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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奏議類上編二

2024-10-09 08:22:04 作者: (清)姚鼐

  至言

  賈山

  臣聞為人臣者,盡忠竭愚,以直諫主,不避死亡之誅者,臣山是也。臣不敢以久遠諭,願借秦以為諭。唯陛下少加意焉。

  夫布衣韋帶之士,修身於內,成名於外,而使後世不絕息。至秦則不然。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賦斂重數,百姓任罷,赭衣半道,群盜滿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視,傾耳而聽。一夫大呼,天下響應者,陳勝是也。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陽而西至雍,離宮三百,鐘鼓帷帳,不移而具。又為阿房之殿,殿高數十仞,東西五里,南北千步,從車羅騎,四馬騖馳,旌旗不橈。為宮室之麗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聚廬而托處焉。為馳道於天下,東窮燕、齊,南極吳、楚,江湖之上,瀕海之觀畢至。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築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為馳道之麗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邪徑而托足焉。死葬乎驪山,吏徒數十萬人,曠日十年。下徹三泉,合採金石,冶銅錮其內,漆塗其外,被以珠玉,飾以翡翠,中成觀游,上成山林。為葬薶之侈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蓬顆蔽冢而托葬焉。秦以熊羆之力,虎狼之心,蠶食諸侯,併吞海內,而不篤禮義,故天殃已加矣。臣昧死以聞,願陛下少留意,而詳擇其中。

  臣聞忠臣之事君也,言切直則不用而身危,不切直則不可以明道。故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聞,忠臣之所以蒙死而竭知也。地之磽者,雖有善種,不能生焉;江皋河瀕,雖有惡種,無不猥大。昔者夏、商之季世,雖

  昔者,秦政力並萬國,富有天下,破六國以為郡縣,築長城以為關塞。秦地之固,大小之勢,輕重之權,其與一家之富,一夫之強,胡可勝計也!然而兵破於陳涉,地奪於劉氏者,何也?秦王貪狼暴虐,殘賊天下,窮困萬民,以適其欲也。昔者,周蓋千八百國,以九州之民養千八百國之君,用民之力,不過歲三日,什一而籍,君有餘財,民有餘力,而頌聲作。秦皇帝以千八百國之民自養,力罷不能勝其役,財盡不能勝其求。一君之身耳,所以自養者馳騁弋獵之娛,天下弗能供也。勞罷者不得休息,饑寒者不得衣食,亡罪而死刑者無所告訴。人與之為怨,家與之為仇,故天下壞也。秦皇帝身在之時,天下已壞矣,而弗自知也。秦皇帝東巡狩,至會稽、琅邪,刻石著其功,自以為過堯、舜統,縣石鑄鐘虡,篩土築阿房之宮,自以為萬世有天下也。古者聖王作諡,三四十世耳。雖堯、舜、禹、湯、文、武,累世廣德,以為子孫基業,無過二三十世者也。秦皇帝曰「死而以諡法,是父子名號有時相襲也,以一至萬,則世世不相復也,故死而號曰始皇帝,其次日二世皇帝者,欲以一至萬也。秦皇帝計其功德,度其後嗣,世世無窮,然身死才數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廟滅絕矣。

  秦皇帝居滅絕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亡養老之義,亡輔弼之臣,亡進諫之士,縱恣行誅,退誹謗之人,殺直諫之士,是以道諛偷合苟容,比其德則賢於堯、舜,課其功則賢於湯、武,天下已潰而莫之告也。《詩》曰:「匪言不能,胡此畏忌?聽言則對,譖言則退。」此之謂也。以上皆論受諫不敢適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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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天下未嘗亡士也,然而文王獨言「以寧」者何也?文王好仁則仁興,得士而敬之則士用,用之有禮義。故不致其愛敬,則不能盡其心;不能盡其心,則不能盡其力;不能盡其力,則不能成其功。故古之賢君於其臣也,尊其爵祿而親之;疾則臨視之無數,死則往吊哭之,臨其小斂、大斂,已棺塗而後為之服,錫衰麻絰,而三臨其喪;未斂,不飲酒食肉,未葬,不舉樂,當宗廟之祭而死,為之廢樂。故古之君人者於其臣也,可謂盡禮矣;服法服,端容貌,正顏色,然後見之。故臣下莫敢不竭力盡死以報其上,功德立於後世,而令聞不忘也。以上論敬士。

  今陛下念思祖考,術追厥功,圖所以昭光洪業休德,使天下舉賢良方正之士,天下皆焉,曰將興堯、舜之道,三王之功矣。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又選其賢者使為常侍諸吏,與之馳驅射獵,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解弛,百官之墮於事也。諸侯聞之,又必怠於政矣。

