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一個朋友

2024-10-13 06:01:13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花粉商走到大門口,剛好一匹精壯的英國馬,渾身大汗,拉著一輛當時巴黎街上最漂亮的雙輪車在門口停下。皮羅多淚眼模糊,差點兒沒看見。他恨不得讓車子撞倒,死掉算了;那也許人家會說他遭了意外,事情才攪得一團糟的。他沒有認出,來的是身段苗條的杜?蒂埃,穿著漂亮的晨裝,一面把韁繩遞給跟班,一面拿毯子蓋了牲口,那匹純血種的馬背上濕漉漉的全是汗。

  他招呼老東家道:「怎麼在這兒呀?」

  其實他早已知道。格萊弟兄向克拉巴龍打聽賽查,克拉巴龍按照杜?蒂埃的吩咐,把花粉商多年的信譽說得一文不值。可憐蟲的眼淚雖然馬上止住,已經充分泄露了他的心事。

  杜?蒂埃說道:「你可是來要這些亞剌伯人[94]幫忙的?哼!你不知道這批商界上的劊子手作了多少壞事!他們囤足了靛青,把靛青抬價;為了要改進大米,操縱市場,就壓低行情,逼人家低價拋出。他們都是手段毒辣的海盜,沒有王法,沒有信仰,沒有良心的!他們會做出什麼事來,難道你不知道麼?看你手頭有樁好買賣,就放款給你;等到你被買賣拖住了,就來收回款子,逼你三錢不值兩文的把事業讓給他們。他們在勒?哈佛,波爾多,馬賽,幹的好事,人家會告訴你一大堆呢!他們拿政治做幌子,遮蓋了多少混帳事兒!所以我老實不客氣盤剝他們。親愛的皮羅多,咱們一塊兒走走罷。——約瑟,馬熱得很,你牽著它去溜一下。值到三千法郎的牲口也是一筆資本呢。」

  他說著往大街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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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訴我,親愛的東家,——因為你是我老東家啊,——是不是要用錢?他們問你要抵押品麼?那些混帳東西!我是知道你的,憑你的票據,我就借錢給你。我的錢是清清白白,千辛萬苦掙來的。我是到德國去發的財。現在可以告訴你了:我把王上欠的債六折收進;你作的保對我幫助不小,我很感激。你要是缺少萬把法郎,在我這兒拿吧。」

  賽查叫道:「怎麼!杜?蒂埃,這話當真麼?不跟我開玩笑吧?不錯,我手頭緊了一點,不過也是暫時的……」

  杜?蒂埃回答:「我知道,為了羅甘。唉!我也損失了一萬法郎,老混蛋借去做了逃跑的盤纏;可是將來羅甘太太分到了共有財產,會還我的。我勸那可憐的女人別發傻,丈夫為一個婊子欠下的債,千萬不能拿她的財產去還。她要能全部歸清當然很好,可是對債主怎麼能照顧了這個,虧待了那個呢?你不是羅甘那樣的人,我知道,你寧可把自己一槍打死,也不肯叫我損失一個錢的。哦!已經到旭賽?唐打街上了,上我家裡去坐坐吧。」

  這個暴發戶有心帶了老東家不進辦公室,而穿過一間間的上房,還特意放慢腳步讓皮羅多看看他豪華的餐室和兩間客廳。餐室里掛著從德國買來的名畫;至於客廳的精緻講究,皮羅多只有在特?勒農古公爵府上見識過。

  屋內到處描金,擺滿了藝術品,奢侈的小擺設,名貴的花瓶,以及使公斯當斯的房間相形失色的許多小東西,把皮羅多眼睛都看花了。他自己擺過闊,知道擺闊的代價,心裡想:

  「他哪兒來的幾百萬家私呢?」

  皮羅多走進杜?蒂埃的寢室。一比之下,他女人的臥房好比跑龍套住的四層樓,這裡卻是歌劇院紅角兒的住宅。天花板上糊著紫色緞子,用白緞子嵌線做襯托。地下鋪著東方出品的青蓮地毯,床前另有一條銀鼠的腳毯。家具和零星用品都式樣新穎,說不盡有多麼講究。花粉商停下來看一架美麗的座鐘,雕著愛神和潑西希的像,原作是一個有名的銀行家定做的,杜?蒂埃同他商量,弄到了這個獨一無二的複製品。最後,老東家和老夥計兩個走進一間書房,完全是公子哥兒的氣派,精緻可愛,不像做交易的地方,倒像是談情說愛的場所。羅甘太太因為杜?蒂埃照顧了她的財產,送他一把鏤金的裁紙刀,一個雕刻精工的孔雀石信插,還有一些窮奢極侈,高價買來的小古董。鋪的地毯是最講究的比利時出品,不但眼睛看了舒服,而且軟綿綿的厚羊毛踏上去的感覺也與眾不同。杜?蒂埃把花粉商讓到壁爐旁邊坐下,可憐的花粉商卻是眼花繚亂,狼狽得很。

