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交出清帳

2024-10-13 06:01:19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皮羅多像醉漢似的在那一區的幾條街上亂轉。後來到了河濱大道,順著大道一直走到賽佛,在小客店裡宿了一夜,痛苦得糊裡糊塗了。他太太雖然驚駭,卻不敢派人出去尋訪。在這種情形之下,冒冒失失的一聲張就會闖禍。公斯當斯識得大體,顧著生意上的信譽,寧可暗中著急。她等了一夜,一面擔驚受怕,一面做禱告。她心上想,賽查是死了呢,還是到城外去走什麼最後的門路了?第二天早上,她裝作若無其事,好像是知道丈夫不回家的原因的。但到下午五點賽查還不回來,她就把叔叔請來,要他到驗屍所去看看。勇敢的女人自己坐鎮在櫃檯後面,女兒在她身邊做繡作。兩人面上一本正經的招呼顧客,既不愁眉苦臉,也沒有什麼笑容。

  比勒羅回來的時候把賽查帶回家了。比勒羅從交易所出來,在王宮市場碰到他退退縮縮的正想進賭場。那天是十四。開出晚飯來,賽查吃不下去。過分抽搐的胃沒法接受食物。飯後的時間更不好過。忽而希望,忽而絕望,一下子體會到各種各樣的快樂,一下子又感到最劇烈的痛苦:這種翻來覆去的磨折,對性格懦弱的人最傷身體。皮羅多已經打熬了上百次,這時又嘗到這種滋味。他要睡到六層樓去,說:「我不要看到我荒唐胡鬧的成績。」賽查太太花盡氣力,把他硬留在富麗堂皇的客廳里,正好皮羅多的訴訟代理人但爾維來了,一直闖進客廳,說道:

  「官司打贏了。」

  賽查聽了,抽搐的臉馬上松下來,但那種快活的表情叫比勒羅和但爾維都看了害怕,母女倆嚇得跑到賽查麗納房裡去哭了。

  花粉商叫道:「那我可以做押款了?」

  但爾維道:「你不能這樣冒失。他們還要上訴,說不定會重判。大概一個月之內可以定局了。」

  「一個月!」

  賽查迷迷糊糊的打起瞌睡來,誰也不想把他叫醒。這是精神癱瘓的症象:肉體還活著,還在受罪;腦子可暫時不活動了。公斯當斯,賽查麗納,比勒羅和但爾維都看得很清楚,覺得他能放鬆一下的確是上帝的恩惠。這樣,皮羅多在夜裡才不至於再受攢心刺骨的痛苦。他坐在壁爐旁邊的大靠椅里;太太坐在壁爐的另外一邊,留神看著他,嘴角上那個溫柔的笑容說明女人的本性比男人更近於天使,懂得同情心要極盡溫存的表現出來。這是天使獨有的本領;我們承蒙上天的好意,一生也有過幾回在夢中見到這種天使。賽查麗納坐在凳上,靠在母親腳下,不時把頭髮挨著父親的手磨來磨去,藉此表達她的心意;父親這樣悲痛,跟他說話當然是不合適的。

  比勒羅這個看破世情的哲人,心上對什麼事都有準備;他坐在椅子裡像救濟院院長坐在議會的花樓上,和但爾維低聲談著,臉上所表現的智慧不亞於埃及的斯芬克斯。大家都相信但爾維老成持重,公斯當斯也贊成和他商量。好在一本帳都在她腦子裡,她便湊著但爾維的耳朵把情形告訴他。他們在發呆的花粉商面前談了個把鐘點,但爾維望著比勒羅搖搖頭。

  但爾維用著吃公事飯的那種鎮靜得可怕的態度,說道:「太太,應當把帳簿攤出去。就算你用了什麼方法過了明天這一關,至少還要付出三十萬法郎才能拿全部地產去押款。負債五十五萬;帳面的資金為數不小,而且很有出息,問題就是不能變現款。我認為與其從樓梯上滾下去,不如從窗里跳出去。」

  

  比勒羅說:「孩子,我的意思也是這樣。」

  賽查太太和比勒羅把但爾維送走了。

  賽查麗納輕輕站起,吻著父親的額角,說了聲:「可憐的爸爸!」叔公和母親回到樓上的時候,她又問父親:「難道安賽末一點辦法都沒有麼?」

  這個名字把賽查記憶中唯一清醒的部分擊中了,好比一按琴鍵,小錘子就跳起來打在弦上。他叫了聲:「沒良心的東西!」

  小包比諾被皮羅多咒罵過後,再也睡不著覺,心裡也一刻不得安寧。可憐的青年恨他的叔叔,跑去找他,他受著愛情鼓動,把能說會道的本領一齊拿出來,想說服這個老資格的法學家,叫他回心轉意;可是把話說給一個法官聽,等於把水滴在漆布上。

  安賽末說:「生意上的習慣,當家的股東可以從將來的盈餘裡面預支一部分給不出面的股東;而我們的公司的確會有盈餘的。我把買賣全盤考慮過了,我覺得有力量在三個月之內付出四萬法郎。賽查先生是個規矩人,四萬法郎一定會拿去付他的票據。那麼,即使將來宣告破產,債權人對我們也無可責備。並且,叔叔,我寧可損失四萬法郎,不願意失掉賽查麗納。現在她已經知道我拒絕出票,要瞧不起我了。我有話在先,答應替恩人拼命。我的情形,正如一個年輕的水手不能不拉著船長的手一同沉下去,正如一個小兵不能不和將軍同歸於盡。」

  法官握著侄兒的手說道:「你心腸是好的,做買賣可不行,我永遠看得起你。」接著又說,「為這件事我轉了很多念頭,我知道你愛賽查麗納愛得發瘋,我認為你的感情和生意上的規矩都可以顧到。」

