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10-09 10:27:21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卡梅爾·伊根在大分水嶺南側維多利亞州東部的一座農場裡長大。農場座落在一個可愛的鄉村,綠色田野背靠著藍色山脈。豪是個一輩子待在城市裡的男孩,對荒野的概念不過是一片充滿致命生物的乏味浩渺。當初他拜訪卡梅爾家的農場,完全只是為了盡到丈夫的責任,卻立刻迷上了那兒——他和卡梅爾買了一塊鄰近山坡上的高地,用卡車拉來一座可愛的木屋,置於高處,在那兒可以看到幾英里的山巒、樹木和農場。幾年來,豪總是歡天喜地地急著要我去瞧瞧。第二天,我們帶足供給,坐他們的車啟程,開了三個小時,去到了那片傳說中的田園。
在澳大利亞,「荒野」是如此模糊的字眼,我不知該盼些什麼。一旦我們甩開讓維多利亞州東部聞名的墨爾本遠郊,一切變得一目了然——在澳大利亞我未曾見過有地方這麼綠,背後的山脈高得讓人肅然起敬。路嬌媚地、不疾不緩地在牧草地中蜿蜒,穿過一系列可愛的小鎮。帶著奇怪又不可動搖的驕傲,豪頭戴一頂最近剛買的叢林帽,大得晃眼,又不合時宜,因此在停車加油或喝咖啡時,卡梅爾和我不得不向目瞪口呆的陌生人解釋,他之前在外旅遊,一周快結束了我們帶他回家。不過除此之外,這一路,再無其他的插曲或尷尬。
艾倫和卡梅爾的房子壯觀地獨自矗立於一面陡坡的坡頂。我們越過一片被人遺忘的菸草地山谷和零星的葡萄園,視野開闊而迷人,讓人想到兒童畫冊。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這就是在豆莖[22]頂端的視野。
「不錯吧,嗯?」豪問。
「對任何戴那種帽子的人來說,實在太好了。這地方叫什麼?」
「國王谷。卡梅爾的老祖先以前在那兒耕作。」他指著一片延綿起伏的土地,依偎著鄰近的小山。讓人不得不想到格蘭特·伍德[23]的風景畫——水果糖一樣的小山,翻滾的田野,圓潤的樹——描繪了一幅現實中從未存在過,理想化了的艾奧瓦。它在這兒。
豪讓我們進了屋,他和卡梅爾立刻以驚人的熟練忙碌起來,開窗,打開熱水器,將雜貨收納好。我幫著把東西從車上搬來,每一步都提防著蛇。搬完之後,我踏上寬闊的平台觀景。過了一會兒豪帶著兩瓶冰啤酒出來,遞了一瓶給我。我從未見他如此放鬆。好在他把帽子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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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嘬了一口啤酒,用一種八卦的語調說:「我剛遇見卡梅爾時,她曾說有一天要在這兒買一塊地,放一座房子在上面。我當時想:『好,親愛的。』我的意思是,你幹嗎想要一棟荒野中的房子,冒著森林大火等一切其他危險?然後有一天我們來拜訪她的家人,我看了一眼,問:『行,我在哪兒簽字?』不久之後,她家把房子賣了,搬去了巴拉瑞特。所以我們買了房產的這一角,搭了這房子。他們挺樂意賣給我們,因為這兒太陡峭,不好耕作。」他沖正在廚房裡哼歌的卡梅爾點了點頭。「她愛這兒。我也成了這樣。從未想過我會說我愛這個國家,可老天啊,你知道,要是想躲起來,這地方不錯。」
