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4-10-09 10:27:24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我猜,構造一個假想的環境,之後在新南威爾斯的麥克斯維爾待一整日,依然覺得愉快,是可能的——也許海平面上升了,它成了地球上唯一不在水面下的地方,或者也許某種毀損全球的傳染病蔓延,只有它未受傷害。不過事情自然發展的話,在一個溫熱的夏日夜晚,發現自己六點半站在它孤獨的大街上,你不會心懷感激地想:「嗯,謝天謝地我到這裡了!」
我之所以在麥克斯維爾,歸功於一個有趣的發現——到布里斯班的路程不是雪梨向北三四個小時,和我很長時間以來未經考慮的假設不一樣,而是要開一兩天。呃,如果你看電視上的天氣預報地圖,布里斯班和雪梨簡直就是鄰居,它們當地的小太陽和小暴風雲在圖表上幾乎快要撞在一起。可在澳大利亞相鄰顯然是個相對的概念。實際上,從雪梨到布里斯班差不多有一千公里,大半路程還要沿著一條狹小愉快的雙道公路行駛。因此,作為一種微微混亂的結果,我在麥克斯維爾過了夜。
我不想貶低一個被2811位人民自豪地稱之為家(那是個多麼非凡的稱謂)的社區,但我更希望我能如腦海中想像的一般,能吃上新鮮捕捉的澳洲肺魚,能在昆士蘭著名的金色海岸看日落華美地裝飾太平洋,而不是困在半道上一個不知名的窮鄉僻壤里。我真的是有些失望。而眼下最急的是,本次旅途的時間快不夠用了。很久以前我便答應要去參加一個在敘利亞和約旦河的遠足,為英國兒童慈善團體募捐。三天之內我要從雪梨飛回家,拿上遠足的行頭,看看我的孩子們還有幾個認得我,再從倫敦飛去大馬士革[30]。很顯然我計劃中的回力鏢海岸北部,我沒法看多少了。
因此,從汽車旅館漫步進小鎮時,我的心情可以說是悶悶不樂。其實麥克斯維爾沒那麼糟。它坐落於激盪而泥濘的南布卡河河岸,基本只是個高速路停靠點:一排帶整潔花園的平房和小辦公樓,通向一處很緊密的鎮中心。儘管穿越小鎮的太平洋高速路,是連接雪梨和布里斯班的主幹線,可我沿著它灰塵瀰漫的邊緣開進小鎮時,只有兩輛車經過。在低調的社區中心坐落著大而蕭條的南布卡酒店,我走進去,很高興終於逃脫了熱浪。這兒很寬敞卻又空蕩蕩。兩個上了年紀的傢伙,穿著背心,戴著破破爛爛的叢林帽,占了長條吧檯的一頭。旁邊的房間裡,沉默的一男一女,專心致志地坐在賭博老虎機柔和呆板的光線中。我要了瓶啤酒,站得足夠遠,確保沒人會對我產生興趣跑過來搭訕,再退至吧檯的中間地帶,坐在凳子上,對著裝在牆上靜了音的電視,無所事事地看晚間新聞。
某處,警察在灌木叢中,帶著一群緊張的嗅探犬。不知這些警犬在找什麼,若是紅黏土,那它們幹得極好。又有個什麼地方,似乎有一場羅斯河熱全新暴發——又是一種我需要擔心的前所未聞的疾病。接著是前總理保羅·基廷——他那讓人印象深刻的詞彙量像我在坎培拉那章提過的——站在一座辦公大樓的台階上答記者問,看上去十分惱火。無法知道他在說什麼,可我想像他告訴全場的人,他們都是蠢人,都是蛆。我發現看新聞時把聲音關掉挺好。
這期間,在已知世界,科索沃發生了一些事:戰隊開過國家公路,迫擊炮讓遠山硝煙四起。比爾·柯林頓又陷入了某種道德困境,也可能只是我的猜測,因為屏幕上他拉著希拉蕊和切爾西的手,在玫瑰園裡漫步,看上去都很恩愛。他們還帶了一隻可愛的西班牙獵狗,我以此推測總統之前的表現確實非常糟。這幾乎不重要,一切似乎都離得很遠。
接著是許多體育新聞,都是澳大利亞表現好的那些條。最後來了一張滿是太陽的天氣圖,然後新聞播音員把紙剁整齊,微笑著,仿佛在說,我們全都可以開心地去睡覺,因為格雷格·諾曼贏了高爾夫,其他一切都離得太遠,太遠,不會真正影響到我們。
