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布魯塞爾

2024-10-09 10:28:15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我在布魯塞爾下錯了站,其實這事兒蠻容易發生的:只要你有點兒蠢,然後一路都在車上打瞌睡。我醒來看向窗外時,映入眼帘的是一塊月台站牌,上面寫著「布魯塞爾」(BRUXELLES)。我驚恐地從座位上跳起來,往出口處飛奔,行經的很多乘客都被我的背包敲了一下頭,我剛像彼得·潘[1]一樣跳到站台上,火車就噴了我一腿蒸汽,飛馳而去。

  我並沒有對我是唯一一個在這一站下車的乘客感到有何奇怪,儘管這個車站空蕩蕩的,讓人有些害怕,我也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直到我走出車站,進入那個灰濛濛、下著綿綿細雨的布魯塞爾時,我才意識到,我正處於一個我之前從未聽說過的城市:到處是灰頭土臉的建築,遠處的每一面牆上都塗滿了足有三層樓高的GG,商店大都是在賣泳池泵或者寫著「禁止停車,車位已滿」的標牌。我本來打算在布魯塞爾中央站下車,即使在巴黎北站或者中區站,甚至是更遠的約薩法車站也沒關係。但這裡哪個也不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我故作鎮定,往我覺得會是市中心的地方跋涉而去,遠處隱約浮現出一群高樓大廈。

  我之前來過幾次布魯塞爾,我以為我已經對這個城市很熟悉了。因此,我一直在安慰自己,只要再過一會兒就能看到熟悉的事物了,有時甚至會自我欺騙:「看哪,那地方我好像有點眼熟。」我步履沉重地走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正高興地以為到了比利時司法宮的背面,卻發現那實際上是一家狗糧製造廠。我沿著長長的街道一路走著,路上的景色沒有發生任何變化,所有街景都是灰濛濛的,比起歐洲的其他地方,布魯塞爾有更多看起來像是被廢棄的地方。

  我討厭問路。我害怕我問的這個人會退回來對我說:「你想去哪兒?布魯塞爾的市中心?小子,你迷路了。這裡是里爾[2],吃屎去吧,你!」然後他會叫住其他路人,和他們說:「想不想聽點很精彩的事情,小子,和他們說說你覺得你在哪兒?」我只能撥開笑得停不下來甚至是笑出眼淚的人群,繼續找路。所以我繼續向前走去,正當我考慮要不要打個電話給我妻子,讓她過來找到我(「聽好了,寶貝,順便帶些糖果和星期天的報紙過來吧!」)的時候,我轉了個彎,然後大吃一驚。我看到了尿童於連像,一個胖乎乎的全身赤裸的小男孩在尿尿的銅像!這是這座城市讓人感到極為尷尬的標誌,但突然之間,我知道我是在哪兒了,一路以來所有的疑問都迎刃而解。為了慶祝我終於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在那條街上大約350家紀念品商店裡隨意選了一家,買了一個印著尿童於連像的蛋糕碟和一條家庭裝的三角巧克力,我總算感覺好些了。

  15分鐘之後,我已經躺在一家叫阿道夫·薩克斯的旅館的床上,連鞋子都沒脫(獨自旅行的一大樂趣,就是可以少些規矩,怎麼方便怎麼來)。我一邊吃著三角巧克力,差點把牙給硌掉了(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誰發明這玩意兒的),一邊看著BBC-[3]台的日間節目——一個專題討論會,參與討論的是深受陽痿困擾或是來自伍爾弗漢普頓1抑或是遭受其他什麼苦難的人,具體內容我已經不記得了。就這樣休息了半小時後,我滿血復活,決定去探一探布魯塞爾的底細。

  我到布魯塞爾,一般都會選在阿道夫·薩克斯旅館住。因為這家旅館可以收看BBC-1台,也因為這裡的電梯非常有趣。我站在走廊里一個已經被摁亮的按鈕旁邊,像其他人通常會做的那樣,哼哼「嘟嘟嘀嘀嘀嘀嘟嘟」的電梯歌,無所事事地思索著為什麼旅館走廊的地毯總會那麼丑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我之前坐電梯的一次驚險經歷。

