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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六 書說類二

2024-10-09 08:22:56 作者: (清)姚鼐

  張儀說魏哀王

  張儀為秦連橫,說魏王曰:「魏地方不至千里,卒不過三十萬人。地四平,諸侯四通,條達輻湊,無有名山大川之阻。從鄭至梁不過百里,從陳至梁二百餘里,馬馳人趨,不待倦而至。梁南與楚境,西與韓境,北與趙境,東與齊境,卒戍四方,守亭障者參列,粟糧漕庾,不下十萬。魏之地勢,故戰場也。魏南與楚而不與齊,則齊攻其東;東與齊而不與趙,則趙攻其北;不合於韓,則韓攻其西;不親於楚,則楚攻其南:此所謂四分五裂之道也。

  「且夫諸侯之為從者,以安社稷、尊主、強兵、顯名也。今從者一天下,約為兄弟,刑白馬以盟於洹水之上,以相堅也。夫親昆弟同父母,尚有爭錢財,而欲恃詐偽反覆蘇秦之餘謀,其不可以成亦明矣。

  「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拔卷、衍、燕、酸棗,劫衛取陽晉,《策》作「晉陽」,誤,今從《史記》。則趙不南:趙不南則魏不北,魏不北則從道絕,從道絕則大王之國欲求無危,不可得也。秦挾韓而攻魏,韓劫於秦,不敢不聽。秦、韓為一國,魏之亡可立而須也。此臣之所以為大王患也。為大王計,莫如事秦。事秦則楚、韓必不敢動。無楚、韓之患,則大王高枕而臥,國必無憂矣。

  「且夫秦之所欲弱莫如楚,而能弱楚者莫若魏。楚雖有富大之名,其實空虛;其卒雖眾多,然而輕走易北,不敢堅戰。悉魏之兵南面而伐,勝楚必矣。夫虧楚而益魏,攻楚而適秦,乃嫁禍安國,此善事也。大王不聽臣,秦甲出而東伐,雖欲事秦,而不可得也。

  「且夫從人多奮辭而寡可信,說一諸侯之王,出而乘其車,約一國而成,反而取封侯之基,是故天下之游士,莫不日夜搤腕瞋目切齒,以言從之便,以說人主。人主覽其辭、牽其說,惡得無眩哉!臣聞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故願大王之孰計之也!」

  魏王曰:「寡人蠢愚,前計失之,請稱東藩,築帝宮,受冠帶,祠春秋,效河外。」

  張儀說楚懷王

  

  張儀為秦破從連衡,說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敵四國,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虎賁之士百餘萬,車千乘,騎萬匹,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難樂死,主嚴以明,將智以武,雖無出兵甲,席捲常山之險,折天下之脊,天下後服者先亡。且夫為從者,無以異於驅群羊而攻猛虎也。夫虎之與羊,不格明矣。今大王不與猛虎而與群羊,竊以為大王之計過矣。

  「凡天下強國,非秦而楚,非楚而秦,兩國敵侔交爭,其勢不兩立。而「凡天下」以下二十五字,系「從人」語,與下文義不貫,疑衍。大王不與秦,秦下甲兵據宜陽,韓之上地不通。下河東,取成皋,韓必入臣於秦。韓入臣,魏則從風而動。秦攻楚之西,韓、魏攻其北,社稷豈得無危哉?

  「且夫約從者,聚群弱而攻至強也。夫以弱攻強,不料敵而輕戰,國貧而驟舉兵,此危亡之術也。臣聞之,兵不如者勿與挑戰,粟不如者勿與持久。夫從人者飾辯虛辭,高主之節行,言其利而不言其害,卒有秦禍,無及為已。是故願大王之孰計之也。

  「秦西有巴蜀,方船積粟,起於汶山,循江而下,至郢三千餘里。舫船載卒,一舫載五十人與三月之糧,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餘里,里數雖多,不費汗馬之勞,不至十日,而距扞關。扞關驚,則從竟陵以東盡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已。秦舉甲出之武關,南面而攻,則北地絕。秦兵之攻楚也,危難在三月之內,而楚恃諸侯之救,在半歲之外,此其勢不相及也。夫恃弱國之救,而忘強秦之禍,此臣之所以為大王患也。

  「且大王嘗與吳人五戰三勝而亡之,陳卒盡矣;有偏守新城,而居民苦矣。臣聞之,功《策》作攻。大者易危,而民敝者怨於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強秦之心,臣竊為大王危之!

