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奏議類上編一
2024-10-09 08:22:01
作者: (清)姚鼐
楚莫敖子華對威王
威王問於莫敖子華曰:「自從先君文王以至不穀之身,亦有不為爵勸,不為祿勉,以憂社稷者乎?」莫敖子華對曰:「如華不足以知之矣。」王曰:「不於大夫,無所聞之。」莫敖子華對曰:「君王將何問者也?彼有廉其爵,貧其身,以憂社稷者;有崇其爵,豐其祿,以憂社稷者;有斷頭決腹,一瞑而萬世不視,不知所益,以憂社稷者;亦有不為爵勸,不為祿勉,以憂社稷者。」
王曰:「大夫此言,將何謂也?」莫敖子華對曰:「昔令尹子文,緇帛之衣以朝,鹿裘以處,未明而立於朝,日晦而歸食,朝不謀夕,無一日之積。故彼廉其爵,貧其身,以憂社稷者,令尹子文是也。昔者葉公子高,身獲於表薄而財於柱國,定白公之禍,寧楚國之事,恢先君以揜方城之外,四封不廉,名不挫於諸侯。當此之時也,天下莫敢以兵南向。葉公子高食田六百畛,故彼崇其爵,豐其祿,以憂社稷者,葉公子高是也。昔者吳與楚戰於柏舉,兩御之間,夫卒交。莫敖大心撫其御之手,顧而太息曰:『嗟乎子呼!楚國亡之日至矣,吾將深入吳軍,若撲一人,若捽一人,以與大心者也,社稷其為庶幾乎!』故斷頭決腹,一瞑而萬世不視,不知所益,以憂社稷者,莫敖大心是也。昔吳與楚戰於柏舉,三戰入郢,寡君當作「君王」。身出,大夫悉屬,百姓離散。棼冒勃蘇曰:『吾被堅執銳赴強敵而死,此猶一卒也,不若奔諸侯。』於是贏糧潛行,上崢山,逾深溪,跖穿膝暴,七日而薄秦王之朝。雀立不轉,晝吟宵哭,七日不得告,水漿無入口,瘨而殫悶,旄不知人。秦王聞而走之,冠帶不相及,左奉其首,右濡其口,勃蘇乃蘇。秦王身問之:『子孰誰也?』棼冒勃蘇對曰:『臣非異,楚使新造盭棼冒勃蘇。吳與楚人戰於柏舉,三戰入郢,寡君身出,大夫悉屬,百姓離散。使下臣來,告亡,且求救。』秦王顧令之起,『寡人聞之,萬乘之君,得罪一土,社稷其危,今此之謂也。』遂出革車千乘,卒萬人,屬之子滿與子虎,下塞以東,與吳人戰於濁水,而大敗之,亦聞於遂浦。故勞其身,愁其思,以憂社稷者,棼冒勃蘇是也。吳與楚戰於柏舉,三戰入郢,君王身出,大夫悉屬,百姓離散。蒙谷結斗於宮唐之上,舍斗奔郢,曰:『若有孤,楚國社稷其庶幾乎!』遂入大宮,負雞次之典,以浮於江,逃於雲夢之中。昭王反郢,五官失法,百姓昏亂。蒙谷獻典,五官得法,而百姓大治。此蒙谷之功,多與存國相若,封之執圭,田六百畛。蒙谷怒曰:『谷非人臣,社稷之臣,苟社稷血食,余豈患無君乎!』遂自棄於磨山之中,至今無冒。鼐按:冒者,言覆冒子孫田祿之類。或作「位」,非是。故不為爵勸、不為祿勉,以憂社稷者,蒙谷是也。」
王乃太息曰:「此古之人也。今之人,焉能有之邪?」莫敖子華對曰:「昔者先君靈王,好小腰,楚士約食,馮而能立,式而能起。食之可欲,忍而不入;死之可惡,然而不避。華聞之,其君好發者,其臣決拾。君王直不好,若君王誠好賢,此五臣者,皆可得而致之。」
張儀司馬錯議伐蜀
司馬錯與張儀爭論於秦惠王前。司馬錯欲伐蜀,張儀曰:「不如伐韓。」王曰:「請聞其說。」
司馬錯曰:「不然。臣聞之,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貧,故臣願從事於易。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而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繕兵。不傷眾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海,諸侯不以為貪。