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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賽查的勝利 一四?破產概況

2024-10-13 06:01:22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一個做買賣的交出清帳以後,只能在國內國外找個存身之處,百事不問的待在那裡,像孩子一樣:法律宣告他是個喪失公民權的人,不能再有任何法律行為。但事實並不如此。要重新露面,只消有一張通行證就行;那是沒有一個商務裁判,沒有一個債權人會拒絕的,因為破產人沒有這證件,走出去可以被關進監獄;而有了那保障,就能以和談使節的身份出入敵人的陣地,當然不是為了看熱鬧,而是因為有關破產的立法處處和他作對,必須想辦法抵抗。一切涉及私有財產的法律都有一個作用,就是鼓勵人勾心鬥角,儘量出壞主意。破產的人正如利益受到某一條法律妨礙的人,一心一意只想擺脫法律的束縛。在喪失公民權的時期,破產人的處境好比一條蛹。這個時期大概有三個月,因為有許多手續要辦;然後召開會議,由債權人跟債務人簽訂和約,叫作協議書。顧名思義,這時候各方面的利益經過了劇烈的衝突,又協調了。

  商務法庭收到破產人的清帳,立刻指定一位商務裁判來保護一般小額債權人的利益,同時也要保護破產人,防債主們氣憤之下和他為難。完成這雙重的使命原是很有意義的,假如商務裁判有時間的話。裁判另外指派一個監查人,授權他審核清冊上的資產,執管破產人的生財,證券,存貨。最後由書記處定一個日期,登報公告,召開全體債權人會議。所有的債主,不管真的假的,都得到場,任命幾個臨時破產管理人來代替監查人。從此以後,破產管理人就坐上破產人的席位;由於法律的假定,他們竟變了破產人的替身;一切都可以由他們清理,拍賣,談判;為了債權人的利益,天大的事都能做主,只要破產人不出來反對。

  多數巴黎的破產案只到臨時破產管理人的階段為止,原因如下。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債主受了騙,吃了虧,上了當,遭了損失,受了奚落,一心想出氣,在任命一個或幾個正式破產管理人的時候,情緒最激動。可是儘管債主受了騙,吃了虧,上了當,遭了損失,受了奚落,在巴黎為了買賣而生的氣,也氣不到九十天。生意場中,只有應付未付的票據到了三個月會突然站出來。至於債權人,經過破產的各種程序,來來回回,筋疲力盡,到九十天早已在他們賢惠的小娘子身邊睡著了。這一點可以幫助外國人懂得,法國的所謂臨時跟正式並無分別:在一千個臨時破產管理人中,真正轉變為正式破產管理人的不到五個。破產引起的仇恨怎麼會平息,是不難了解的。但破產這齣戲必須解釋清楚,才能使一般沒有福氣做過買賣的讀者懂得,破產案在巴黎怎麼會變成法律上荒謬絕倫的大笑話,而皮羅多的破產又怎麼會變成聞所未聞的例外。

  這齣精彩的商業戲清清楚楚分成三幕:監查人一幕,破產管理人一幕,簽訂協議書一幕。和所有的戲文一樣,這齣戲也有兩個場面:一個是演給觀眾看的,一個是藏在幕後的;一個是坐在池子裡看的,一個是要在後台看的。

  後台的角色有破產人和他的商事代理人[116],有破產管理人和監查人,當然還有商務裁判。

  商務裁判是世界上性質最古怪的法官;這是在巴黎人人知道,巴黎以外沒人知道的。這位法官隨時要防作法自斃。巴黎就有過商務法庭的庭長宣告破產的事。當這種差事的,不是什麼退休的老商人因為一生清白而得到這個職位作為報酬,而是一個忙於應付許多大企業,主持一家大字號的在業商人。在我們京城裡,商務糾紛泛濫成災,不斷出現,裁判的責任就在於審理這些案子;但他當選的主要條件是必須有許多應接不暇的業務在手裡。商務法庭照理應當成為一個過渡的機構,使生意人經過這個階段再慢慢的置身顯貴;但事實上不是這樣,組成商務法庭的全是一般在業的商人,一遇到冤家對頭,像皮羅多遇到杜?蒂埃那樣,就會吃自己判決過的案子的虧。

  因此,商務裁判勢必成為這樣一個人:大家在他面前說很多話,他耳朵聽著,心裡想著自己的業務,把公事都交給破產管理人和商事代理人去辦,除非遇到稀奇古怪的案子,盜竊的方法非常特別,使他感覺到債權人或債務人是些精明傢伙。這個角色放在這齣戲裡,好比會議廳上供的王上的半身像。你要找他麼?他早上五點至七點之間在堆棧里,假如是個木材商;或是在鋪子裡,倘若他像過去的皮羅多一樣做花粉生意;再不然,是晚上吃過飯,桌上擺著飯後點心的時候;而且不管什麼時候他都忙得要命。所以這人物往往是不開口的。不過我們對法律也得說句公道話:有關商業的法規訂得很匆忙,縛住了商務裁判的手腳;在好些場合,他明知是騙局而無法阻止,只能加以批准;這一點我們等會就要談到。

