯德哥爾摩的快車票。在瑞典坐火車,可不是直接跳上去就可以的,你得計劃好,並且提前買票。瑞典的售票系統是這樣的:你到了售票廳,得先從門邊的機器里取一個號碼,然後在那兒等著,直到某個售票窗口上方顯示你的號碼為止。我的號碼是415,最近剛叫到的是391號,20分鐘過去了,才叫到393號。所以我走去車站的書報亭,想看看色情雜誌,但是書報亭關門了,我就看了幾張旅遊海報,然後又逛回售票廳。我有點驚訝地發現,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叫號頻率極快,415號已經過了,所以我只能再取一張號碼——這次是432號——然後在那坐著等了半小時,才總算輪到我。我來到售票窗口前,讓售票員給我一張明天上午10點05分去斯德哥爾摩的票。

  他遺憾地看著我,回答道:「抱歉,我不會說英語。」

  我很震驚。「瑞典的每個人都會說英語。」我無力地反駁道。

  他更遺憾了,「我真不會說,你得到3號窗口,」他指著遠處的一個售票窗口,「她英語說得很好。」

  我走到3號窗口,想要一張明早去斯德哥爾摩的票。這位女售票員,看到我拿的號碼是432,指了指她窗口上方的號碼。「你的號碼錯了,現在應該是436號。」她還沒說完,一個凶神惡煞的灰發女人就從座位上起來,搖著臀,朝我走來。我試著解釋我在5號窗口遇到了一個不會說英語的男人,但是女售票員一直在搖頭並且說道:「你必須去取個新號碼,然後我可能會叫到你,但我現在必須處理這位女士的事情。」

  「你排錯窗口了!」這個老女人吼道,好像她的聽力已經喪失了一樣,「這是我的窗口。」她又補了一句,然後用非常蔑視的眼神看了一下四周,仿佛在說,外國人是不是都是蠢貨啊?

  沒辦法,我只能再去門口的機器取新的號碼,事實上,我取了三個——我感覺這樣會比較保險——然後換了一個新座位,繼續盯著窗口上方的顯示牌。這真的是有趣啊!最後又輪到我的號碼了,這一次又讓我去5號窗口——這個全瑞典唯一一個不會說英語的男人。我放棄了這個號碼,等待下一個號碼被叫到,但是下一個號碼還是他叫的。我衝到窗口前,祈求他別再叫我僅剩的那個號碼了,但是他又叫了。

  這一次我再也忍不了了,「請你」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我—只—是—想—要—一張—明天上午—10點05分—去斯德哥爾摩的—單程票。」

  「當然可以!」他接過錢,給了我一張車票,仿佛之前從沒見過我一樣。怪不得有這麼多瑞典人會自殺,我算是明白了。

  [1]德國20世紀最著名的現實主義作家和人道主義者,192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2]Tourette’s syndrome,多發性抽動穢語綜合徵,表現為腦神經紊亂,患者的身體肌肉會不自主地抽動,有時還伴隨著咒罵、吐唾沫。

  [3]位於美國中西部,比較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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