是我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止亂之名。今攻韓,劫天子。劫天子,惡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義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請謁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齊,韓之與國也。周自知失九鼎,韓自知亡三川,則必將併力合謀,以因於齊、趙,而求解乎楚、魏。以鼎與楚,以地與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謂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惠王曰:「善。寡人聽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號為侯,而使陳莊相蜀。蜀既屬,秦益強,富厚輕諸侯。
蘇子說齊閔王
蘇子說齊閔王曰:臣聞用兵而喜先天下者憂,約結而喜主怨者孤。夫後起者,藉也,而遠怨者,時也。是以聖人從事,必藉於權而務興於時。夫權藉者,萬物之率也;而時勢者,百事之長也。故無權藉,倍時勢,而能事成者寡矣。
今雖干將、莫邪,此下承後起說。非得人力,則不能割劌矣。堅箭利金,不得弦機之利,則不能遠殺矣。矢非不銛,而劍非不利也。何則?權藉不在焉。何以知其然也?昔者趙氏襲衛,車舍人不休傅衛國,城剛平;衛八門土,而二門墮矣。此亡國之形也。衛君跣行,告愬於魏。魏王身被甲底劍,挑趙索戰,邯鄲之中騖,河山之間亂。衛得是藉也,亦收余甲而北面,殘剛平,墮中牟之郭。衛非強於趙也,譬之衛矢而魏弦機也,藉力魏而有河東之地,趙氏懼。楚人救趙而伐魏,戰於州西,出梁門,軍舍林中,馬飲於大河。趙得是藉也,亦襲魏之河北,燒棘溝,隊黃城。故剛平之殘也,中牟之墮也,黃城之隊也,棘溝之燒也,此皆非趙、魏之欲也。然二國勸行之者何也?衛明於時權之藉也。今世之為國者不然矣。兵弱而好敵強,國罷而好眾怨,事敗而好鞠之,兵弱而憎下人,地狹而好敵大,事敗而好長詐。行此六者而求霸,則遠矣。
臣聞善為國者,此下承遠怨說。順民之意,而料兵之能,然後從於天下。故約不為人主怨,伐不為人挫強。如此,則兵不費,權不輕,地可廣,欲可成也。昔者齊之與韓、魏伐秦、楚也,戰非甚疾也,分地又非多韓、魏也。然而天下獨歸咎於齊者,何也?以其為韓、魏主怨也。且天下遍用兵矣,齊、燕戰而趙氏兼中山,秦、楚戰韓、魏不休,而宋、越專用其兵。此十國者,皆以相敵為意,而獨舉心於齊者何也?約而好主怨,伐而好挫強也。
且夫強大之禍,以下皆言後起,而遠怨意即寓其內。常以王人為意也。夫弱小之殃,常以謀人為利也。是以大國危,小國滅也。大國之計,莫若後起而重伐不義。夫後起之藉,與多而兵勁,則是以眾強敵罷寡也。兵必立也,事不塞天下之心,則利必附矣。大國行此,則名號不攘而至,霸王不為而立矣。小國之情,莫如謹靜而寡信諸侯。謹靜則四鄰不反,寡信諸侯則天下不賣。外不賣,內不反,則積蓄朽腐而不用,幣帛矯蠹而不服矣。小國道此,則不祠而福矣,不貸而見足矣。故曰:「祖仁者王,立義者霸,用兵窮者亡。」何以知其然也?昔吳王夫差,以強大為天下先,強襲郢而棲越,身從諸侯之君,而卒身死國亡,為天下戮看,何也?此夫差平居而謀王,強大而喜先天下之禍也。昔者萊、莒好謀,陳、蔡好詐,莒恃越而滅,蔡恃晉而亡,此皆內長詐、外信諸侯之殃也。由此觀之,則強弱大小之禍,可見於前事矣。