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哥本哈根

2024-10-09 10:28:33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我乘上了一輛去哥本哈根的列車。我喜歡坐火車在丹麥旅遊,因為你會一直在渡船上爬上爬下。時間確實是要更久一些,但樂趣自然也更多一點。我不明白有些人竟然不想去體驗這種興奮的感覺:一艘龐大無比的白色遊船停在岸邊,而它馬上就要拖著你出遊啦!我在離大海十萬八千里遠的地方長大,所以一切海上航行——不論有多短,對我而言都十分新奇。不過我發現,當我們到達普特加登碼頭,換乘「卡爾·卡斯頓」號渡船時,就算是對海上旅行司空見慣的德國人和丹麥人,也會帶著滿心的期待,望向窗外。

  我在這兒有一個溫馨提醒,如果你將要在下火車後換乘斯堪地那維亞地區的渡船,請記住:千萬別做第一個下火車的「出頭鳥」,因為所有人都會跟著你,相信你知道怎麼走到主船艙去。有一次,我和300多人一起,跟著一個頭戴灰色軟氈帽的人,繞著甲板跋涉了兩英里,在車廂旁邊長長的通道上前前後後地轉了好幾圈,還在帆布篷大卡車旁邊迷迷糊糊地兜了一圈。他時不時充滿惡意地回頭瞪我們幾眼,仿佛希望我們抓緊時間滾得遠遠的,但我們也知道,唯一的指望就是像膠水一樣死死黏住他。當然他也不負眾望,終於在一面牆上找到了一個紅色的按鈕,把它一按,通往樓梯的秘密入口總算打開了。

  我們平復了內心的興奮與激動,火急火燎地爬上金屬樓梯,徑直朝餐飲區奔去。你能從他們選擇吃什麼這一點上,看出他們是哪國人。德國人總是用肉和土豆把盤子堆得高高的;丹麥人總喜歡喝嘉士伯啤酒,吃奶油蛋糕;瑞典人總是吃帶著一條小死魚的里維塔薄脆餅乾。我實在受不了這麼長的排隊隊伍,於是就登上了頂層甲板。陽光直灑頭頂,狂風呼嘯。伴隨著洗衣機第一次運作時會發出的奇怪聲響,渡船起航了。我們穿梭在德國北部和丹麥洛蘭島之間足有12英里寬的海域上,海水洶湧。甲板上一共有八個男人,我們屹立於狂風中,假裝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慢慢地,普特加登碼頭消失在了一片水汽之後,又過了一會兒,洛蘭島在海平面上浮現,像一隻在低處潛伏的巨大海怪,朝著我們緩緩移動。

  你根本抵擋不了海上旅行的魅力,如果你問我,我肯定會這麼說,但現在體會海上旅行的機會也已經不多了。丹麥政府有一個比較宏大的計劃,就是要在丹麥的各個主要島嶼以及哥本哈根和瑞典之間,建造大橋或隧道,甚至普特加登碼頭和勒茲比港之間的海域,也在計劃範圍內。這樣的話,人們只需10分鐘,就能從海的這頭躥到那頭,而且幾乎不會意識到,你是從一個國家到了另一個國家。歐洲國家之間的邊界感,正在慢慢變得模糊,這可讓我有些發蒙。

  到達勒茲比港,我們的興奮與激動一下子就消失殆盡。我們再次登上列車,向哥本哈根奔去,整個下午,都百無聊賴。丹麥比德國北部乾淨得多,也空曠許多。這裡沒有工廠,不像德國那兒到處都是。你在比利時和荷蘭,能夠隨處見到院子裡堆得亂七八糟的廢棄拖拉機和長滿鐵鏽的農具,但這裡壓根就沒有。大型風力渦輪機散布在山的低腰處和海灣的淺灘上,上面的三個葉片懶洋洋地旋轉著。真可惜,「為什麼不把它造得更迷人一些呢——或許可以做成大一些的荷蘭風車的樣子」。我望著窗外不斷向後退去的景色,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