在澳大利亞,遺忘驚人的簡單,它讓人只微弱地意識到,外面還有一個世界。澳大利亞人在新聞報導上,努力克服距離的障礙,但即便如此,有時在新聞的邊邊角角,依然會有一種奇妙的隔離感——很小的事提醒了你,這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國家。我注意到,比方說,澳大利亞報紙的訃告,尤其外籍人士的,經常在他們死後幾周,有時甚至幾個月後才發布。某種意義上也對,我想——這些人以後都是死的,畢竟——但這確實給人一種悠閒自在的奇怪氛圍。前一天我從墨爾本飛往雪梨的飛機上,隨手翻一本《公布》——這個國家最受尊重的新聞雜誌,讀到叫「閃回」的一欄,記錄歷史在本周日期中的重要事件。1月22日,是有趣的一條:「1934年,男演員比爾·比克斯比(1993年逝世),出生於帕克里奇,美國伊利諾州。」
想一想吧。一個致力於世界歷史重大事件的專欄中,一個男演員的出生日期,在他死了六年之後,依然在澳大利亞被人記起,而他的最高成就只是在一部20世紀60年代電視劇《我最愛的火星人》中,演一個滑稽的配角。呃,老實說我覺得這有點嚇人。當然,我知道這是雜誌後面用來充數的東西,沒人會當真,因此讓我從手邊的古怪中,再提供一個更有說服力的例子。
此刻我坐在吧檯邊,抽出了曼寧·克拉克寫的一卷本澳大利亞史,忠心耿耿地投入進去。這本書我看到只剩下大概三十頁,必須耿直地告訴你,我等不及要克拉克先生和他無比單調沉悶的文字,從生活中永遠消失。不過,澳大利亞有有趣的歷史,我有一張舒適的凳子,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啤酒,所以並沒有不開心。
就在我坐那兒讀那本書的剩餘部分的時候,問題來了。這本書在1935年結束。在六百一十九頁最詳密的講解之後,本書終結於1935年10月1日——約翰·科爾坦作為工黨領袖召開的會議。這是,讓我強調一下,標準的、現行的、一卷本澳大利亞史——在這個國家每一家書店裡一詢問就會被指向的書——它結束在1935年。那是第十六任總理上台之前!
我目瞪口呆,甚至把書舉過頭頂,看是不是掉了幾頁,又看了看吧檯椅周圍的地板。可是沒有。這本書故意在1935年結束。曼寧·克拉剋死於——最後屈服於生命的折磨,他肯定希望我這麼說——1991年,所以我會原諒他不講述澳大利亞重大的近十年,可我以為他會寫一部分內容,比如說二戰。儘管他的歷史寫於戰後很長一段時間之間(具體來說,在1962到1987年間,一個系列,六本書,我手中的這本是濃縮的精華),它對20世紀最重要的事件隻字未提。連暴風雨的前奏也毫無暗示。文本中也沒提冷戰,原住民土地改革,多文化社會的出現,惠特拉姆政府的垮台,轉變為共和政體的進程,或者比爾·比克斯比的生平,還有其他許許多多。
為了掩蓋這惱人的不足,出版人為目前的版本加了個後記——一首「終曲」——出自本書的編輯和簡寫人之手。它將澳大利亞歷史最近的六十四年濃縮成了三十四頁,於是你可以想像,使之有種喘不過氣的、附屬的味道。而1995年之前的版本,連這個也沒有。
呃,我覺得這極端奇怪。如此而已。
嘆了口氣,我合上書,意識到自己餓得要命。根據房間那頭門上的招牌,南布卡有一家餐館,因此我晃過去研究研究,可那門打不開。
「飯廳關了,老兄。」吧檯兩人中的一個說,「廚子彎了。」
彎了是說生病。
「肯定是吃了些他自己做的飯。」這聲音是從老虎機的角落傳來的,我們聽後都笑了笑。
「鎮上還有些什麼?」我問。
「要看了。」那男人說,略有所思地清了清喉嚨。他微微傾向我:「你喜歡好吃的東西嗎?」
我點了點頭。我當然喜歡。
「那便沒有。」他又回去喝他的酒。
「試試路那頭的中餐館。」他的同伴說,「不太壞。」
那中餐館和他說的一樣,就在馬路對面,但依照窗戶上的牌子,它沒有賣酒的執照。沒有啤酒的安慰,我無法面對小鎮的中餐館。我旅行了這麼久,當然知道一個中餐廚子一般不會在麥克斯維爾這樣的地方定居,除非他有個畢生的願望,要和牧羊人一起分享三千五百年來川菜的精妙。所以我去看看麥克斯維爾緊實的中心地帶,還可能有些什麼。結果少得可憐。每家店似乎都關了門,除了一小間看上去不怎樣的外賣店,叫「小兄弟」的烘烤店。我打開門,一瞬間驚動了觀望「小兄弟」的五千隻蒼蠅。我走了進去,心裏面知道這幾乎一定會是讓人後悔的經歷。