  總的來說,歐洲人不夠了解電梯。就算是在一些建成時間較晚的大樓里,電梯也總是慢得要命,還經常缺少一些基礎設施裝置,例如內門。如果你漫不經心地向前靠一點,很有可能你的哪條手臂就會被瞬間拉長27英尺[4]。但即便是用歐洲的標準來衡量,阿道夫·薩克斯旅館的電梯也是十分「奇葩」的。

  如果你走進電梯,想要下樓去吃早餐。在沒有指示的情況下,電梯就會開始下降,經過大廳、地下停車場和地下室,直達毫無標誌的地下二層。此時,電梯門會快速打開,將一個冒著蒸汽、擠滿苦力的大廳展現在你面前。你摁那些電梯按鈕根本就是徒勞(它們大概只是擺設,和其他東西沒有任何關係),電梯門會突然關閉,然後「唰」的一下把你送上11樓,速度極快,讓你恍惚間覺得自己的臉正在融化。接著它會停半秒,挑逗一下你,再掉個10英尺,停一會兒後,便自由落體般地降至大廳。你總算可以擺脫這驚險的上上下下,你感覺耳朵都要開始流血了,需要鎮定一番,才能(佯裝)泰然自若地走進餐廳。

  所以你或許可以想像,我現在被電梯安全送達目的地時,內心有多麼如釋重負。它這次只在二樓停了一會兒(本來這裡沒打算停)就很快(也沒有讓你不舒服)地回到了四樓。

  

  不得不說,布魯塞爾不是最適合探險的城市。去過巴黎之後,我覺得這兒就是一個讓人放鬆的好地方。你過馬路時,不會有屁股上畫了一個靶子,被車子追得到處跑的感覺。我在布魯塞爾大廣場上逛了好幾圈,在上千家巧克力店和蕾絲店(布魯塞爾好像也不賣別的東西)里挑了幾家,禮貌性地望了望,並不停地瞥著自己的手錶,開始思考9點47分就去喝酒是不是太早了。

  我最終還是又逛了布魯塞爾大廣場一圈。毫無疑問,這地方很迷人。它是這個城市最驚艷的部分,這是一個比例和諧、鋪滿鵝卵石的廣場,被各種華麗大氣的建築所環繞:恢宏的布魯塞爾市政廳,還有對面稍微相形見絀的國王大廈(除了名字之外,它和王室沒有任何關係——你們可別說從我身上學不到任何東西哦),這些建築都和狹窄卻極為華麗的會館連在一起。這些會館的一樓幾乎全是幽暗舒適的咖啡廳,裡面有木製家具和噼啪作響的爐火。你可以點一杯啤酒或者咖啡,遙望外面的美景,很多人都在這裡啥也不干,消磨一天的時光。

  我最終選擇了金靴咖啡館,上次喝咖啡時,一個無恥的服務生竟然想少找我些零錢。因為他看到我身上穿著印有尿童於連像的運動服,就把我當成了那些很容易被宰的普通遊客。我擺出一副「別來糊弄老子」的表情,讓他把所有本該找給我的零錢全部補了回來。但我不是個記仇的人,當然,理察·尼克森[5]除外。這一次,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這家店。我覺得這是布魯塞爾大廣場裡最棒的一家咖啡館,一杯咖啡夾雜著些許優雅的情調,我覺得這錢花得很值。當然,你得注意找零喲,女士們。

  我用了兩天半的時間,逛了逛布魯塞爾的名勝景觀:燦爛輝煌的古代藝術博物館、現代藝術博物館、奧爾塔博物館,兩座坐落於鼎鼎有名的「五十周年紀念公園」的歷史博物館(這兩座博物館同樣享有盛名),甚至還去了一家不復往昔、已被世人遺忘的自然科學學院。在這幾天裡的空餘時間,我總是陷入一種非常舒適的放空狀態,在永無止境的辦公大樓間四處閒逛。

