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高級銀行界
2024-10-13 06:01:09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皮羅多決定向別處求救之前,先把情形告訴叔岳。他從聖?奧諾雷街走到蒲陶南街,被一陣陣莫名其妙的苦惱刺激得非常難受,以為又鬧病了。他腸子裡滾熱的像火燒一般。的確,凡是靠肚子感覺的人總覺得肚子不舒服,靠頭腦感覺的總覺得頭痛。生命力集中在身體上什麼部分完全由氣質決定,但在大風浪中受到傷害的必然是這個部分:所以懦弱無能的鬧肚子痛,拿破崙是沒頭沒腦的睡覺。一個愛面子的人要能夠克服傲氣,放棄自信,一定先得幾次三番被無情的事實逼迫,像踢馬刺似的把他的心刺得沒有了辦法才行。皮羅多直打熬了兩天才去見叔岳,而且還是為顧到親戚關係才下了決心的:無論如何,他的情形不能不向嚴厲的五金商交代。但是到了門上,像孩子走進牙醫生診所那樣要發暈的感覺又來了;不過他的心虛膽怯關係到整整一生,而不是為了暫時的痛楚。皮羅多慢吞吞的上樓,看見老人家坐在火爐旁邊看《立憲報》,面前的小圓桌上放著他菲薄的午餐:一塊麵包,一些牛油,一塊勃里乳餅,一杯咖啡。
「他真是一個看破世情的哲人。」皮羅多這麼想著,暗暗羨慕叔岳的生活。
比勒羅脫下眼鏡,說道:「我昨天在大衛咖啡館聽說羅甘出了事,他的情婦荷蘭美人被謀殺了。我們通知過你不能做空頭買主;克拉巴龍的收條你該拿到了吧?」
「唉!叔叔,就是啊,你一針見血把毛病說出來啦,我沒有拿到收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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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那你可傾家蕩產啦。」比勒羅說著,把報紙掉在地下;雖是《立憲報》,皮羅多仍舊替他撿了起來 。[88]
比勒羅心裡湧起許多念頭,把他那張像徽章上的肖像一般嚴肅的臉變得鐵青,仿佛一片金屬在造幣機器里軋過了一道。皮羅多滔滔不絕的說著,他卻坐著一動不動,從玻璃窗里望著對面的牆壁出神。他分明是一邊聽一邊思索,很冷靜的把事情的正面反面掂著分量。他從莫豐丟河濱道搬進這四層樓的時候,已經渡過了生意場中的難關,看事情和彌諾斯王[89]一樣清楚。
皮羅多說到最後,是央求比勒羅賣掉六萬法郎公債,等著比勒羅回答。他說:「叔叔,你的意思怎麼樣?」
「唉,可憐的侄兒,我不能這樣做,你的處境太危險了。拉貢夫婦跟我都要損失五萬法郎。兩個老實人聽著我的主意,把伏欽礦山的股票賣了;萬一遭到損失,我的責任倒不是償還他們資金,而是救濟他們,救濟我的侄女和賽查麗納。說不定你們幾個人吃飯都要成問題,我可以供給……」
「吃飯也成問題?」
「是啊,吃飯成問題。你看看清楚吧:這一關你是過不了的!我那五千六百法郎利息,可以抽出四千給你們和拉貢分著用。你一倒霉,我知道公斯當斯的脾氣,她會拼著性命幹活,吃的穿的,什麼都不要了,而你賽查,你也是的。」
「事情還沒絕望呢,叔叔。」
「我不是這樣看法。」
「我要向你證明相反。」
「那我再高興沒有。」
皮羅多一聲不響,走了。他希望來得點兒安慰和勇氣,不料又挨了一下悶棍,固然沒有第一下那麼厲害,不曾使他頭腦發昏,可是傷了他的感情,而這可憐蟲是把感情看作性命一般重的。他在樓梯上走了幾級,又回上來。
他冷冷的說道:「叔叔,公斯當斯還不知道這件事,你至少得瞞著她;請拉貢他們也別擾亂我家裡的安寧,這樣我才好跟苦難拼命。」