  「且夫秦之所以不出甲於函谷關十五年以攻諸侯者,陰謀有吞天下之心也。楚嘗與秦構難,戰於漢中,楚人不勝,通侯執珪死者七十餘人,遂亡漢中。楚王大怒,興師襲秦,與秦戰於藍田又卻。此所謂兩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敝,而韓、魏以全制其後,計無過於此者矣。是故願大王孰計之也。

  秦下兵攻衛陽晉,必扃天下之匈,大王悉起兵以攻宋,不至數月,而宋可舉。舉宋而東指,則泗上十二諸侯,盡王之有已。

  「凡天下所信約從親堅者蘇秦,封為武安君而相燕,即陰與燕王謀破齊共分其地;乃佯有罪出奔入齊,齊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覺,齊王大怒,車裂蘇秦於市。夫以一詐偽反覆之蘇秦,而欲經營天下,混一諸侯,其不可成也亦明矣。

  「今秦之與楚也,接境壤界,固形親之國也。大王誠能聽臣,臣請秦太子入質於楚,楚太子入質於秦,請以秦女為大王箕帚之妾,效萬家之都以為湯沐之邑,長為昆弟之國,終身無相攻擊。臣以為計無便於此者,故敝邑秦王使使臣獻書大王之從車下風,須以決事。」

  楚王曰:「楚國僻陋,托東海之上,寡人年幼,不習國家之長計,今上客幸教以明制,寡人聞之,敬以國從。」乃遣使車百乘,獻雞駭之犀、夜光之璧於秦王。蘇、張之說,多非當日本辭,為縱橫學者為之耳。為此文者,蓋以為說頃襄王,若面對懷王,不應雲「楚王大怒」云云也。又東海之上,乃楚遷壽春後語,於懷王時不合,蓋為此文者,未計張儀之年,不能及懷王后也。

  張儀說韓襄王

  張儀為秦連橫說韓王曰:「韓地險惡,山居,五穀所生,非麥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飯藿羹。一歲不收,民不厭糟糠。地方不滿九百里,無二歲之所食。料大王之卒,悉之不過三十萬,而廝徒負養在其中矣。為除守徼亭障塞,見卒不過二十萬而已。秦帶甲百餘萬,車千乘,騎萬匹,虎鷙之士跿跔、科頭、貫頤、奮戟者,至不可勝計也。秦馬之良,戎兵之眾,探前趹後、蹄間三尋者,不可勝數也。山東之卒被甲冒胄以會戰,秦人捐甲徒裎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夫秦卒之與山東之卒也,猶孟賁之與怯夫也。以重力相壓,猶烏獲之與嬰兒也。夫率孟賁、烏獲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國,無以異於墮千鈞之重集於鳥卵之上,必無幸矣。

  「諸侯不料兵之弱,食之寡,而聽從人之甘言好辭,比周以相飾也,皆言曰『聽吾計,則可以強霸天下』。夫不顧社稷之長利,而聽須臾之說,詿誤人主者,無過於此者矣。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據宜陽,斷絕韓之上地,東取成皋、宜陽,則鴻台之宮、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夫塞成皋,絕上地,則王之國分矣。先事秦則安矣,不事秦則危矣。夫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逆秦而順趙,雖欲無亡,不可得也。故為大王計,莫如事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莫如韓,非以韓能強於楚也,其地勢然也。今王西面而事秦以攻楚,敝邑秦王必喜。夫攻楚而私其地,轉禍而說秦,計無便於此者也。是故秦王使使臣獻書大王御史,須以決事。」

  韓王曰:「客幸而教之,請比郡縣,築帝宮,祠春秋,稱東藩,效宜陽。」

  淳于髡說齊宣王見七士

  淳于髡一日而見七人於宣王。王曰:「子來!寡人聞之,千里而一士,是比肩而立;百世而一聖,若隨踵而至也。今子一朝而見七士,則士不亦眾乎?」淳于髡曰:「不然。夫鳥同翼者而聚居,獸同足者而俱行。今求柴胡、桔梗於沮澤,則累世不得一焉,及之睪黍、梁父之陰,則郄車而載耳。夫物各有儔,今髡賢者之儔也。王求士於髡,譬若挹水於河,而取火於燧也。髡將復見之,豈特七士也?」

  淳于髡說齊王止伐魏

  齊欲伐魏。淳于髡謂齊王曰:「韓子盧者,天下之疾犬也。東郭逡者,海內之狡兔也。韓子盧逐東郭逡,環山者三,騰山者五,兔極於前,犬廢於後,犬、兔俱罷,各死其處。田父見之,無勞倦之苦,而擅其功。今齊、魏久相持以頓其兵,敝其眾,臣恐強秦、大楚承其後,有田父之功。」齊王懼,謝將休士。