「森林大火是大麻煩嗎?」
「呃,如果發生的話是。有時是超大型的。桉樹就喜歡燃燒,你知道。這是它們的策略之一。如何勝過其他植物?它們全是油,一旦著了火很難撲滅。真正的森林大火會以每小時五十英里的速度穿越地表,火苗在空中躍至一百五十英尺高。那是可怕的景象,相信我。」
「那發生的頻率是多少?」
「哦,我想大約每十年來一次很大的。1994年有一次燒掉了六十萬公頃,威脅到雪梨的部分地區。那次我在,某個方向上黑色煙幕充滿了整個天空。燒了幾天。歷史上最大的一次在1939年。人們到現在還說起它。那時候正值酷暑,熱到百貨商店櫥窗模特的腦袋都開始融化。你能想像?那一次維多利亞州大部分被燒了個乾淨。」
「那你在這兒有多危險?」
他冷靜地聳聳肩:「都在神的掌管之中。可能下個禮拜,可能十年以後,可能永遠也不會。」他沖我奇怪地笑了笑,「在這個國家你完全憑自然擺布,朋友,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不過我告訴你一點。」
「什麼?」
「當知道一切都可能消失在一縷煙里,你絕對會感激這一切。」
豪是那種有日光可利用,便受不了誰還在睡覺的人,第二天清晨他早早地叫醒我,說為我們安排了忙碌的一天。有一陣子我怕他說的,是要去干搭房頂挖石頭之類的苦活,後來他解釋,我們是要過一天奈德·凱利[24]日。凱利來自維多利亞的這一地區,豪無比自豪,想帶我去看幾處地方,均與其短暫又殘酷的一生有關。這聽起來似乎更有意思。
有趣的是,大家不怎麼談到澳大利亞的人物。這個國家從未產生過一個執法英雄,像美國的懷亞特·厄普[25],百特·馬斯特遜[26]之流。澳大利亞的民間英雄都是比利小[27]這一類壞人,只不過在這兒,他們被叫作叢林逃犯,裡面最著名的便是奈德·凱利。
凱利的故事很容易講。他是個兇殘的暴徒,最後理應被絞死。他生於一個殘暴的愛爾蘭牧場主家庭,靠偷盜活牲口、搶劫無辜的路人生活。像大多數叢林逃犯一樣,他盡力表現成一個受壓迫群體的捍衛者,可實際品質或行為中,沒一點兒高尚情懷。他殺過幾個人,手段大多是極其殘忍的,有時他殺人也不為什麼理由。
1880年,逃亡多年以後,傳聞凱利和他的幾個同夥(一個兄弟和兩個朋友)躲藏在葛林羅旺——維多利亞州東北部瓦比山山麓的一個小鎮裡。得知此事,警察集中了大批武裝,專程去逮捕他。突然襲擊的效果,卻和想像中的不一樣。等警察到時(他們坐下午的火車抵達),發現他們要來的消息已領先一步到達,上千人在街上排成隊,熱切地坐在每一片屋頂上,等待著槍戰的壯觀場面。警察部署好之後,立刻朝凱利的藏身之處猛擊子彈。凱利一夥也做出了反擊,這樣過了一整夜。第二天黎明,在一片寂靜之中,凱利走出了寓所,出乎意料地穿了一套自己設計的盔甲——一頂沉重的圓柱頭盔,看上去極像一隻倒立的水桶;一片罩住身軀和褲襠的腹甲。他的下半身沒盔甲,因此有個警察射中了他的腿。受傷的凱利蹣跚地逃進附近某個小樹林,摔倒在地,最終被抓獲。他被帶去墨爾本,審判,迅速處決。他的臨終遺言是「這就是生活」。