比勒羅點點頭答應了,又道:「勇敢一些,賽查!我看出你生我的氣;將來你想到老婆跟女兒,會明白過來的。」
他素來佩服叔岳頭腦特別清楚,所以聽了他的意見大為灰心,從滿懷希望的高峰上直跌到泥塘里,變得毫無主意了。一個沒有像比勒羅那樣受過磨鍊的人,遇到生意上的大風浪就只能受局勢支配,一會兒聽從別人,一會兒自做主張,好像跟著磷火在黑夜裡東奔西竄。他聽憑旋風把他捲走,不會躺在一邊不理,或是站在高處看清風向,想法躲開。皮羅多正在苦悶的當兒,忽然想起借款的糾葛,便到維維安納街去找他的訴訟代理人但爾維。倘若借款有希望作廢,就得趁早辦起手續來。
花粉商看見但爾維穿著白呢晨衣坐在火爐旁邊,態度安詳,嚴肅。辦案子的人大概都是這副神氣,天大的秘密在他們都是聽慣了的,保持冷靜也是必要的。皮羅多卻是第一回注意到。他說出他的倒霉事兒,心情就像一個受了傷害的人那麼興奮,激動,既為了家財不保而發急,又為著自己的生命,榮譽,妻兒子女而難過得要命:在這種情形之下,代理人的態度是會叫他心裡發涼的。
但爾維聽完了他的話,說道:「既然不曾有現款交割,只要能證明借主存在羅甘那兒的錢早已沒有了,你的借據當然可以作廢。對方只能在羅甘的保證金項下取得賠償,和你的十萬法郎一樣。我在可能範圍之內擔保你勝訴,沒有上堂就贏的官司是沒有的。」
這樣一位高明的法學家說出這種話來,使花粉商恢復了一些勇氣,他要求但爾維在半個月以內解決。但爾維回答說,大概不出三個月,案子可以判決,把借據撤銷。
花粉商叫道:「怎麼,要三個月!」他先還以為有了生路呢。
「就算很快能開庭,我們也沒法叫對方跟著你走:他會利用訴訟程序來拖延日子,律師也不是每次都能出庭的。誰敢說對方不會讓法院缺席判決,然後再上訴呢?親愛的先生,我們不能要怎樣就怎樣。」但爾維微笑著說。
皮羅多說:「可是在商務法庭……」
「噢!商務裁判和初審法院的推事性質完全兩樣。你們辦起案子來又快又馬虎,法院可是要經過許多程序。這也是為了保障人民的權益。倘若當庭就來個判決,叫你損失四萬法郎,你願意不願意?同樣,對方看到這筆款子保不住了,當然會起來反抗。訴訟程序規定的期限等於司法上的防禦工事。」
「你這話不錯。」皮羅多說著,向但爾維行了禮,走了,心裡說不出的難過。他走在街上又道:「他們說的都不錯。就是錢!錢!」在喧鬧沸騰的巴黎,——現代就有一個詩人把巴黎比做一個釀酒的桶,——這一類自言自語的忙人不在少數。
他回去,收帳的夥計告訴他,因為快到新年,主顧都留著發票,把收據退回了。
花粉商在鋪子裡大聲叫道:「那麼是到處都弄不到錢羅!」
他咬咬嘴唇,夥計們都抬起頭來望他。
這樣過了五天;五天之內,勃拉訓,羅杜阿,多萊昂,葛蘭杜,夏法羅,所有沒拿到錢的債主開頭都相信對方,心平氣和,後來一步一步心境轉變,直鬧到臉紅耳赤,殺氣騰騰為止。在巴黎要擴大信用極不容易,但大家起了疑心,把你的信用越縮越小的風潮,卻來得比什麼都快。等到債主一起恐慌,在生意上處處提防的時候,就會變得下流無恥,比債務人更要不得。他們先是眉開眼笑,禮貌周全;慢慢的就紅著臉急躁起來;接著又冷言冷語的刺人;然後是因為失望而發脾氣;然後是抱著成見,面色鐵青;然後是預備好了法院的傳票,狠狠的把你辱罵一頓。聖?安東納街上有錢的家具商勃拉訓,沒有弄到跳舞會的請帖,這時便拿出惱羞成怒的債主面孔來進攻:他要在二十四小時以內把帳款收清;他也要求抵押品,不要家具,而要那個能抵到四萬法郎的廠基作擔保。但這般人雖然聲勢洶洶,終究還有歇手的時候讓皮羅多能透一口氣。
為難的局面才不過開始,賽查非但不拿出決斷來把頭上幾個浪頭壓下去,倒反花足心思把唯一能幫助他出主意的人,他的老婆,蒙在鼓裡。他自己常在店門口和四周圍望風。他把暫時的困難告訴了賽萊斯丁,賽萊斯丁瞧著東家,詫異得直瞪眼睛,覺得賽查變得渺小了。一向百事順利,頭腦平常的人,所謂本領不過是日常工作中得來的一些經驗,遇到患難就要顯原形的。