  「啊!叔叔,你要能想出辦法來,我的榮譽就保全了。」

  「既然頭油是一筆產業,就叫皮羅多把他的一份股子活賣給你吧;那你就可以給他五萬法郎。活賣契約我來替你起草。」

  安賽末擁抱了叔叔,回去簽了五萬法郎期票,從五鑽石街直奔王杜姆廣場。花粉商說了句「沒良心的東西」回答女兒,像從墳墓里發出來的聲音叫賽查麗納,公斯當斯和皮勒羅非常詫異,一齊朝他望著。正在這時候,客廳的門開了,包比諾出現了。

  他抹著額上的汗,說道:「親愛的東家,你要的票子,我拿來了。」

  他把票據遞過去,又道:「我把店裡的事仔細算過了,你放心,我到期一定照付;趕快拿去挽回你的榮譽吧!」

  「我知道他一定幫忙的。」賽查麗納嚷著,抓起包比諾的手像抽筋一般使勁握著。

  賽查太太擁抱了包比諾。花粉商站起身來,模樣像一個好人聽見了最後審判的號角,又好像才從墳墓里走出來。他狠命的伸出手去,預備接那五十張貼著印花的票子。

  「等一等!等一等!」嚴厲的比勒羅叔叔說著,把包比諾的票子搶了過去。

  賽查和他的老婆,賽查麗納和包比諾,一家四口被叔叔的舉動和聲調嚇呆了,看著他把票子撕掉,扔在火里燒起來,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攔。

  「叔叔!」

  「叔叔!」

  「叔公!」

  「先生!」

  四個人異口同聲,表示他們的心情完全一樣。比勒羅勾著小包比諾的脖子,把他摟在懷裡,親了親他的額角。

  他說:「凡是有良心的人都要佩服你,你也的確值得人家佩服。倘使你愛上了我的女兒,哪怕她有一百萬,你只有這些(他指著票據燒成的一堆灰),我也答應你們半個月之內結婚。」他指著賽查道:「你的東家簡直胡鬧。」——比勒羅又沉著臉對花粉商說:「侄兒,別做夢了!做買賣是靠錢,不是靠感情的。眼前這一套固然了不起,可是沒用。我在交易所里待了兩個鐘點,你連兩個銅子的信用都沒有了。大家都在談論你出了事,說你要求把票子展期,被人拒絕了;向好幾個銀行家借款都沒借到。他們說你揮霍濫用,還爬了六層樓去見一個喜歡嚼舌頭的房東,要求把一千二百法郎的票子展期;說你開跳舞會是為了遮蓋你的窮……有人還說你根本沒有什麼錢存在羅甘那兒。照你敵人的說法,你是把羅甘的事做藉口。我托一個朋友打聽,他證明我沒有猜錯。個個人都料到包比諾要發票子了,說你幫他開店就是為了要濫發票據。總而言之,現在市面上宣傳的無非是一個人想要向上爬而招來的毀謗和難聽的話。你拿著包比諾的五十張票子到處去跑吧,跑上八天也沒有一個人肯接受,不過是多受一些奚落罷了。票子一共簽了多少,誰能證明?大家算準你要把這可憐的孩子為你犧牲。你只能白白的毀了包比諾公司的信用。憑這五萬法郎票據,你知道最冒險的貼現商肯給你多少?兩萬,兩萬!聽見沒有?生意場中有時要能站在眾人面前三天不吃飯,好像肚子鬧積食似的,然後到第四天,人家讓你進伙食房,給你放款。這三天,你可撐不住:問題就在這裡。可憐的侄兒,勇敢一些,把帳簿攤出去吧。趁我和包比諾在這裡,等夥計們睡了,我們兩個代你動手,免得你傷心難過。」

  「叔叔!……」花粉商合著手叫。

  「賽查,難道你願意等資金弄光了,再攤出帳簿來丟人麼?你在包比諾店裡的股份現在還能替你爭回點面子。」

  這道最後的無情的光把賽查的眼睛照亮了,他終究把可怕的真相整個兒看清了。他倒在靠椅上,從椅上又滑到地下跪著,頭腦混混沌沌的變了一個小娃娃。老婆以為他要死過去了,蹲下身子想扶他起來,賽查卻合著手,翻起眼睛,當著叔岳,女兒和包比諾的面,誠惶誠恐的做了一段非常動人的禱告,表現他是個真正的舊教徒;公斯當斯看了也跟著他一起跪下。

  「天父在上,但願你的聖名受到崇拜,但願你早日統治世界,天上地下都遵照你的意旨。求你賞賜我們每天的麵包,原諒我們對你的冒犯,像我們原諒冒犯我們的人一樣;求你幫助我們抵抗誘惑,脫離罪惡。阿門。」

  堅韌淡漠的比勒羅含著眼淚;賽查麗納失魂落魄,把頭靠在包比諾身上哭了;包比諾面色慘白,直僵僵的像一座雕像。

  比勒羅抓著包比諾的手臂,說道:「咱們下去吧。」

  十一點半,他們把賽查交給他老婆和女兒照管,下樓去了。領班夥計賽萊斯丁卻進了上房,走到客廳來。自從暗中有了這次風波,鋪子都是他在管理。賽查麗納聽見腳聲,急忙去開門,不願意他看見主人的狼狽樣兒。