  「和我一塊兒吃飯好不好?」

  杜?蒂埃打了鈴,進來一個當差比皮羅多還穿得整齊。

  「請勒葛拉先生上來。再到格萊銀行門口叫約瑟回家。你進去告訴阿道夫?格萊,說我不去看他了,交易所開市以前,我在家裡等他。——吩咐下面開飯,要快一點!」

  這幾句話把花粉商聽呆了。

  「杜?蒂埃居然叫那麼威風的阿道夫到這裡來,把他當作狗一樣的呼來喝去!」

  一個小不點兒的當差進來拉開一張桌子。桌子太小巧了,皮羅多早先沒看見。接著端來一盤肝醬,一瓶包爾多紅酒,還有幾樣精緻的菜,都是皮羅多家逢年過節才吃的。杜?蒂埃非常得意。世界上只有一個皮羅多有權利瞧他不起,所以他恨透了皮羅多;現在看他坐在自己面前,好像看一隻綿羊在抵抗一隻老虎。他忽然有了一個慷慨的念頭,暗裡盤算是不是報仇已經報夠了。一方面是剛剛在心中冒起來的憐憫,一方面是正在平息的仇恨:他在兩者之間絕不定怎麼辦。

  他想:「我盡可以在生意上把這個人毀掉,他和他妻子女兒的性命都操在我手裡。我為他女人受過罪,有個時期還想娶他女兒,把整個前途放在她身上呢。現在他的錢給我拿來了。還是讓這個飯桶在水裡漂一下再說吧,反正逃不出我手掌。」

  老實人往往不識時務,做起好事來沒有分寸,樣樣都直往直來,心口如一。皮羅多已經倒霉,還要進一步自討苦吃,把老虎給得罪了,無意中刺傷了他的心。他一句話就把杜?蒂埃變成他的死冤家,而且還是一句讚美的話,表示一個人誠實有德,極坦白極高興的說出來的。

  出納員來了,杜?蒂埃指著賽查說道:

  「勒葛拉先生,給我送一萬法郎上來,再替這位先生預備一張三個月的期票,寫我的抬頭。你知道,這一位就是皮羅多先生。」

  杜?蒂埃給花粉商倒了一杯包爾多,揀了些肝醬。花粉商看到自己有了生路,不由得像抽筋一般的笑起來。他摸著表鏈,只要老夥計說著:「怎麼不吃呀?」他才送一口東西到嘴裡。看他這副神氣,可知杜?蒂埃把他推落進去的陷坑有多麼深;而且現在拉他上來,將來仍可以推他下去。等出納員回上樓,賽查簽好期票,十張鈔票一裝進口袋,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會兒以前,他的街坊和法蘭西銀行都要知道他付不出款子,他也非向老婆承認虧空不可;現在一切都挽回過來了!一個人得救的快樂,強烈的程度和失敗的苦惱差不多。可憐蟲情不自禁,連眼睛都濕了。

  杜?蒂埃道:「怎麼啦,親愛的東家?今天我這樣對你,明天你不是會同樣對我麼?那不是平常得很,跟打個招呼一樣麼?」

  老實人站起來抓著老夥計的手,一本正經,加強了語氣說道:「杜?蒂埃,這一下我又敬重你了。」

  「怎麼!以前你是瞧不起我麼?」杜?蒂埃在一帆風順的勢頭上受了這個恥辱,臉孔漲得通紅。

  花粉商發覺闖了禍,嚇了一大跳,說道:「那也不見得……有人提到你和羅甘太太的關係。喝!跟別人的老婆……」

  杜?蒂埃暗暗想道:「好傢夥,你明明是放屁!」這一句是他當掮客時代的口頭禪。

  他這麼一想,又回到原來的計劃上,決意把這個正人君子打倒,踩在腳下。皮羅多拿著杜?蒂埃的把柄,又是個規矩體面的人,杜?蒂埃非叫他在生意場中身敗名裂不可。社會上的深仇宿恨,不管是為了政治還是私事,不管在女人之間還是在男人之間,原因都不外乎被人拿住了贓證。物質的損失,面子的傷害,都還能補救,甚至挨了巴掌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唯獨犯案的時候被人撞破是無法挽回的!……罪犯和見證的決鬥,一定得拼個你死我活才罷休。

  杜?蒂埃嘻嘻哈哈的說道:「噢!羅甘太太!那不正是年輕人的風頭麼?我明白了,老東家,大概外邊說我借了她的錢吧。事實正相反,她的財產被丈夫的虧空拖累了,是我替她救過來的。我的家業來路很清白,剛才告訴過你了。你知道我本來一無所有。年輕人的處境有時候真窘,弄得不好,會越來越窮。就算我們像共和政府那樣用攤派方式借錢,我們總還如數歸清,比政府老實得多。」