賽查沒有魄力抵抗四面八方的威脅,但估量局勢的勇氣還是有的。十二月底和正月半,家裡的開支和到期的票據,應付的房租和現金帳,一共有六萬法郎,十二月三十一先得付三萬;收入勉強可以湊到二萬,還缺一萬。他覺得事情並不絕望,因為他已經像冒險家一樣過一天算一天,只管眼前了。他自以為想出了一個高明的辦法,趁周轉不靈的內情還沒張揚出去的時候試一試,向那個大名鼎鼎的法朗梭阿?格萊去借錢。格萊是銀行家,演說家,慈善家,出名的肯做好事,肯幫巴黎商界的忙,因為要永遠當選為巴黎的議員。他是進步黨,皮羅多是保王黨;但花粉商完全憑感情看人,認為正由於政見不同,借款才更有希望。假定需要什麼票據做擔保,忠心的包比諾一定會幫忙。他打算叫包比諾簽三萬法郎左右的期票。只要挨到官司打贏的時候,就好拿廠基去做押款;他已經答應一些最迫切的債主,將來把這個產業給他們做擔保。花粉商原是肚裡藏不住話的,平時生活上有一點兒小波動就要在枕邊告訴他親愛的公斯當斯,希望她鼓勵,讓她說出相反的意見來指點他。如今他的難處,跟領班夥計,跟叔岳,跟老婆,都沒法商量,壓在心上的念頭也就格外沉重。但他做人厚道,處處抱著犧牲精神,寧可自己受罪,不肯拿火把丟到老婆心中去,打算等危險過去以後再告訴她;也說不定他是沒有膽子把這個驚心動魄的秘密說出來。但正因為他害怕老婆,倒反有了勇氣。他每天早上到聖?洛克教堂去望讀唱彌撒,把心裡的話向上帝訴說。
他禱告上帝,求保佑;禱告完畢又私下想:「倘若回家的路上遇不到兵,我的要求就一定成功,那就算上帝給我回音了。」
他很高興,果然沒遇到兵。可是他的心抽得那麼緊,需要另外一顆心讓他訴訴苦。賽查麗納完全知道他的心事,他第一天就把壞消息告訴了女兒。他們倆便偷偷的遞著眼風:悶在肚裡的失望和希望,熱烈的祝禱,互相關切的問答,心照不宣的默契,都用眼睛來傳達。皮羅多在老婆面前裝作得意快活,興致很高。公斯當斯問到什麼,他總說:嘔!樣樣都順手;包比諾生意興隆!其實他想都沒想到過包比諾。頭油銷得很好!給克拉巴龍的票子一定能照付,沒有什麼可擔心的。這種假裝的快樂真是可怕。老婆在華麗的床上睡熟了,皮羅多卻坐起來,想著自己的倒霉事兒發愣。有時賽查麗納穿著襯衣,雪白的肩上披著圍巾,光著腳走過來。
「爸爸,我聽見的,你在哭。」她說著也哭了。
皮羅多把要求大人物法朗梭阿?格萊接見的信寫出以後,變得神思恍惚,女兒看著不能不帶他到外邊去走走。他這才發覺街上的大幅紅招貼,一眼就看到護首油幾個字。
正當玫瑰女王走了背運,在西邊沉下去的時節,包比諾商行卻光芒四射,在絢爛的東方升起。安賽末聽著高狄沙和斐諾的主意,把頭油大刀闊斧的推銷出去。近三天來,巴黎城內最注目的地方貼了兩千張GG。走路人誰都免不了劈面看到護首油三個字和斐諾想出來的一句簡短的口號,意思是要頭發生長是辦不到的,把頭髮染色是有害的,還有一段伏葛冷向科學院宣讀的報告,保證用了護首油,本來沒有生命的頭髮就能生存。巴黎的理髮店和花粉鋪,家家門上都掛著一個金漆框子,嵌一張充羊皮紙的漂亮招貼,高頭印著埃羅與萊安特版畫的縮影,底下題了一句:古代民族就是用護首油保護頭髮的。
「哦,他發明了框子,GG就好永遠做下去了。」皮羅多自言自語的說著,瞧著銀鍾鋪子的櫥窗呆住了。
女兒說:「難道你沒看見咱們家裡的框子麼?安賽末先生送來的時候,還帶了三百瓶油交給賽萊斯丁。」
他回答說:「沒看見。」
「賽萊斯丁已經賣掉五十瓶給過路客人,六十瓶給老主顧。」
賽查叫了聲:「哦!」
花粉商被大難臨頭的亂鐘敲得糊裡糊塗,老是在天旋地轉中過日子。