有人會覺得,這遠不夠傳奇,可在家鄉,人們對凱利有著深深的敬意。雪梨·諾蘭,澳大利亞最受人尊敬的藝術家之一,創作過一個著名的油畫系列,致力表現凱利的一生。同一主題的著作數不勝數。就連嚴肅的歷史學家也經常給予他一種在外人看來極不相稱的重要性。比方說,曼寧·克拉克,在他一卷本的澳大利亞歷史中,只用一節寫了坎培拉的設計與建立,摒棄聯盟用了兩頁,但奈德·凱利的一生與成就用了整整九頁。相信我,他用了大量最華麗、最語無倫次的辭藻。曼寧·克拉克在鼎盛時期是個非凡的文體家——一個永遠不會稱月亮為「月亮」的人,他可能會稱之為「月的球體」——可奈德激起了他玄虛的隱喻,和對於一種罕見深奧的重大沉思。這裡是一小部分原文,描述一整夜槍戰之後,凱利從圍牆後致命地出現:
在紅色圓盤(太陽)重新出現在東方的地平線上以前,半明半暗中……一個高大的身影,被盔甲包圍著,出現在寒冷空氣的縹緲薄霧中……有人以為那是個瘋子或是鬼魂;有人以為那是魔鬼,整個氣氛在敵友間同時激起一種「迷信的敬畏」……
個人而言——只是瞎猜——我覺得曼寧·克拉克吃了太多的可待因[28]。這兒是他另一個濃油赤醬的產物,不過是一長段討論凱利傳奇中的一小個碎片:
他繼續生活,像一個面對資產階級鎮壓,帶著偉大酒神狂亂的所有喧囂的人,一個將有勢力者從高位拉下、將富人統統趕走的人。他繼續生活,像一個用老式囚徒的傳統兇狠攻擊警察的人……譴責了那些披著法律外衣對普通百姓施暴者的無情野蠻。
這兒大約有2800毫克在作祟,我估計。
今天的葛林羅旺是一個只有一條街的小鎮,一兩家酒吧,零星的住家,和指望從凱利傳奇中掙些小錢的幾處景點。在這個炎熱的夏日,小鎮上大約有一打遊客,包括艾倫、卡梅爾和我。這裡最大的商業機構,是一處叫作「奈德·凱利的垂死掙扎」的地方,布滿了畫得有些蹩腳的招牌。「這不是懦夫(等)待的地方。」一個人信心滿滿地說。另一個補充:「如果你照十到二十分鐘的相,在大街上來回走走,買些紀念品,然後莽撞地告訴你的朋友們——『別去葛林羅旺,因為沒啥可瞧,』那就太荒唐了。老實說,如果被鄉下人的屎盆子扣了腦袋,大多數來葛林羅旺的遊客也不會知道……」
再仔細研究一下,你會發現它有某種電子動物的表演。艾倫、卡梅爾和我交換了快樂的眼神,知道這是我們會喜歡的地方。裡面,有個和善的男子管著一台現金出納機。看見門票要每人15澳元,我們微微有些驚訝。
「好不好看?」豪問。
「先生。」那男子帶著最大的誠懇說,「那裡面就像迪士尼樂園。」
我們買了票,推開一扇門,進了一間陰暗的房間,表演正要開始。那場地設計得像一間老式酒吧,中間是觀眾坐的板凳。面前深深的陰影中,我們只能看出家具和坐著的假人形狀。幾分鐘後,燈一齊變暗,突然有了一陣非常響的槍戰聲,表演開始了。
好吧,叫我懦夫,扔一個磚做的屎盆子在我身上,但我要老實地說,我從未見過有什麼東西,像「奈德·凱利的垂死掙扎」這麼驚人地、使人快樂地差到了家。它差到每一分錢都是值得的。實際上,它差到值得付更多的錢。在接下來的三十五鍾內,在一系列不同的房間裡,我們看著自家制的假人,每一個帶著凍結的笑容,一把亂發讓人想到被風吹過的恥骨,用一種隨機的、支離破碎的方式再現了著名凱利槍戰中的不同場景。偶爾他們中的一個會轉動僵硬的腦袋,或豎起小臂開上一槍,儘管不一定和敘述同步。這其間,每個屋子裡都有許多其他的機械事件發生——空椅子搖晃,壁櫥門神奇地打開關上,自動鋼琴自動彈奏了,一個空中鞦韆上(為什麼不呢)的男孩模型前後擺動著瞄準房椽。你知道那些露天遊樂場的棚子嗎?用來復槍對著各種靶子開火,讓某扇屋外廁所的門打開,或某隻填充玩具雞從上面掉下來。呃,這讓我聯想起那些,且還要糟得多。吵鬧中能聽到的敘述部分,完全講不通。