  陛下即位,親自勉以厚天下,損食膳,不聽樂,減外徭衛卒,止歲貢;省廄馬以賦縣傳,去諸苑以賦農夫,出帛十萬餘匹以振貧民;禮高年,九十者一子不事,八十者二算不事;賜天下男子爵,大臣皆至公卿;「大臣」者,既官之為大臣矣,而又言為公卿者,言賜爵也。徹侯、關內侯有食邑,吏民奉為君公,故曰公。大庶長等為卿。漢因秦制,公士至不更四級,蓋比古之士;大夫至五大夫五級,蓋比古之大夫;左庶長至大庶長九級,蓋比古之卿。山所謂公卿者意如此,非三公九卿之謂。余既為此解,閱劉昭注《續漢書?百官志》引劉邵爵制,其比擬同餘說,極詳備,大可證明此說之不誤也。發御府金賜大臣、宗族,亡不被澤者;赦罪人,憐其亡發,賜之巾,憐其衣赭書其背,父子兄弟相見也而賜之衣。平獄緩刑,天下莫不說喜。是以元年膏雨降,五穀登,此天之所以相陛下也。刑輕於它時而犯法者寡,衣食多於前年而盜賊少,此天下之所以順陛下也。臣聞山東吏布詔令,民雖老羸癃疾,扶杖而往聽之,願少須臾毋死,思見德化之成也。今功業方就,名聞方昭,四方鄉風。今從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與之日日獵射,擊兔伐狐,以傷大業,絕天下之望,臣竊悼之。《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臣不勝大願,願少衰射獵,以夏歲二月,定明堂,造太學,修先王之道。風行俗成,萬世之基定,然後唯陛下所幸耳。古者大臣不媟,故君子不常見其齊嚴之色,肅敬之容。大臣不得與宴遊,方正修潔之士不得從射獵,使皆務其方以高其節,則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盡心以稱大禮。如此,則陛下之道尊敬,功業施於四海,垂於萬世子孫矣。誠不如此,則行日壞而榮日滅矣。夫士修之於家,而壞之於天子之廷,臣竊愍之。陛下與眾臣宴遊,與大臣方正朝廷論議,夫游不失樂,朝不失禮,議不失計,軌事之大者也。雄肆之氣,噴薄橫出,漢初之文如此,昭、宣以後,蓋希有矣,況東京而降乎!

  陳政事疏

  賈生

  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此「二」字疑本是「一」字,後論匈奴一事,而迭出「可為流涕」句耳,非有二也,俗人或遂於起處增一為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本末舛逆,首尾衝決,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數之於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

  夫射獵之娛,與安危之機孰急?使為治勞智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為可也。樂與今同,而加之諸侯軌道,兵革不動,民保首領,匈奴賓服,四荒鄉風,百姓素樸,獄訟衰息。大數既得,則天下順治,海內之氣,清和咸理,生為明帝,沒為明神,名譽之美,垂於無窮。《禮》,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上配太祖,與漢亡極。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以承祖廟,以奉六親,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經陳紀,輕重同得,後可以為萬世法程,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達,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致此非難也。其具可素陳於前,願幸無忽。臣謹稽之天地,驗之往古,按之當今之務,日夜念此至孰也。雖使禹、舜復生,為陛下計,亡以易此。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鄉而擊,今吳又見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諸侯之此「之」字疑衍。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眾理解也。至於髖髀之所,非斤則斧。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不缺則折。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豨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後反。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以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並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製,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它國皆然。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為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他所,以數償之。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畔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柴奇、開章之計不萌,細民鄉善,大臣致順,故天下咸知陛下之義。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當時大治,後世誦聖。壹動而五業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天下之勢,方病大瘇。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慮亡聊。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後雖有扁鵲,不能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跖戾。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惠王之子,親兄子也;惠王下,今《漢書》本脫「之子」二字,從《資治通鑑》增。姜塢先生云:是時王戊王楚,從第之子也;文王則王齊,共王、喜王、城陽,兄子之子也。惠王子罷軍等,僅為列侯,是親者無分地也。其後文帝十五年,盡王惠王子六人,蓋正以賈生此言耳。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跖戾。可為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勢方倒縣。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漢歲致金絮采繒以奉之。夷狄徵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手?非亶倒縣而已,又類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邊北邊之郡,雖有長爵不輕得復,五尺以上不輕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臥,將吏被介冑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醫能治之,而上不使,可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號為戎人諸侯!勢既卑辱,而禍不息,長此安窮!進謀者率以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竊料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以天下之大,困於一縣之眾,甚為執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試以臣為屬國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計,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伏中行說而笞其背,舉匈奴之眾唯上之令。今不獵猛敵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細娛而不圖大患,非所以為安也。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直數百里外威令不信,可為流涕者此也。