  皮羅多道:「不錯,我的孩子……服爾德不是曾經說,上帝把悔過看作人的美德麼?」

  這句話對杜?蒂埃又是當頭一棍,他接口道:「就是不能用卑鄙手段拐騙鄰人的財產,比如你三個月之內宣告破產,把我的一萬法郎變了一把灰……」

  「我怎麼會破產?」皮羅多一面喝了三杯酒,一面也得意忘形了。「我對破產的意見,大家都知道。做買賣的破了產,等於死了一樣,我是活不下去的!」

  杜?蒂埃道:「來,干一杯,祝你健康!」

  花粉商答道:「祝你發財!你為什麼不在我店裡買花粉呢?」

  杜?蒂埃道:「說老實話,我怕見你太太,她老是引起我的幻想!你要不是我的東家,真的,我……」

  「啊!說她漂亮的不止你一個,好多人都為她動心,不過她是愛我的!喂,杜?蒂埃,好朋友,你索性幫忙幫到底吧。」

  「怎麼呢?」

  皮羅多把地皮生意說給杜?蒂埃聽,杜?蒂埃瞪著眼睛,認為那筆買賣太好了,把花粉商的聰明和眼光著實恭維了一番。

  「聽到你贊成,我很高興。杜?蒂埃,親愛的孩子,你是金融界的大人物,很可以介紹我向法蘭西銀行借一筆款子,讓我等到護首油賺錢的時候。」

  「我可以介紹你找紐沁根銀行。」杜?蒂埃陰損了皮羅多,還打算叫他把破產人的醜態全部表演出來。

  他坐在書桌前面寫了一封信:

  致?巴黎特?紐沁根男爵

  親愛的男爵:

  茲介紹第二區副區長,巴黎花粉界最知名的實業家,賽查?皮羅多先生前來拜訪。他希望和你在商業上發生關係。倘或有所請求,務懇予以信任。你幫了他的忙,就等於幫了我一樣。

  F?杜?蒂埃

  杜?蒂埃簽的名在i上面漏掉一點。對於一般和他在生意上有來往的人,這個缺筆是個暗號;有了這暗號,不管信上介紹的話多麼懇切,請託多麼熱烈,都不發生作用。原來表示杜?蒂埃伏在地下,苦苦央求的許多驚嘆號,是別有苦衷或者是沒法拒絕而寫上去的,應當作為無效。收信的朋友看到i上面缺掉一點,就說幾句空話把來人敷衍一番了事。好些上流人物,連要人在內,都像小孩子般受過做經紀人的,做銀錢生意的,當律師的騙;他們都有兩種簽字,一種是有效的,一種是無效的;便是最精明的人也免不了上當。你只要把真信假信的效果都領教過了,才能識破這個狡計。

  賽查念了信,說道:「杜?蒂埃,你救了我了!」

  杜?蒂埃說:「你儘管去借吧;紐沁根看到我的字條,你要借多少就多少。事情不巧,這幾天我的資金沒法調動;要不然,我也不打發你去找這位金融大王了。跟紐沁根男爵比起來,格萊弟兄不過是蝦兵蟹將。紐沁根是勞氏[95]轉世。拿了我的信,包你正月半可以過關;以後咱們再瞧著辦。紐沁根和我是最要好的朋友,問他要一百萬,他也不會拒絕的。」

  皮羅多臨走對杜?蒂埃感激不盡,心上想:「這就跟打了保單一樣了。對,一個人做的好事永遠不會落空的!」

  他想著人生的大道理出神了。可是還有一樁心事擾亂他的快樂。這幾天他攔著老婆不讓她去查看帳目;銀錢出入都交給賽萊斯丁照管,自己也幫著做一些。他為妻子女兒裝修布置的漂亮房間,他要她們痛痛快快受用一下。但是興頭過去了,要皮羅多太太不當家做主,不像她所謂的親自當壚,那是她死也不肯的。皮羅多的戲法已經變完,為了不讓太太看出虧空的痕跡,什麼手段都用過了。向老主雇討帳的事,公斯當斯就大為反對,把夥計們埋怨了一頓,還說賽萊斯丁不該拆鋪子的台,只道是他一個人出的主意。賽萊斯丁聽著皮羅多的囑咐,一聲不出,由她埋怨。夥計們都知道老闆是受老闆娘控制的;夫婦兩個誰真正掌權,只能瞞外人,不能瞞自己人。事到如今,皮羅多非把實情告訴太太不可了,向杜?蒂埃借的錢必須在家裡說明理由。他回去,公斯當斯正在柜上查看到期應付的帳,現金想必也點過了;皮羅多看著不由得心驚肉跳。

  她等丈夫在身邊坐下了,咬著他耳朵問:「明天拿什麼付帳呢?」

  「拿現款啊。」他說著掏出鈔票,向賽萊斯丁招招手,叫他收下。

  「哪兒來的?」公斯當斯問。

  「等晚上告訴你。——賽萊斯丁,你在借貸項下記一筆:三個月到期,一萬法郎,戶名杜?蒂埃。」

  公斯當斯嚇了一跳,跟著說了聲:「杜?蒂埃!」

  賽查說:「我要去找包比諾。我還沒有去看過他,太不應該了。他的油銷路好麼?」

  「送來的三百瓶都賣完了。」

  「皮羅多,你別出去,我有話跟你講。」公斯當斯說著,抓著丈夫的胳膊直奔臥房,那副急迫樣兒在別的場合準會叫人發笑。到了房裡,她看見只有女兒在場,才說:「杜?蒂埃!偷過咱們三千法郎的杜?蒂埃!你怎麼跟這個畜生打交道……」又湊著他耳朵說,「當初他還想勾引我呢。」