最終被解放回太陽底下時,我們高興地想再進去一遍——可畢竟四十五澳元是不少錢,怕接觸幾次之後,它就講通了。我們去看了一座站在某個紀念品商店外,巨大的玻璃纖維的奈德·凱利。它沒有大龍蝦那麼大,那麼嚇人,也沒有睪丸在微風中搖擺,可它是這一遊藝類型里的最新嘗試。之後我們又看了看幾家店,買了一些明信片,回到車上繼續那天的下一個冒險。
這是要去一處叫澳洲桉樹溪的偏遠之地,看著名的凱利樹。要開很長一段路,先經過陌生嚇人的廢棄山谷和半廢棄的農場——兩者幾乎都半掩埋在黑莓的荊棘下——再駛入濃密青翠的雨林,最後進入擁擠高大的澳洲桉樹叢。澳大利亞有七百多種不同的桉樹,它們有最奇妙的讓人難忘的名字——卡卡杜羊毛皮、混帳西門木、大花序桉、蠟燭樹皮、鬼桉——但澳洲桉樹是我最先認出來的。長條的樹皮脫落下來,帶著纖維穗掛在樹枝上,或捲曲地躺在地上聚成堆,顯然只是為了燃燒。它是一種美觀大方的樹:高,直,長得密。開進樹林幾英里後,我們來到一處停車地,旁邊的招牌寫著凱利樹。我們是僅有的遊客,感覺上可能是幾年來僅有的遊客。樹林涼爽而寂靜,所有的樹皮條掛著,讓人有一種奇怪的、不受歡迎的異世感覺。凱利樹沿著一條穿越樹林的小路排開,和其他的明顯不同,樹幹粗壯,掛著凱利著名頭盔狀的金屬匾牌。
「到底什麼是凱利樹?」我問。
「嗯,」艾倫頗有學問地說道,「當凱利一夥變得越來越臭名昭著時,警察更下定決心追捕,他們不得不藏在更偏遠隔絕的地方。」
「比如這兒?」
他贊同地點點頭:「這兒不能再偏僻了。」
我們花了些時間考慮周圍的環境。因為澳洲桉樹彼此間長得十分密,幾乎沒有伸展和移動的空間,空氣中有一種陰冷統一的閉塞。這是我去過的最不具田園風味的樹林,就連光線也感覺陳舊。
「有三年,凱利和他的同夥低調行事,但在1878年,四個警察跟蹤他們到了這兒。不知怎麼凱利和他的人馬捉住了警察,解除了他們的武裝。之後殺了其中的三個,用一種緩慢又很恐怖的方式。」
「怎麼恐怖?」我問,總是注意病態的細節。
「射中他們的睪丸,讓他們流血致死。把痛苦和侮辱最大化。」
「第四個警察呢?」
「逃走了。他在一隻袋熊的地洞裡躲了一晚。第二天設法回到文明社會,發布了警報。他們正是在這兒謀殺了三個警察,最終導致葛林羅旺的槍戰,就像『奈德·凱利的垂死掙扎』中,機器人為我們描述的一樣難忘。」
「那麼關於這一切,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他略有些失望地看著我:「因為我對許多事都極有研究,布萊森。」
「你對帽子肯定不是。」卡梅爾高興地說。
他看了看她,決定對這一評價不予理睬,接著轉向我。「現在去鮑爾斯瞭望台。」他帶著某種決心宣布,威嚴地向汽車走去。
「我們還有多少凱利的景點要拜訪?」跟隨他穿越樹林時,我警覺地問,試著不太背叛主人。我不是要對澳大利亞最寶貴的暴徒失敬,或是對凱利樹表示一點失望——恰恰相反——不過我們好像確實離任何地方都有幾小時遠的距離,而一天中開始想吃想喝的歡樂時刻也即將到臨。
「只有一個了,在回家的路上,你不會後悔的,然後我們去喝個一品脫。」
他說得很對。鮑爾斯瞭望台好極了。一塊高掛在天空中的岩台,以哈里·鮑爾斯命名,他是另一個歷史上有名的叢林逃犯,有時和凱利一伙人齊名。某些勤勞的工作人員造了一條堅固的木走道,盤繞上陡峭的岩石,這樣從懸崖的主體到達瞭望台——露出地面的搖晃岩層,成了有些費力卻足夠簡單的事兒。那景色讓人感慨萬千:腳下大概一千英尺伸展著國王谷,滿是溫暖舒適整潔的小農場和白色的農舍。那一邊,穿越無瑕清澈的空氣,升起一片矮山的波浪,以大約五十公里外水牛山獨特的隆起為終結。