上一天,包比諾白白的等了他一小時,只能跟公斯當斯和賽查麗納談了一會話。她們說,賽查全副精神都在那筆大生意上。
「噢!是的,那筆地產生意。」
幸而包比諾最近一個月沒有走出五鑽石街,夜裡睡在工場裡,星期日也在那兒幹活,沒有碰到過拉貢,比勒羅和他那個當法官的叔叔。他晚上只睡兩個鐘點,可憐的孩子!手下只有兩個夥計,而照他的營業快要用到四個了。做買賣最要緊的是機會。騎馬要抓住馬鬃,對好運氣也是一樣,抓得不緊就發不了財。包比諾心裡想,倘若六個月以後能夠對姑丈姑母說:「行了,我天下打定了。」那一定受到歡迎;再替皮羅多弄到三四萬法郎盈餘,皮羅多也必然對他另眼相看。他既不知道羅甘捲逃,賽查吃了倒帳而周轉不靈,自然不會在皮羅多太太面前泄露什麼秘密。
包比諾答應斐諾,只要報上一個月宣傳三次護首油,他每種大報出五百法郎,次一等的報紙每種出三百;而大報一共有十種,次一等的也有十種。斐諾算好八千法郎裡頭可以到手三千,作為他踏進投機的大賭場的第一筆資本。他便像餓虎一般向朋友和熟人進攻,賴在編輯部里不走,早上闖進每個編輯的臥房,晚上跑遍每個戲院的後台。
「好朋友,別忘了我的頭油;不是為我自己,都是為了朋友,你知道是為了那個樂天派的高狄沙。」斐諾跟人說話,開頭和結尾都少不了這幾句。他看中報上每一版最後一欄的末尾,送稿子去做補白,稿費讓編輯去拿。他狡猾不亞於想當正角的跑龍套,機警不亞於每月掙六十法郎的小廝,專門寫些滿紙恭維的信,迎合每個人的虛榮心,幫總編輯幹些不乾不淨的勾當,但求能用他的稿子。送錢呀,請吃飯呀,做些卑鄙齷齪的事呀,為了無孔不入的鑽謀,什麼手段都使得。排字工人半夜裡拼版,手頭總有些現成的材料以防萬一,不是社會瑣聞,便是別的補白;斐諾就用戲票去賄賂他們。他守在印刷房裡,仿佛自己有什麼文章,等著要改校樣。他到處拉好關係,替護首油打了一個大勝仗,把雷裊膏,巴西水和別的新出品全打倒了。這些都是第一批利用報紙的商家,懂得連續不斷的宣傳文字對群眾能發生很大的影響。那時大家還天真,好些新聞記者都是笨蛋,不知道自己的威力,一心只在女戲子身上,關切什麼弗洛麗納,多麗亞,瑪麗埃德等等。個個都是他們捧出來的,他們自己可一無所得。斐諾所鑽謀的既不是要捧什么女演員,也不是要上演什麼劇本,更不是要人家接受他寫的雜劇,發表他要拿稿費的文章;相反,他還在恰當的時候送錢給你,請你吃飯呢。因此家家報紙都提到護首油,說它和伏葛冷的分析完全符合,說染色是危險的,說世界上竟有人相信藥物能使頭發生長,更是可笑。
高狄沙看了這些宣傳文字十分高興,拿著報紙去破除大眾的成見,在外省做到所謂馬到成功,這句話是後來的投機商人仿效他的作風行出來的。在那個時代,內地的州府都受著巴黎的日報控制;說來可憐,他們還沒有自己的刊物呢!所以內地人都把報紙研究得很仔細,從標題一直到印刷所的名稱,都要加以推敲;輿論受了壓迫,往往在這些地方打埋伏,暗中諷刺。高狄沙靠著報紙幫忙,在頭一批去宣傳的城市裡就大獲成功。內地的小鋪子都願意要鏡框和印著版畫的招貼。斐諾在雜耍戲院把瑪加撒油很有風趣的捉弄了一下,引得觀眾哈哈大笑。他叫一個小丑拿一把沒有馬鬃,只有眼子的破掃帚,塗上瑪加撒油,頓時密密麻麻長出鬃來。這個挖苦的節目傳出去,到處把人笑死。後來斐諾嘻嘻哈哈的說,當初要沒有那三千法郎,他會窮死愁死的。三千法郎對他的確是筆財產。在那次推銷頭油的運動中,他第一個懂得GG的力量,運用得那麼巧妙,充分。三個月以後,他當了一份小報的總編輯,臨了又把報紙盤下,從此起家。在內地和邊境上,掮客隊伍中的繆拉將軍[90],大名鼎鼎的高狄沙,正在生意場中馬到成功,替包比諾商行打勝仗。同時,包比諾商行拼命進攻報紙的結果,在輿論界也打了勝仗,跟以前的雷裊膏和巴西水宣傳得一樣熱鬧。發動輿論的戰術,早期就推廣了這三樣商品,給三家鋪子發了三筆大財。從此以後,成千成萬的野心家都擁進新聞界的陣地,行出花錢登GG的規矩,成為商業上的大革命。
