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七 書說類三
2024-10-09 08:23:01
作者: (清)姚鼐
魯仲連說辛垣衍
秦圍趙之邯鄲,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止於盪陰,不進。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謂趙王曰:「秦所以急圍趙者,前與齊閔王爭強為帝,已而復歸帝,以齊故。今齊閔王二字衍益弱,方今惟秦雄天下,此非必貪邯鄲,其意欲求為帝。趙誠發使尊秦昭王二字亦衍為帝,秦必喜,罷兵去。」平原君猶豫未有所決。
此時魯仲連適游趙,會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為帝,乃見平原君曰:「事將奈何矣?」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百萬之眾折於外,今又內圍邯鄲而不去。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魯仲連曰:「始吾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請為君責而歸之!」平原君曰:「勝請為紹介,而見之於先生。」平原君遂見辛垣衍曰:「東國有魯連先生,其人在此,勝請為紹介,而見之於將軍。」辛垣衍曰:「吾聞魯連先生,齊國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職,吾不願見魯連先生也。」平原君曰:「勝已泄之矣。」辛垣衍許諾。
魯連見辛垣衍而無言。辛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視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曷為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也?」魯連曰:「世以鮑焦無從容而死者,皆非也。今眾人不知,則為一身。彼秦棄禮義,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彼則肆然而為帝,過而遂正於天下,則連有赴《史記》:「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所為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
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則吾請以從矣。若乃梁,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耶?」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辛垣衍曰:「秦稱帝之害將奈何?」魯仲連曰:「昔齊威王嘗為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歲余,周烈王崩,諸侯皆吊,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藩之臣田嬰齊後至則斮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
辛垣衍曰:「先生獨未見夫仆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勝、智不若耶?畏之也。」魯仲連曰:「嗚呼!二字《國策》作「然」。梁之比於秦若仆耶?」辛垣衍曰:「然。」魯仲連曰:「然則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辛垣衍怏然不悅,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連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史記》「九」,二字通。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於紂,紂以為惡,醢鬼侯。鄂侯爭之急,辯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嘆,故拘之於牖里之庫百日,而欲令之死。曷為與人具稱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齊閔王將之魯,夷維子執策而從,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維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諸侯避舍,納管鍵,攝衽抱幾,視膳於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聽朝也。』魯人投其籥,不果納,不得入於魯。將之薛,假塗於鄒。當是時,鄒君死,閔王欲入吊,夷維子謂鄒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將倍殯柩,設北面於南方,然後天子南面吊也。』鄒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將伏劍而死。』故不敢入於鄒。鄒、魯之臣,生則不能事養,死則不得飯含,《史》作賻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禮於鄒、魯之臣,不果納。