「你知道,如果把這放在維吉尼亞或佛蒙特,」我若有所思地說,「就算這個時候,也會有大把的人。這兒會有紀念品售賣亭,甚至有IMAX巨幕電影和探險公園。」
豪點了點頭:「在藍山也是如此,就像我一直告訴你的一樣。維多利亞的這一角是個大秘密。別把它寫進你書里。」
「肯定不。」我真誠地答道。
「等著瞧明天我們為你準備了什麼。要更好。」
「不可能。」我說。
「不,可能。要更好。」
第二天他為我們準備的,是個叫高山國家公園的地方,它確實更好。覆蓋了維多利亞州東部的兩千五百平方英里,它高聳、宏偉、絕妙,又綠意盎然。如果澳大利亞有一部分,能遠離那些陳腐的印象——紅土壤,烈日當頭——這兒便是。冬天甚至能在這兒滑雪。高山或許是個有點模糊的措辭。你在這兒找不到崎嶇的陡角山峰。澳大利亞的阿爾卑斯山有一種更溫和的輪廓,更像美國的阿巴拉契亞山脈,或者蘇格蘭的開貢山脈。可它們確實有徹底讓人敬畏的高度——最高的科修斯科山,有超過七千英尺的高度。
豪通過某個熟人,聯繫到一位友善熱心的管理員,叫羅恩·賴利,同意帶我們在他優美的領地上四處轉轉。羅恩是個和藹的人,留著整潔漂亮的灰鬍子,像熱愛戶外的人一樣,有精幹的風度,喜歡遠眺。我們在小鎮美女山相見,坐上一輛公園的四輪小車,沿著長而曲折的路開上博貢山,它是維多利亞州的最高峰,高六千五百英尺(和新罕布夏州的華盛頓山一樣高)。我問他博貢山是否因著名的博貢蛾命名,每年春天它們大量湧出,有一兩天似乎無處不在。和豐滿的木蠹蛾幼蟲及長而黏滑的紅樹蟲一樣,它們是原住民的美味佳肴,這經常被史學家提到——因為對於西方的味覺,它們顯然太令人反感了。我讀到過,在熱灰中烤熟的博貢蛾,要整隻吞下。
羅恩承認這就是它們命名的來源。
「原住民真的吃它們?」
「哦,是——呃,傳統上是。一隻博貢蛾有85%的脂肪,而他們飲食中沒多少脂肪,所以是不錯的美味。他們以前從幾英里外趕來。」
「你吃過嗎?」
「一次。」他說。
「然後?」
「一次就夠了。」他微笑著說。
「嘗起來什麼味道?」
他想了一會兒:「像一隻蛾子。」
我咧嘴笑了笑:「書上說有一股黃油味。」
他考慮了一下:「不。有一股蛾子味。」
我們爬上了一條陡峭曲折的山路,穿過無比高大美麗的緊密樹叢。羅恩說那是山灰[29]。
我做了個與之相符的感激表情:「我不知道你們這兒有灰。」
「我們沒有,是桉樹。」
我又看了看,很驚訝。它其他所有的一切——又長又直的軀幹,高度,青蔥——都與瘦削的桉樹和低地完全不和。桉樹果然填滿了澳大利亞的每個生態位,再沒有比它更富於變化的樹了。
「世界上高度僅次於加州紅木的樹。」羅恩衝著山灰點了點,補充道,讓我做出另一個感激的表情。
「它們能長到多高?」
「三百英尺。它們的平均高度大約兩百英尺。三百英尺相當於二十五層樓的高度。大樹。」
「你們常會有森林大火嗎?」
羅恩遺憾地點了點頭:「有時。1985年在大分水嶺的這部分,我們失去了五十萬公頃。」
「天哪。」我說,儘管這數字對我沒什麼意義。之後我查了查,發現五十萬公頃等同於約塞米蒂國家公園、大梯頓山、錫安、紅木國家公園所覆蓋的面積。換句話說,是場規模在其他國家不可想像的自然災害。(我同樣在《紐約時報索引》中查了新聞報導,一篇也沒有。)但我知道肯定是不少,於是禮貌地補充:「那肯定很糟糕。」