那時包比諾商行正在巴黎的牆上和所有的櫥窗里耀武揚威。這樣的宣傳效果,皮羅多是沒法估計的,他只對賽查麗納說了句:「小包比諾正在走我的老路!」他不懂得時代變了,也體會不到新式GG的威力,不知道新方法的速度與範圍打到商界中去要比以前快得多。皮羅多開過跳舞會以後,沒有踏進過工場,完全不知道包比諾的活動和忙碌。安賽末把皮羅多的工人都包了下來,自己睡在工場裡。在他看來,所有的箱子上,打好包的貨色上,發票上,到處都有賽查麗納的影子。夥計們上街辦事去了,他就脫了上裝,把襯衫袖子卷到臂彎,勁頭十足的盯著箱子,心裡想:「她一定會嫁給我的!」
賽查不知道見了那位金融界的大頭兒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盤算了整整一夜。格萊是進步黨,有人攻擊他那一派存心要推翻波旁王室,倒也不是冤枉他們。第二天,賽查到了烏薩依街,走進銀行家住宅的時候不免心驚肉跳,慌張得厲害。他和巴黎所有做小買賣的一樣,對於上層銀行界的人物與生活習慣是完全陌生的。
巴黎的大銀行和一般工商界之間有一些中等銀號,是銀錢業的得力的居間商,而且使銀錢業多一重保障。公斯當斯和皮羅多做買賣一向不超過本錢,銀箱從來沒空過,證券都藏在家裡,沒有要那些中等行莊幫過忙,高級銀行界當然更沒人知道他們了。生意人因為沒有需要而不在外邊調動款子也許是錯誤的:但大家在這一點上看法還不一致。不管怎麼樣,皮羅多的確後悔以前沒簽過票據。但是憑著副區長身份和他的政治地位,他以為只要親自出馬,闖上門去就行,不知道那位銀行家見客的場面與眾不同,賓客之多簡直跟進宮朝見相仿。皮羅多被帶進客廳,裡間便是這個頭銜一大串的名人的書房。會客室里等著一大批人,有議員,有作家,有新聞記者,有交易所的經紀人,有大商人,有代理人,有工程師,還有一般穿過人堆,在書房門上用暗號敲幾下就能隨便進去的熟客。
這地方是反對黨每天設計劃策的大本營,左派政客串演大規模悲喜劇的排練場;皮羅多看著他們忙忙碌碌,愣住了,心裡想:「我在這裡算什麼呢?」
他聽見右邊有人在談論政府的借款,建築總署要完成幾條運河的幹線,需要幾百萬款子!左邊一批專拍銀行家馬屁的記者,談著上一天議院裡開會的情形和格萊的即席演說。皮羅多在兩小時等待期間,看見那位亦官亦商的銀行家出現了三次,都是送貴客,送出書房三步就回進去了。末了一位是福阿將軍,法朗梭阿?格萊一直把他送到穿堂。
皮羅多好不苦悶的想道:「我完啦!」
銀行家回進書房的時候,一大批清客,朋友,存心來弄些好處的人,都擁上去包圍他,像一群狗看見了一條漂亮的母狗。有幾條大膽的小狗不管主人願意不願意,竟自溜進寶殿,談上五分鐘,十分鐘,或是一刻鐘。有的臨走嗒喪著臉,有的心滿意足,或者擺出一副儼然的神氣。時間慢慢的過去,皮羅多好不心焦的瞧著鍾。誰也沒注意到有他這麼個人憋著一肚子苦惱,待在壁爐那邊的描金椅上受罪。他坐的地方緊靠書房的門,門內就有那包醫百病的仙丹:借款!賽查很傷心的想到,像格萊這樣天天威勢十足的場面,自己在家裡也曾經有過一時,比較之下,更顯得他此刻在泥坑裡陷得多麼深了。想到這裡,他辛酸極了。他一邊等著一邊咽下了不知多少眼淚,還幾次三番的禱告上帝,希望格萊能買他面子。因為他感覺到,格萊雖則面上裝作一團和氣,好像誰都可以跟他親近,骨子裡卻傲慢專橫,動不動會發火,狠巴巴的只想控制別人,叫天性和順的皮羅多看了害怕。最後只剩十來個人了,他打定主意只等書房門一響,就站起身來說:「我是皮羅多!」表示自己的身份並不比這位大演說家低多少。花粉商這股進攻的勇氣,竟不輸似當年第一個衝進莫斯科碉堡的擲彈兵。