  監查人本是債主方面的人,但他可以倒在債務人方面。每個人都希望破產人多照顧自己,多沾些便宜;因為大家總以為債務人還有些私蓄沒拿出來。監查人對雙方都能幫忙,或者替破產人的事業留個餘地,或者替有勢力的債主多撈一把:他是兩面不得罪的。能幹的監查人往往用贖回債務的辦法把破產的裁定撤銷,替破產人恢復地位,使他像皮球一般從地上直跳起來。監查人反正向著糧草充足的一面,不是保障債主中的大戶而犧牲債務人,便是為了債務人的前途而犧牲債主。可見全劇的關鍵就在監查人這一幕。監查人和商事代理人一樣,在戲裡的作用非常重要;一定要酬勞有了把握,他們才肯當這個角色。一千樁破產案,倒有九百五十樁的監查人站在破產人一邊。在我們的故事發生的時代,差不多總是由商事代理人跑去見商務裁判,向他提出監查人的名單;那必然是他們夾袋中的人物,熟悉破產人的業務,有辦法把大眾的利益和走了背運的體面朋友的利益加以調和的人。近年來,精明的法官往往叫人家提名,然後故意撇開這個人而另外派一個比較規矩的人。

  在這一幕里,所有真真假假的債主都出場,以便指定幾個臨時破產管理人,其實就是正式的破產管理人,理由上面已經說過了。在這個選舉大會上,五十銅子的債主和五萬法郎的債主同樣有投票權;表決只算票數,不問債權大小。到會的還有破產人帶來的冒牌選舉人,只有他們在選舉的時候從來不缺席。大會推出幾個債主作候選人,交給有職無權的主席——商務裁判,去從中挑出破產管理人。所以,商務裁判幾乎老是在破產人的夾袋中去挑出合乎破產人脾胃的破產管理人:這又是一個弊病,使破產案成為一出有法律保障的大喜劇。走了背運的體面朋友這時大權在握,可以把預謀的偷盜變成合法的了。一般說來,巴黎的零售商是沒有什麼可責備的。等到一個開小鋪子的老闆交出清帳的時候,老婆的披肩也賣了,飯桌上的銀器也抵押了,什麼方法都想盡了,才兩手空空,家徒四壁的倒下來,連請商事代理人的公費都沒有。商事代理人也不把他放在心上。

  債主在協議書上照例放棄一部分債款,允許破產人復業;法律規定,表決這份協議書的時候,債權人的數目和債款的數目都要有一定的多數才能通過。要完成這件大事,破產人,破產管理人和商事代理人,必須在錯綜複雜,互相衝突的利害關係之間,拿出高明的外交手段來周旋。最普通最常用的策略,是為了拉攏一部分債主來湊足法定多數,債務人不得不在協議書規定的清償成數之外,對那一部分債主另外再給些好處。這種大規模的欺詐簡直無法防止:前後三十屆的商務法庭都知道,因為商務裁判自己也做過這種事。他們積累了長時期的經驗,最近才決定把敲詐性質的期票宣告無效。債務人為了本身利益,照理會出面告發,因此商務裁判希望用這個辦法來防止破產案的不道德。但那些人自有本領使破產案變得更不道德,債主會想出更無賴的花樣來;那些花樣,商務裁判站在法官的立場上固然認為非法,但是站在商人的立場上也有利可圖。

  還有一個普遍採取的手段是虛造一些債權人,像杜?蒂埃虛立銀號一般,引進一批克拉巴龍做破產人的化身:一方面減少真正的債主的清償成數,作為破產人日後的資本,一方面也操縱了債權人的數目和債款的金額,以便通過他的協議書。合法而正經的債權人這個名稱就是這樣產生的。搗亂而非法的債權人好比選舉團里的冒牌選民。合法而正經的債權人有什麼辦法對付搗亂而非法的債權人呢?打倒他們,把他們趕出去麼?要趕出冒牌的債主,合法而正經的債主就得放下自己的買賣,委託一個商事代理人;而商事代理人因為無利可圖,寧可照管破產案,把這樁小官司敷衍了事。而且要攆走搗亂的債主,必須鑽到他們千頭萬緒的買賣中去,追溯到年深月久的時代,翻查老帳,請求法院把冒牌債主的簿冊調來,尋出作假的痕跡指給法官看,上堂申訴,到處奔走,把大眾已經冷卻的心重新鼓動起來。對付每一個搗亂而非法的債主,你都得使出堂?吉訶德式的氣力。就算對方的搗亂被你證明了,他也不過對法官們說一聲:「對不起,你們誤會了,其實我是很正經的。」說完打個招呼,一走了事。官司打來打去也損害不到破產人的權利,他盡可以跟堂?吉訶德一直纏到高等法院。這期間,堂?吉訶德自己的生意也形勢不妙,可能破產了。