  想想也真的是又奇怪又難過,幾個世紀以來,人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建造了那麼多和大自然完美契合的建築——小拱橋、石頭農場、教堂、風車、彎曲的小路和灌木籬笆叢。但現在,我們無論在鄉村里做什麼事情,都像是在給自己打耳光。現在所謂的最好的東西其實也就那樣吧,就像剛剛窗外閃過的笨重的風力渦輪機,或者其他看起來既廉價又劣質的臨時建築,還有在每一個中等規模的小鎮邊上都能找到那些錫棚小屋子和混凝土板房,也就是我們所謂的「超級大賣場」。我們曾經締造了文明,現在我們卻在建造超級商廈。

  我們在下午5點多抵達了哥本哈根中央車站,但是旅遊諮詢處已經下班了。不過在它旁邊立了一塊告示牌,上面有30多家旅館的名字,每一家旁邊都有一盞紅色的小燈,顯示這家旅館是否滿員。差不多三分之二的燈都亮了,但是因為這裡沒有地圖,我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到那些旅館去。我本來是想記下一些旅館的名字和地址的,但我也沒有全信告示板上的信息。況且無論怎樣,沒有整個城市的地圖,這些信息也是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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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當我茫然之際,我發現一個撿破爛的丹麥女人正抓著我的胳膊,歡欣雀躍地和我說著話。這些人有種超能力,知道我什麼時候會來這裡,他們中肯定有負責通風報信的人。我們一起在車站裡游來盪去,我精神渙散地在牆上找整個城市的地圖,她則一直抓著我的胳膊,和我一樣充滿著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自信。我覺得我們兩個看起來一定超級奇怪。我們在經過一個生意人的時候,他把報紙放低,抬起眼睛盯著我們看。「跟這兒相親呢!」我十分理直氣壯地解釋道,但他還是一直盯著我們看。

  我沒有找到城市地圖,便讓這個女人陪著我走到前門,總算是能夠甩掉這塊狗皮膏藥了,我給了她一些各個國家的硬幣。她收下了,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我一邊看著她遠去,一邊在想:為什麼神經病都那麼喜歡火車站和汽車站呢?這裡就和他們的辦公室似的。(「親愛的,我馬上要去車站了,在外地人身上撈點好處,我們5點見!」)我真的搞不懂,他們為啥不去海灘或是阿爾卑斯山之類的地方,沒準會撈到更多好處呢。

  我到車站附近的六家旅館看了看,它們已經全部滿員了。我問其中一家旅館的老闆:「最近是有什麼大事嗎?比如要開一些重要會議或是有國定假日還是別的什麼?」

  「不,一直都是這樣的。」我懷疑得沒錯。

  我為此發飆難道錯了嗎?我當然應該發飆了。像這樣一個貿易和旅遊業興旺發達的地方,為一個在傍晚抵達的遊客安排一個住處應該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吧?!只要稍微花點心思,我就不用為了找地方住像難民一樣折騰幾小時。我的意思是我到了這兒,是準備在旅館和餐廳豪擲千金的,是準備逛博物館並且坐車的,是準備拿出我的外匯並且付那高達22%的增值稅的。對這些,我一句怨言都沒有,唯一的要求就是有個能睡覺的地方。

  就像很多你曾經尋找過的東西一樣,哥本哈根的旅館仿佛一下子都變小了,就是不想讓人找到。我跑遍了老城區,然而幸運女神並沒有眷顧我,我一無所獲。正當我準備回火車站,換個方向再試試看的時候,我突然看到碼頭邊有一家叫作「索菲·阿琳美堡」的旅館。它很大、很乾淨、很摩登,當然也很貴。但一想到它能有個單人房讓我住兩晚,我就毫不猶豫地入住了。我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衣服,回到街上,整個人煥然一新。

  除了非常可口的巧克力冰淇淋和在郵件里突然收到一張巨額支票,還有什麼能比得過此刻體會到的感覺呢——在一個美妙的春日黃昏,身在異國他鄉,漫步在陌生的街道上,落日的餘暉在你身後投下了長長的影子。你偶爾會在商店的櫥窗前駐足,或是看看教堂和美麗的廣場以及碼頭周圍的美景。你會在街角流連,思忖著多年來心心念念的那家可愛溫馨的餐廳是在這條街還是在那條街。我就是愛這種感覺,要是可以,我希望我餘生的每一個晚上,都在不同的城市度過。

  很多地方帶給你的體驗都不如哥本哈根。哥本哈根不是一個特別漂亮的城市,但它魅力無窮。它是150萬人的家園,占丹麥人口的四分之一,但是它的生活節奏和氛圍卻像是一座大學城。不像其他大城市,哥本哈根並沒有生活在自我感覺良好的幻覺里。這裡沒有一座紀念帝國往昔榮耀的紀念碑,也很少會讓你記起這是一個曾經統治過斯堪地那維亞半島的國家的首都。其他的城市到處都是將軍和權貴的雕像,哥本哈根就只會給你一條小美人魚。它真是超凡脫俗!