羅恩又點了點頭。「是,是有點。」他說。
我們穿過了一塊疏花桉區——又一個被善變的桉樹霸占的生態位——出現在一片陽光明媚的世界裡,和緩起伏的平原,覆蓋著淺草和海綿狀的高山植物,能遙看遠處的山峰。附近有不少遊客,大多腳步輕快,身著專業驢友的裝束。每經過一隊人,羅恩都會減速,搖下窗,問候「日安」,詢問他們掌握的信息是否齊全。他們都好得很,但這無疑是一種非常友好的姿態。
接著我們度過了最非凡的一天。有時停下來走走,剩餘時間開車。天氣怡人——這一海拔很涼爽,但又陽光明媚——羅恩有趣又好脾氣。他知道每一片樹葉,每一朵花蕾,每一隻昆蟲,炫耀公園的所有秘密角落,似乎真的十分享受。我們沿著雜草叢生的小路顛簸而行,穿越牧草地的山谷,滑上幾乎垂直的石子路,去隱藏著的防火塔。每轉一個彎都有好玩的東西或難忘的風景。高山國家公園非常大——大約有美國大霧山國家公園三個大——因為它東面毗鄰的新南威爾斯邊界的雪山中,是更大的科修斯科國家公園。羅恩指出科修斯科——科茲,他這麼叫它——幾乎正好一百公里遠,可我用望遠鏡也看不見。
我們在一處難忘的高地結束了當天的旅程。那地方叫麥凱山,在那還能看到更多世界頂級的景觀:山脈連著山脈,最終消散在遠處的地平線里。他看風景時,那種評估的凝視,像在看一柱報警的煙。
「那這中間有多少歸你管?」我問。
「十萬公頃。」他回答。
「不少地。」我說,想到那些責任。
「是的,」他回答,略有所思地眯眼看面前的景觀,「我非常幸運。」
要想和葛林羅旺、鮑爾斯瞭望台還有高山國家公園較量,一定得是極其獨特的東西,老實說,我肯定許多其他國家根本提供不了,可豪向我保證,他要讓我們看最後一樣特別的東西——某樣除了在維多利亞的這一小角之外,不存在於世界別處的東西。不達目的他誓不罷休。第二天,為了延緩快感的到來,我們去了一座沉悶過時,叫「湖泊入口」的海岸度假村。我們在那兒過夜,吃了一頓不錯的海鮮晚宴,在周圍走了走,再在接下來的一天出發,在去墨爾本的途中,尋找我們神秘的誘惑物。
有挺長一段時間,我們開過波瀾不驚的鄉村農場,平坦又陽光明媚。我坐在後面,處於無意識的安靜中,在一塊我沒來得及看清楚的大招牌旁,艾倫突然拐下高速路,停在一塊巨大,幾乎是空的停車場上。我在后座上展開身子,一眨眼就從車上下來。在我們身邊的是一長條管狀的建築——有點像個巨大的玻璃罩,但是水泥造的,刷成了白色。
我懷疑地看著豪。
「大蚯蚓。」他宣布。
我驚奇又欽佩地瞪著他。
「和吉普斯蘭郡東南部著名的大蚯蚓不一樣?」
「一樣。你對它們挺熟悉了,那……?」
我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幾個月來讀到不少東西,和這些地下的龐然大物有關,儘管大多是在腳註和附帶的引文中。可我從未指望能來到它們的聖地。
就算是在這片充滿奇妙生物的土地上,吉普斯蘭郡大蚯蚓依然與眾不同。它們被稱為澳大利亞鉅蚯(Megascolides Australis),是世界上最大的蚯蚓,能長成十二英尺長,直徑超過六英寸。大到你居然能聽見它們在地底下移動,咕嚕咕嚕的聲音,像水管道不好使。在維多利亞的這一小角,到底是什麼導致了這種極特大的蟲子生長,依然是科學無法回答的問題——不過,不得不承認世界上最好的腦袋中,沒幾個對蚯蚓的生理學和分布問題感興趣。但是,豪許諾,世上有的這些知識都在我們面前的管狀建築里。