語曰:「騏驥之衰也,駑馬先之;孟賁之倦也,女子勝之。」夫駑馬、女子,筋力骨勁,非賢於騏驥、孟賁也。何則?後起之藉也。今天下之相與也不並滅,有而案兵而後起,寄怨而誅不直,微用兵而寄於義,則亡天下可跼足而須也。明於諸侯之故,察於地形之理者,不約親,不相質而固,不趨而疾,眾事而不反,交割而不相憎,俱強而加以親。何則?形同憂而兵趨利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燕、齊戰於桓之曲,燕不勝,十萬之眾盡,胡人襲燕樓煩數縣,取其牛馬。夫胡之與齊,非素親也,而用兵又非約質而謀燕也。然而甚於相趨者何也?形同憂而兵趨利也。由此觀之,約於同形則利長,後起則諸侯可趨役也。
故明主察相,以下極言用兵之害,不能後起而致怨者。誠欲以霸王為志,則戰攻非所先。戰者,國之殘也,而都縣之費也。殘費已先,而能從諸侯者寡矣。彼戰者之為殘也,士聞戰則輸私財而富軍市,輸飲食而待死士,令折轅而炊之,殺牛而觴士,則是路窘之道也。中人禱祝,君翳釀,通都小縣置社,有市之邑,莫不正事而奉王,則此虛中之計也。夫戰之明日,屍死扶傷,雖若有功也,軍出費,中哭泣,軍則重出費以送死傷,國中則哭泣以迎之。則傷主心矣。死者破家而葬,夷傷者空財而共藥,完者內酺而華樂,故其費與死傷者鈞。故民之所費也,十年之田而不償也。軍之所出,矛戟折,鐶弦絕,傷弩破車,罷馬亡矢之太半。甲兵之具,官之所私出也,士大夫之所匿,廝養卒之所竊,十年之田而不償也。天下有此再費者,而能從諸侯者寡矣。攻城之費,百姓理襜蔽,舉沖櫓,家雜總,身窟穴,中罷於刀金,而士困於土功,將不釋甲,期數而能拔城者為亟耳。上倦於教,士斷於兵,故三下城而能勝敵者寡矣。故曰:彼戰攻者非所先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伯瑤攻范中行氏,殺其君,滅其國,又西圍晉陽,吞兼二國,而憂一主,此用兵之盛也。然而智伯卒身死國亡,為天下笑者,何謂也?兵先戰攻,而滅二子之患也。昔者中山悉起而迎燕、趙,南戰於長子,敗趙氏;北戰於中山,克燕軍,殺其將。夫中山,千乘之國也,而敵萬乘之國二,再戰比勝,此用兵之上節也。然而國遂亡、君臣於齊者何也?不嗇於戰攻之患也。由此觀之,則戰攻之敗,可見於前事矣。今世之所謂善用兵者,終戰比勝,而守不可拔,天下稱為善,一國得而保之,則非國之利也。臣聞戰大勝者,其士多死而兵益弱;守而不可拔者,其百姓罷而城郭露。夫士死於外,民殘於內,而城郭露於竟,則非王之樂也。今夫鵠的非咎罪於人也,便弓引弩而射之,中者則喜,不中則愧。少長貴賤,則同心於貫之者何也?惡其示人以難也。今窮戰比勝,而守必不拔,則是非徒示人以難也,又且害人者也,然則天下仇之必矣。夫罷士露國,而多與天下為仇,則明君不居也。素用強兵而弱之,則察相不事;彼明君察相者,則五兵不動而諸侯從,辭讓而重賂至矣。故明君之攻戰也,甲兵不出於軍而敵國勝,沖櫓不施而邊城降,士民不知而王業至矣。彼明君之從事也,用財少,曠日遠而為利長者,故曰:兵後起則諸侯可趨役也。
虞卿議割六城與秦
秦攻趙於長平,大破之,引兵而歸。因使人索六城於趙而媾。趙計未定。樓緩新從秦來,趙王與樓緩計之。曰:「與秦城何如?不與何如?」樓緩辭讓曰:「此非人臣之所能知也。」王曰:「雖然,試言公之私。」樓緩曰:「王亦聞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官於魯,病死,婦人為之自殺於房中者二人。其母聞之,不肯哭也。相室曰:『焉有子死而不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賢人也,逐於魯,是人不隨,今死而婦人為死者二人,《國策》作十六人,今依《史記》。若是者,其於長者薄,而於婦人厚。』故從母言之,為賢母也;從婦言之,必不免為妒婦也。故其言一也,言者異,則人心變矣。今臣新從秦來,而言勿與,則非計也;言與之,則恐王以臣之為秦也。故不敢對。使臣得為王計之,不如予之。」王曰:「諾。」