  淳于髡解受魏璧馬

  齊欲伐魏,魏使人謂淳于髡曰:「齊欲伐魏,能解魏患,唯先生也。敝邑有寶璧二雙,文馬二駟,請致之先生。」淳于髡曰:「諾。」

  入說齊王曰:「楚,齊之仇敵也;魏,齊之與國也。夫伐與國,使仇敵制其餘敝,名丑而實危,為王弗取也。」齊王曰:「善。」乃不伐魏。

  客謂齊王曰:「淳于髡言不伐魏者,受魏之璧、馬也。」王以謂淳于髡曰:「聞先生受魏之璧、馬,有諸?」曰:「有之。」「然則先生之為寡人計之何如?」淳于髡曰:「伐魏之事,伐魏之事者,髡所說不伐魏之事也。不便,魏雖刺髡,於王何益?若誠便,魏雖封髡,於王何損?且夫王無伐與國之誹,魏無見亡之危,百姓無被兵之患,髡有璧、馬之寶,於王何傷乎?」

  黃歇說秦昭王

  頃襄王三十年,秦白起拔楚西陵,或拔鄢、郢、夷陵,燒先王之墓。王徙東北,保於陳城,楚遂削弱,為秦所輕。於是白起又將兵來伐。

  楚人有黃歇者,遊學博聞,襄王以為辯,故使於秦,說昭王曰:「天下莫強於秦、楚。今聞大王欲伐楚,此猶兩虎相鬥,而駑犬受其敝,不如善楚。臣請言其說。

  「臣聞之:物至而反,冬夏是也;致至而危,累棋是也。今大國之地,半天下,有二垂,此從生民以來,萬乘之地未嘗有也。先帝文王、武王、王之身,三世而不忘接地於齊,《史》「之身」上,不重「王」字,《策》「接地」上無「忘」字,以文義,皆應有之。以絕從親之要。今王使成橋守事於韓,成橋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伸威,而出百里之地。王可謂能矣。王又舉甲兵而攻魏,杜大梁之門,舉河內,拔燕酸棗,虛桃人,楚、燕之兵,雲翔而不敢校,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眾,二年然後復之,又取蒲衍、首垣,以臨仁、平丘、小黃、濟陽、嬰城,而魏氏服矣。王又割濮、磨之北屬之燕,斷齊、秦之要,絕楚、趙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也,王之威亦殫矣。王若能持功守威,省攻伐之心,而肥仁義之地,使無復後患,三王不足四,五霸不足六也。王若負人徒之眾,恃甲兵之強,乘毀魏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有後患。

  「《詩》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終之難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見伐趙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禍也;吳見伐齊之便,而不知干隧之敗也。此二國者,非無大功也,沒利於前,而易患於後也。吳之信越也,從而伐齊,既勝齊人於艾陵,還為越王禽於三江之浦。智氏信韓、魏,從而伐趙,攻晉陽之城,勝有日矣,韓、魏反之,殺智伯瑤於鑿台之上。今王妒楚之不毀也,而忘毀楚之強韓、魏也。臣為大王慮而不取。

  「《詩》云:『大武遠宅不涉。』從此觀之,楚,國援也;鄰,國敵也。《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躍躍毚兔,遇犬獲之。』今王中道而信韓、魏之善王也,此正吳之信越也。臣聞敵不可易,時不可失,臣恐韓、魏之卑辭慮患,而實欺大國也。何則?王既無重世之德於韓、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韓、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於秦者,將十世矣。本國殘,社稷壞,宗廟隳。刳腹折頤,首身分離,暴骨草澤,頭顱僵仆。相望於境,父子老弱,系虜相隨於路;鬼神狐祥,言鬼無所歸,而為妖祥,如狐也。《史》作「狐傷」。無所食。百姓不聊生,族類離散流亡,為臣妾滿海內矣。韓、魏之不亡,秦社稷之憂也。今王資之攻楚,不亦失乎!

