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破產前夜
2024-10-13 06:01:16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皮羅多好不傷心的回到家裡,還沒發覺那些銀行家把他當作羽毛球似的拋來拋去。倒是公斯當斯心下明白,款子是借不到的了。已經有三個銀行家回絕,大家對一個像副區長這樣顯著的人物,還有不打聽清楚的麼?所以法蘭西銀行也不會有什麼希望的。
她道:「還是想辦法把票子展期吧。去找你的合夥老闆克拉巴龍先生;凡是月半到期的債主,你都得去跟他們商量展期。商量不通,再拿包比諾的票據去貼現還來得及。」
皮羅多垂頭喪氣地說道:「明天已經十三了!」
用他仿單上的話來說,他是多血質的人,情緒和思想的波動對他是很大的消耗,必須靠睡眠來補足。賽查麗納帶父親到客廳里,把埃羅作的一支很美的樂曲《羅梭之夢》,彈給他聽,給他解悶。公斯當斯坐在他身邊做針線。可憐的傢伙把腦袋倒在沙發背上,每次睜開眼睛望老婆,老婆都掛著溫柔的笑容。他就這樣睡著了。
公斯當斯道:「可憐!不知有多少苦難等著他啊!……要他頂得住才好!」
賽查麗納看見母親哭了,問:「哎,怎麼啦,媽媽?」
「親愛的孩子,我看破產就在眼前了。要是你爸爸非攤出帳簿不可,咱們絕不能求人家哀憐。孩子,你得準備去做個女店員。你要能勇氣十足的挑起你的擔子,我也就有勇氣從頭再來。我知道你父親的性格,他不會私藏一個錢的;我也要放棄我的權利[104],樣樣東西都交給他們去拍賣。你呀,孩子,明天把你的首飾和衣服送到叔公家裡去,你用不著負責。」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樸素十分真誠,賽查麗納聽了驚恐萬狀,打算去找安賽末,但是又顧到體統,不敢去。
第二天早上九點,皮羅多到了普羅望斯街,心中的苦悶跟前幾天又是不同。向人借款在生意上是常事,要做買賣,每天都需要資金。但要求把票子展期卻是走向破產的第一步,兩者之間的關係仿佛輕罪法庭之於重罪法庭,犯過小案子就有犯大案子的可能。提到展期的話,你的窘迫和周轉不來的秘密就給別人知道了,你是縛手縛腳聽另外一個生意人擺布了;而在交易所里是不作興發善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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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花粉商走在巴黎街上眼神飽滿,信心十足;現在卻心裡疑疑惑惑的不大敢踏進克拉巴龍的家。他開始懂得銀行家的心不過是身上的一個器官。克拉巴龍嘻嘻哈哈的快活勁兒多麼粗野,言語舉動又多麼下流,要去見他實在有些害怕。
「他平民氣息重一些,說不定還有點兒心肝。」
這是賽查被處境逼出來的第一句牢騷。他迸著最後幾分勇氣,走上又小又破落的中層樓。從底下望去,樓上的綠窗簾已經被太陽曬得發黃。門上釘著一塊橢圓形的銅牌,刻著辦公室三個黑字。他敲了幾下,沒人答應,便自己推門進去。這地方不僅簡陋,而且寒酸,小氣,邋遢。隔做辦公用的房間,下半截是白木板,上半截釘著銅絲網;裡面一個辦事員都沒有,只有幾張木頭髮黑的台子和斜面的書桌。空蕩蕩的辦公桌上堆著墨水瓶,墨水已經發霉,鵝毛管的筆桿扭成月牙形,亂糟糟的鵝毛像小娃娃的頭髮;另外還有些文書夾,紙張和沒用的印刷品。走道里地板的破舊,齷齪,潮濕,像公寓裡的會客室。