  「那是年輕人一時糊塗。」皮羅多忽然頭腦開通起來。

  「皮羅多,你這一晌行動不對,連工場都不去了。我感覺到出了什麼事了。你得告訴我,一點不能隱瞞。」

  皮羅多道:「好,告訴你吧。咱們差點兒破產,一直到今天早上為止。現在可挽回過來了。」

  於是他說出半個月來痛苦的經歷。

  公斯當斯叫道:「你上次病倒,原來是這個緣故!」

  賽查麗納道:「是的,媽媽。爸爸真勇敢。人家要愛我像爸爸愛你一樣就好啦。他只怕你心裡難過。」

  可憐的女人倒在火爐旁邊的沙發上,嚇得面無人色,說道:「我的夢應驗了。我一切都料到的。我做噩夢的那個晚上,在你拆掉的老房間裡,我就跟你說過。咱們什麼都要弄光,只剩一雙眼睛落眼淚。哎唷,可憐的賽查麗納呀!我……」

  皮羅多嚷道:「唉,你啊,我正需要勇氣,你這不是替我泄氣麼!」

  「對不起,朋友,」公斯當斯握著賽查的手,那種溫存體貼的感情直透入可憐的丈夫心裡,「我不應該這樣。既然倒霉,我決計一聲不出,逆來順受,我有力量撐下去。放心,你不會聽到我有什麼抱怨的話。」

  她撲在賽查懷裡哭著說:「朋友,拿出勇氣來!要是你勇氣不夠,我給你。」

  「我的油,太太,我的油會救我們的。」

  公斯當斯說:「但願上帝保佑!」

  賽查麗納說:「安賽末不是會幫助爸爸麼?」

  賽查叫道:「我馬上去看他。」妻子慘痛的聲調把他深深感動了;相處了十九年,賽查還沒有完全認識她。他說:「公斯當斯,你不用再害怕。這是杜?蒂埃給紐沁根的信,你念吧;借款是拿的穩了。這期間,我的官司也可以打贏了。而且,」他又扯了一個必要的謊,「還有咱們的叔叔比勒羅呢。只要拿出勇氣來就行。」

  公斯當斯微笑道:「只要勇敢就行,那倒好了!」

  皮羅多卸掉了重擔,走在路上好像才從監牢里釋放出來。可是內心經過這些劇烈的鬥爭,消耗的意志和精力都來不及補充,不能不動用生命的老本;他只覺得說不出的疲倦。皮羅多已經老了。

  五鑽石街上的包比諾商行,兩個月來面目大不相同。店面重新漆過了。五顏六色的柳條籃裝滿了瓶子,凡是見識過興隆氣象的商人看在眼裡十分舒服。地板上堆滿著包裝用的紙。棧房裡放著許多小桶,裝著各式各種的油,都是忠心的高狄沙兜來的訂貨。鋪面和後店堂的樓上做了帳房間。一個燒飯的老婆子兼管包比諾和三個夥計的家常雜務。鋪面的一角有個裝著玻璃門的小房間,包比諾平時守在那兒,束著一條粗呢圍身,戴著綠布套袖,耳朵上夾著一支筆;有時埋頭鑽在紙堆里,像皮羅多上門的時候一樣忙著拆那些裝滿匯票和訂單的信。包比諾聽見老東家說了聲:「喂,孩子!」便抬起頭來,把小房間上了鎖,高高興興的走出來,鼻子凍得通紅;因為大門開著,鋪子裡也沒有生火。

  包比諾恭恭敬敬的說道:「我怕你永遠不來了。」

  夥計們都過來瞻仰花粉業中的大人物,得過勳章的副區長,老闆的合伙人。這種不聲不響的敬意,皮羅多看了心裡非常舒服。他在格萊弟兄面前多麼渺小,這時卻也覺得應該學學他們的功架:便摸著下巴,得意揚揚的提起腳跟,挺著身子,說些無聊的俗套。

  「嗯,朋友,早上起得早麼?」

  包比諾答道:「別說起早,還不大有工夫睡覺呢。生意好的當口要抓住機會……」

  「我不是早說的麼?我的油就是一筆財產。」

  「是的,先生;不過推銷的方法也有關係。為你的寶石,我很花了些鑲工。」

  花粉商說:「那麼情形怎麼樣?可有賺頭啦?」

  包比諾叫道:「怎麼!一個月工夫就有賺頭啦?高狄沙才不過出門了二十五天;他一句話沒跟我說,就搭著驛車走了。他真忠心!這也是沾了我叔叔的光!」他又湊著皮羅多耳朵說,「報紙要花到我們一萬二千法郎呢。」

  皮羅多道:「報紙!……」

  「你沒看報麼?」

  「沒有。」

  包比諾說:「那麼你是什麼都不知道了。招貼,框子,印刷,花了兩萬!……還買了十萬個瓶子!……現在樣樣都是下本的時候。我們正在大批生產。我常在工場裡過夜;要是你上那兒去,可以看到我發明的一個小型榛子鉗,不會蛀的。這五天,光是替客戶代辦製藥用的油,就賺了三千法郎佣金。」

  「你真會動腦筋!我早看出來了。」皮羅多摸著包比諾的頭髮,把他當作小娃娃一樣。

  這時有幾個人走進鋪子。

  皮羅多跑來只聞到肉香,一時還吃不到肉,便丟下包比諾讓他去料理事情;他說:「再見了,星期天咱們一起在你姑母家吃飯。」他心上想:「真怪!眼睛一霎,小夥計就這樣會做買賣。」包比諾的得意和自信,跟杜?蒂埃家窮奢極侈的排場,同樣使他詫異不止。「我把手放在安賽末頭上,他臉色就不大好看,仿佛他已經成了法朗梭阿?格萊那樣的人物。」