  布魯塞爾是一個很髒的城市,遍地是濕漉漉的垃圾,像高速公路一樣的「林蔭大道」和「披著泥漿的樓」。這個到處都是灰濛濛辦公室和面無表情的職員的城市,是歐洲的「公文包之都」。這裡的公園數量比我印象當中少了很多,而且幾乎也沒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沒有山坡上的城堡,沒有巨大的教堂,沒有開著精品店的街道,沒有積雪的山頂,也沒有夢幻童話般的海濱。它甚至連條河都沒有。一個城市怎麼能一條河也沒有呢?布魯塞爾曾經有一些老城牆,但現在剩下的只有阿列克森街上一家保齡球館旁的遺蹟了。布魯塞爾最為人稱道的一點,恐怕便是它離巴黎只有三小時的車程。如果我能夠統領歐洲經濟共同體[6],我的第一個提案就是要求把總部搬到都柏林或是格拉斯哥,那不勒斯也不錯。在那些城市裡,你的工作會得到大家的感激,人們也會為自己的城市感到自豪,而在布魯塞爾,唉,這些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你幾乎很難想像一個地方會不重視自己的文化遺產到如此地步。新藝術建築之父維克多·霍塔[7]在布魯塞爾生活了25年,生前就聲名在外,甚至被受封為男爵。霍塔對於布魯塞爾,就像麥金托什[8]對于格拉斯哥、高迪[9]之於巴塞隆納。但即使如此,這個城市的那些懶惰的當權派,卻允許開發商毀掉維克多最傑出的建築作品——安斯帕奇百貨公司、人民大廈、布魯格曼醫院和羅傑屋。所以,現在的布魯塞爾都沒什麼值得一看的東西,有時你連走好幾個小時,也找不到能敲擊你心房的景色。

  我確信現在一切都在慢慢變好。當你走出布魯塞爾中央站的時候,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橫跨古城屋頂的斜坡。如果換作其他城市,一定會在古城中心蓋上一座金光閃閃的大教堂或者巴洛克式的市政廳,布魯塞爾卻建立了停車場和加油站。現在它們都被拆了,一些新的磚房——其實也沒有多驚艷,但總比加油站好——占據了它們的位置。我和當地人一再確認,才得知市政府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在城市發展工作方面的疏忽,並開始努力讓建築物能有它的獨特性。但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看出這個問題得到了什麼巨大的改善。

  這個城市還有一個迷人的角落,那就是布魯塞爾大廣場後面那些狹窄擁擠的步行街,這些小街被賦予了一個稍微有些可憐的誇張名字——「神聖島」,這裡的小巷子和過道上都擠滿了餐廳和擁擠的人群:人們會在街上閒逛,開心地尋思著一會兒要去吃什麼。他們在每家店門口的小攤前走來走去,肆意聞著碎冰上的龍蝦、貽貝和螃蟹的味道。每家餐廳門口都飄著燒烤的香味,向每一扇窗戶裡面望去,人們都無時無刻不在享受著快樂。不消說,這番景象真的是優美怡人,而且打從中世紀那會兒就有了。但即使是這麼一個可愛和睦的小社區,在20世紀60年代也差點被夷為平地。你去歐洲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會疑惑,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的那些開發商和建築師怎麼會一起腦子進水,但在布魯塞爾,這幫人可以被稱作是腦殘了。