  我沿著紐哈溫運河一路走著。這條路有三個街區長,中間有一條擠滿了高桅船的運河,兩邊是一些17、18世紀的建築,有著狹長的階梯式山牆。整條路看起來像是一塊不小心被放在這兒的阿姆斯特丹。其實這四周一開始確實是荷蘭水手的居住地,直到近代,還是有一些酒鬼在這附近活動。甚至是現在,有些地方也瀰漫著低俗之氣——一家文身店以及一兩家透過窗戶就可以看到大力水手和大鬍子布魯托在裡面互毆的低俗酒吧——不過這些也在慢慢銷聲匿跡啦。丹麥人似乎一點兒也不為自己生活得好感到難為情,畢竟,生活本來就是該好好過嘛!多年來,餐廳老闆幾乎是強制性地提升了紐哈溫運河一帶的品位,現在這裡大部分都是雅痞酒吧和設計師餐廳,而且每一家店都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

  整條紐哈溫運河兩邊都擺滿了露天餐桌,金髮碧眼、青春活力、姿色姣好的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吃吃喝喝,享受著並不合乎這個季節的溫暖天氣。我常好奇,哥本哈根的老年人都幹嗎去了,這些年輕人一定是把老人們關進了地下室,要不就是把他們趕去亞利桑那州[1]了。因為這裡的每個人都無一例外地十分年輕、健康、鮮活、清爽,還長得很好看。你在哥本哈根只需15秒就能拍完一支百事可樂GG,因為他們每個人看上去都十分快樂。

  丹麥人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在享受生活,就算是他們出的汗也是如此。在歐洲這個對快樂最不敏感的角落(在挪威,三個人加瓶啤酒就是聚會了;在瑞典,自殺是一項國民性的運動),丹麥人如此放鬆的生活態度,已經不只是令人感到新鮮,而是令人感到震驚了。你知道二戰在丹麥持續了多久嗎?一天就結束了,實際上,連一天都沒到。希特勒的坦克部隊在夜色中穿過了丹麥的國境線,在黎明時便占領了這個國家。就如當時的一個政客所說的:「我們是被電報占領的。」到了晚上,丹麥人又回到酒吧和餐廳,繼續吃喝玩樂。

  哥本哈根也是唯一一個我可以見到女白領在午餐時間跑到公園脫掉上衣曬日光浴的城市,只要靠這一點,不管哪一年評選「歐洲文化之都」,我都要投它一票。

  我在紐哈溫運河半途中一家擁擠的地下餐廳吃了飯。我是那裡唯一一個看起來不像剛從《邁阿密風雲》里走出來的人。那裡的每個男人都穿著高領襯衫,紐扣扣到了喉部;女人則戴著大耳環,留著一頭秀髮,在她們每次把頭低向眼前的盤子時,總要用手把頭髮撥向一邊。他們每個人都很漂亮,我感覺自己就像《摩登原始人》里的巴尼·魯伯一樣,土得掉渣。我甚至開始想像餐廳經理走到我面前和我說:「不好意思,先生,您能在頭髮上塗一點髮膠嗎?」實際上,服務員像接待老朋友一樣接待了我,食物的味道也很棒。為了這一切,我甚至都不介意每吃一頓飯都掏出一堆六英尺厚的丹麥克朗來。