他站起來預備報出姓名的當口,心裡盤算:「不管怎樣,我到底是他區裡的副區長。」
法朗梭阿?格萊馬上和顏悅色,分明是要表示殷勤。他瞧了瞧花粉商身上的紅絲帶,往後退了一步,打開書房門讓他進去。可是樓梯上一陣風似的衝過來兩個人,格萊在門口和他們談了一會。
一個說:「台加士要和你說話。」
另外一個嚷道:「就是為推翻瑪尚宮[91]的事!王上看清楚了,倒向我們這邊來了!」
「等會咱們一同上議院去。」銀行家說著,回進屋子,態度活像一隻青蛙想裝作一條牛。
皮羅多心裡亂糟糟的想道:「他怎麼還有工夫想到他的買賣呢?」
顯赫的權勢像太陽一樣照得花粉商眼花繚亂。昆蟲本來只能在微弱的光線或晴朗的夜色之下生存,遇到亮光就睜不開眼睛。皮羅多看見一張大桌子上堆著政府的預算和國會的大宗文件。好幾冊《導報》[92]的合訂本翻開著:剛才有人查過,把某某部長說過而早已忘了的話打著框框,預備拿到議會去質問,逼部長當場抵賴,讓無知的群眾笑話一場,他們是不懂一切事情都跟著形勢變的。另外一張桌上放著成堆的卷宗,節略,計劃書,以及新興的實業界為了看中銀行家的錢而送來的大批材料。豪華的書房裡到處是圖畫,雕塑,藝術品;壁爐架上全是擺設;和國內外利益攸關的文件堆得像貨色一般。皮羅多看著這些暗暗吃驚,越來越覺得自己渺小,越來越害怕,身子都涼了半截。法朗梭阿?格萊的書桌上放著一疊疊的票據,借票,商業文件。格萊坐下來,把一些不需要覆核的信很快的簽字。
他說:「先生,承蒙光臨,有什麼事呢?」
那隻貪心不足的手始終拿著筆在寫,經常向全歐洲說話的聲音向皮羅多說了這兩句,而且是只對他一個人說的。皮羅多聽著,肚子裡好似給烙鐵燙了一下,馬上裝出一副銀行家近十年來看慣了的巴結的神氣。凡是為了什麼要緊事兒,——只有對請求的本人才要緊的事兒,來甜言蜜語迷惑他的人,都是這副嘴臉,叫銀行家看著先就抬高了自己的身價。當下格萊用拿破崙式的眼風向賽查瞅了一眼,把他的心思全看透了。有些暴發戶就是這一點可笑,連皇帝手下的小兵都沒當過,偏偏要學拿破崙的眼風。皮羅多在政治上是個右派,是官方的小嘍囉,投起票來是擁護專制政體的;銀行家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好比驗關員把貨色打了一個鉛印。
「先生,我不願意耽誤您時間,話不會多的。我是為了一樁生意到這兒來問一聲,貴行能不能答應放款。我當過商務裁判,法蘭西銀行知道我的名字。假使我有證券在手裡,我就向法蘭西銀行去申請了,你先生也是那邊的董事。我很榮幸,曾經和放款委員會主任蒂篷男爵在商務法庭共過事,他不會拒絕我的。可是我從來沒向銀行借過錢,也沒簽過票據;我的簽字在外邊沒人知道,所以要通融一筆款子很困難……」
格萊搖了搖頭,皮羅多以為他聽得不耐煩了。
他接著說:「事實是這樣:我在本行之外做了一筆地產買賣……」
法朗梭阿?格萊始終在批閱文件,忙著簽字,似乎並不理會賽查的話,但又對他點點頭表示鼓勵。皮羅多看了覺得事情有希望,不禁鬆了一口氣。
格萊很和氣的招呼道:「你說吧,我聽著呢。」
「我跟人合夥,買進瑪特蘭納近邊的地,認了一半股子。」
「不錯,克拉巴龍銀號做的那筆大生意,我在紐沁根那兒聽說過。」
花粉商又道:「倘若能用我那份地產或者我的鋪子,做十萬法郎押款,我就好周轉一個時期,等我新出的化妝品賺出錢來,那也是很快的事。必要的話,我可以拿包比諾鋪子的票據作擔保,那個新開的鋪子……」
格萊似乎對包比諾商行不感興趣;皮羅多知道路子走的不對,趕緊停住,但靜下來也覺得心慌,便接著說:
「至於利息,我們……」