  皮羅多沒想到,夥計們拿眼睛望著包比諾,做老闆的在店裡總得保持老闆的身份。老實人在這裡像在杜?蒂埃家一樣,為了好心腸又做了一樁糊塗事兒。他不能把真情實感藏在心裡,只會俗不可耐的表現出來;虧得是包比諾,換了別人,準會生他的氣的。

  皮羅多夫婦兩個過了十九年幸福的生活,星期日拉貢家的飯局是他們最後一次的快樂了,而且是完美的快樂。拉貢住在聖?舒比斯–小波旁街,一幢古老房子的三層樓上。房子外表很像樣;裡面的護壁板畫的是牧羊姑娘穿著大裙子跳舞,羊群在那裡吃草,完全是十八世紀的風光。而拉貢夫婦作為十八世紀布爾喬亞的代表也再合適沒有:古板,嚴肅,生活習慣叫人看了好笑,心裡始終敬重貴族,對王上跟教會都忠心耿耿。家具,時鐘,桌布,碗盞,樣樣都年代久遠,因為古色古香,反倒顯得新式了。客廳里糊的是大馬色舊花綢,掛著織錦緞窗簾,擺幾張大沙發和幾口什錦柜子。一幅出色的包比諾肖像還是拉都的手筆。畫上的包比諾是拉貢太太的父親,做過桑賽爾的市政官,從畫上看是個挺好的好人,滿面笑容,活像走運的暴發戶。拉貢太太在家還有一條英國種的查理小狗[96]做她的配角,躺在小小的洛可可式[97]硬沙發上,可愛得很。當然,那張沙發從來沒有派過克萊皮翁沙發的用場[98]。老夫妻倆有許多優點,尤其是家裡藏著沉澱清楚的陳年葡萄酒,和安福太太精製的幾種飯後酒。據說有些男人儘管不存希望,仍舊死心塌地愛著美麗的拉貢太太;那批酒就是他們從中美洲捎給她的。所以他們家的小小的飯局很受讚賞。老廚娘耶納德赤膽忠心的服侍兩個老人,恨不得偷了果子來替他們做果醬。她攢的錢不存銀行,專買獎券,希望有朝一日能有大筆獎金送給主人。她雖則上了六十歲,逢到有客人來的星期天,還是忙著在廚房裡招呼飯菜,在飯廳里侍候,手腳的輕健,便是在斐迦羅婚禮中扮蘇珊娜出名的龔達太太也要輸她幾分。

  請的客人是包比諾法官,比勒羅叔叔,內侄安賽末,皮羅多一家三口,瑪蒂法一家三口,還有陸羅神甫。纏著頭巾參加跳舞會的瑪蒂法太太,這回穿著藍絲絨衫,厚紗襪,山羊皮鞋,戴著綠色海虎絨鑲邊的羚羊皮手套,羅士呢[99]夾里的帽子上插著蓮馨花。十個客人五點鐘都到齊了。拉貢夫妻要求他們都準時。人家請他們,也得提早開飯,七十老人的胃不能依照時髦社會的新規矩把晚飯的時間推遲。

  賽查麗納料到拉貢太太會把她的座位排在安賽末旁邊。只要是女人,不管是熱心宗教的還是痴呆混沌的,在愛情方面沒有一個不精明。所以花粉商的女兒把自己打扮得叫包比諾神魂顛倒。公斯當斯素來把公證人一行看作王太子似的,招克勞太做女婿的事沒有成功,覺得很難過;現在幫女兒裝扮,也還有些心酸。她想著女兒的前途,有意把賽查麗納的圍巾披得低一些,讓一部分肩膀和長得特別好看的脖子露在外面。希臘式的雙疊襟的緊身兒半開半合,一共有五道褶襉,把渾圓的胸部勾畫得十分迷人。淡灰呢衫束著綠緄邊的飄帶,身腰越發顯得苗條柔軟。耳上戴著鏤金的環子。往後梳的頭髮叫人一眼就看到皮膚嬌嫩無比,加上隱隱約約的血管,皮色有了變化,沒有反光的部分更表示她生活純潔。一句話,賽查麗納那天晚上嬌艷極了,連瑪蒂法太太也不能不承認,但她沒想到母女倆的意思是非把小包比諾的心勾住不可。

  兩個受著愛情煽動的孩子,站在冷風從隙縫裡直鑽進來的窗洞底下,放低著聲音甜甜蜜蜜的談心;皮羅多夫婦跟瑪蒂法太太都不去打擾他們。並且大人們的談話也熱鬧起來了,包比諾法官漏出一句關於羅甘逃走的話,說他是第二個出事的公證人,這一類的罪行從前是沒有的。拉貢太太聽見羅甘的名字,馬上踢了踢她兄弟的腳,比勒羅也提高嗓子蓋住法官的聲音;兩人都對他指著皮羅多太太打暗號。