門上標著帳房二字的第二間屋子,跟第一間那個不三不四的怕人樣兒正好相配。屋子的一角有一個橡木做的大籠子,圍著銅絲網,開了扇活動小窗,籠內放著一口其大無比的大鐵箱,大概除了給耗子在裡頭翻筋斗,不會再有別的用處。籠子的門開著,擺著一張奇形怪狀的辦公桌,一把顏色發綠,全是破洞的椅子,鑽在外面的馬鬃和主人的假頭髮一樣亂七八糟,捲成一個個小圈兒。這間房沒有改作辦公室之前,分明是間客廳,主要的家具是一張鋪著綠呢台布的圓桌,四周擺著幾把黑皮面子,帽釘的金漆已經剝落的舊靠椅。壁爐架款式還大方,下面的蓋板乾乾淨淨,爐子肚裡也全無煙燻火炙的痕跡。大鏡子上撒滿了蒼蠅矢,一副寒酸相;和鏡子派頭差不多的是一座胡桃木的座鐘,準是在什麼老公證人那裡拍下來的;一對滿是油膩,沒有蠟燭的燭台已經叫人看了難過,加上那個座鐘,更覺得可厭。粉紅鑲邊的灰色糊壁紙上到處有煙燻的污跡,可見從前住的人菸癮很大。這間屋跟報上所謂編輯室的那種惡俗的房間再像沒有。皮羅多不敢冒失,在第三間屋子的門上短促的敲了三下。
克拉巴龍叫道:「進來!」聽克拉巴龍的聲音,他和房門還隔著一段,屋子也是空蕩蕩的沒有東西。花粉商只聽見爐子裡的火燒得畢畢剝剝的響,卻看不見銀行家本人。
實際上這一間的確是克拉巴龍的私人辦公室。拿格萊的聲勢烜赫的會客排場,和這個冒充大企業家的特別邋遢的環境比較,那差別就像凡爾賽王宮之於休隆酋長的棚屋。花粉商見識過了金融界的光華燦爛的一面,如今要看到它醜態百出的一面了。
室內的家具全新的時候還算漂亮,但住的人生活散漫,把家具用舊了,弄髒了,毀壞了,撕破了,丟失了,攪亂了。辦公室後面攔出一個長方形的小間,作為克拉巴龍睡覺的地方。他一見皮羅多,馬上披了一件膩答答的睡衣,放下菸斗,來不及的把帳子拉上,動作之快,叫老實的花粉商對他的生活起了疑心。
空頭銀行家招呼道:「先生,請坐。」
克拉巴龍沒有戴假頭髮,頭上橫七豎八包著一條圍巾,睡衣半開半闔的當口還露出一件手織的白毛線衫,長久不換,變了棕色,叫皮羅多看著覺得格外噁心。
「和我一塊吃飯好不好?」克拉巴龍記起花粉商的跳舞會,打算回敬一下,同時也好分散皮羅多的注意。
他急急忙忙把圓桌上的紙張文件搬開,原來擺著一碟肝醬,一盤牡蠣,一瓶白酒,一盤浸著沙司的紅燒香檳腰子:明明是屋子裡藏著一個美人兒。壁爐里燒著煤球,烤著一盤嫩黃的鮮菇燜蛋。台上放著兩份刀叉,兩條隔夜用髒了的飯巾,叫最老實的人看了也會心中有數。克拉巴龍自以為手段高明,不管皮羅多推辭,硬要留他吃飯。
「我原來等著一個人,他失約了。」滑頭的掮客嚷著,故意要鑽在被窩裡的人聽見。
皮羅多道:「先生,我專誠來商量事情,不會耽誤你太久的。」