  「且王攻楚之日,則惡出兵?王將借路於仇讎之韓、魏乎?兵出之日,而王憂其不反也,是王以兵資於仇讎之韓、魏也。王若不借路於仇讎之韓、魏,必攻隋陽右壤,此皆廣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王雖有之,不為得地。是王有毀楚之名,無得地之實也。且王攻楚之日,四國必悉起應王。秦、楚之兵構而不離,魏氏將出兵而攻留、方與、銍、胡陵、碭、蕭、相,故宋必盡。齊人南面,泗北必舉。此皆平原四達膏腴之地也,而王使之獨攻。王破楚,於以肥韓、魏於中國而勁齊。韓、魏之強,足以校於秦矣。而齊南以泗為境,東負海,北倚河,而無後患。天下之國,莫強於齊、魏,齊、魏得地葆利而詳事下吏,一年之後,為帝若未能,於以禁王之為帝有餘。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眾,兵革之強,而注地於楚,詘令韓、魏,「注地」,言地偏注於楚也。《史》作「樹怨於楚」。詘令,言令下而韓魏不聽,為所詘也。《史》作「還令」,一作「遲令」。歸帝重於齊,是王失計也。臣為王慮,莫若善楚。秦、楚合而為一以臨韓,韓必授首。王襟以東山之險,帶以曲河之利,東山,河內山在秦東者。《策》作山東,非。曲河,《策》作河曲,亦非。蓋言「帶以」,則於義當謂河水,非謂河曲之地也。韓必為關中之侯。若是王以十萬戍鄭,梁氏寒心,許、鄢陵嬰城,上蔡、召陵不往來也,如此而魏亦關內侯矣。王一善楚,而關內二萬乘之主,注地於齊,齊之右壤可拱手而取也。是王之地一經兩海,要絕天下也,是燕、趙無齊、楚,齊、楚無燕、趙也。然後危動燕、趙,持齊、楚,此四國者,不待痛而服矣。」

  范雎獻書秦昭王

  范子因王稽入秦,獻書昭王曰:「臣聞明主蒞政,有功者不得不賞,有能者不得不官,勞大者其祿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眾者其官大。故不能者,不敢當其職焉,能者亦不得蔽隱。使以臣之言為可,則行而益利其道;若將弗行,則久留臣無謂也。語曰:『庸主賞所愛而罰所惡,明主則不然,賞必加於有功,刑必斷於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當椹質,要不足以待斧鉞,豈敢以疑事嘗試於王乎?雖以臣為賤而輕辱臣,獨不重任臣者後無反覆於王前者耶?

  「臣聞周有砥砨,宋有結綠,梁有懸黎,楚有和璞,此四寶者,工之所失也,而為天下名器。然則聖王之所棄者,獨不足以厚國家乎?臣聞善厚家者取之於國,善厚國者取之於諸侯。天下有明主,則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為其凋榮也。良醫知病人之死生,聖主明於成敗之事,利則行之,害則舍之,疑則少嘗之,雖堯、舜、禹、湯復生,弗能改已。語之至者,臣不敢載之於書,其淺者又不足聽也。意者臣愚而不闔於王心耶?亡其言臣者將賤而不足聽耶?非若是也,則臣之志,願少賜游觀之間,望見足下而入之。」

  書上,秦王說之,因謝王稽說,使人持車召之。

  范雎說秦昭王

  范雎上書秦昭王,大說,使以傳車召范雎,於是范雎乃得見於離宮,佯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來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雎繆為曰:「秦安得王?秦獨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昭王至,聞其與宦者爭言,遂延迎,謝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會義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請太后。今義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竊閔然不敏,敬執賓主之禮。」范雎辭讓。是日觀范雎之見者,群臣莫不洒然變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宮中虛無人。秦王跽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間,秦王復跽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耶?」范雎曰:「非敢然也。臣聞昔者呂尚之遇文王也,身為漁父而釣於渭濱耳。若是者,交疏也。已說而立為太師,載與俱歸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於呂尚,而卒王天下。鄉使文王疏呂尚而不與深言,是周無天子之德,而文、武無與成其王業也。今臣,羈旅之臣也,交疏於王,而所願陳者皆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願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問而不敢對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於前,而明日伏誅於後,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為臣患,亡不足以為臣憂,漆身為厲,被發為狂,不足以為臣恥。且以五帝之聖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賢焉而死,烏獲、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荊、孟賁、王慶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處必然之勢,可以少有補於秦,此臣之所大願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載而出昭關,夜行晝伏,至於陵水,無以糊其口,膝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篪,乞食於吳市,卒興吳國,闔閭為伯。使臣得盡謀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終身不復見,是臣之說行也,臣又何憂?箕子、接輿漆身為厲,被發為狂,無益於主。假使臣得同行於箕子,可以有補所賢之主,是臣之大榮也,臣又何恥?臣之所恐者,獨恐臣死之後,天下見臣之盡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鄉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於奸臣之態,居深宮之中,不離阿保之手,終身迷惑,無與昭奸。大者宗廟滅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窮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賢於生。」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國辟遠,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於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廟也。寡人得受命於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是!事無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願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范雎拜,秦王亦拜。