  不過,布魯塞爾也是有它自己的優點的。它是歐洲最友好的城市之一(不知道這和它有四分之一的居民來自國外有沒有關係),它擁有幾家不錯的博物館,還有歐洲最古老的購物長廊——規模不大卻讓人喜歡的聖于貝爾長廊、很多很贊的酒吧以及世界上最棒的餐廳。在外面吃飯是比利時的國民運動,光是布魯塞爾就有1500家餐廳,其中有23家餐廳擁有米其林玫瑰花飾。在其他地方,你恐怕很少會吃到便宜又超值的大餐。我每晚都在神聖島吃飯,我的味蕾也總是會「欲仙欲死」,這真叫人回味無窮啊。這些餐廳通常都很小——你得越過六個食客的頭頂,才能夠到桌子——而且桌子和桌子之間的間隔小得可憐,你在切牛排的時候,胳膊肘總會碰到旁邊食客的臉頰,或者袖子沾上鄰座的雞蛋黃油調味汁,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也是一種樂趣。在這種情境下,你會不自覺地融入周圍人的圈子,一起分享麵包卷和小笑話,對一些獨自旅行的遊客來說,是一種新奇的樂趣。通常情況下,「獨行俠」們都會單獨待在男廁所旁邊最暗的一張桌子那兒,一邊吃飯,一邊看著一大堆陌生人撒完尿,拉著拉鏈、甩著手從你身邊經過。

  晚飯過後,我都會漫無目的地四處閒逛,正如其他城市那樣,布魯塞爾的夜晚比白晝更迷人一些。有一天晚上,我散步到了比利時司法宮,它安安靜靜地待在一個小山丘上,俯瞰著山腳下的古城,看起來就像是打過類固醇的美國國會大廈。司法宮非常大,面積達到了28萬平方英尺[10],曾是19世紀世界上最大的建築物,不過占地面積好像是它唯一一個會被大家記起的點。另一個晚上,我去了歐共體總部。在這個大部分建築都丑得要命的城市裡,這座位於舒曼圓形廣場的建築真可謂是一枝獨秀。我差不多6點到那兒的,但是那裡根本沒什麼人,並沒有人留下來加班。這讓我想起了一個老笑話:有多少人在歐共體工作?答案是:大約三分之一的員工數。當你看到一長排一長排的窗口時,一定會好奇裡面的人究竟在忙什麼。我想,裡面的人大概在忙這些事:要保證共同市場中所有郵局的投遞線路的長度保持一致,還要確保每台法國飲料販賣機能分配到和義大利軟飲料販賣機一樣多的倒置酒杯。

  作為一個美國人,看到這些歐洲最富有的國家充滿熱情地把自己的主權交給一個完全失控、也不懂得對任何人有回應的團體,我真的覺得非常有趣。你知道嗎,由於它那拜占庭式的結構,歐共體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擁有多少員工,而他們又在幹些什麼」(引自《經濟學人》),我覺得這蠻讓人擔心的。當我發現歐共體把英國漂亮的海軍藍精裝硬面護照換成了粗製濫造的紅本子時,我就不喜歡它了,因為新護照看起來就像是波蘭水手的身份證明。這就是大組織的毛病,它們太沒品位了。

  我並不是很了解歐共體是如何運作的,但一個有趣的事實或許能讓你對它的成就有所了解:1972年,歐洲郵政和電信會議要求制定國際通用的電話號碼——00,供所有屬於共同市場的國家使用。從那時起,成員國們就一直在努力地想要達成共識。很可惜的是,至今都沒能協調一致。但是如果再給他們18年的話,說不定想發生的就會發生了呢。

  [1]英國蘇格蘭小說家及劇作家詹姆斯·馬修·巴利(James Matthew Barrie)創作的長篇小說《彼得·潘》的主人公,是個會飛的淘氣小男孩。

  [2]法國北部城市,距離布魯塞爾100多公里。

  [3]英國英格蘭中部城市。——譯者注

  [4]1英尺≈30.5厘米。(下文同)

  [5]美國第37屆總統。——譯者注

  [6]歐盟的前身,此書寫於1991年,當時歐盟還叫歐洲經濟共同體(以下簡稱「歐共體」), 1993年11月1日,才正式改稱歐盟。

  [7]比利時建築師,為布魯塞爾設計了塔塞爾飯店和「人民之家」等知名建築。

  [8]英國建築設計師,代表作品格拉斯哥藝術學院是20世紀經典之作。

  [9]西班牙建築師,為巴塞隆納設計了古埃爾公園、米拉公寓、巴特羅公寓等知名建築。

  [10]1平方英尺≈929平方厘米。(下文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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