克拉巴龍指著一張拉蓋的書桌和堆滿文件的桌子,說道:「我忙死了,人家不讓我有一點兒空閒。我只有星期六才見客,不過親愛的先生,你老人家來了,我隨時奉陪!我連談愛情,逛馬路的工夫都沒有了;對生意的感覺也麻木了;一個人要有恰當的悠閒,感覺才新鮮。現在你休想再看見我一事不做,在大街上閒逛了。唉!我看到買賣就頭痛,連聽都不願意聽;我有的是錢,就是不得享福。老實說,我真想旅行,到義大利去!噢!親愛的義大利!不管它國內怎麼亂,到底是個好地方,可愛得很。在那兒準會碰上一個又是懶散又有氣派的義大利女人!我一向喜歡義大利女人。你可曾跟義大利女人相好過?沒有麼?那就跟我一塊兒去。咱們去遊覽威尼斯,總督大人的鄉土。唉!威尼斯落在野蠻的奧國人手裡,糟糕透了,他們完全不懂藝術。好吧,咱們把生意呀,運河呀,借款呀,政府呀,一股腦兒丟開。只要荷包里有了錢,我脾氣才隨和呢。管它,咱們去旅行吧。」
皮羅多道:「我只有幾句話,說完就走。你把我的票據轉給了皮杜先生。」
「你是說羊腿子麼?那個好說話的小老頭兒,一見生財的羊腿子……」
皮羅多道:「是啊。我希望……在這一點上我相信你是重情義,守機密的……」
克拉巴龍彎了彎腰。
「我希望把票據展期……」
「那不行,」銀行家斬釘截鐵的回答,「做這樁交易的不止我一個人。我們樣樣都開會商量,像國會一樣,可是意見一致,好比鍋子裡煎鹹肉,一塊貼著一塊。嗨,嗨,我們商量的事可多呢!瑪特蘭納的地產算不得什麼,真正的事業還在旁的地方。親愛的先生,在天野大道上快要完工的交易所四周,在聖?拉撒區和蒂勒黎公園一帶,我們都有投資,要不然還說得上做買賣麼?瑪特蘭納那塊地算得什麼!不過是頂頂起碼的小生意罷了。嘿!我們才不訛詐人呢,告訴你,」他把皮羅多的肚子拍了一下,抱著他的腰,又道:「得啦得啦,咱們吃著飯談吧。」克拉巴龍因為拒絕了皮羅多的要求,藉此緩和一下。
「我奉陪就是。」皮羅多說著,心裡想:「吃就吃吧,活該那個人倒霉!」花粉商開始感覺到那筆地產買賣有點不明不白,打算灌醉了克拉巴龍,逗他說出真正的合夥老闆。
銀行家叫道:「好極了!——喂,維多阿!」
他這麼一叫,來了個十足地道的雷歐娜德[105],打扮得像個賣魚婆。
克拉巴龍吩咐道:「告訴夥計們,我今天不見客,管他什麼紐沁根,格萊弟兄,羊腿子,或是別的什麼人!」
「除了朗潑灤先生,別的夥計還沒有來。」
克拉巴龍道:「有什麼貴客都叫他招呼;別讓無名小卒闖進裡面來。告訴他們,說我正在想辦法對付……對付香檳酒!」
要灌醉一個掮客出身的傢伙是辦不到的。賽查只想探聽秘密,聽他嘰嘰呱呱的滿嘴粗話,只道他醉了。
皮羅多道:「混帳的羅甘始終是跟你們一起的,你應當寫信去,說他拖累了朋友,要他幫幫朋友的忙。他和我每個星期日都一同吃飯,認識了有二十年了。」
「羅甘麼?……那個糊塗蛋!他的股子是歸我們的了。朋友,你別發愁,事情總有辦法。你月半先把款子付了,以後咱們再瞧著辦……我說瞧著辦……(來,干一杯!)因為股本和我沒有關係。你不付麼?我也不跟你翻臉。這樁生意,我不過在買進的時候拿一筆佣金,將來賣出去再分一些賺頭;憑這兩個條件,我替他們操縱賣主……明白沒有?你的合夥老闆都是有實力的,所以我不怕,親愛的先生。今日之下,生意分得很細。一樁交易要許多有本領的人合起來做才行。你打算跟我們合夥麼?可不能拿頭油木梳來騙我們:那是不行的!不行的!還是刮大眾的錢,做投機的好。」
花粉商道:「投機?投機是什麼樣的買賣?」
克拉巴龍答道:「投機是抽象的買賣。據金融界的拿破崙,偉大的紐沁根說,這一行十幾年之內還不會有人懂。它能叫你壟斷一切,油水的影蹤還沒看見,你就先到嘴了。那是一個驚天動地的規劃,樣樣都用如意算盤打好的,反正是一套簇新的魔術。懂得這個神通的高手一共不過十來個。」