  「我全知道了。」公斯當斯對她的朋友們說,聲音又柔和又難過。

  皮羅多怯生生的低著頭,瑪蒂法太太問他:「羅甘究竟拿了你多少?外邊謠言,說你被他拖倒了。」

  「他拿了我二十萬。另外四萬,他假裝是代我向一個主顧借的,其實他早已把那個主顧的錢挪用了;為此我們正在打官司。」

  包比諾道:「這案子下星期可以宣判。我把你的情形向庭長說了,想你不會怪我吧。庭長吩咐把羅甘事務所的案卷調到評議庭來,查他從什麼時候起挪用主顧的存款,但爾維提出的事實也得核對證據。但爾維替你省錢,親自出庭辯護。」

  皮羅多問道:「我們會勝訴麼?」

  包比諾回答:「不知道。案子分發在我的一庭,可是即使要我參加評議,我也不預備出席。」

  比勒羅說:「這樣簡單的官司難道還有疑問麼?款子怎麼交割,由哪幾個公證人作證,借據上不是都應當寫明的麼?羅甘要是給抓到了,一定得送去做苦役。」

  法官說:「在我看來,借主應當在羅甘事務所的出盤費和保證金項下取得賠償。可是比這個更簡單明了的案子,高等法院評議庭有時也有六票對六票的事。」

  安賽末?包比諾終於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問賽查麗納:「怎麼,小姐,羅甘逃走了?賽查先生一句也沒跟我提,我可是為他拼命都願意的……」

  賽查麗納懂得「為他」兩字實際是指他們一家;天真的姑娘就算誤會了他說話的音調,他那種火辣辣的眼神,絕不可能誤會。

  她說:「我知道,對父親也說過了。但他把全部事情瞞著媽媽,只告訴我一個人。」

  包比諾說:「你在這件事情上和他提起我,足見你看到了我的心,不過是不是全看到了呢?」

  「也許是吧。」

  包比諾說:「那我真高興。只要你讓我完全安心,不消一年,我掙的錢就能叫你父親聽到我求婚不再那麼冷淡。從今以後,我每天只睡五個小時了……」

  「別傷了身體。」賽查麗納的聲調叫人學都學不來,投向包比諾的眼風也透露了她的心意。

  賽查離開飯桌的時候對老婆說:「我看兩個年輕人彼此愛上了呢。」

  公斯當斯放低了調門回答:「那不是很好麼?女兒找到了一個精明強幹的丈夫。最漂亮的聘禮就是才幹。」

  她急急忙忙離開飯廳,直奔拉貢太太的臥房。賽查在飯桌上說了幾句毫無見識的話,叫法官和比勒羅聽著好笑;公斯當斯想起可憐的丈夫這樣懦弱,沒有力量抵抗患難,不由得暗暗傷心。她不知怎麼總防著杜?蒂埃;做母親的不懂拉丁文,也知道那兩句古話:即使希臘人拿了犧牲來祭神,我還是怕他們[100]。她伏在女兒和拉貢太太懷裡哭了,但不願意透露傷心的原因,只說:「這是一時衝動。」

  晚上,老年人打牌消遣。年輕人玩一些又有趣又文雅的集體遊戲,正好給布爾喬亞那種無傷大雅的調情打趣做掩護。瑪蒂法夫婦也跟青年人一起玩兒。

  公斯當斯在回家的路上說:「賽查,你年初三就該去看紐沁根男爵,把月半的款子早點準備好。萬一出了岔兒,一天兩天怎麼想得出辦法呢?」

  賽查道:「對,太太。」又握著她的手說,「親愛的,沒想到我送了這樣一筆禮物給你們過年!」

  在黑洞洞的馬車裡,母女兩個看不見皮羅多,只覺得熱烘烘的眼淚掉在她們手上。

  公斯當斯道:「別失望,朋友。」

  賽查麗納道:「不會有問題的,爸爸。剛才安賽末先生告訴我,他為你拼命都願意。」

  「為我,也是為我們一家,是不是?」賽查說著,神氣又快活起來。

  查麗納握著父親的手,意思是說她跟安賽末訂婚了。

  新年的頭上三天,皮羅多收到二百張賀年片。卷進了苦海,再看到這些虛假的友誼和親熱的表示,心裡的確很悽慘。皮羅多到有名的銀行家,紐沁根男爵府上白跑了三趟。既是新年,應酬特別多,見不到銀行家也在情理之中。最後一次,花粉商一直撞進銀行家的辦公室:管事的是個德國人,說紐沁根先生參加了格萊家的舞會,早上五點才回家,九點半以前不會見客。皮羅多跟德國人談了半小時,德國人對他的事居然關心起來。當天,這位總管送來一個字條,說男爵準定明天十三日中午接見他。雖然每過一個鐘點都像喝一杯苦水,一天的時間還是過得很快。花粉商雇了一輛馬車,在銀行家住宅近邊停下來。院子裡已經擺滿車輛。看到這份赫赫有名的人家的氣概,可憐的老實人心直往下沉。

  「他可是倒帳倒過兩次呢。」皮羅多這麼想著,走上擺滿鮮花的漂亮的樓梯,穿過一連串窮奢極侈的房間。但斐納?特?紐沁根男爵夫人就是以排場闊綽出名的。

  聖?日耳曼區的貴族還沒有肯招待男爵夫人,男爵夫人有心要和他們之中最有錢的人家見個高低。男爵正陪著太太吃中飯。辦公室里等的人很多,可是男爵說只要是杜?蒂埃的朋友,隨時都可以進來。驕橫的當差聽著主人的話,臉色馬上不同;皮羅多看著,不由得戰戰兢兢的存了希望。