  等我吃完飯,走上樓梯回到街上時,天已經暗了下來,空氣也變得有些涼意,但是人們依舊坐在露天餐桌旁,肩上披著外套,邊喝酒邊眉飛色舞地聊著天。我穿過了國王新廣場——哥本哈根最大的廣場之一——那裡鬱鬱蔥蔥,十分安靜;我透過德安勒特酒店柔和的燈光,看到裡面有一群傢伙在開心地吃著飯。然後向斯托羅里耶大街走去,那是哥本哈根主要的商業街,也是全世界最長的一條步行街。它由五條一英里多的街道匯集而成,從國王新廣場一直延伸到哥本哈根的另一座主廣場——位於蒂沃利公園盡頭的丹麥市政廳廣場。你讀到的每一篇關於哥本哈根旅遊的文章都會十分興奮地談及斯托羅里耶購物街,但我對它是有些失望的。每次我一看到它,就覺得它又低級了一點。國王新廣場那一端還是有許多不錯的商店的,比如喬治·傑森牌銀制工藝品、布洛德瑞尼·安德森牌服飾、哈默高牌瓷器及玻璃製品——但是當你走到這條街的另一半,格調瞬間就降低了,斯托羅里耶大街上儘是些垃圾的禮品店和麥當勞、漢堡王之類的快餐店,以及其他很油膩的餐廳。我覺得整條大街可以有更多的長椅和石板(現在都是柏油路),對丹麥這麼一個富裕、有設計感的國家來說,要是連收拾大街這件事都做不好(這些話不由自主地就從我嘴裡迸出來),那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但不論怎樣,我還是很開心的,因為我從城裡的一頭走到另一頭,一路上都沒看到汽車。等逛到最西邊,該看的也都看得差不多了,就可以掉頭去大而艷麗的丹麥市政廳廣場看看。歐洲人做的讓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就是他們允許GG商在主廣場周邊的建築樓頂上投放彩色霓虹GG牌。你在白天不大能注意到,因為它們太高了,因此那些建築看上去仍舊氣勢恢宏,和它們本身存在的意義相符。一旦夜幕降臨,你想尋歡作樂,同樣的建築會霎時閃起色彩斑斕的GG燈,點亮整個廣場。身處其下的人,臉上就會被「塗抹」上艷麗的色彩。

  儘管遠遠望去,我就能看見蒂沃利公園已經關門了,而且裡面一片漆黑,好像還蒙了一層灰塵,但我還是往那兒走去。大門上有一塊牌子,說它要閉園幾周。我只好折返斯托羅里耶大街,在途經市政廳廣場時,我看到旁邊聚集了一小堆人,就停下腳步一探究竟。

  人群中有兩個警察,一男一女,和這個城市裡的其他人一樣滿頭金髮、面容姣好,他們在和一個大約17歲的男孩講話,輕聲細語中滿是憐惜。這個男孩一看就嗑了藥,頭搖得和去冥王星的特快電梯一樣。很顯然,嗑藥反應讓他意識模糊,所以他摔了個跟頭,把頭給磕破了,一滴滴血從他的髮際流向柔軟的臉頰。這兩個警察穿著我見過的最有型的突擊隊制服——海軍藍的連身衣,上面有很多拉鏈和尼龍搭扣口袋,還有很多掛手電筒、筆記本和行動電話的吊環,此外我能認出的還有爪鉤和火箭筒。他們看上去能夠擺平一切緊急狀況,不管是拉沙熱[2]大爆發,還是解除核潛艇武裝。

  但事實上,這個男孩或許是他倆今晚要處理的最大的事了。丹麥人知法守法已經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在這座城市,偷自行車就算是最嚴重的罪行了。我剛好手上有份資料顯示:1982年,哥本哈根一共發生了6起謀殺案,和它的城市規模相近的阿姆斯特丹同年則發生了205起,而同年紐約的謀殺案則高達1688起。這個城市安全到瑪格麗特女王[3]可以像一個普通市民一樣,每天清晨從阿美琳堡王宮出發,獨自走到商店去買鮮花和水果。我曾經問一個丹麥人在這種環境下,誰來保護她呢?那人一臉驚訝地看著我,說道:「為什麼要有人保護她,我們都會保護她。」這個回答可以說是相當甜蜜了。

  那兩個警察幫男孩站穩後,把他帶到了巡邏車上。人群漸漸散去,但我卻不由自主地跟在了他們後面。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深深地被迷住,除了我從沒見過這麼溫柔的警察外,可能也沒有別的理由了。我走到巡邏車旁,用英語問那個女警察:「不好意思,你們會怎麼處理這個男孩呢?」