  賽萊斯丁道:「今晚上來的郵件,有一封都爾的信,因為寫錯地址,給耽誤了。我想是先生的哥哥寄來的,所以沒有拆。」

  賽查麗納道:「爸爸,都爾的伯父有信!」

  賽查叫道:「啊!救星到了。我的哥哥啊!哥哥啊!」他一邊說一邊吻著信封。

  法朗梭阿?皮羅多給賽查?皮羅多的覆信

  最親愛的弟弟,收到你的信,我非常難過。我為你做了一台彌撒,求上帝看在他的兒子面上,看在我們的救世主為我們流的血面上,對你大發慈悲。我一邊做禱告,一邊含著眼淚想著你;正當你需要手足之情鼓勵你的時候,我竟不在你身邊。但是正直可敬的比勒羅先生一定能代替我的。親愛的賽查,你悲傷的時候,別忘了塵世的生命是暫時的,是一種考驗;我們為了上帝的聖名,為了神聖的教會,為了遵守福音書的教訓,為了道德而受的苦難,將來都會得到酬報;否則世界上的一切都沒有意思了。我知道你敬上帝,心地好,所以我把這些教訓再說一遍。有些人像你一樣遭到了人間的風暴,自家財產卷進了險惡的波濤,痛苦不過,可能在患難中褻瀆神明。你既不能詛咒傷害你的人,也不能詛咒有心折磨你的上帝。你不要看著塵世,要把眼睛望著天上:弱者的安慰,窮人的財富,富人的恐怖,都在天上……

  公斯當斯說:「皮羅多,先別念這些,看看他有沒有寄錢來。」

  「咱們以後常常要把這封信拿出來念。」皮羅多抹著眼淚,展開信紙,掉下一張王家金庫的匯票;他抓住了票子說道:「我知道他會寄來的,好哥哥!」

  他帶著哭聲,斷斷續續的往下念道:

  ……我去見了特?李斯多曼太太,不說原因,只要求她把能夠調度的錢一齊借給我,補充我的積蓄。承她慷慨,我居然能湊足一千法郎,托都爾的稅務局匯交金庫。

  「好大的數目!」公斯當斯瞧著賽查麗納說。

  我只要在生活中減省一些不必要的開支,三年之內就能還清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四百法郎;所以,親愛的賽查,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把我在世界上的全部財產都給你了,但願這數目能幫你解決生意上的困難,那想必也是暫時的。我知道你一絲不苟的脾氣,所以我預先聲明:這筆款子,你既不用給我利息,也不用在生意興隆的時候還我。這種好日子很快會來的,假如上帝肯傾聽我每天的禱告。上一封信是你兩年前寫的,我看了以為你已經富足有餘,我可以把自己的積蓄救濟窮人了;可是現在,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等到你把暫時的風暴挨過以後,替我把這筆錢留給侄女,讓她出嫁的時候買些小玩意兒,紀念我這個老年紀的伯父:我便是到了天上也要永遠舉著手,求上帝祝福她和所有她心愛的人。最後,親愛的賽查,別忘了我是一個可憐的教士,像田野里的雲雀一樣全靠上帝照應,悄悄的走著我的路,竭力服從我們救主的誡命;所以我沒有多大需要,你在艱難的處境中不必有所顧慮,只要想到我深深的愛著你就行了。

  我並沒把你的情形告訴我們那好心的夏波羅神甫,但他知道我在寫信,要我代他向你全家多多致意,祝你們永遠興旺。再會了,最親愛的弟弟。在你眼前的情形之下,我只希望上帝保佑你和你妻子女兒都身體康健,還希望你們大家在患難中保持耐性和勇氣。

  都爾,聖?迦西安大堂副堂長 法朗梭阿?皮羅多

  皮羅多太太氣憤憤的,說:「一千法郎!」

  賽查正色答道:「收起來吧,他只有這些;而且是咱們女兒的。這筆錢還能養活我們,不用向債主求告。」

  「債主還以為你抽逃了大筆資金呢。」

  「我可以拿出信來。」

  「他們會說是假裝的。」

  皮羅多大吃一驚,叫道:「天哪!天哪!我過去就是這樣疑心別人的,其實那些可憐蟲的處境就和我現在一樣。」

  母女倆都不放心賽查,便一聲不響的坐在他身邊做針線。清早兩點,包比諾輕輕推開客廳的門,向賽查太太招招手,要她下去。比勒羅看見侄女來了,脫下眼鏡,說道:

  「孩子,還有些希望,不是全部完了。讓我和安賽末兩人去試一試;談判要有許多波折,你丈夫是吃不消的。明天你守在店裡,有人來討帳,你就把地址記下來;我們到四點鐘可以完事。我的計劃是這樣:我跟拉貢方面,你們不用擔心,可以不談。可是就算羅甘那兒的十萬存款已經付給賣主了,你們眼前也不會多出十萬來。簽給克拉巴龍的十四萬法郎,在無論什麼情形之下都得照付;因此你們的虧空並非由於羅甘的倒帳。要對付你們的債務,早晚得拿廠房去抵借四萬,另外叫包比諾簽六萬法郎票據。所以咱們還能掙扎一下;過後再拿瑪特蘭納的地產去做押款。只要你們主要的債權人肯幫忙,我絕不愛惜我的財產,盡可把年金賣掉,沒有飯吃也沒關係。那時包比諾也要弄得半死不活。至於你們,可再也經不起生意上的小風波了。但是頭油的盈利一定很大。我和包比諾商量過,決意幫你們掙扎一下。啊!只要看得見成功的希望,我吃乾麵包過活也是快活的。關鍵都在羊腿子和克拉巴龍的合夥老闆身上。七點到八點,我和包比諾去找羊腿子,就能把他們的主意弄明白了。」

  公斯當斯撲在叔叔懷裡,激動得不得了,除了抽抽噎噎的哭聲,一句話都沒有。包比諾和比勒羅不知道克拉巴龍和諢名羊腿子的皮杜全是杜?蒂埃的替身,而杜?蒂埃只希望在報上小GG一欄里看到像下面那樣驚人的啟事:

  商務法庭裁定公告:花粉商賽查?皮羅多,住巴黎聖?奧諾雷街三九七號,業已宣告破產。茲決定一八一九年一月十六日為破產開始[111]之期。

  商務法庭裁判:高朋漢–格萊監查人:莫利奈

  安賽末和比勒羅把賽查的銀錢事務研究到天亮。早上八點,兩個勇敢的朋友一聲不響,向葛勒奈街出發。一個是老戰士,一個是新進的班長,他們要不做皮羅多的代表,永遠不會知道走上羊腿子家樓梯的人心裡是什麼一種滋味。兩人都很難過。比勒羅好幾次把手按著腦門。

  住在葛勒奈街上的人不知有多少種行業,街道的樣子叫人看了噁心。屋子的建築都很難看。到處是工場的垃圾,齷齪得無以復加。羊腿子住在一幢屋子的四層樓上。上下翻動的窗子嵌著骯髒的小格子玻璃。樓梯一直通到街上。看門女人住在中層的一間小房子裡,只靠樓梯取光。除了羊腿子,所有的房客都是做手藝的。工人們不斷的進進出出,踏級上不是泥巴就是泥漿,看天氣而定,還老堆著垃圾。在臭氣撲鼻的樓梯上,每一層都有紅地金字的招牌,刻著老闆的姓名和貨物的樣品。大門多半開著,望進去可以看到住家和作坊亂糟糟的混在一起;叫喊聲,咕嚕聲,歌唱聲,唿哨聲,震耳欲聾,活脫是下午四點左右的動物園[112]。二層樓上氣味難聞的小房間裡,做的是巴黎什貨中最漂亮的背帶。三層樓上,在最骯髒的垃圾堆中,做的是過年時候擺在櫥窗里最花哨的紙匣。羊腿子臨死留下一百八十萬家財,卻始終住在這幢屋子的四層樓上,人家怎麼勸他都不願意搬出去;他的侄女薩伊阿太太在王家廣場的住宅里替他預備了一套房間,他也沒有接受。

  羊腿子家那扇乾乾淨淨的灰色門上掛著一根門鈴的繩子,下面吊著拉手;比勒羅一邊拉鈴一邊說:「拿出勇氣來!」

  羊腿子親自來開門。花粉商的兩個保護人在破產的陣地上打衝鋒,先走過一間整齊,冰冷,沒有掛窗簾的屋子。主客三人一齊到第二間房內坐下。貼現商面對著壁爐;爐子肚裡積著不少灰,木柴正在跟火焰抵抗。房間像地窖一般通風,嚴肅得像修道院,擺著放高利貸的人通用的綠色文件夾,叫包比諾看著心裡發冷。他呆呆的瞧著三色小花兒的淺藍糊壁紙,還是二十五年前裱糊的。他把淒涼的眼睛轉到壁爐架上,看見一隻豎琴式的鐘,一對賽佛窖的細長藍花瓶,鍍金鏤花,十分華麗。這是群眾搗毀了凡爾賽宮,從王后寢宮裡散出來,落在羊腿子手中的;花瓶旁邊配著兩個式樣頂難看的熟鐵燭台,不倫不類,說明那名貴的東西是在什麼情形之下得來的。

  羊腿子說:「我知道你們來不是為自己的事,而是為了大名鼎鼎的皮羅多。那麼怎麼呢,朋友們?」

  比勒羅說:「你什麼都知道,不用我們多說。開著克拉巴龍抬頭的票據在你這兒,是不是?」

  「是的。」

  「你可願意把到期的五萬法郎票據換包比諾的票據?貼現的利息照扣就是了。」

  羊腿子脫下那頂好像和他一塊兒出世的綠色鴨舌帽,露出一個光光的腦袋,顏色像新鮮牛油。他涎皮賴臉的說道:「你拿頭髮油付帳,我拿了有什麼用呢?」

  比勒羅道:「你一尋開心,我們只好滾蛋了。」

  羊腿子裝著一副有心討好的笑容回答:「你說這句話,真是個明白人。」

  比勒羅還想試一試,說道:「要是我替包比諾作個保,行不行呢?」

  「比勒羅先生,你的大名和金條一樣靠得住,可是我用不著金子,只要銀子。」

  比勒羅和包比諾告辭出來。包比諾到了樓下,兩條腿還在發抖。

  他對比勒羅說:「這能算個人麼?」

  老人答道:「據說是吧。安賽末,這次短短的訪問,你得永遠記著。你剛才看到的就是不戴面具,脫下了漂亮衣衫的銀錢業。意外的事故好比榨酒機上的螺絲釘,咱們是葡萄,銀行家是酒桶。瑪特蘭納的地產準是一筆好買賣,我看不是羊腿子便是他背後的什麼人,想逼倒了賽查,把他的一份搶過去。事情很明白,沒有救了。銀行界就是這麼回事,永遠不要去央求它!」

  那個可怕的早晨,皮羅多太太破天荒第一次把上門收帳的客戶記下來,打發銀行里的老司務空手回去。勇敢的女人因為能代替丈夫受罪,心裡很安慰。她越來越焦急的等著安賽末和比勒羅。十一點,他們回來了:一看臉色就知道大勢已去。破產是沒法避免的了。

  可憐的女人說:「他要傷心死了。」

  比勒羅正色答道:「要是那樣倒好了。不過他是虔誠的教徒,眼前只有他的懺悔師陸羅神甫能幫助他。」比勒羅,包比諾和公斯當斯,等夥計把陸羅神甫請來。賽萊斯丁已經造好清冊,只等賽查簽字。店裡的夥計向來對老闆有感情,這時都很難過。四點鐘,好心的神甫來了,公斯當斯告訴他家裡遭了不幸,他就像小兵衝上敵人的缺口一樣上了樓。