  男爵站起來向皮羅多點點頭,對太太說:「對不起,親愛的;這位先生是個忠心的保王黨,杜?蒂埃極要好的朋友,又是第二區的副區長,開的跳舞會場面偉大,簡直是東方氣派,你一定很高興見見他的。」

  男爵夫人道:「是啊,我要能夠向皮羅多太太討教一下,上幾課才高興呢,斐迪南……(花粉商暗暗想:噢,她對杜?蒂埃是叫名字的!)和我提到那個跳舞會,著實誇讚了一番;他平時什麼都不佩服,要他稱讚可不容易呢。斐迪南是十分嚴格的批評家,樣樣都要求十全十美。你是不是馬上再開一個跳舞會呢?」她問話的神氣親熱得不得了。

  花粉商拿不準她的話是挖苦還是一般的客套,只能說:「太太,我們這種可憐的人是難得玩兒的。」

  男爵說:「你府上的裝修還是葛蘭杜先生主持的呢。」

  但斐納?特?紐沁根說:「啊!葛蘭杜!是那個從羅馬回來的,年輕漂亮的建築師麼?我真喜歡他,他給我在紀念冊上畫了些素描,妙極了。」

  一個犯叛逆罪的人在威尼斯的異教裁判所穿上受刑的靴子[101],也不見得比衣服穿得好好的皮羅多更痛苦。他覺得每句話都在刻薄他。

  男爵用刺探的神氣把花粉商瞪了一眼,說道:「我們也舉行一些小小的舞會,所以你瞧,大家都喜歡來這一套。」

  桌上擺著精緻的飯菜,但斐納指著說:「皮羅多先生願意和我們吃個便飯麼?」

  「夫人,我是來談生意的,我……」

  男爵說:「對!太太,你允許我們談生意麼?」

  但斐納略微點點頭,問男爵:「你是不是想買香粉呀?」

  男爵聳聳肩膀,轉過來朝著萬分焦急的賽查說:「杜?蒂埃對你非常關心。」

  可憐的花粉商想道:「啊!好容易談到正事了。」

  男爵又道:「憑著他的信,你在我行里要借多少就多少,只要不超過我的財產……」

  天使在沙漠中賜給夏甲的水[102]叫人喜歡和安慰的作用,大概和這幾句怪腔怪調的法文[103]輸入皮羅多血管里的甘露差不多。狡猾的男爵有心保留難聽的口音,跟德國猶太人說的法文一樣,以便日後抵賴,說人家把話聽錯了。

  好心的,可敬的,偉大的銀行家裝出一副亞爾薩斯人的忠厚樣兒,說道:「我可以給你開個往來戶,手續是這樣的……」

  皮羅多聽著完全定心了。他是生意人,知道不預備幫忙絕不會談到成交的細節。

  「你知道,客戶不論大小,向法蘭西銀行借款都要兩個保人。你去開一張期票來,寫上咱們的朋友杜?蒂埃的抬頭,我簽了字當天送給法蘭西銀行;你早上填好數目,下午四點就能拿到現款,利息照銀行的規定。我不拿佣金,不拿扣頭,什麼都不要,我能夠為你效勞就很高興了……不過有一個條件!」他用左手的食指輕輕碰了一下鼻子,做了一個絕頂俏皮的動作。

  「男爵,不管什麼條件,你不用說出來我就接受了。」皮羅多以為他要在生意上分一部分賺頭。

  「那個條件我看得很重要,我要內人像她說的向皮羅多太太上幾課。」

  「男爵,千萬別取笑!」

  銀行家一本正經的說:「皮羅多先生,一言為定;你下次開跳舞會一定要請我們。內人眼紅得很,她要參觀你的屋子,個個人都對她說好得了不得。」

  「噢!男爵!」

  「你不答應,我就不放款!你是個紅人呢。我知道你請了塞納州州長,他本是要來的……」

  「噢!男爵!」

  「你還請了內廷侍從拉?皮耶第埃,還有馮丹納,他和你一樣受過傷……在聖……」

  「共和三年正月十三,男爵。」

  「還有特?拉賽班特先生,還有學士院的伏葛冷先生……」

  「噢!男爵!」

  「哎!哎!副區長先生,別這樣謙虛;我知道王上說你的跳舞會……」

  「王上?」皮羅多問了這句,沒有能知道下文。

  一個年輕人挺隨便的走進屋子;漂亮的但斐納遠遠聽出腳聲,臉就漲紅了。

  紐沁根男爵招呼道:「你好,親愛的特?瑪賽,來陪陪我太太吧。聽說我辦公室里擠滿了人,我知道為什麼。伏欽礦山要發紅利了!清單已經送到。太太,你又多了十萬法郎利息,可以買些首飾插戴,其實你不打扮也夠漂亮了。」

  皮羅多嚷道:「哎喲,我的天!拉貢夫婦把那份股票賣了呢!」

  「說的是誰呀?」那漂亮哥兒笑著問。

  紐沁根已經走到門口,掉過頭來說:「啊,我覺得那些人……特?瑪賽,這一位是皮羅多先生,你的化妝品就是在他店裡買的;他開的跳舞會場面偉大,簡直是東方氣派;王上還給了他勳章……」