  「我們會把他送回家,」她答得很快,又挑眉補了一句,「我想他需要好好睡一覺。」

  我震驚了,我不禁回想起我在美國被警察攔下的經歷。他們命令我張開四肢,緊貼牆壁,然後搜我的身,最後把我帶去警察局做筆錄。我被這麼一通搞,只不過是因為有一筆停車費沒交。那時的我差不多也是17歲。天知道如果他們發現我嗑藥後神志不清地坐在長椅上,會做出些什麼來!我想,可能現在我才剛剛出獄吧。「他會因此惹上什麼麻煩嗎?」我問道。

  「我覺得他父親可能會找他麻煩,但是我們不會。我們也都曾年輕過,偶爾也瘋狂過,不是嗎?晚安,祝你在哥本哈根玩得愉快。」

  「晚安。」我帶著對他們最崇高的敬意,目送他們離開。

  第二天早晨,我想去逛逛哥本哈根的博物館。哥本哈根有很多不錯的博物館,但奇怪的是,它們總被人忽視,就連丹麥人自己都是如此。我首先去了壯觀的丹麥國家博物館,它在克里斯蒂安堡宮的對面。我感覺那天的整個博物館都被我包下了。一般來說,國家博物館(尤其是那些小國家的國家博物館)都乏善可陳,裡面陳設的不是一些穿著16世紀農民服裝的百貨公司的模特,就是放著六枚不知道從哪兒挖出來的古羅馬貨幣的展示櫃。但丹麥國家博物館很大,而且藏品十分豐富,我花了一整個早上在長達數英里的展廳中愉悅地閒逛,還時不時聽到有回聲傳來。

  之後我去了格利普狄克美術館。世界上的有些博物館雖然有很多不錯的珍寶,但是建築很差勁,還有一些博物館的建築倒是很不錯,但藏品卻非常糟糕。而格利普狄克美術館兼具非凡的藏品和精美的建築。不僅有不凡的羅馬雕像藏品和在世界上舉足輕重的印象派油畫,而且博物館本身就是個毫無瑕疵的藝術品——光線充足、通風好、裝修精美,溫暖靜謐的花園裡都是打瞌睡的老人。(原來他們把老人放在這兒了啊!)

  但其實最好的博物館,我把它留在了最後,那就是在澳斯多蘭公園(?stre Anlaeg Park)的19世紀丹麥藝術館。它所有的一切都棒極了。從市中心逛到那裡,一路都非常開心暢快。根據我的經驗(雖然較少,但我看得很專注),澳斯多蘭公園也是哥本哈根最好的公園,女秘書們最喜歡在那裡給她們的乳房做「陽光保養」,不過就算是沒有這些威力強大又隨處可見的誘惑,這座博物館也是值得一看的。因為它是這麼了不起。而且沒什麼人參觀。館內共有884幅油畫藏品,都是由同一個人用40年的時間搜集起來的,幾乎所有作品都屬於19世紀的丹麥斯卡恩流派,它們分布在20個左右的房間裡(大部分是小房間)。這些畫作的主題都很簡單——夏日風光、朋友們隨性放鬆的晚餐、窗外的海景和水池邊的女人——但是它們給人的感覺是很迷人的。當你離開的時候,你會有種整個下午都待在清新和絕妙的負離子空氣淨化器旁邊的感覺。

  逛完丹麥藝術館之後,我就來了興致。我在周圍的公園裡開開心心地散了很久的步。我可不是胡亂逛逛,我的路線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從一個個曬日光浴的金髮美女身邊經過,詢問她們是不是需要我幫忙塗一下防曬霜。事實上,這是我在瞎想啦!那天其實還沒有暖到可以曬日光浴,而且那會兒是下午4點,哥本哈根所有的女秘書應該都還在陰沉沉的辦公室里工作吧,她們傲人的雙峰至少還需要在衣服里藏一天。所以剛剛我說的,都是我邊走路邊意淫的,嘿嘿!