鄒、魯兩國,是時俱亡矣。是於其君不能奉養、飯含也。當齊閔經過兩國,兩國距其亡無幾時耳,亦微甚矣,而尚不肯以天子奉人也。《史記》《國策》凡注家皆失其解。今秦萬乘之國,梁亦萬乘之國。俱據萬乘之國,交有稱王之名,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不如鄒、魯之仆妾也。且秦無已而帝,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謂不肖而予其所謂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粱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
於是辛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吾請去,不敢復言帝秦。」秦將聞之,為卻軍五十里。適會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秦軍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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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平原君欲封魯仲連,魯仲連辭讓者三,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賈之人也,仲魯仲,氏也,連,其名也。《國策》誤有「仲」字。連不忍為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
魯仲連與田單論攻狄
田單將攻狄,往見魯仲子。仲子曰:「將軍攻狄,不能下也。」田單曰:「臣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破亡余卒,破萬乘之燕,復齊墟。攻狄而不下,何也?」上車弗謝而去。遂攻狄,三月而不克之也。齊嬰兒謠曰:「大冠若箕,修劍拄頤,攻狄不能下,壘枯骨成丘。」田單乃懼,問魯仲子曰:「先生謂單不能下狄,請聞其說。」
魯仲子曰:「將軍之在即墨,坐而織蕢,立則杖插,為仕卒倡,曰:『可當作「何」字往矣?宗廟亡矣?亡日尚矣!歸於何黨矣!』當此之時,將軍有死之心,而士卒無生之氣,聞若言,莫不揮泣奮臂而欲戰。此所以破燕也。當今將軍東有夜邑之奉,西有菑上之虞,黃金橫帶,而馳乎淄、澠之間,有生之樂,無死之心,所以不勝者也。」田單曰:「單有心,先生志之矣。」
明日,乃厲氣循城,立於矢石之所及,援袍鼓之,狄人乃下。
魯仲連遺燕將書
吾聞之:智者不倍時而棄利,勇士不怯死而滅名,忠臣不先身而後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顧燕王之無臣,非忠也;殺身亡聊城,而威不信於齊,非勇也;功敗名滅,後世無稱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說士不載,故智者不再計,勇士不怯死。今死生榮辱,貴賤尊卑,此時不再至,願公詳計而無與俗同。
且楚攻齊之南陽,魏攻平陸,而齊無南面之心,以為亡南陽之害小,不如得濟北之利大,故定計審處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東面,衡秦之勢成,楚國之形危;齊棄南陽,斷右壤,定濟北,計猶且為之也。且夫齊之必決於聊城,公勿再計。今楚、魏交退於齊,而燕救不至,以全齊之兵,五天下之規,與聊城共據期年之敝,則臣見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國大亂,君臣失計,上下迷惑,栗腹以十萬之眾五折於外,以萬乘之國被圍於趙,壤削主困,為天下僇笑,國敝而禍多,民無所歸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齊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無反外之心,是孫臏之兵也,能見於天下。雖然,為公計者,不如全車甲以報於燕。車甲全而歸燕,燕王必喜;身全而歸於國,士民如見父母,交遊攘臂而議於世,功業可明。上輔孤主以制群臣,下養百姓以資說士,矯國更俗,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棄世,東遊於齊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衛,世世稱孤,與齊久存,又一計也。此兩計者,顯名厚實也。願公詳計而審處一焉。
且吾聞之,規小節者不能成榮名,惡小恥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鉤,篡也;遺公子糾不能死,怯也;束縛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鄉里不通。鄉使管仲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於齊,則亦名不免為辱人賤行矣,臧獲且羞與之同名矣,況世俗乎!故管子不恥身在縲紲之中,而恥天下之不治,不恥不死公子糾,而恥威之不信於諸侯,故兼三行之過而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燭鄰國。曹子為魯將,三戰三北,而亡地五百里。鄉使曹子計不反顧,議不還踵,刎頸而死,則亦名不免為敗軍禽將矣。