「小兄弟」有不少吃的,幾乎都與紅肉和向外滲滷汁的糕點有關。我點了一份大的香腸卷和薯條。
「我們沒薯條。」一位身材豐滿的女服務生說。
「那你怎麼變成這樣的?」我想說,可我當然壓制了這個卑鄙的想法,將點的菜改成一份大的香腸卷和某種叫作方形大陸奶酪蛋糕的東西,並帶著它們出了門。我站在街角吃了。
當我告訴你,一份大的香腸卷和一塊方形大陸奶酪蛋糕,對於地處偏遠又考驗能力的麥克斯維爾的小鎮夜晚,不是最讓人滿意的高潮,我相信,自己並不是要貶低「小兄弟」的烹飪能力。除此之外,才剛剛晚上七點半。權衡了一下自己的選擇——汽車旅館裡的電視,沿著公路漫步看日落,或再去南布卡來點啤酒——於是我又溜達進了南布卡。
吧檯的兩個男人已經離開,他們的地方被一個女人占了,她和酒吧女招待低聲認真地交談著,從她們緊縮的生動表情判斷,明顯在聊八卦。「哦,他現在還沒事——他們不過是還沒發現罷了。」我聽見一個對另一個冷冷的嘲弄。
我又要了一瓶啤酒,退回到最愛的那處地方,噼里啪啦地打開地圖冊,看看自己到底在哪兒。在最近的一兩天,我才開始明白在這個驚人廣闊而又笨拙的國家,自己還有多少困難需應對。四個禮拜以來,我幾乎持續不斷地駕車旅行,卻只遊覽了它最小的一部分。而且,我只遊覽了其中簡單的部分——路鋪得好,有不少人居住之處。澳大利亞總共有十八萬英里的公路,足夠讓一個專注的司機忙上一整年,但絕大多數都塞在人口眾多的東部狹長地帶。在其他地方的廣闊區域裡,幾乎一無所有。達爾文到凱恩斯將近兩千英里的鋸齒狀海岸線上,沒有一英寸的柏油馬路,這肯定使它成為世界上最長的——不說最好看的吧——沒有公路的一段海岸線。同樣,從凱恩斯向上五百英里,去約克角——澳大利亞的最北端,另一個極其漂亮的地方——熱帶草木茂盛的地區,亦無公路闖入過。在整個昆士蘭,大到可以輕易放下整個西歐的地方,只有三條柏油路貿然進入這空曠又貧瘠的內陸,其中只有一條有出口通向澳大利亞西面那三分之二的土地。從北面的卡穆威爾和南面的巴林甘出發,你可以(如果徹底瘋了)走一千四百英里到昆士蘭的邊界——那大約是從紐約到紐奧良的距離——連一條高速路也不會碰見。向內陸走走,不論多遠,瞬間,便進入了一個空的國家。
內陸確實有比較多的土路,一共有差不多三十萬英里,但標準的租用車不允許在上面走。就算是開一輛裝備齊全的越野車,敢獨自貿然闖入的司機,一定勇敢又莽撞,因為那兒太容易迷路而被困住。就在最近,一對澳大利亞的年輕夫婦,駕駛一輛四輪驅動的租車去內陸,途中在辛普森沙漠一條無人無名的小路上,車軸陷進了沙土。當他們意識到身處絕境時,女人決定步行四十英里,去更可能被援救的烏德納達塔軌道。我不知道為什么女人去了而不是男人,我知道的是她帶走了他們十二升水中的九升,出發進入了一百四十華氏度[31]的熱浪中。
我們大多數人都無法想像這樣的熱浪有多殘酷。在如此高的溫度之下,頭頂酷日,真能被煮熟,就像從裡到外在微波爐里一樣。那可憐的女人一點兒希望也沒有,就算有足夠多的水,她只堅持了兩天不到,走了只有十八英里,連一半距離也沒到(她的同伴,坐在陰涼里,被援救並存活了下來)。總之,你不想被困在內陸。
我當前更緊迫的問題是,如何打發最後的一兩天。我原先的計劃是去布里斯班、衝浪者天堂還有考夫斯港的大香蕉。可我現在沒時間去布里斯班,至少不能以一種有意義的方式,而我對大香蕉沒那麼大興趣。我不是要對一個國家的珍寶不尊重,而是對巨大水果的熱愛只有這麼多。所以此刻我坐在吧檯上,無所事事地快速翻閱著,看看可以替代的消遣——拜倫灣、多里高(Dorrigo)國家公園以及昆士蘭南部的達令山丘——當兩個印刷小字,附著一條暗淡模糊的藍線,跳在我面前時,我有了目的地。我要去的地方叫作麥爾溪。
是時候為澳大利亞被遺忘的人們考慮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