  傍晚時分,我在讓人打不起精神的碼頭區隨意走了走,沿路都是魚類加工廠和工業起重機。水面十分平靜,遠處的修船廠還在運作,工人們正在敲敲打打修補著一條生鏽的貨船,發出的聲音直叫人起雞皮疙瘩,那艘貨船也發出刺耳的尖叫聲,火星四濺。我一路走到小美人魚像前,她一個人側坐在碼頭邊緣的礁石上,極目遠眺。然後我又到附近的17世紀城堡公園逛了逛,公園得名於保衛港口的星形堡壘。最後在斯托克霍爾姆斯加德街(Stockholmsgade)上的一家便宜餐館裡草草解決了晚飯。

  那家餐廳的食物很一般,但是啤酒很不錯,而且服務也十分到位,因為我是那兒唯一的食客。我只要抬起頭,笑一笑,一杯新鮮的啤酒就會送到我面前。又過了一會兒,我甚至根本不需要抬頭,只要最後一滴啤酒被喝掉,一杯新的啤酒就會奇蹟般地出現在我面前。我就愛這種在啤酒即將喝完時,服務生就會及時主動送上新啤酒的餐館。

  所以我在那兒心滿意足地坐了兩個鐘頭,翻了翻別人留在桌上的丹麥報紙,我努力地想從一大堆我不認識的單詞中認出幾個字,比如柴契爾夫人是不是從一輛車上摔了下去?第三次世界大戰開始了嗎?不過地球好像和我三周前離開的時候沒什麼變化,所以我放下報紙,開始看向窗外的車水馬龍。我漫無目的地看著,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這是一個寂寞的遊客在異國他鄉的夜晚唯一可以做的事了。

  最後,我起身付了巨額帳單,跌跌撞撞地滑進夜色之中。我步行一會兒就能回到旅館,但一路上,我只要注意到明亮友好且提供啤酒的地方(哥本哈根可有的是啤酒),就會進去坐坐,每次我都待在角落裡大飲一番,對著陌生人呵呵傻笑,我的T恤上堆滿了菸灰。凌晨1點左右,我沿著斯托羅里耶大街搖搖擺擺地走著,十分想要放聲高歌,這時我碰到了一個愛爾蘭男人踉踉蹌蹌地朝我走來,瘋狂地把經過的人都罵了個遍。

  「婊子配狗!」他朝一對彬彬有禮的情侶尖叫,他們很快就加快了步伐。「還有你!你個丹麥蠢驢!」他又對著一個年輕人大吼,那年輕人低下頭,快速離開了。

  不過奇怪的是,這個愛爾蘭男人穿了一身考究的灰色西裝,看上去是個成功的商人。天知道他的腦子裡到底進了什麼水。他看到了我,但他似乎發現我也喝醉了,就甩甩手放過了我。但是很快地,一個中年男人經過,他又立刻大顯身手,噴了一堆髒話:「你就是坨屎!你這個傻逼!」中年男人被他罵得驚住了,然後他又神秘地加上一句,「而且我打賭,你一定住在一家賊貴的酒店裡。」我雙手抱胸,站在那裡看著這個愛爾蘭男人歪歪扭扭地越走越遠,時不時地罵罵兩邊的建築,然後突然左拐進了一條小巷子,感覺就像是被一條長繩拉了一下,他就帶著滿嘴的髒話消失在了黑夜中的街頭。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我感覺頭昏腦漲,仿佛我的頭一整晚都被綁在一台測試減震器的機器上。我看了一下手錶——9點45分!我本來打算坐一趟10點半的列車去瑞典的,可是我還沒打包行李退房。我掙扎著走進洗手間,快速地洗臉刷牙,還打了幾個響聲震天的哈欠。然後在房間裡到處打轉,收一些我不小心留下的東西——將一隻襪子套到腳上,把一張地圖塞進包里,再將一個我沒有任何印象的巨無霸空盒子扔進垃圾桶——至少我把我自個兒的東西都收齊了。此時我非常需要一杯咖啡,這種迫切程度就像丹·奎爾[4]需要在智商測試中得到幫助一樣。

  當我到前台時,我前面排了27個義大利人。義大利人總有一種義大利式的幽默,他們每一位都想要馬上退房,但這並沒能讓我打起精神。後來,義大利人總算離開了,他們一起穿過大廳,就好像被綁在一起一樣,我最後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正擁堵在旋轉門那裡,每個人都努力想先擠出去。我把鑰匙給了一個年輕女人,在那裡等著退房,電腦嗡嗡作響了一分鐘,突然吐出一張很長的單子,單子的兩邊打滿了齒輪狀的小孔,一共有16頁。前台的這個年輕女人把其中最模糊的一張遞給我,讓我核查一下信息。