曹子棄三北之恥,而退與魯君計。桓公朝天下,會諸侯,曹子以一劍之任,枝桓公之心於壇坫之上,顏色不變,辭氣不悖,三戰之所亡,一朝而復之,天下震動,諸侯驚駭,威加吳、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節也,以為殺身亡軀,絕世滅後,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終身之名;棄忿悁之節,定累世之功,是以業與三王爭流,而名與天壤相弊也。願公擇一而行之。鼐按:魯仲連此書,《史記》本傳所敘載為當,《國策》則誤矣。魯連不肯帝秦之後,乃有與燕將書之事,而不肯帝秦事,在趙孝成王九年,齊王建八年,上距齊襄王五年。田單殺燕騎劫,中間二十二年矣。《國策》謂《與燕將書》在殺騎劫之時,其舛已甚。鮑彪不悟《國策》之誤,反疑殺騎劫後二十餘年,當燕王喜時,乃有趙殺栗腹之事,仲連不當豫言栗腹,遂謂是書為後人擬為之者,是尤非也。若《史記》所載則不然,其雲燕將攻下聊城,是燕王喜時,偶以兵攻齊,才得一城耳。燕將死而齊田單復取聊城,其與襄王法章時復齊七十餘城事,不相及也。《史記》單《傳》,止載復齊七十餘城事,其後趙孝成王請單為將而攻燕,明年田單為趙相,又後十餘年,單乃為齊復聊城,《史》皆雜見他傳。太史公文簡而事備,往往若此,其皆為單事固無疑也。吳文正注《國策》,謂單相趙後,必不還齊而復聊城,此何據而云然耶?仲連是書,意頗滑稽,其勸燕將反國,及東遊於齊,皆非其誠語。仲連,戰國奇偉士也,不必繩以聖賢制行,且彼以齊為本國,誼當為齊,夫何愛於燕將?吳氏乃謂排難解紛者,必不迫人於窮而致之死,謂《史記》言燕將得書自殺為不可信,其說尤迂。不知仲連之意,不足為《史記》難也。惟考《廉頗傳》,邯鄲圍解五年,廉頗殺栗腹而圍燕。《趙世家》《六國表》所記,則解圍至殺栗腹,凡七年;而《仲連傳》則謂解邯鄲圍後,二十餘年值聊城事,而有栗腹兵折燕被圍之語,則相去時益遠矣。此似傳之誤,或傳寫者失之。
觸讋說趙太后
鼐按:趙太后即齊女威後,欲殺於陵子仲者。左師言固善矣,亦會值趙太后明智,易以理喻耳。
趙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於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強諫,太后明謂左右:「有復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
左師觸讋願見,太后盛氣而揖之。入而徐趨,至而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故願望見。」太后曰:「老婦恃輦而行。」曰:「日食飲得無衰乎?」曰:「恃鬻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強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於身。」曰:「老婦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願令補黑衣之數,古者軍禮上下服同色,玄衣玄裳,故曰袀服。宿衛者用軍禮,故皆黑衣。以衛王宮,沒死以聞。」太后曰:「敬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對曰:「甚於婦人。」太后曰:「婦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後,賢於長安君。」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後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豈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趙之為趙,趙王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微獨趙,諸侯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後。」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之。」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齊兵乃出。
子義聞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馮忌止平原君伐燕
平原君謂馮忌曰:「吾欲北伐上黨,出兵攻燕,何如?」馮忌對曰:「不可。夫以秦將武安君公孫起乘七勝之威,而與馬服子戰於長平之下,大敗趙師,因以其餘兵圍邯鄲之城。趙以七敗之餘,收破軍之敝,而秦罷於邯鄲之下,趙守而不可拔者,以攻難而守者易也。今趙非有七克之威也,而燕非有長平之禍也。今七敗之禍未復,而欲以罷趙攻強燕,是使弱趙為強秦之所以攻,而使強燕為弱趙之所以守,而強秦以休兵承趙之敝,此乃強吳之所以亡,而弱越之所以霸,故臣未見燕之可攻也。」平原君曰:「善哉!」
蔡澤說應侯
蔡澤見逐於趙,而入韓、魏,遇奪釜鬲於塗。聞應侯任鄭安平、王稽,皆負重罪,應侯內慚,乃西入秦。