  皮羅多嚷道:「我知道你為什麼來的。」

  神甫說:「我久已知道你能心悅誠服的聽從上帝的意志;問題是要實際做到。你應當把眼睛望著十字架,想到救世主受的苦難多麼殘酷,那麼上帝給你的磨折,你也就能忍受了……」

  「家兄勸過我了,我已經有了準備。」賽查拿出信來遞給懺悔師,他自己也重新念過了。

  陸羅神甫道:「你有一個慈愛的哥哥,一個溫柔賢惠的太太,一個孝順的女兒;你的叔岳比勒羅和叫人心疼的安賽末是兩個真正的朋友;拉貢夫婦是兩個寬容的債主;所有這些好心腸的人會不斷的給你安慰,幫你背起十字架。你得答應我拿出殉道者的決心來應付患難,不能泄氣。」

  比勒羅等在客廳里,神甫咳了一聲通知他進來。

  賽查安安靜靜的說道:「我完全聽天由命。遭到了不光彩的事,我只應該想辦法洗刷。」

  可憐的花粉商的聲音,神色,使賽查麗納和教士都很詫異。其實是挺自然的。倒霉事兒揭穿了,肯定了,倒反好受;不比那翻來覆去的變化叫你忽而狂喜,忽而苦不堪言,把人折磨得厲害。

  「我做了二十二年的夢,今天醒過來,手裡仍舊拿著一根出門上路的棍子。」他說著,又恢復了都蘭鄉下人的面目。

  比勒羅聽了這話,把侄婿擁抱了。賽查看見他女人,安賽末和賽萊斯丁都在場。賽萊斯丁手裡的文件,意義清楚得很。賽查態度安詳,瞧著這些人,他們的眼神都是淒涼的,可是友好的。

  「等一等,」他說著摘下勳章,交給陸羅神甫,「請你保存起來,等我能問心無愧的戴上身的時候再給我。」又對夥計說,「賽萊斯丁,替我寫信辭掉副區長,稿子請神甫念,你照寫,日子填十四,寫好了叫拉蓋送到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府上。」

  賽萊斯丁和陸羅神甫下樓去了。大約有一刻鐘工夫,賽查房裡寂靜無聲。家裡的人都想不到他會這樣剛強。賽萊斯丁和神甫回到樓上,賽查把辭職的信簽了字。比勒羅拿清冊交給他,可憐的傢伙仍不免渾身緊張了一下。

  「上帝,可憐我吧!」他一邊說一邊簽了那可怕的文件,遞給賽萊斯丁。

  愁眉不展的安賽末忽然神色開朗的說道:「先生,太太,請你們答應我跟賽查麗納小姐的親事。」

  在場的人聽了,除開賽查,都冒出眼淚來。賽查站起身子,握著包比諾的手,聲音嘶嗄的說道:「孩子,你永遠不能娶一個破產人的女兒。」

  安賽末眼睛緊盯著皮羅多,說道:「先生,那麼倘若小姐也同意,你能不能當著你全家的面答應,在你復權的那一天允許我們結婚?」

  屋子裡聲息全無。花粉商臉上疲倦的表情叫個個人看了感動。

  他終於說道:「好吧。」

  安賽末用一個沒法形容的姿勢去握賽查麗納的手;賽查麗納也伸出手來讓他親吻。

  他問賽查麗納:「你也同意麼?」

  她回答說:「同意。」

  「這樣我才算自己人,有權利來照顧這裡的事了。」他說話的神氣很古怪。

  安賽末急急忙忙走出去,不願意讓自己的快樂和東家的痛苦成為對比。要說安賽末對這次破產覺得高興倒也未必,但愛情是多麼專橫多麼自私的東西!便是賽查麗納也有些情緒跟她的悲痛發生矛盾。

  比勒羅湊著賽查麗納的耳朵說:「趁此機會,咱們把所有的痛瘡都揭開了吧。」

  皮羅多太太的表情只是痛苦而不是同意。

  比勒羅問賽查:「侄兒,你以後打算幹什麼?」

  「還不是做我的買賣?」

  比勒羅說:「我的意思不是這樣。你應該把買賣結束,拿資產都分給債主,從此不在市場上露面。我以前常常想,碰到你這種情形我該怎麼辦?……做買賣是樣樣要預料到的。一個生意人不想到破產,好比一個將軍永遠不預備吃敗仗,只算得半個商人。我麼,我要是破產了,才不幹下去呢。怎麼!老是看到那些被我拖累的人而臉紅麼?讓他們用猜疑的眼光來瞧我,不聲不響的在肚子裡怪怨我麼?上斷頭台的滋味,我還能想像……一眨眼,什麼都完了。可是天天長出個腦袋來叫人天天把它砍掉,我不想受這種刑罰。好多人會若無其事,照舊做他們的買賣。好吧,他們比我格勞特–約瑟?比勒羅強。要繼續做生意,就得現錢交易;可是你做了現錢交易,人家就說你原來藏著私蓄,不拿出來還債;沒有錢吧,又永遠爬不起來。算了吧!還不如放棄資產,讓債主把鋪子出盤,自己干別的事兒。」

  「幹什麼呢?」賽查問。

  「謀一個差事呀。」比勒羅說。「你不是還有些後台麼?比如特?勒農古公爵夫婦,特?莫蘇夫太太,王特奈斯先生。寫信給他們,去見他們,他們可能把你安插在宮裡當差,給你幾千法郎;你女人也能掙到這個數目,你女兒說不定也行。事情不是沒有辦法。你們三個人一年可以湊到萬把法郎。十年就好還掉十萬債,因為你們掙來的錢一個都不用花:我拿出一千五百法郎做她們母女倆的開銷;至於你,咱們再瞧著辦。」