  我驚訝地發現,帳單裡面包含了一大筆電話費,前夜——現在想來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確實嘗試打電話給家裡,但是我得到的回覆只有丹麥語的電話錄音,我想應該是說國際線路目前占線,或是你撥打了錯誤的電話號碼,又或者是你該幹嗎幹嗎去之類的話。不管錄音講的是什麼,電話都沒有接通,我打了三次之後就放棄了。於是我開始和年輕女人解釋。

  「這筆費用沒錯。」她說,「你需要為你每次撥打電話的行為付費,不管電話有沒有接通。」

  「但這也太奇葩了吧!」

  她聳聳肩,或許是想說,可能就是這樣咯,可能也沒那麼奇葩。

  「你是想告訴我,」我慢慢地吐出一字一句,腦袋就像電影《階級》里的鑼一樣被敲得嗡嗡作響,「我要為我沒打通的電話付錢?」

  「是的,就是如此!」

  「我沒有用柜子里的備用毛毯,也需要為它付錢嗎?」她平靜地看著我,完全沒有意識到她需要應付的這個男人正處於隨時發瘋的邊緣狀態。「我沒有用浴帽,」我繼續說道,「那我是不是也應該為它付一點錢呢?我沒有用一塊肥皂,也沒有用熨斗,這些也是要收費的,是嗎?」

  這個女孩不動聲色地看著我,當然我也能明顯察覺,她的脾氣沒之前那麼好了。她顯然已經經歷了很多次這樣的「狂風暴雨」:「我對這些費用給您帶來的不愉快感到抱歉,但這在哥本哈根是非常正常的。」

  「哦,這簡直是喪心病狂!」我咆哮道,然後不經意地看到鏡子中有一個精神極其錯亂的瘋子——頭髮亂糟糟,臉蛋發紅,身子像一個帕金森病人一樣亂晃——隨即我才認出這個人是我自己。我掏出信用卡給她,在帳單上草草簽了字,然後用一種非常傲慢的姿態轉身走人。我唯一後悔的就是,我當時沒有在肩上披一件斗篷,也沒有在手裡拿一根黑檀木手杖,不然我一定把看門人打得魂飛魄散。

  我本來應該馬上出發,到一個咖啡館喝兩杯咖啡,然後去趕下一班列車的。那本是一個非常明智的做法,但我還是怒火中燒,我用一種對自己身體破罐子破摔的態度往火車站奔去,在斯托羅里耶大街上的一家銀行兌換了旅行支票。支票只有50美元,這個數額在斯堪地那維亞半島只不過是杯水車薪,只能等晚上抵達瑞典,才能換一些能稱得上是錢的錢。但現在我為了取這50美元需要付35丹麥克朗的巨額手續費,這筆費用幾乎超過了提取金額的10%。我突然意識到為什麼昨天晚上的那個愛爾蘭男人要對街上的每個人都罵個遍,他一定付了一筆超大額的丹麥帳單。「太過分了!」我說道,用力捏緊銀行收據,就像是把醫生給我下的噩耗診斷書捏爛一樣,「我不知道我為啥不直接把錢貼在衣服上,等著你們丹麥人把它摘下來呢!」我一邊離開一邊吼道,留下一大群銀行職員和顧客面面相覷,他們仿佛在說:「他是不是有病啊?是沒有喝夠咖啡嗎?」

  我帶著這股怒火和對不走運的憤懣登上了去哥德堡的早班車,並在車上朝一個倒霉的年輕乘務員發了一通飆,因為他說了一個我壓根不想聽到的消息——現在沒有餐車。我苦大仇深地坐在角落裡,看著窗外如同花園般的哥本哈根鄉間風光從眼前划過,我身體裡的每一個神經末梢都在尋求咖啡因的刺激。

  [1]位於美國西南方,該州有多座城市入圍全球最受歡迎的退休城市榜單。

  [2]一種人畜共患疾病,常由鼠類傳染,尤見於西非。

  [3]瑪格麗特二世,現任丹麥女王,1972年1月14日登基。

  [4]美國第44任副總統,在一次和小學生練習英語拼字時,錯將「potato」拼為「potatoe」,從而背上了「不學無術」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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