虞卿聞之,入見王。王以樓緩言告之。虞卿曰:「此飾說也。」王曰:「何謂也?」虞卿曰:「秦之攻趙也,倦而歸乎?王以其力尚能進,愛王而不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遺餘力矣,必以倦而歸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攻而資之,是助秦自攻也。來年秦復攻王,王無以救矣。」
王以虞卿之旨告樓緩。樓緩曰:「虞卿能盡知秦力之所至乎?誠知秦力之所不至,此彈丸之地,猶不與也,令秦來年復攻王,得無割其內而媾乎?」王曰:「誠聽子割矣,子能必來年秦之不復攻我乎?」樓緩對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昔者三晉之交於秦相善也。今秦釋韓、魏而獨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韓、魏也。今臣為足下解負親之攻,啟關通幣,齊交韓、魏,至來年而王獨不取於秦,王之所以事秦者,必在韓、魏之後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樓緩之言告虞卿。虞卿曰:「樓緩言不媾,來年秦復攻王,得無更割其內而媾?今媾,樓緩又不能必秦之不復攻也,雖割何益?來年復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也,此自盡之術也。不如無媾。秦雖善攻,不能取六城;趙雖不能守,亦不至失六城。秦倦而歸,兵必罷。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罷秦,是我失之於天下,而取償於秦也。吾國尚利,孰與坐而割地,自弱以強秦?今樓緩曰秦善韓、魏而攻趙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韓、魏也,是使王歲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地盡矣。來年秦復求割地,王將予之乎?不予,則是棄前資而挑秦禍也;與之,則無地而給之。語曰:『強者善攻,而弱者不能自守。』今坐而聽秦,秦兵不敝而多得地,是強秦而弱趙也。以益愈強之秦,而割愈弱之趙,其計固不止矣。且秦,虎狼之國也,無禮義之心,其求無已,而王之地有盡。以有盡之地,給無已之求,其勢必無趙矣。故曰:此飾說也。王必勿與。」王曰:「諾。」
樓緩聞之,入見於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之。樓緩曰:「不然。虞卿得其一,未知其二也。夫秦、趙構難,而天下皆說,何也?曰:我將因強而乘弱。今趙兵困於秦,天下之賀戰勝者,則必盡在於秦矣。故不若亟割地求和以疑天下,慰秦心。不然,天下將因秦之怒,乘趙之敝而瓜分之。趙且亡,何秦之圖?王以此斷之,勿復計也。」