賽查睜著眼睛,豎起耳朵,竭力想把這些雜七雜八的行話弄個明白。
克拉巴龍停了一會,又道:「你聽我說,這一類的玩意兒需要人手。有的人只有思想沒有錢,會用腦子的人都是這樣。他們只會轉念頭,只會花錢,對什麼都不注意。好比一隻豬在長滿鮮菇的林子裡東闖西撞,背後跟著一個有錢的好漢,但等它發現了好東西咕嚕咕嚕地叫。會思想的人碰到什麼好買賣,有錢的人就拍拍他肩膀,說道:『怎麼回事呀?朋友,你是沒有出路的,腰板兒也不夠硬;給你一千法郎,買賣讓我來做。』好吧,銀行家便召集一般實業家,說道:『朋友們,動手吧!印起章程來!別開玩笑!』大家拿起號角,吹起喇叭,叫著:『來呀,五個銅子變一百萬!』或是一百萬變五個銅子,什麼金礦呀,煤礦呀……亂吹一陣。他們收買了科學家藝術家的意見,大鑼大鼓的敲起來;看客來了:他們出錢看戲,我們管收錢。豬給關在屋裡啃番薯,別人拿了鈔票歡天喜地。事情就是這樣,親愛的先生。你來做生意吧,你願意當什麼?當豬呢,當傻瓜呢,當小丑呢,還是當百萬富翁?你去想想吧,我把現代的放款理論告訴你了。有事儘管來找我,我興致老是好得很。法國式的興致,又正經又輕鬆,對買賣沒有害處;正是相反,常在一起乾杯的人,彼此最容易了解。來!再來一杯香檳。酒好得很。那是一個真正埃班南[106]人送我的,我做過酒生意,替他賣了不少,都是好價錢。我發跡了,他還感激我,想起我,倒也難得。」
大家公認為思想深刻,能幹非凡的人,說話竟這樣輕薄,沒有顧忌,叫皮羅多聽了非常奇怪,不敢再問下去了。他喝了香檳,腦子亂鬨鬨的糊塗得很,可是還想起杜?蒂埃向他提過一個名字,便向克拉巴龍打聽,有個叫高勃薩克的銀行家是怎樣一個人,住什麼地方。
克拉巴龍說:「親愛的先生,你竟到了這個田地麼?向高勃薩克借錢好比請巴黎的劊子手看病。他一開口就是五分利,他是阿巴貢的徒弟,會把加拿利島上的金絲雀,做好標本的蟒蛇,折成現錢借給你;夏天給你皮貨,冬天給你花布[107]。你打算拿什麼票子給他?不把你老婆,女兒,陽傘,帽籠,木靴,钁頭,鉗子,跟你地窖里的木柴一齊押給他,休想他收你沒人擔保的光票子!……啊,高勃薩克,高勃薩克!他是個凶神惡煞,金融界的劊子手,誰給你介紹的?」
「杜?蒂埃。」
「啊!壞蛋!不錯,他是這樣的人。以前我們做過朋友,現在見面不打招呼了。你該相信我討厭他是有根據的:我把他的齷齪心思都看透了。在你那個漂亮的跳舞會裡,他叫我坐立不安。我受不了他的臭架子,他不過是搭上了一個公證人的老婆,哼,我要弄女人起碼是侯爵夫人。杜?蒂埃!我才瞧不起呢。要我敬重他,休想!嗨,你這老頭兒倒真有一手,先開了個跳舞會,過了二十天就來要求把票子展期!你本領不小,前程遠大得很呢。來,咱們一塊兒做生意吧。你的名氣可以給我派用場。噢!杜?蒂埃天生能了解高勃薩克。可是他不會有好結局。要是他真像人家說的替高勃薩克做幌子,他的日子也不會長。高勃薩克好比一隻老蜘蛛,走遍了世界,張著網蹲在一邊。早晚總有那麼一天,放印子錢的會把他的代理人咕嚕一口吞下,像我幹這杯酒一樣。那才痛快呢!杜?蒂埃叫我落過圈套!……噢,該死的圈套。」
這掮客出身的傢伙胡說八道了一個半鐘點,還打算講一個故事,說馬賽城裡有個議員愛上一個女戲子,女戲子扮了美人阿賽納[108]登台,被池子裡的保王黨大喝倒彩;皮羅多不想再聽,預備走了。