  范雎曰:「大王之國,四塞以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帶涇、渭,右隴、蜀,左關、阪,奮擊百萬,戰車千乘,利則出攻,不利則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於私鬥而勇於公戰,此王者之民也。王並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車騎之眾,以治諸侯,譬若馳韓盧而搏蹇兔也,霸王之業可致也,而群臣莫當其位。至今閉關十五年,不敢窺兵於山東者,是穰侯為秦謀不忠,而大王之計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願聞失計。」

  然左右多竊聽者,范雎恐,未敢言內,先言外事,以觀秦王之俯仰。因進曰:「夫穰侯越韓、魏而攻齊剛壽,非計也。少出師則不足以傷齊,多出師則害於秦。臣意王之計,欲少出師而悉韓、魏之兵也,則不義矣。今見與國之不親也,越人之國而攻,可乎?其於計疏矣。且昔齊湣王南攻楚,破軍殺將,再闢地千里,而齊尺寸之地無得焉者,豈不欲得地哉?形勢不能有也。諸侯見齊之罷弊、君臣之不和也,興兵而伐齊,大破之。士辱兵頓,皆咎其王,曰:『誰為此計者乎?』王曰:『文子為之。』大臣作亂,文子出走。故齊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韓、魏也。此所謂借賊兵而齎盜糧者也。王不如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釋此而遠攻,不亦繆乎!且昔者中山之國地方五百里,趙獨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王其欲霸,必親中國以為天下樞,以威楚、趙。楚強則附趙,趙強則附楚,楚、趙皆附,齊必懼矣。齊懼,必卑詞重幣以事秦。齊附而韓、魏因可虜也。」

  昭王曰:「吾欲親魏久矣,而魏多變之國也,寡人不能親。請問親魏奈何?」對曰:「王卑詞重幣以事之;不可,則割地而賂之;不可,因舉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聞命矣。」乃拜范雎為客卿,謀兵事。卒聽范雎謀,使五大夫綰伐魏,拔懷。後二歲,拔邢丘。

  范雎說昭王論四貴

  范雎曰:「臣居山東,聞齊之內有田單,不聞其有王;聞秦之有太后、穰侯、徑陽、華陽,不聞其有王。夫擅國之謂王,能專利害之謂王,制生殺之威之謂王。今太后擅行不顧,穰侯出使不報,涇陽、華陽擊斷無諱,高陵進退不請。四貴備而國不危者,未之有也。為此四者下,乃所謂無王已。然則權焉得不傾,而令焉得從王出乎?

  「臣聞善為國者,內固其威而外重其權。穰侯使者操王之重,決裂諸侯,剖符於天下,征敵伐國,莫敢不聽。戰勝攻取,則利歸於陶,國敝御於諸侯;戰敗,則結怨於百姓,而禍歸於社稷。《詩》曰:「木實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傷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國,尊其臣者卑其主。』淖齒管齊之權,縮閔王之箸,懸之廟梁,宿昔而死。李兌用趙,減食主父,百日而餓死。今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涇陽佐之,卒無秦王,此亦淖齒、李兌之類也。臣今見王獨立於廟朝矣。且臣將恐後世之有秦國者,非王之子孫也。」

  秦王懼,於是乃廢太后,逐穰侯,出高陵,走涇陽於關外。昭王謂范雎曰:「昔者齊公得管仲時以為仲父,今吾得子,亦以為父。」

  樂毅報燕惠王書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順左右之心,恐傷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義,故遁逃走趙。今足下使人數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書對。

  臣聞賢聖之君,不以祿私親,其功多者賞之,其能當者處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論行而結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竊觀先王之舉也,見有高世主之心,故假節於魏,以身得察於燕。先王過舉,廁之賓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謀父兄,以為亞卿。臣竊不自知,自以為奉令承教,可幸無罪,故受命而不辭。