  聽了這些入情入理的話而細細思索的是公斯當斯,不是賽查。

  比勒羅上交易所去了。那時交易所的場子是一個臨時用木板搭的圓形大廳,在番杜街上進出。

  花粉商一向是被人注意和妒忌的人物,他破產的消息已經傳出去,在上層商界中引起許多議論。他們在政治上都是立憲派,認為皮羅多慶祝領土解放簡直是膽大妄為,侵犯了他們的感情。反對黨的人要把愛國作為他們的獨家權利。保王黨盡可以愛國王,但愛國是左派的專利:民眾是屬於他們的。在領土解放這件事情上做文章,應當由左派包辦才對,政府不該讓官方人士出面慶祝。皮羅多是受宮廷保護的,是擁護政府的,是一個頑固的保王黨,共和三年正月十三還為了反對轟轟烈烈的大革命而作過戰,那簡直是侮辱自由[113]。一個這樣的人倒下來,在交易所里當然會引起許多謠言和一片叫好聲。比勒羅想探聽輿論,研究一番。在最熱鬧的一堆人里,他看見杜?蒂埃,高朋漢–格萊,紐沁根,老琪奧默和他的女婿約瑟?勒巴,克拉巴龍,羊腿子,蒙日諾,加謬索,高勃薩克,阿道夫?格萊,巴爾瑪,希佛勒維,瑪蒂法,葛蘭杜和羅杜阿。

  高朋漢–格萊對杜?蒂埃說:「你看,做人真要謹慎啊!我兩個舅子差點兒放款給皮羅多!」

  杜?蒂埃說:「我送掉了一萬法郎,半個月以前他向我開口,我只憑他一個簽字就給了。不過他從前幫過我忙,我損失這筆款子也並不懊惱。」

  羅杜阿對比勒羅說:「你的侄婿作風跟別人一樣!請客!擺闊!騙子流氓把灰沙摔在人家眼睛裡,騙人家信任,倒還罷了;一個公認為最老實的人也玩起老把戲來叫我們上當,誰想得到!」

  高勃薩克道:「他們就跟螞蟥一樣。」

  羊腿子道:「我們只能相信房子住得破破爛爛,像克拉巴龍那樣的人。」

  胖子紐沁根男爵對杜?蒂埃說:「喂,你介紹皮羅多來想捉弄我!」又轉身對開廠的高朋漢說,「不知他什麼意思,幸虧他沒叫皮羅多向我要五萬法郎,我真會給的呢。」

  約瑟?勒巴插嘴道:「噢!男爵,你不能這樣說。你明明知道法蘭西銀行不收他的票據是你在放款委員會上叫銀行拒絕的。我到現在還很敬重這個可憐的人,他的事真有點兒古怪……」

  比勒羅握了握勒巴的手。

  蒙日諾說道:「這件事的確弄不明白,除非羊腿子背後躲著什麼銀行家,想把瑪特蘭納那樁買賣拆台。」

  克拉巴龍截斷了蒙日諾的話,說道:「一個人越出本行,就會碰到這樣的事。他要不搶著買地,抬高巴黎的地價,要是他自己去經營護首油,就只損失羅甘那兒的十萬法郎,絕不會破產的。現在他只能頂著包比諾的名義做生意了。」

  羊腿子道:「當心包比諾!」

  在這一大批商人嘴裡,羅甘被稱為不幸的羅甘,花粉商被稱為沒用的皮羅多。仿佛一個是為了痴情而得到大家的原諒,另外一個是為了想向上爬而過失更大。羊腿子從交易所出來,回葛勒奈街之前,到貝冷–迦斯蘭街去找那個賣乾果的瑪杜太太。

  他拿出一副笑裡藏刀的面孔說道:「胖老太婆,小買賣做得怎麼樣?」

  「馬馬虎虎。」瑪杜太太恭恭敬敬的說著,把獨一無二的靠椅讓高利貸的債主坐了。原來她只有對她「親愛的先夫」才會這樣低聲下氣的表示親熱。

  瑪杜太太平時把最好的主顧也要挖苦;拉車的倘若跟她使性子或是耍花腔,準會給她摔在地下;要她十月十日跟著大眾衝進蒂勒黎王宮,她絕不害怕,便是叫她代表中央市場的女攤販去向王上請願,她說話也不會發抖:這樣一個女人獨獨對羊腿子十二分恭敬。瑪杜在他面前馬上會軟下來,他只要用狠毒的眼睛一掃,她就直打哆嗦。本來麼,老百姓見了劊子手發抖的日子還長著呢,而羊腿子便是小商小販的劊子手。在中央市場,無論什麼勢力也及不上做銀錢生意的。跟這一行比,世界上別的制度都不足掛齒。就算法律吧,在中央市場也是由派出所所長代表的,群眾只認得他。但是坐在綠色文件夾後面放印子錢的人,大家擔驚受怕去央求的那個人,會叫你笑話也說不出了,聲音也變了,眼睛也沒有神了,個個老百姓都變得畢恭畢敬。

  「有什麼事吩咐我麼?」瑪杜太太問。

  「小事情,小事情。你只要準備一下,把皮羅多的票子收回去,給我現款。老頭兒破產了,他發的票子都馬上要兌現。明兒我把帳單送過來。」

  瑪杜太太先是把眼睛睜得圓圓的像貓一樣,接著又爆出火星來。

  「啊!那個流氓!壞蛋!他親自到這兒來,說是什麼副區長,吹牛吹了一大堆!該死!生意是這樣做的麼?那些區長,就是相信不得,政府老是欺騙我們。哼,我要討帳去,不給不行!……」