克拉巴龍還是往下說:「那議員在包廂里站起來吆喝:喂!喝倒彩的人站出來!……是女的,我收下;是男的,咱們來見個高低!倘不是女的,也不是男的,就叫他天打雷劈!……你知道這笑話後來怎麼收場……」
「再會了,先生。」皮羅多說。
「你還得來找我呢,」克拉巴龍回答,「加隆的第一張票子給退回了,是我簽的字,所以我付了錢[109]。我叫書辦來找你。不管怎麼樣,生意要緊。」
這番醜態百出的假殷勤給皮羅多的打擊,跟格萊的冷酷和紐沁根的德國式的挖苦,同樣的攢心刺骨。克拉巴龍的親昵,灌飽了香檳說的荒唐無恥的話,把清白的花粉商污辱了;他覺得是看到了金融界最下等的場所。他下了樓,到了街上,茫茫然不知道往哪兒去。沿著大街向前,到了聖?但尼街才想起莫利奈而轉往巴太佛大院。他又踏上那座轉彎抹角的骯髒的樓梯。上次來他神氣活現,正在最得意的勢頭上。——現在他想到莫利奈的尖酸刻薄,自己還得去央求他,不由得直打哆嗦。跟花粉商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房東坐在壁爐旁邊,但這一回是吃過飯在那裡消化食物。皮羅多向他提出了要求。
「一千二百法郎的票子要展期?」莫利奈冷言冷語的裝作不相信,「你不至於吧,先生?月半拿不出一千二付我的票據,難道把我的收條給退回來不成?呃!那我要生氣了,在銀錢上面就是一點不講禮貌的。房租是我的進款,沒有進款,我欠人家的帳怎麼辦?這個規矩對大家都有好處,做買賣的絕不會反對。錢是不認人的;錢沒有耳朵,沒有心肝。今年冬天好冷,木柴也漲價了。你月半不付錢,限期付款的通知十六中午就送到你府上。你的書辦彌德拉老頭也是我的書辦,他會顧到你的地位名望,把通知書用封套裝起來送給你。」
皮羅多說:「先生,我從來沒接到過限期付款的通知。」
莫利奈說:「樣樣事情總有一個開頭的。」
小老頭兒這副赤裸裸的兇狠的面目,嚇得花粉商失魂落魄,耳朵里只聽見破產的鐘聲,每一下鐘聲都使他想到自己根據那套鐵面無情的法學理論,關於破產說過多少話。他的言論映在腦膜上,每個字都像用火焰寫成的。
莫利奈說:「喂,你忘記在付我的票子上批明房租兩字,讓我能保持優先權。」
「我的處境不允許我做一件侵害債權人利益的事。」花粉商看見懸崖峭壁就在眼前,發呆了。
「好,先生,很好。我還以為跟房客把租賃的事學到家了呢,想不到跟你又學了一次乖,票據原來是收不得的。啊!我一定要告你,你這句話分明說你的票子是不兌現的了。這種案子和巴黎所有的業主都有關係。」
皮羅多走出門去,對人生厭惡透了。他本是那種溫柔,軟弱,一碰釘子就灰心,有點兒成功就高興的人。那時賽查的指望只剩下一個忠心的小包比諾了,他走到伊諾桑廣場,自然而然想起他來。
「好孩子!六個星期以前,我在蒂勒黎公園把他提拔起來的時候,誰想得到有這種事兒!」
那是下午四點光景,正是法官們下班的時間。預審推事包比諾碰巧去看他的侄兒。這位法官看人的精神活動,眼光最厲害,無論怎麼隱蔽的心思都瞞不過他;無關大體的行為,他也能看出作用,看出作惡和犯罪的根苗。他對皮羅多留著神,皮羅多可沒有發覺。他只因為有這個叔叔在場,心裡懊惱,在法官眼中就特別顯得態度拘束,心不在焉的在想什麼。小包比諾耳朵上夾著筆,照例很忙,對賽查麗納的父親也還是那麼五體投地。賽查和他的合伙人東拉西扯,法官覺得完全是裝幌子,骨子裡必有什麼大事情來央求。狡猾的推事料定花粉商為了打發他,會先走一步;他便賴在那兒,不管侄兒樂意不樂意。皮羅多一出門,法官也跟著離開,但注意到皮羅多在五鑽石街通往屠夫奧勃里街的那一段閒蕩。這一點小枝節叫老包比諾對賽查的用意更起了疑心。他朝龍巴街走去,等花粉商一回進安賽末的鋪子,又馬上趕回來。