  特?瑪賽舉起手眼鏡照著皮羅多,說道:「嗯,不錯,這張臉有點面熟。那麼紐沁根,你是打算把你的買賣加些花粉,上點兒油麼?……」

  男爵裝著氣惱的樣子,說道:「唉,拉貢在我行里有個戶頭,我有心照顧他們,他們就是不願意多等一天。」

  皮羅多嚷道:「噢!男爵!」

  老實人看到事情毫無分曉,便顧不得向男爵夫人和特?瑪賽告辭,急忙去追紐沁根。紐沁根已經走在樓梯上,花粉商直趕到樓下,正當銀行家快進辦公室的時候才追上。可憐的傢伙覺得掉進了窟窿,做了一個絕望的手勢;紐沁根一邊開門,一邊看見了,說道:

  「唔,不是講妥了麼?你去找杜?蒂埃先把手續辦好。」

  皮羅多隻道特?瑪賽可能對男爵有些影響,便像燕子一樣飛快的奔上樓梯,溜進飯廳。男爵夫人和特?瑪賽應該還在那裡;他走的時候,但斐納正等著喝咖啡牛奶呢。他看見咖啡已經端來,可是男爵夫人和漂亮哥兒都不在了。當差看到花粉商表示詫異,對他笑了笑。他只得慢吞吞的下樓。

  賽查立刻趕到杜?蒂埃家,門上說杜?蒂埃下鄉看羅甘太太去了。花粉商雇了一輛輕便馬車直奔諾揚,加了錢要車子跑得跟班車一樣快。到了諾揚,看門的說先生和太太已經回巴黎。皮羅多筋疲力盡,回到家裡,把經過情形告訴了妻子和女兒。公斯當斯平日生意上有一點兒不如意就牽腸掛肚,擺脫不開;賽查想不到她這時竟會極盡溫存的安慰他,說事情一定能順利解決。

  第二天早上七點,天還沒有亮,皮羅多就到了杜?蒂埃住的那條街上,守在那兒。他塞了十個法郎給門房,要求和杜?蒂埃的貼身當差說句話。總算賽查有面子,見到了當差,又塞了兩塊金洋,央他等主人起床就帶他進去。他跟一般清客和求情的人一樣,靠著這些小小的犧牲,受著很大的委屈,達到了目的。八點半,他的老夥計剛剛披上晨衣,腦子還沒完全醒過來,打著呵欠,伸著懶腰,嘴裡向老東家道歉的時候,皮羅多終於見到了他心目中獨一無二的朋友,沒想到他是一隻只想報仇的老虎。

  皮羅多道:「不客氣,不客氣。」

  杜?蒂埃問:「找我有什麼事啊,賽查?」

  賽查心慌意亂,把紐沁根男爵的回話和條件告訴杜?蒂埃。杜?蒂埃似聽非聽,一邊找他壁爐用的吹風,一邊埋怨當差爐子沒生好。

  賽查沒看見當差在旁邊聽著,後來發覺了,很難為情的停了下來。杜?蒂埃卻心不在焉的催他:「說吧說吧,我聽著呢!」他只得繼續說下去。

  可憐蟲渾身大汗,連襯衫都濕了。等到杜?蒂埃朝他瞪著眼睛,夾著一絲絲黃筋的銀色眼珠閃著凶光,直瞧到他心裡去的時候,賽查的汗又變成冰涼冰涼的了。

  「親愛的東家,你出的票子,克拉巴龍銀號沒有擔保就轉給了羊腿子,現在被法蘭西銀行退回:這能怪我麼?你當過商務裁判,怎麼做出這種糊塗事兒?我做的是銀錢生意,我可以借錢給你,可不能讓我簽的字碰法蘭西銀行的釘子。我全靠信用吃飯。在這一點上咱們都一樣。你要不要現款呀?」

  「我缺的錢,你能全數借給我麼?」

  「那要看數目了。你要多少呢?」

  「三萬。」

  「哎唷唷!那可了不得!」杜?蒂埃說著哈哈大笑。

  花粉商被杜?蒂埃的排場弄迷糊了,聽見笑聲,只道他瞧不起這個小數目,不禁鬆了一口氣。杜?蒂埃按了鈴。

  「叫出納員上來。」

  當差說:「還沒有上班,先生。」

  「嘿!這些混蛋不把我放在眼裡!已經八點半了,人家上百萬生意都成交了。」

  過了五分鐘,勒葛拉先生來了。

  「咱們現金還有多少?」

  「只有兩萬了。先生吩咐買三萬法郎公債,月半要用現款交割的。」

  「不錯;我糊裡糊塗還沒睡醒呢。」

  出納員陰陽怪氣的把皮羅多瞟了一眼,出去了。

  杜?蒂埃道:「一個人的底細瞞得過別人,瞞不過出納員。」說到這裡停了一會,急得花粉商腦門上冒出一顆顆的汗珠。接著又說:「小包比諾新近做了老闆,你不是加了股麼?」

  皮羅多很天真地答道:「是啊。憑他的票子,是不是你能借我一筆大數目?」

  「拿他五萬法郎票據來,我去跟一個叫高勃薩克的商量,要他利息低一些。他要有大宗款子存放是好說話的;我知道他現在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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