將見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應侯曰:「燕客蔡澤,天下駿雄弘辯之士也,彼一見秦王,秦王必相之,而奪君位。」應侯聞之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說,吾既知之,眾口之辯,吾皆摧之,彼惡能困我而奪我位乎?」使人召蔡澤。蔡澤入則揖應侯,應侯固不快,及見之,又倨。應侯因讓之曰:「子嘗宣言代我相秦,豈有此乎?」對曰:「然。」應侯曰:「請聞其說。」蔡澤曰:「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四時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手足堅強,耳目聰明而心聖智,豈非士之所願與?」應侯曰:「然。」蔡澤曰:「質仁秉義,行道施德,得志於天下,天下懷樂敬愛而尊慕之,皆願以為君王,豈不辯智之期與?」應侯曰:「然。」蔡澤復曰:「富貴顯榮,成理萬物,萬物二字《史》作「使」各得其所,性命壽長,終其天年而不夭傷;天下繼其統,守其業,傳之無窮;名實純粹,澤流千里,世世稱之而無絕:豈非道德之符而聖人所謂吉祥善事與?」應侯曰:「然。」
澤曰:「若秦之商君,楚之吳起,越之大夫種,其卒《史》有「然」字亦可願與?」應侯知蔡澤之欲困己以說,復繆曰:「何為不可?夫公孫鞅之事孝公也,極身無貳慮,盡公而不顧《策》作「還」私,設刀鋸以禁奸邪,信賞罰以致治;竭智能,《史》作「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舊交,虜《史》作「奪」魏公子印,安秦社稷,利百姓,卒為秦禽將破敵,《策》有「軍」字。攘地千里。吳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讒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史》有「不為危易行」句。行義不顧毀譽,《史》作「不辟難」。必欲霸主強國,不辭禍凶。大夫種之事越王也,主雖困辱,悉忠而不解,主雖亡絕,盡能而不離,多《史》作「成」功而不矜,貴富不驕怠。若此三子者,義之至也,忠之節也。是故君子以義死難,視死如歸,生而辱,不如死而榮。士固有殺身以成名,義之所在,身雖死無憾。何為而不可哉!」
蔡澤曰:「主聖臣賢,天下之福也;君明臣忠,國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婦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不能存殷,子胥智不能存吳,申生孝而晉國《策》作「惑」亂。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國家滅亂者,何也?無明君賢父以聽之,故天下以其君父為戮辱而憐其臣子。今商君、吳起、大夫種之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稱三子致功而不見德,豈慕不遇世死乎?《國策》無以上四句,《史》有。夫待死而後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聖,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豈不期於成全耶?身與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於是應侯稱善。
蔡澤得少間,因曰:「商君、吳起、大夫種,其為人臣,盡忠致功則可願矣。閎夭事文王,周公輔成王也,豈不亦忠聖乎?以君臣論之,商君、吳起、大夫種其可願孰與閎夭、周公哉?」應侯曰:「商君、吳起、大夫種不若也。」蔡澤曰:「然則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舊故,其賢智與有道之士為膠漆,義不倍功臣,孰與秦孝、楚悼、越王乎?」應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澤曰:「今主親忠臣,不過秦孝、越王、楚悼,君之設智能,為主安危修政,治亂強兵,批患折難,廣地殖穀,富國足家,強主,尊社稷,顯宗廟,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蓋震海內,功彰萬里之外,聲名光輝,傳於千世,君孰與商君、吳起、大夫種?」應侯曰:「不若。」
蔡澤曰:「今主之親忠臣,不忘舊故,不若孝公、悼王,勾踐;而君之功績、愛信、親幸,又不若商君、吳起、大夫種,然而君之祿位貴盛,私家之富,過於三子,而身不退,恐患之甚於三子,竊為君危之。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之常數也。進退盈縮變化,聖人之常道也。故國有道則仕,國無道則隱。聖人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今君之怨已讎,而德已報,意欲至矣,而無變計,竊為君不取也。且夫翠、鵠、犀、象,其處勢非不遠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餌也。蘇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遠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貪利不止也。是以聖人制禮節慾,取於民有度,使之以時,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驕,常與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絕。以上二十七句,《策》俱無之。昔者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至葵丘之會,有驕矜之志,畔者九國。吳王夫差,兵無敵於天下,勇強以輕諸侯,陵齊、晉,遂以殺身亡國。夏育、太史啟,《史》作「噭」。