賽查對他的合伙人說:「親愛的包比諾,我要求你幫個忙。」
包比諾一片熱心的問:「幫什麼忙呢?」
皮羅多叫道:「啊!你這是救了我的命了!」他在冰島上旅行了二十五天,忽然看見閃出一道溫暖的光,快活極了,「我名下的盈餘,我要預支五萬;咱們以後再算帳。」
包比諾定睛望著賽查,賽查把眼睛低了下去。這時法官又出現了。
「孩子……——啊,對不起,皮羅多先生。——孩子,我忘記告訴你……」】他拿出法官的威嚴做了一個手勢,把侄兒叫到街上,不管他光著頭,只穿一件上衣,逕自和他一邊講一邊朝龍巴街走去。
「侄兒,你老東家恐怕已經山窮水盡,要攤出帳簿來了。沒有落到這一步之前,哪怕清白了四十年,哪怕是最規矩的人,為了保住面子,也會跟昏了頭的賭棍一樣,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們會出賣老婆,女兒,拖累最知己的朋友,把別人的財產拿去抵押,會進賭場,會做戲,會撒謊,會哭……反正什麼出奇出怪的事我都見過。你也親眼看到羅甘那副忠厚樣兒,大家樣樣事情都會閉著眼睛信託他的。我說這些苛刻的話不一定指皮羅多先生,我相信他是老實人。不過倘使他要求你做什麼不合生意上規矩的事,比如簽周轉票據,濫發期票等等,——我認為那就是欺詐的第一步,因為都是空頭票子;你得答應我,沒有和我商量之前,無論什麼票據都不簽出去。你該記住,倘若你愛他的女兒,為了你的愛情就不能斷送你的前途。要是皮羅多先生非倒不可,兩個人一同倒下去有什麼好處?你的鋪子本來還可以做他的退步,把你拖倒了不是大家的生路都斷絕了麼?」
包比諾道:「謝謝叔叔;俗語說得好:人家勸你,聽懂就是便宜。」這時他才明白老東家為什麼說出那樣傷心感慨的話來。
包比諾皺著眉頭回到黑洞洞的鋪子裡。皮羅多也看出他神氣變了。
「請你上樓,到我房間去吧。夥計們忙雖忙,我們講話還是聽得見。」
皮羅多跟在包比諾後面,心裡的焦急仿佛一個判了罪的人不知道是撤銷原判還是駁回上訴。
安賽末道:「親愛的恩人,我對你的忠心,想必你信得過,我對你完全死心塌地。只是請你允許我問一聲,這筆數目是不是能把你完全救過來,還是不過拖延日子,將來仍舊要爆發的?要是這樣,拖我下水有什麼用?你需要三個月的期票,可是我到期一定付不出。」
皮羅多臉色發白,很莊嚴的站起來望著包比諾。
包比諾著了慌,說道:「你一定要,我就簽吧。」
「沒有良心的東西!」花粉商迸著最後一些力量,衝著安賽末說出這句話,好像把安賽末臉上蓋了一個恥辱的印。
皮羅多走向大門,出去了。包比諾聽了那句可怕的話大為震動,等到定了定神,衝下樓梯,奔到街上,花粉商早已不見了。可是賽查麗納的情人耳朵里老是聽見那個驚心動魄的罪名,眼中也老是看見可憐的賽查那張突然變色的臉。包比諾從此和哈姆雷德一樣,身邊有了一個可怕的鬼魂 。[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