我們買了三張票,急切地走進了展覽區。一進去迎面的牆上是一張放大的照片,攝於20世紀初,上面是四個看上去高興到滑稽的男人,舉著一條無精打采的、十二英尺長的大蚯蚓,比正常蚯蚓稍厚一些,不過在長度上明顯勝出。我饒有興致地看著,直到卡梅爾讓我的注意力轉移到活的大蚯蚓展覽中。一隻掛在牆上的巨大玻璃板,半英尺厚,裡面裝了土,有點像一個巨大的螞蟻養殖地。按標籤上的說法,這盒子裡裝著一對大蚯蚓。在一兩處沒有被土遮住的玻璃上,我們能看見一兩毫米的活著的大蚯蚓,可它們一動不動無所事事(巨蚯似乎極其注重休息),我承認,這經歷稍有些虎頭蛇尾。我指望會有個可以撫摸的角落,或有個持鞭的馴養員,放把椅子讓它們穿越鐵環。艾倫和我試著輕敲玻璃,使蚯蚓活躍起來,可它拒絕做出反應。
玻璃板旁是兩個長的玻璃管,裝滿甲醛和一對大蚯蚓標本,每一隻周長和正常蚯蚓相仿,但有四五英尺長——說不上巨大,也長得讓人難忘。蟲子不好防腐,甲醛里漂著恐怖的小塊蚯蚓皮,仿佛有人搖過玻璃管,或更可能是敲過(像艾倫和我乾的那樣)。很難看著它們而不覺得有點反胃。
在下一間屋子裡,有一部短片,介紹大蚯蚓的所有知識,其實幾乎什麼也沒有。它們是隱居、脆弱、沒多少、極度不合作的生物,因此研究起來非常不易,哪怕有這樣的心思。就像能從童年經驗中回憶起的一樣,蚯蚓不太喜歡從它們的洞裡出來,如果硬拉,它們會斷。嗯,想想如何把一條十二英尺長的蚯蚓,從地洞裡使勁拉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兒。
大蚯蚓博物館百分之百能確定的是:從大蚯蚓那兒,你只能得到這麼點好處。意識到這一點,館主提供了許多其他展覽。隔壁,有些玻璃盒子裡裝著活蛇,包括大名鼎鼎又嚇人,澳大利亞最致命的大毒蛇。艾倫和我繼續敲玻璃的試驗,當大毒蛇咆哮著(也可能只是打哈欠),嘴張得能吞下一隻人腦袋時,我倆出於純友誼相互抱著一起向後退了四碼遠。我們決定從此以後把手放在口袋裡,跟著卡梅爾走到門外,院子裡還有更多的動物——袋鼠、鴯鶓,一種看上去像被遺棄的野狗,一些關在籠子裡的美冠鸚鵡,半打蜷縮著打瞌睡的袋熊,一兩隻也在打瞌睡的考拉。那是個無風的下午,非常熱,顯然是午休時分,因此圈用地里懶洋洋的——就連美冠鸚鵡也睡著了——可我在它們中間非常陶醉地溜達著,很高興看見這麼多當地珍品聚在了同一個地方。我帶著特別的興趣打量袋熊——「一種矮胖、厚實、短腿、相當懶散的四足動物,看上去像個矮胖的大力士」。如1778年第一個看見它的英國人記錄中所描述的,這話說得再好不過(同一個人對袋鼠的說法就沒這麼可靠,他描述為「一種有美麗羽毛的小鳥」)。艾倫和卡梅爾帶著寬容的娛樂精神,像美國人在看浣熊或金花鼠的展覽一樣,因為在他們的自然狀態中經常能看見這些動物,可對於我每一個都新奇,連澳洲野狗也是,儘管它不過是一條狗。我在小動物園裡轉了兩整圈,之後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我們再一次出發去墨爾本。
我們去了一家越南餐館吃晚飯,在墨爾本城郊里奇滿的中心,一條街上連著幾英里排滿了異國風味的餐館,艾倫證實了自己的說法,我不能與他爭辯:外出用餐的話,墨爾本比雪梨好太多。談話中,艾倫問我是否要去大堡礁,那是他特別喜歡的地方。我說這次不去,但幾周後回來要去。
「小心一點兒,別讓他們把你丟在那兒。」他難過地笑了笑。
「什麼意思?」