叱呼駭三軍,而身死於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處儉約之患也。夫商君為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賞,有罪必罰,平權衡,正度量,調輕重,決裂阡陌,以靜生民之業而一其俗,勸民耕農利土,一室無二事,力田蓄積,習戰陳之事,是以兵動而地廣,兵休而國富,故秦無敵於天下,立威諸侯,成秦國之業。功已成矣,遂以車裂。楚地方數千里,持戟百萬,白起率數萬之師,以與楚戰,一戰舉鄢、郢以燒夷陵,再戰南並蜀、漢。又越韓、魏攻強趙,北坑馬服,誅屠四十餘萬之眾,盡之於長平之下,流血成川,沸聲若雷,遂入圍邯鄲,使秦有帝業。《策》作「業帝」。楚、趙,天下之強國而秦之仇敵也,自是之後,趙、楚懾服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勢也。身所服者七十餘城,功已成矣,而遂賜劍死於杜郵。吳起為楚悼王立法,卑減大臣之威重,罷無能,廢無用,損不急之官,塞私門之請,一楚國之俗,禁遊客《史》作「說」之民,精耕戰之士,南攻揚越,北並陳、蔡,破橫散從,使馳說之士無所開其口,禁朋黨以厲百姓,定楚國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諸侯。功已成矣,而卒支解。大夫種為越王深謀遠計,免會稽之危,以亡為存,因辱為榮,墾草創《史》作「入」邑,闢地殖穀,率四方之士,專上下之力,輔勾踐之賢,報夫差之仇,《策》無二句。卒禽勁吳,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勾踐終負《策》作「拮」,姚宏本作「捂」而殺之。此四子者,功成而不去,禍至於此,此所謂信而不能屈,往而不能反者也。范蠡知之,超然避世,長為陶朱。君獨不觀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計不下席,謀不出廊廟,坐制諸侯,利施三川,以實宜陽,決羊腸之險,塞太行之口,又斬范、中行之途,六國不得合從,棧道千里,通於蜀漢,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極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時也。如是不退,則商君、白公、吳起、大夫種是也。吾聞之『鑑於水者見面之容,鑑於人者知吉與凶』。《書》曰:『成功之下,不可久處。』《史》有「四子之禍,君何居焉」八字。君何不以此時歸相印,讓賢者授之,退而岩居川觀,必有伯夷之廉,長為應侯,世世稱孤,而有許由、延陵季子之讓,喬松之壽,孰與以禍終哉!此則君何居焉!」此處《史》仍有「忍不能自離,疑不能自決,必有四子之禍矣。《易》曰:『亢龍有梅』,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詘,往而不能自返者也。願君孰計之」九句。
應侯曰:「善。」乃延入坐為上客。
魏加與春申君論將
天下合從,趙使魏加見楚春申君,曰:「君有將乎?」曰:「有矣,仆欲將臨武君。」魏加曰:「臣少之時好射,臣願以射譬之可乎?」春申君曰:「可。」加曰:「異日者,更羸與魏王處京台之下,仰見飛鳥,更羸謂魏王曰:『臣為君引弓虛發而下鳥。』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可。』有間雁從東方來,更羸以虛發而下之。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王曰:『先生何以知之?』對曰:『其飛徐而鳴悲。飛徐者,故瘡痛也;鳴悲者,久失群也。故瘡未息,而驚心未去也,聞弦者音烈而高飛,故瘡隕也。』今臨武君嘗為秦孽,不可為拒秦之將也。」
汗明說春申君
汗明見春申君,候問三月,而後得見。談卒,春申君大說之。汗明欲復談,春申君曰:「仆已知先生,先生大息矣。」汗明憱焉曰:「明願有問君,而恐,固不審君之聖孰與堯也?」春申君曰:「先生過矣,臣何足以當堯!」汗明曰:「然則君料臣孰與舜?」春申君曰:「先生即舜也。」汗明日:「不然,臣請為君終言之。君之賢實不如堯,臣之能不及舜。夫以賢舜事聖堯三年,而後乃相知也,今君一旦而知臣,是君聖於堯,而臣賢於舜也。」春申君曰:「善!」召門吏為汗先生著客籍,五日一見。汗明曰:「君亦聞驥乎?夫驥之齒至矣,服鹽車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潰,漉汁灑地,白汗交流,外坂遷延,負棘而不能上。伯樂遭之,下車攀而哭之,解紵衣以冪之,驥於是俯而噴,仰而鳴,聲達於天,若出金石聲者何也?彼見伯樂之知己也。今仆之不肖,厄於州部,堀穴窮巷,沉污鄙俗之日久矣,君獨無意湔祓仆,使得為君高鳴屈於梁乎?」
遺章邯書 陳余
白起為秦將,南征鄢、郢,北坑馬服,攻城略地,不可勝計,而竟賜
死。蒙恬為秦將,北逐戎人,開榆中地數千里,竟斬陽周。何者?功多秦不能盡封,因以法誅之。今將軍為秦將三歲矣,所亡失以十萬數,而諸侯並起,滋益多,彼趙高素諛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誅之,故欲以法誅將軍以塞責,使人更代將軍以脫其禍。夫將軍居外久,多內邵,有功亦誅,無功亦誅。且天之亡秦,無愚知皆知之,今將軍內不能直諫,外為亡國將,孤特獨立而欲常存,豈不哀哉!將軍何不還兵,與諸侯為從,約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稱孤,此孰與身伏鐵質、妻子為僇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