  「唉!碰到這種事兒只有各管各,自尋生路,我的乖乖!」羊腿子說著抬起腿來走了,動作的乾淨利落活像貓兒跳過一塊濕地;他的綽號也許就是這樣來的。他又道:「有些大人物也在打主意,想找個脫身之計呢。」

  「好!好!我要去把我的榛子收回來。——瑪麗–耶納!我的木靴跟兔子毛披肩趕快拿來,慢一點就揍你。」

  羊腿子搓著手,心上想:「這一下街上可熱鬧啦。皮羅多在街坊上出醜,杜?蒂埃一定高興。那個糊塗蛋的花粉店老闆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杜?蒂埃,可憐他像一條斷了腿的狗一樣。他算不得一個男子漢,真沒出息。」

  瑪杜太太的神氣好像聖?安東納城關的群眾起來暴動,晚上七點光景在可憐的皮羅多門口出現了。她走路用了勁,火氣更大了,橫衝直撞的推進門去。

  「混蛋滾出來,給我錢!給我錢!要不,我拿你的絲袋,緞帶,扇子,拿你的貨色去抵我的兩千法郎!區長騙老百姓錢,聽見過沒有?你不給我,我叫你去做苦工,我去找檢察官,我要去告狀!今天拿不到錢,我不走!」

  有一個柜子里放著許多貴重東西,瑪杜太太裝模作樣要拉開柜上的玻璃。

  賽萊斯丁輕輕的對旁邊的夥計說:「火絨[114]燒起來了。」

  這句話被賣乾果的女人聽見了。一個人發起脾氣來,感覺不是特別遲鈍,就是特別靈敏,看體質而定。她把賽萊斯丁狠狠的打了一個嘴巴,那猛烈的程度在花粉業中還是破天荒第一次。

  她說:「教你對太太們放尊重些,我的兒!看你還敢搶了錢再糟蹋人麼?」

  皮羅多恰好在鋪子後間;比勒羅想把他帶走,他為了守法,硬要等法院來逮捕。皮羅多太太跑出來對瑪杜說:

  「太太,看上帝分上,別驚動街上的人。」

  「哼!我就要他們進來,我要講給他們聽聽,笑話不笑話?我的貨色,我滿頭大汗掙來的錢,給你們拿去開跳舞會!嘿,你穿得像王后娘娘,把我這樣的可憐蟲當綿羊,剪了羊毛來披在你身上!耶穌基督!要我偷人家的錢,我是心驚肉跳,覺得燙手的!我肩膀上只披著兔子毛,那是我自己掙來的!你們是強盜,是賊,不給我錢,我……」

  她向一隻細工鑲嵌的木匣子撲過去,裡頭全是貴重的化妝品。

  賽查走出來說道:「太太,你放手。這裡的東西已經不是我的,是我債主的了。現在只剩下我這個人,你要我去坐牢,我向你擔保一定等在這兒(他掉了一滴眼淚),你叫差人,叫商務警察來抓就是了……」

  他的聲調,姿勢,表示他的確能說到做到,把瑪杜太太的火氣平下去了。

  賽查又道:「我的本錢給一個公證人拿走了,連累別人不是我的錯。欠你的帳,過些時候一定歸還,哪怕要我賣命,在中央市場當小工,我也要還的。」

  瑪杜太太道:「得啦,你是個好人。太太,剛才的話請你原諒;我也是急得要投河了,羊腿子要告我,我手頭只有十個月的期票,拿什麼去付你們那些該死的票子呢?」

  比勒羅走出來說:「明兒早上來看我,我叫一個朋友給你想辦法,利息只要五厘。」

  「咦!是比勒羅老頭。」她又對公斯當斯說,「不錯,他是你的叔叔。好吧,你們都是規矩人,不會叫我吃虧的,是不是?——明兒見,老革命。」她招呼告老的五金商。

  賽查定要在殘破的家裡待下去,認為可以跟所有的債主表明心跡。公斯當斯苦苦哀求,要他走開,比勒羅卻贊成賽查的辦法,把他送上了樓。乖巧的老頭兒趕去找奧特萊醫生,說明皮羅多的情形,弄到一張催眠藥的方子,配了藥,晚上回到侄婿家裡。他串通了賽查麗納,硬要賽查和他們一起喝點酒。麻醉藥把花粉商催眠了。他過了十五小時醒來,已經被關在蒲陶南街比勒羅家裡;老人自己在客廳里搭一張帆布床睡了。叔叔用馬車把賽查帶走的當兒,公斯當斯聽見車子出發的聲音,馬上覺得支持不住。我們的精神,往往是為了支持一個比我們更軟弱的人而勉強提起來的。現在家中只剩下娘兒兩個,公斯當斯不禁放聲大哭,好像丈夫死了一樣。

  賽查麗納坐在母親膝上把她百般撫慰,那種像貓一樣的溫存只有女人對女人才會表現出來。她說:「媽媽,你說過只要我有勇氣挑起我的擔子,你就有力量抵擋患難。別哭了,親愛的媽媽。我預備進一家鋪子去做事,絕不想起咱們過去的生活。我可以跟你年輕時候一樣,去當個領班小姐,絕對沒有半句訴苦或是難堪的話。我心中存著一個希望。你沒聽見包比諾先生怎麼說麼?」