銀行家說:「是啊是啊,事情好商量的,你可以相信我很願意效勞。可是我這樣忙,全歐洲的金融都在我肩膀上,議會把我所有的時間都占去了,許多生意只能由我手下的人研究,這一點想必你不會奇怪。請你到樓下去找我弟弟阿道夫,把抵押品的性質跟他說清楚。倘若他同意,你和他兩個明天或是後天清早五點再來看我,我考慮問題總在那個時候。承蒙你相信我們,我們很高興。咱們雖是政敵,但像你這樣明理的保王黨瞧得起我們,也是我們的光榮……」
這句政客的口頭禪,花粉商聽了十分興奮,答道:「先生,您的好意我想我還當得起,便是王上也特別加恩,賞我勳章……因為我在商務法庭當過裁判,還替王家打過仗……」
「是的,皮羅多先生,你的名氣就是一張護照。不可能的交易你也不會提出來的。放心,我們一定幫忙。」
這時有個女的從皮羅多早先沒注意到的一道門裡進來,原來是格萊太太,貴族院議員龔特維伯爵的兩個女兒中的一個。
她說:「朋友,你上國會之前,我有話跟你說。」
銀行家叫道:「哎喲!兩點了,議會裡已經開火啦。對不起,先生,我們要推翻內閣……你找我兄弟去談吧。」
他把花粉商送到客廳門口,吩咐當差:「陪這位先生去見阿道夫先生。」
一個穿號衣的傭人帶著皮羅多在迷魂陣似的樓梯上穿上穿下,往另外一間辦公室走去。那邊的氣派雖比不上主人的書房,可是更加實用。花粉商把希望寄托在倘若兩字上面,心裡很舒服,他摸著下巴,認為大人物說的幾句恭維話兆頭也挺好。所懊惱的倒是跟波旁家作對的人竟有這樣的風度,這樣的才幹,這樣的口才。
他抱著這些幻想走進一間光禿冰冷的辦公室,擺著兩張拉蓋的書桌,幾把簡陋的椅子,掛著舊窗簾,鋪的地毯也薄得很。這間辦公室和另外一間的關係,正好比廚房之於餐廳,工場之於商店。金融界和工商界的業務在這裡解剖,各種交易在這裡分析,對有利可圖的企業也在這裡先撈進一筆油水。格萊弟兄在商界中向來以手段驚人出名,能夠在幾天之內創辦一門獨行生意,一眨眼就把錢賺足。他們研究法律的漏洞,毫無廉恥的盤剝人家,用交易所的行話來說,叫作大敲竹槓。比如要他們幫一點兒小忙,替什麼字號出出面,開個往來戶等等,都要回佣。他們也布置一些表面上合法的圈套,給前途不大可靠的企業墊款,等它發達之後再在緊要關頭抽回資金,把事業搶過來:這種惡辣的手段不知害了多少股東。總之,所有的陰謀詭計全是在這間屋裡籌劃的。
弟兄倆扮著不同的角色。在樓上,法朗梭阿是個政治家,才華出眾,氣派和王爺一般,恩惠,諾言,大量布施,叫每個人心裡歡喜。跟他打交道,什麼都方便,談起生意來非常痛快。對一般初出道的角色和新進的投機商,他甜言蜜語,有求必應,代他們說出心裡的話,把他們迷得神魂顛倒。到了樓下,阿道夫卻以政務繁忙為理由替法朗梭阿開脫,事情還得他來精明細到的打過算盤。他扮的角色是代人受過的兄弟,百般挑剔的傢伙。所以要和這個奸詐的銀行作成交易,一句話不能作數,要兩句話才行。在富麗堂皇的書齋里說得多好聽的行,到了阿道夫辦公室往往變做一個斬釘截鐵的不。這種先答應,後推翻的辦法,既可以從容考慮問題,又能叫一般不很高明的同行摸不著底。
銀行家的兄弟正在和有名的巴爾瑪談話。巴爾瑪是格萊銀行的親信,看見花粉商進來就走了。阿道夫比哥哥精明,是個十足地道的黑心人,尖眼睛,薄嘴唇,皮膚發青。他聽完了皮羅多的話,低著頭從眼鏡上面把他瞅了一眼。那眼風可稱為銀行家的眼風,跟放印子錢的和訴訟代理人的一樣:又貪心又冷漠,又明朗又曖昧,發出來的光又強烈又陰沉。
他說:「請你把有關瑪特蘭納地產的契約送來。既然是抵押品,在決定放款和談判利息之前,先得審查那些文件。倘若生意可靠,我們免得你負擔太重,可以不預扣利息,只消分一部分利益就行。」
皮羅多在回去的路上想:「啊,我懂了。海狸被人追急了,只能剝掉一層皮。反正讓人家剪毛總比送命好。」
那天他回到家裡滿面笑容,這點兒快樂倒不是假裝的。