「最近聽說一個故事。有家潛水公司在礁石上落下了一對美國夫婦。」
「落下?」我問,困惑但又好奇。
艾倫點了點頭,叉起些義大利面。「是,不知怎麼數錯了人,回港時少了兩名乘客。被落下的人就慘了,你不覺得嗎?我是說,這一分鐘你在游來游去地看珊瑚和魚,過著這輩子最難忘的時刻,然後你浮出水面,發現船不見了,在一片巨大空曠的大海里只有你自己。」
「他們不能游到岸上嗎?」
對於我的無知他寬容地笑了笑:「大堡礁深入大海,布萊森——超過三十英里,要游很長一段。」
「那兒沒有島嶼什麼的嗎?」
「他們在的地方沒有。他們完全在海里,顯然可以游到幾處地方——一座潛水公司用來停泊的浮橋和某種環狀珊瑚島,都隔了一兩英里遠。因此想必是,咕噥著罵娘,感覺有點受欺,他們開始向這些地方游。可他們不知道的是——也無法知道——要游過一條深海峽。猜猜深海峽里藏著什麼?」
「鯊魚。」我說。
他對我的敏銳點了點頭。「想像一下。你在大海深處,困住了,因為你託付性命的公司把你給忘了。你很累。你朝一座珊瑚岩層游去,可非常困難,因為潮漲了。日光在消逝。你看看周圍,眼見魚鰭包圍過來,說不定有半打。」他停了停,讓我在腦海中構想出情境,然後面無表情地盯著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樣,不過我想我會把錢要回來。」他笑道。
「那沒人回去救他們?」
「兩天後才有人意識到他們的失蹤。」卡梅爾說。
我驚奇地看著她:「兩天?」
「到那時,當然,他們已不見很久了。」
「被鯊魚吃了?」
她聳了聳肩:「沒法知道,但想必是。反正,他們再也沒被發現。」
「哇噢。」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略有所思地進食,然後我提到:每次澳大利亞有奇怪的故事,似乎都發生在昆士蘭。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和一個在凱恩斯附近被扣留的德國人有關,他1982年持旅遊簽證來此,過去的十七年在北部沙漠裡步行流浪,主要靠公路上被撞死的動物維生。我亦十分鐘愛那群非法移民的故事,被一艘舊漁船從中國運來,扔在凱恩斯某海灘一百碼遠的淺水中。他們被抓,是因為其中有個人帶著一隻行李箱,濕透了的褲子明顯往下滴著水,每走一步都吧唧響。他走到一個報刊亭,禮貌地問經營者,能否叫一輛計程車,帶他和某些同伴一起到凱恩斯火車站。幾乎每一天,報紙上昆士蘭的新聞電頭下,都有個好玩稀奇的故事。
艾倫點頭表示同意:「那是有原因的,當然。」
「是什麼?」
「在昆士蘭人們很瘋狂,比切開的蛇還瘋。你會喜歡那兒的。」
早上艾倫去上班的途中把我送去機場。當他跑去開頭版例會,還是什麼編輯該幹的事兒時,就把我丟在他的桌子前,玩他的旋轉椅。回來時他抱著一個文件夾,遞給我。「我找到點兒東西,關於那對失蹤的美國夫婦。我猜可能對你有用。」
「謝謝。」我說,挺感動。
「應該能給你提供點意見,如何不被落在礁石上。我曉得你這傢伙多笨,布萊森。」
在機場他跳下車,幫我把行李從後備廂拖出來,說了道別的話語。他握了握我的手。「記得我說的話,在北邊自己保重。」他說。
「比切開的蛇還瘋。」我重複道,表示我有在聽。
「比一麻袋切開的蛇還瘋。」
他笑了笑,跳回車裡,揮揮手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