  「好孩子,他將來不是我的女婿……」

  「噢!媽媽……」

  「倒是我真正的兒子。」

  賽查麗納擁抱著母親,說道:「一個人倒霉至少有這麼一點好處,可以認清楚誰是真正的朋友。」

  賽查麗納在母親身邊當著母親的角色,把她的悲傷減淡了些。第二天上午,公斯當斯到王上的侍從,特?勒農古公爵府上留下一封信,要求當天約個時間接見。同時她又去見特?拉?皮耶第埃先生,把公證人拖累賽查的情形告訴他,請他在公爵前面說句好話,她怕自己說不清楚。她想替皮羅多謀個差事,說他可以當一個最誠實的出納員,假如誠實也有等級可分的話。

  特?拉?皮耶第埃說道:「王上才發表馮丹納伯爵當內廷總管,咱們要趕緊才好。」

  下午兩點,特?拉?皮耶第埃和賽查太太到了聖?陶米尼葛街勒農古府上,走上寬敞的樓梯,去見王上特別喜歡的那個貴族,假如路易十八真有什麼人特別喜歡的話。這位爵爺是上一世紀留下來的少數真正貴族之一,接見賽查太太的態度很客氣,使她看著心裡有了希望。花粉商的女人雖然痛苦,神氣卻是又莊嚴又樸實。因為痛苦也有它的莊嚴,能夠使俗人脫胎換骨。要做到這一步,只要做人真實就行;而公斯當斯就是一個絕不虛偽的女人。

  事情需要立刻面奏王上。談話之時,下人通報特?王特奈斯先生來了,公爵叫道:

  「啊,你的救星到了!」

  年輕的王特奈斯曾經到皮羅多店裡去過一兩次,買那些往往和大東西同樣重要的小玩意兒,所以也認識皮羅多太太。特?勒農古公爵把拉?皮耶第埃的意思說了。王特奈斯聽見於克賽侯爵夫人的乾兒子遭了不幸,立刻同皮耶第埃先生去見馮丹納伯爵,叫皮羅多太太等著。

  特?馮丹納伯爵和皮耶第埃一樣是個有血性的內地紳士,雖然參加過王台事變[115],幾乎是個無名英雄。他對皮羅多並不陌生,當年在玫瑰女王見過的。凡是替王家流過血的人,那時王上只能在暗中關切,免得進步黨人大驚小怪。馮丹納先生是路易十八寵幸的人。大家說他是王上的心腹。他不但答應給皮羅多安排一個職位,還親自去看值班的勒農古公爵,要他求王上當晚接見,還要求王弟接見皮耶第埃,因為王弟對這一位王台戰役中的外交家特別喜歡。

  當天晚上,馮丹納伯爵從蒂勒黎宮出來,上皮羅多太太家,說等她丈夫簽了破產協議書,宮裡就可以正式發表他做公債準備金庫的職員,年俸二千五百法郎;內廷其他的職位都已經派給候缺的貴族了。

  皮羅多太太要做的工作還多,上面的事不過是一部分。可憐的女人到聖?但尼街貓咪拍球店裡去找勒巴,碰見羅甘太太坐著漂亮的馬車上街買東西。她跟俊俏的公證人太太照了一面。得意的女人看到破產的女人,不由得滿面羞慚,給公斯當斯添加了幾分勇氣。

  她對自己說:「我才不拿別人的錢坐車擺闊呢!」

  勒巴對她很殷勤。她請他替女兒物色一家上等鋪子,謀一個職位。勒巴當場沒有說什麼肯定的話。但是八天以後,賽查麗納就進了巴黎一家最殷實的時裝店;這家鋪子正好在義大利區新開一個分店。賽查麗納每年支三千法郎薪金,由店裡供給膳宿。鋪子的銀錢出入和大小事情都要她管,位置比領班小姐還高一些,實際是做男女東家的代表。

  至於賽查太太,她當天就去找包比諾,要求代他照管銀錢,文牘和家務。包比諾懂得,花粉商太太只有在他店裡才能得到應有的尊重和絕不低微的地位。厚道的孩子給她三千法郎一年,管吃管住,還騰出他的臥房來,自己搬到閣樓上原來夥計住的地方。

  這樣,花粉美人在豪華的屋子裡享了一個月福,就住進那個怕人的房間,望出去只看見一個又暗又潮濕的天井。當初安賽末,高狄沙,斐諾三個人便是在這間屋裡發行護首油的。

  商務法庭派莫利奈做監察員來接管皮羅多的資產,公斯當斯叫賽萊斯丁幫著,按清冊點交。然後母女倆走出鋪子,打扮得很樸素。雖則一生三分之一的時間都是在這兒過的,她們可是頭也不回,逕自往叔叔比勒羅家走去。兩人不聲不響的上蒲陶南街,和賽查一起吃晚飯。自從分別以後,這是他們第一次相見。飯桌上很淒涼。每個人心裡都已經盤算過一番,把責任的輕重和自己的勇氣都衡量過了。三個人好似準備跟風暴搏鬥的水手,對於前途的危險都心中有數。皮羅多聽說那些大人物多麼熱心,給他安排了一個前程,精神馬上振作起來;但一知道女兒落到那個田地,他哭了。接著,看見妻子勇氣勃勃的重新開始工作,他又向她伸出手去。

  他們都抱做一堆,心也打成了一片。三個人中最懦弱最消沉的皮羅多,竟然舉起手來叫道:「咱們應當存著希望!」比勒羅看著這動人的一幕,生平最後一次掉了眼淚。

  他對賽查說:「為了省錢,你和我一起住,就睡在我那間房裡,吃也吃我的。我已經孤零零的冷靜了好多年,你就代替我那個死了的孩子吧。你到小聖堂街的金庫去辦公也只有幾步路。」

  皮羅多叫道:「慈悲的上帝!在狂風暴雨的高潮上,就有一顆明星在指引我。」

  存著聽天由命的心,遭難的人受完了他的苦難。這時皮羅多的下坡路已經走完,他認輸了,又變得堅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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