他告訴賽查麗納:「我得救了,我能夠向格萊銀行借到一筆款子。」
直到十二月二十九,皮羅多才重新踏進阿道夫?格萊的辦公室。他第一次上門,阿道夫不在家,大演說家要在巴黎郊外幾十里地方買一塊地,兄弟替他察勘去了。第二次,格萊弟兄正在商量事情,整個上午不見客:政府要借筆款子,先要銀行家出一張允條[93]送國會。他們約皮羅多星期五再去。這樣的一再拖延把花粉商急壞了。好容易挨到星期五,皮羅多進了辦公室,坐在壁爐旁邊,對著窗子,阿道夫?格萊坐在壁爐的另外一邊。
銀行家指著手裡的文件說:「我看過了,先生;可是你付了多少地價?」
「十四萬。」
「是現金麼?」
「是票據。」
「兌現了沒有?」
「還沒到期。」
「可是你付的地價倘若高過行市,我們還談得上什麼保障?那只能拿你的人緣和聲望來擔保了。做買賣可不能憑感情。假定你付了二十萬,其中十萬按市價說是多付的,那我們還有十萬法郎做十萬放款的擔保;將來我們可以代你把地價付清,地產歸我們。但是要這麼辦,先要知道那筆生意做得做不得。等五年工夫求一個對本對利,還不如把本錢放在銀行里調度。局勢的變化那麼多。你想再簽新的票據來付到期的票據麼?那很危險!怕吃小苦,就闖大禍。你這筆交易跟我們不合適。」
這句話給皮羅多的打擊,好比劊子手把犯人身上刺了字,定了罪名。他嚇得魂都沒有了。
阿道夫說:「家兄對你非常關切,特別和我提到你。你不妨把整個情形說一說,咱們來研究一下。」他說著向花粉商瞟了一眼,好比一個交際花準備付房租了。
皮羅多嘲笑莫利奈的時候何等氣概,不料他這一下自己就變做莫利奈。銀行家有心打趣,想叫可憐蟲說出他的心事;他盤問生意人的本領,不輸似包比諾法官審問罪犯。他拿話一逗,賽查就把經營的事業,女蘇丹兩用香皂,潤膚水,連同羅甘事件,為了空頭借款而打官司等等,都說了。皮羅多看見格萊笑盈盈的轉著念頭,不住的點頭聳腦,便私下想:「他聽著我呢,關心我呢!借款有希望了!」其實阿道夫是在暗笑皮羅多,像皮羅多從前暗笑莫利奈一樣。
一個人給倒霉事兒弄得頭腦不清的時候,說話總是沒結沒完;皮羅多說到後來,露了本相,顯了底,掏出他的最後一筆賭本,要求人家接受護首油和包比諾商行做抵押品。
老實人一相情願的存著希望,聽憑阿道夫?格萊把他試探,打量。阿道夫看出花粉商是個沒出息的保王黨,快到破產的關頭。區裡有一個副區長倒台,尤其是一個新近受勛的官方人士,阿道夫覺得非常高興。他便老實告訴皮羅多既不能給他放款,也不能向他的哥哥,大演說家法朗梭阿說情。就算法朗梭阿一時糊塗,發起善心來想幫助一個政敵和意見與他相反的人,他阿道夫也要竭力反對,不讓他做傻瓜去支持拿破崙的老冤家,在聖?洛克事變中受傷的人。
皮羅多氣憤之極,恨不得把高級銀行界的貪心,冷酷和假慈悲數落一頓;但他心裡難過得不得了,只能對格萊弟兄的後台,法蘭西銀行的制度,結結巴巴的批評了幾句。
阿道夫說:「連普通銀行都拒絕的戶頭,法蘭西銀行更不會放款了。」
皮羅多說:「法蘭西銀行每年公布盈餘的時候自鳴得意,說在巴黎商界中只損失一二十萬法郎:這就表示它沒有盡到責任。法蘭西銀行是應當扶植巴黎的商業的。」
阿道夫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站起身來笑了。
「巴黎是金融界中最滑頭最危險的地方,法蘭西銀行要是給那些困難戶墊款,一年下來就得宣告清理。它單單提防市面上流通的票據和靠不住的證券,已經夠吃力了,怎麼還能研究那些要求放款的人的業務?」
皮羅多一邊穿過院子,一邊想:「明天就是三十日星期六,我缺少的一萬法郎上哪兒去找呢?」
生意場中的規矩,月底逢到假期,款子就得早一天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