虞卿聞之,又入見王曰:「危矣!樓子之為秦也。夫趙兵困於秦,又割地為和,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心哉?是不亦大示天下弱乎?且臣曰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於王,王以六城賂齊。齊,秦之深仇也,得王六城,並力而西擊秦也。齊之聽王,不待辭之畢也。是王失於齊,而取償於秦,一舉結三國之親,而與秦易道也。」趙王曰:「善」。因發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秦。虞卿未反,秦之使者已在趙矣。樓緩聞之,逃去。鼐按:《史記》以始勸趙割六城為趙郝之計。後樓緩來趙,乃復勸之。其兩人之辭,《國策》盡以為樓緩之語。今依《國策》。
中旗說秦昭王
秦昭王謂左右曰:「今日韓、魏,孰與始強?」對曰:「弗如也。」王曰:「今之如耳、魏齊,孰如孟嘗、芒卯之賢?」對曰:「弗如也。」王曰:「以孟嘗、芒卯之賢,帥強韓、魏之兵以伐秦,猶無奈寡人何也;今以無能之如耳、魏齊,帥弱韓、魏以攻秦,其無奈寡人,何亦明矣!」左右皆曰:「甚然。」
中旗推琴對曰:「王之料天下過矣。昔者六晉之時,智氏最強,滅破范中行,帥韓、魏以圍趙襄子於晉陽,決晉水以灌晉陽,城不沉者三板耳。智伯出行水,韓康子御,魏桓子驂乘。智伯曰:『始吾不知水之可亡人之國也,乃今知之。汾水利以灌安邑,絳水利以灌平陽。』魏桓子肘韓康子,康子履魏桓子躡其踵,肘足接於車上,而智氏分矣,身死國亡,為天下笑。今秦之強,不能過智伯,韓、魏雖弱,尚賢在晉陽之下也。此乃方其用肘足時也,願王之勿易也。」
信陵君諫與秦攻韓
魏將與秦攻韓,無忌謂魏王曰:
秦與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貪戾好利而無信,不識禮義德行。苟有利焉,不顧親戚兄弟,若禽獸耳。此天下之所同知也,非有所施厚積德也。故太后,母也,而以憂死;穰侯,舅也,功莫大焉,而竟逐之;兩弟無罪,而再奪之國。此其於親戚兄弟若此,而又況於仇讎之敵國乎!今大王與秦伐韓而益近秦患,臣甚惑之。而王弗識也,則不明矣。群臣知之,而莫以此諫,則不忠矣。
今夫韓氏以一女子承一弱主,內有大亂,外安能支強秦、魏之兵?王以為不破乎?韓亡,秦有鄭地,與大梁鄰,王以為安乎?欲得故地,而今負強秦之禍也,王以為利乎?
秦非無事之國也,韓亡之後,必且更事。《國策》便事,《史記》更事,《史》是,更事必就易與利。就易與利,必不伐楚與趙矣。是何也?夫越山逾河,絕韓之上黨而攻強趙,則是復閼與之事也,秦必不為也。若道河內,倍鄴、朝歌,絕漳、滏之水,而以與趙兵決勝於邯鄲之郊,是受智伯之禍也,秦又不敢。伐楚,道涉山谷,行三千里,而攻冥阨之塞。冥阨,依《史》,《策》作「危隘」。所行者甚遠,而所攻者甚難,秦又弗為也。若道河外,背大梁,而右上蔡、召陵,以與楚兵決於陳郊,秦又不敢也。故曰秦必不伐楚與趙矣,又不攻衛與齊矣。
韓亡之後,兵出之日,非魏無攻矣。秦故有懷、茅、邢邱,城、垝津以臨河內,此句依《史記》。《國策》作「懷地、邢邱、安城、垝津而以之臨河內」。河內、共、汲莫不危矣。秦有鄭地,得垣雍,決滎澤而水大梁,大梁必亡矣。王之使者大過矣。乃惡安陵氏於秦,秦之欲誅誅,《國策》作「許」。之久矣。然而秦之葉陽、昆陽與舞陽、高陵鄰,聽使者之惡也,隨安陵氏而亡之,秦繞舞陽之北以東臨許,則南國必危矣。《國策》魏攻管篇,安陵君對信陵君曰:「吾先君成侯,受詔襄王,以守此地。」鼐按:襄王者,梁襄王也。成侯者,安陵始封之君,非惠王之子,則襄王之子也。魏至安厘王,去襄王四世,而安陵益疏絕為異國,故取惡於魏,欲並韓而亡之。然安陵在魏西南,猶足蔽魏之南國,苟亡之,則南國危矣。鮑彪、吳師道注《國策》,乃以襄王為趙襄子,成侯為趙成侯,不知其為魏同姓國也。且趙曷為封子姓於韓魏間乎?南國雖無危,則魏國豈得安哉?