  先王命之曰:「我有積怨深怒於齊,不量輕弱,而欲以齊為事。」臣曰:「夫齊,霸國之餘業,而最勝之遺事也,練於兵甲,習於戰攻。王若欲伐之,必與天下圖之。與天下圖之,莫若結於趙。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趙若許而約四國攻之,齊可大破也。」先王以為然,具符節,南使臣於趙。顧反命,起兵擊齊。以天之道,先王之靈,河北之地隨先王而舉之濟上。濟上之軍受命擊齊,大敗齊人。輕卒銳兵,長驅至國。齊王遁而走莒,僅以身免;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燕。齊器設於寧台,大呂陳於元英,故鼎反乎磨室,薊丘之植植於汶篁。自五霸以來,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為慊於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國諸侯。臣竊不自知,自以為奉命承教,可幸無罪,是以受命不辭。

  臣聞賢聖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於《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於後世。若先王之報怨雪恥,夷萬乘之強國,收八百歲之蓄積,及至棄群臣之日,餘教未衰,執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隸,皆可以教後世。

  臣聞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伍子胥說聽於闔閭,而吳王遠跡至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吳王不寤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不悔;子胥不早見主之不同量,「主不同量」,謂夫差非其父之倫。或有「臣」字,非。是以至於入江而不化。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誹謗,隳先王之名,臣之所以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為利,義之所不敢出也。

  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臣雖不佞,數奉教於君子矣。恐侍御者之親左右之說,不察疏遠之行。故敢獻書以聞,惟君王之留意焉。

  周止魏王朝秦

  秦敗魏於華,魏王且入朝於秦。周謂王曰:「宋人有學者,三年反,而名其母。其母曰:『子學三年反而名我者何也?』其子曰:『吾所賢者無過堯、舜,堯、舜名;吾所大者無大天、地,天、地名;今母賢不過堯、舜,母大不過天、地,是以名母也。』其母曰:『子之於學者,將盡行之乎?願子之有以易名母也;子之於學也,將有所不行也,願子之且以名母為後也。』今王之事秦,尚有可以易入朝者乎?願王之有以易之,而以入朝為後。」魏王曰:「子患寡人入而不出耶?許綰為我祝曰,入而不出,請殉寡人以頭。」周對曰:「如臣之賤也,今人有謂臣曰『入不測之淵而必出,不出,請以一鼠首為汝殉』者,臣必不為也。今秦不可知之國也,猶不測之淵也,而許綰之首,猶鼠首也。內王於不可知之秦,而殉王以鼠首,臣竊為王不取也。且無梁,孰與無河內急?」王曰:「梁急。」「無梁孰與無身急?」王曰:「身急。」曰:「以三者身上也,河內其下也,秦未索其下,而王效其上,可乎?」

  王尚未聽也,支期曰:「王視楚王。楚王入秦,王以三乘先之。楚王不入,楚、魏為一,尚足以捍秦。」王乃止。王謂支期曰:「吾始已諾於應侯矣,今不行者欺之矣。」支期曰:「王勿憂也。臣使長信侯請無內王,王待臣也。」支期說於長信侯曰:「王命召相國。」長信侯曰:「王何以臣為?」支期曰:「臣不知也,王急召君。」長信侯曰:「吾內王於秦者,寧以為秦耶?吾以為魏也。」支期曰:「君無為魏計,君其自為計,且安死乎?安生乎?安窮乎?安貴乎?君其先自為計,後為魏計。」長信侯曰:「樓公將入矣,臣今從。」支期曰:「王急召君,君不行,血濺君襟矣。」

  長信侯行,支期隨其後,且見王。支期先入,謂王曰:「偽病者乎而見之,臣已恐之矣。」長信侯入見王,王曰:「病甚,奈何?吾始已諾於應侯矣,意雖道死,行乎?」長信侯曰:「王毋行矣,臣能得之於應侯矣。願王無憂。」

  孫臣止魏安釐王割地

  《史記》以為蘇代

  華陽之戰,魏不勝秦,明年,將使段干崇割地而講。孫臣謂魏王曰:「魏不以敗之上割,可謂善用不勝矣;而秦王不以勝之上割,可謂不善用勝矣。今處期年乃欲割,是群臣之私,而王不知也。且夫欲璽者段乾子也,王使之割地;欲地者,秦也,而王因使之授璽。夫欲璽者制地,而欲地者制璽,其勢必無魏矣。且夫奸人固皆欲以地事秦,以地事秦,譬猶抱薪而救火也。薪不盡,則火不止。今王之地有盡,而秦求之無窮,是薪火之說也。」

  魏王曰:「善!雖然,吾已許秦矣,不可以革也。」對曰:「王獨不見夫博者之用梟耶?欲食則食,欲握則握。今君劫於群臣而許秦,因曰不可革,何用智之不若梟也?」魏王曰:「善!」乃按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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