  商君遺禮義,棄仁恩,並心於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並倨;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然並心而赴時,猶日蹙六國,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仁義之厚。信併兼之法,遂進取之業,天下大敗;眾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壯陵衰,其亂至矣。是以大賢起之,威震海內,德從天下。曩之為秦者,今轉而為漢矣,然其遺風餘俗,猶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亡制度;棄禮誼,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逐利不耳,慮非顧行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盜者剟寢戶之簾,搴兩廟之器,白晝大都之中剽吏而奪之金。矯偽者出幾十萬石粟,賦六百餘萬錢,乘傳而行郡國,此其亡行義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至於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慮不動於耳目,以為是適然耳。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俗吏之所務,在於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陛下又不自憂,竊為陛下惜之。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夫人之所設,不為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管子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使管子愚人也則可,管子而少知治體,則是豈可不為寒心哉!秦滅四維而不張,故君臣乖亂,六親殃戮,奸人並起,萬民離叛,凡十三歲而社稷為虛。今四維猶未備也,故奸人幾幸,而眾心疑惑。豈如今定經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幾幸,而群臣眾信,上不疑惑!此業壹定,世世常安,而後有所持循矣。若夫經制不定,是猶度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船必覆矣。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夏為天子,十有餘世,而殷受之。殷為天子,二十餘世,而周受之。周為天子,三十餘世,而秦受之。秦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無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舉以禮,使士負之,有司齊肅端冕,見之南郊,見於天也。過闕則下,過廟則趨,孝子之道也。故自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保,保其身體;傅,傅之德義;師,道之教訓:此三公之職也。於是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師,是與太子宴者也。故乃孩提有識,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禮義以道習之,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於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後皆正人也。夫習與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猶生長於齊,不能不齊言也;習與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猶生長於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擇其所耆,必先受業,乃得嘗之;擇其所樂,必先有習,乃得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習貫如自然。」及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於學。學者,所學之官也。「官」當依《大戴》作「宮」。《學禮》曰:「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則親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學,上齒而貴信,則長幼有差而民不誣矣;帝入西學,上賢而貴德,則聖智在位而功不遺矣;帝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則貴賤有等而下不隃矣;帝入太學,承師問道,退習而考於太傅,太傅罰其不則而匡其不及,則德智長而治道得矣。此五學者既成於上,則百姓黎民化輯於下矣。」及太子既冠成人,免於保傅之嚴,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習與智長,故切而不愧;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禮: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學,坐國老,執醬而親饋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鸞和,步中《采齊》,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於禽獸,見其生不食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貴辭讓也,所上者告訐也;固非貴禮義也,所上者刑罰也。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豈惟胡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鄙諺曰:「不習為吏,視已成事。」又曰:「前車覆,後車誡。」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從者,是不法聖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絕者,其轍跡可見也,然而不避,是後車又將覆也。夫存亡之變,治亂之機,其要在是矣。天下之命,縣於太子;太子之善,在於早諭教與選左右。夫心未濫而先諭教,則化易成也;開於道術智誼之指,則教之力也。若其服習積貫,則左右而已。夫胡、粵之人,生而同聲,耆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累數譯而不能相通,行有雖死而不相為者,則教習然也。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書》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此時務也。

  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夫禮者禁於將然之前,而法者禁於已然之後,是故法之所用易見,而禮之所為至難知也。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耳,豈顧不用哉?然而曰禮雲禮雲者,貴絕惡於未萌,而起教於微眇,使民日趨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毋訟乎!」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捨;取捨之極定於內,而安危之萌應於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積漸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積,在其取捨。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刑罰積而民怨背,禮義積而民和親。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或道之以德教,或驅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氣樂;驅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風哀。哀樂之感,禍福之應也。秦王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餘歲則大敗。此亡它故矣,湯、武之定取捨審,而秦王之定取捨不審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天下之情與器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湯、武置天下於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禽獸草木廣裕,德被蠻貊四夷,累子孫數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秦王置天下於法令刑罰,德澤亡一有,而怨毒盈於世,下憎惡之如仇讎,禍幾及身,子孫誅絕,此天下之所共見也。是非其明效大驗邪!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胡不引商、周、秦事以觀之也?

  論積貯疏

  賈生

  《通鑑》因《食貨志》有「文帝感此開籍田躬耕」語,而文帝二年,有《開籍田詔》,遂置此疏於文帝二年。此非是。文帝二年,漢才二十七年,而此雲幾四十年,必在長沙召回時也。

  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嘗聞。

  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飢,一女不織,或受之寒,生之有時,而用之亡度,則物力必屈。」古之治天下,至纖至悉也,故其畜積足恃。今背本而趨末,食者甚眾,是天下之大殘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長,是天下之大賊也。殘賊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將泛,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財產,何得不蹶?