且夫憎韓不愛安陵氏可也,夫不患秦之不愛南國非也。「之」,猶及也。異日者,秦乃在河西,晉國之去梁也千里有餘,有河、山以闌之,有周、韓以間之,從林鄉軍以至於今,秦十攻魏,五入國中,邊城盡拔,文台墮,垂都焚,林木伐,麋鹿盡,而國繼以圍。又長驅梁北,東至陶、衛之郊,北至乎闞,所亡乎秦者,山北、《史》有「山南」字,非是。河外、河內,大縣數百,名都數十。秦乃在河西,晉國之去大梁也尚千里,而禍若是矣。又況於使秦無韓而有鄭地,無河、山以闌之,無周、韓以間之,去大梁百里,禍必百此矣。
異日者從之不成也,楚、魏疑而韓不可得而約也。今韓受兵三年矣,秦撓之以講,韓知亡猶弗聽,投質於趙,而請為天下雁行頓刃,以臣之愚觀之,則楚、趙必與之攻矣。此何也?則皆知秦欲之無窮也,非盡亡天下之兵而臣海內之民,必不休矣。是故臣願以從事王,王速受楚、趙之約,而挾韓之質,以存韓為務,因求故地於韓,韓必效之。如此,則士民不勞而故地得,其功多於與秦共伐韓,然而無與強秦鄰之禍。
夫存韓、安魏而利天下,此亦王之大時已。通韓之上黨於共、寧,使道已通,因而關之,出入者賦之,是魏重質韓以其上黨也。共有其賦,足以富國。韓必德魏、愛魏、重魏、畏魏,韓必不敢反魏,韓是魏之縣也。魏得韓以為縣,則衛、大梁、河外必安矣。今不存韓,則二周必危,安陵必易,楚、趙大破,魏、齊甚畏,天下之西鄉而馳秦,入朝為臣之日不久矣。《國策》無「矣」字。《史》無「之日」字,以文義皆當有之。
李斯諫逐客書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
昔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來邳豹、公孫支於晉。此五子者,不產於秦而繆公用之,並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納,疏士而不與,「與」依《文選》作「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齎盜糧」者也。
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願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
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李斯論督責書
二世責問李斯曰:「吾有私議而有所聞於韓子也。曰:『堯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剪,雖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糲之食,藜藿之羹,飯土匭,啜土鉶,雖監門之養,不觳於此矣。禹鑿龍門,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決渟水放之海,而股無胈,脛無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於外,葬於會稽,雖臣虜之勞,不烈於此矣。』然則夫所貴於有天下者,豈欲苦形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門之養,手持臣虜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賢者之所務也。彼賢人之有天下也,專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以貴於有天下也。夫所謂賢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萬民,今身且不能利,將惡能治天下哉!故吾願賜志廣欲,長享天下而無害,為之奈何?」
李斯子由為三川守,群盜吳廣等西略地過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廣等兵,使者覆案三川相屬,誚讓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盜如此。李斯恐懼,重爵祿,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書對曰:
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盡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獨制於天下而無所制也,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者,無他焉,不能督責。而顧以其身勞於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夫以人徇已,則己貴而人賤;以己徇人,則己賤而人貴。故徇人者賤,而人所徇者貴。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為尊賢者,為其貴也;而所為惡不肖者,為其賤也。而堯、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隨而尊之,則亦失所為尊賢之心矣,夫可謂大繆矣。謂之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責之過也。
且夫儉節仁義之人立於朝,則荒肆之樂輟矣;諫說論理之臣間於側,則流漫之志詘矣;烈士死節之行顯於世,則淫康之虞廢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獨操主術以制聽從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勢重也。凡賢主者,必將能拂世摩俗,而廢其所惡,立其所欲,故生則有尊重之勢,死則有賢明之諡也。是以明君獨斷,故權不在臣也。然後能滅仁義之塗,掩馳說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聰掩明,內獨視聽,故外不可傾以仁義烈士之行,而內不可奪以諫說忿爭之辯,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後可謂能明申、韓之術,而修商君之法。法修術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故曰「王道約而易操」也。唯明主為能行之。若此,則為督責之誠,則臣無邪,臣無邪則天下安,天下安則主嚴尊,主嚴尊則督責必,督責必則所求得,所求得則國家富,國家富則君樂豐。故督責之術設,則所欲無不得矣。群臣百姓,救過不給,何變之敢圖?若此,則帝道備,而可謂能明君臣之術矣。雖申、韓復生,不能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