  漢之為漢,幾四十年矣,公私之積,猶可哀痛。失時不雨,民且狼顧,歲惡不入,請賣爵子,既聞耳矣,安有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驚者?世之有飢穰,天之行也,禹、湯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國胡以相恤?卒然邊境有急,數十百萬之眾,國胡以饋之?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擊,罷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政治未畢通也,遠方之能疑者,並舉而爭起矣。乃駭而圖之,豈將有及乎?

  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財有餘,何為而不成?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以戰則勝,懷敵附遠,何招而不至?今驅民而歸之農,皆著於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轉而緣南畝,則畜積足,而人樂其所矣。可以為富安天下,而直為此廩廩也,李奇曰:廩廩,危也。鼐按:此即凜凜字,《說文》本作癛,隸省作凜,此又假借廩字耳。哀十五年《左傳》「廩然隕大夫之屍」同此。竊為陛下惜之。

  請封建子弟疏

  賈生

  陛下即不定製,如今之勢,不過一傳再傳,諸侯猶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大強,漢法不得行矣。陛下所以為蕃扞及皇太子之所恃者,唯淮陽、代二國耳。代北邊匈奴,與強敵為鄰,能自完則足矣。而淮陽之比大諸侯,僅如黑子之著面,適足以餌大國耳,不足以有所禁御。方今制在陛下,制國而令子適足以為餌,豈可謂工哉?

  今淮南地遠者或數千里,越兩諸侯,而縣屬於漢。其吏民繇役往來長安者,自悉而補,中道衣敝,錢用諸費稱此。其苦屬漢而欲得王至甚,逋逃而歸諸侯者已不少矣,其勢不可久。臣之愚計,願舉淮南地以益淮陽,而為梁王立後,割淮陽北邊二三列城,與東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陽。梁起於新郭以北著之河,淮陽包陳以南揵之江,則大諸侯之有異心者,破膽而不敢謀。梁足以扞齊、趙,淮陽足以禁吳、楚,陛下高枕,終無山東之憂矣,此二世之利也。當今恬然,適遇諸侯之皆少,數歲之後,陛下且見之矣。

  夫秦日夜苦心勞力以除六國之禍,今陛下力制天下,頤指如意,高拱以成六國之禍,難以言智。苟身亡事,畜亂宿禍,孰視而不定,萬年之後,傳之老母弱子,將使不寧,不可謂仁。臣聞聖主言問其臣而不自造事,故使人臣得畢其愚忠。唯陛下財幸。

  諫封淮南四子疏

  賈生

  竊恐陛下接王淮南諸子,曾不與如臣者孰計之也。淮南王之悖逆亡道,天下孰不知其罪?陛下幸而赦遷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不當?今奉尊罪人之子,適足以負謗於天下耳。此人少壯,豈能忘其父哉?

  諫放民私鑄疏

  賈生

  法使天下公得顧租,鑄銅錫為錢,敢雜以鉛鐵為它巧者,其罪黥。然鑄錢之情,非淆雜為巧則不可得贏,而淆之甚微,為利甚厚。夫事有召禍,而法有起奸。今令細民人操造幣之勢,各隱屏而鑄作,因欲禁其厚利微奸,雖黥罪日報,其勢不止。乃者民人抵罪,多者一縣百數,及吏之所疑,榜笞奔走者甚眾。夫縣法以誘民,使入陷阱,孰積於此!曩禁鑄錢,死罪積下;今公鑄錢,黥罪積下。為法若此,上何賴焉?

  又民用錢,郡縣不同,或用輕錢,百加若干;或用重錢,平稱不受。法錢不立,吏急而壹之乎?則大為煩苛,而力不能勝;縱而弗呵乎,則市肆異用,錢文大亂。苟非其術,何鄉而可哉?今農事棄捐,而采銅者日蕃,釋其耒耨,冶鎔炊炭,奸錢日多,五穀不為多。善人怵而為奸邪,願民陷而之刑戮,刑戮將甚不詳,親何而忽!國知患此,吏議必曰禁之,禁之不得其術,其傷必大。令禁鑄錢,則錢必重,重則其利深,盜鑄如雲起,棄市之罪,又不足以禁矣。奸數不勝,而法禁數潰,銅使之然也。故銅布於天下,其為禍博矣。今博禍可除,而「七福」可致也。

  何謂「七福」?上收銅勿令布,則民不鑄錢,黥罪不積,一矣。偽錢不蕃,民不相疑,二矣。采銅鑄作者反於耕田,三矣。銅畢歸於上,上挾銅積,以御輕重,錢輕則以術斂之,重則以術散之,貨物必平,四矣。以作兵器,以假貴臣,多少有制,用別貴賤,五矣。以臨萬貨,以調盈虛,以收奇羨,則官富實,而末民困,六矣。制吾棄財,以與匈奴逐爭其民,則敵必懷,七矣。故善為天下者,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今久退「七福」而行博禍,臣誠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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