  結論:破產管理人是債務人選擇的,債權是債務人審核的,協議書是債務人自己安排的。

  在這種情形之下,有多少陰謀,多少斯迦拿蘭式的把戲,弗隆打式的花招,瑪斯加利式的扯謊,斯卡班式的空袋子[117],可能從上面兩套手段中發展出來,也可想而知了。作家要是願意動筆,每樁破產案的材料都足夠寫成《克拉里斯?哈羅》[118]那樣十四大卷的著作。我們只舉一個例。巴爾瑪,羊腿子,韋勃勒斯脫,格萊,紐沁根一幫人的師傅,赫赫有名的高勃薩克,曾經想借一樁破產案,對一個以前給他吃過虧的生意人狠狠的還敬一下。他拿到債務人一批期頭開在協議書籤訂以後的票據,上面的數目加上清償的成數,等於他的全部債款。高勃薩克叫大家通過的協議書,把債權情讓了百分之七十五。這樣,債權人都吃了大虧,高勃薩克卻得了便宜。但破產人還簽出的一些違法的票據,也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折扣。在這筆款子中間,高勃薩克,了不起的高勃薩克差不多拿到一半。所以他遇到那個債務人,打起招呼來總帶著恭敬又挖苦的神氣。

  破產人在破產以前十天所做的交易都可能被認為非法,所以一般精細的朋友特意物色一批為了利害關係跟破產人同樣希望早日簽訂協議書的債主,跟他們做交易。一般極精明的債主去找一般極愚蠢或者極忙的債主,把破產案的前途說得萬分暗淡,把他們的債權買下來,代價只及將來清償成數的一半,買進的人日後除了在清償成數中收回成本以外,還能賺到一半,或是三分之一,或是四分之一。

  破產的事好比有一所被搶劫過的屋子鎖在那裡,裡頭還剩著幾袋錢。一個生意人要是從窗子裡,從屋頂上,從地窖里,從什麼窟窿里鑽進屋子,摸到一袋兩袋錢,把自己的份頭加多一些,就算交了好運。在總崩潰的局面中,像柏累齊那河邊[119]那樣只聽見各自逃生的叫喊聲中,什麼事都又真又假,又合法又非法,又老實又不老實。一個人能不吃虧,別人就佩服他。而所謂不吃虧就是損害了別的債權人,自己撈進一筆。法國有過一樁轟動全國的大破產案:在一個設有高等法院的城市裡,法官們和一些破產人都有銀錢來往,便通同作弊,把法律的尊嚴破壞得乾乾淨淨;結果不得不把案子移送別的法院審理。地方上一朝發生了倒閉案,什麼商務裁判,什麼監查人,什麼最高法院,都不起作用的了。

  生意上這種漆黑一團的情形,巴黎人體會很深;做買賣的都認為破產是沒人保險的意外事故,只要自己被拖累的數目不大,即使空閒,也不肯冒冒失失的為之浪費時間,寧可把損失作為爛帳,自己還是做自己的生意。至於做小買賣的,老是為要應付月底的帳弄得焦頭爛額,關心自己的命運都來不及,怎麼還敢打一樁又拖日子又費錢的官司!他也不想了解破產的內情,只學著大商人的樣;他知道了損失,只有垂頭喪氣的份兒。

  現在的大商人不再宣告破產,而是大家客客氣氣的辦清理了:債務人能還多少,債權人就拿多少,出張收據把債務了結完事。這樣既免得丟臉,又免得被法院拖延日子,既不用出商事代理人的酬金,也不必把存貨壓低價錢。個個人覺得破產的結果不如清理實惠。因此巴黎宣告清理的事比宣告破產的事多。

  破產管理人的一幕,主要是證明凡是破產管理人都很清白,和破產人並無勾結。池子裡的看客多多少少當過這個差事,知道所謂破產管理人就是有保障的債主。他聽著人家的話,愛怎麼相信就怎麼相信;他在三個月之內把人欠欠人的帳務審核完畢,然後在簽訂協議書的那一天出場。那時,臨時破產管理人向大會提出一個簡短的報告,通行的格式大概是這樣:

  「諸位先生,破產人總共欠我們一百萬。我們把他當作一條沉沒的破船一樣全部拆卸了。釘子,木材,破銅爛鐵,一共賣到三十萬。因此我們放的債可以收回三成。債務人不是剩下十萬八萬而居然還有這個數目,我們覺得很高興;我們宣布他是個正人君子,應當對他情讓一部分債款,以資鼓勵。我們建議發還他資產,讓他在十年或十二年之內償還我們百分之五十,這是他答應我們的數目。協議書預備好了,請大家到辦公室去簽字!」

  聽了這篇話,商人們都心滿意足,彼此擁抱,慶賀。協議書一經批准,破產人就恢復了商人的身份:資產拿回來了,買賣也重新做起來了;答應的清償成數將來付不出的話,盡有權利再宣告破產。這種由第一次破產牽出來的第二次破產也是常有的事,好像女兒出嫁了九個月,做母親的又生了一個孩子。

  倘使協議不成,債權人便任命一批正式的破產管理人,拿出窮凶極惡的手段來了,例如聯合經營債務人的業務,調度他的財產,沒收他將來應得的東西,執管他的父親,母親,姑母等等的遺產。但是要實行這一類嚴厲的辦法,債主們先得訂一份共管的合同。

  由此可見,破產有兩種:一種是破產人還想復業的,一種是掉在水裡情願沉到河底去的。這個區別,比勒羅知道很清楚。他和拉貢一樣,認為經過第一種破產的人很難保持清白,經過第二種破產的人很難恢復元氣。他先勸皮羅多把資產全部放棄,接著在市場上委託了一個最老實的商事代理人去執行,要他把所有的財產都交給債權人支配。按照法律規定,在辦理破產手續的時期,破產人一家的口糧應當由債主供給,但比勒羅通知商務裁判,說侄女和侄婿的生活歸他維持。

  杜?蒂埃早已布置好,要叫他的老東家在這一回破產中一刻不停的受罪。辦法如下。因為時間在巴黎非常寶貴,兩個破產管理人通常只有一個管事,另外一個不過是裝裝樣子,署個名,像公證文件中的第二個公證人。而那個實際負責的管理人又往往依靠商事代理人。因此在巴黎,上面所說的第一種破產案進行非常迅速,在法定限期以內樣樣都封好,包紮好,端整好,安排好。不出一百天,商務裁判就能像那位部長一樣狠心的說一句:「華沙的秩序恢復了[120]!」杜?蒂埃的意思是要叫花粉商在生意場中永遠不得翻身。破產管理人的名單原是杜?蒂埃在幕後操縱的,比勒羅看了覺得大有文章。外號叫羊腿子的皮杜是債主中的大戶,偏偏百事不問;吹毛求疵的小老頭兒莫利奈並無損失,卻樣樣當家做主。杜?蒂埃有心把商場中一個正人君子的屍首扔給那隻小豺狼,讓它玩弄夠了再吞下去。

  債主們開過會,任命了破產管理人。小老頭兒莫利奈回到家裡,說承同胞們瞧得起,不勝榮幸;同時也很高興有個皮羅多讓他監護,好比孩子有一條蟲兒可以捉弄了。這位業主一朝有著法律撐腰,就買了一部商法來研究,還要求杜?蒂埃多多指教。幸而勒巴得到比勒羅的通知,早就要求商務法庭庭長挑選一位精明而寬大的裁判。杜?蒂埃希望指派高朋漢–格萊,結果卻發表了候補商務裁判加繆索;他是進步黨,有錢的絲綢商,比勒羅的房東,據說是個正派人。

  賽查一生最難堪的一個場面是不得不和小老頭兒莫利奈談判。賽查一向把他看作一文不值,不料由於法律的假定,他竟一變而為賽查?皮羅多了[121]。皮羅多由叔岳陪著到巴太佛大院,走上六樓,踏進那所噁心的屋子。現在老頭兒既是他的監護人,又是債權人的代表,差不多也是他的法官。

  賽查嘆了一聲,比勒羅問:「怎麼啦?」

  「唉!叔叔,你不知道莫利奈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十五年來,我不時看見他晚上在大街咖啡館玩骨牌,所以我陪你來。」

  莫利奈對比勒羅客氣得不得了,對破產人卻是一臉瞧不起的樣子。小老頭兒早已轉過念頭,把自己的態度舉動,連最細微的地方都研究過了。

  比勒羅道:「你要問些什麼?債權是一點沒有問題的。」

  小老頭兒說:「噢!債權是合格的,都審查過了。債權人都是正經而合法的!可是法律到底是法律,先生!破產人的開支跟他的財產不相稱……事實證明那個跳舞會……」

  「你也參加的。」比勒羅插了一句。

  「……花到近六萬法郎,或者說為了跳舞會用到這個數目,而當時破產人的財產不過十萬多一些……這就有資格送輕罪庭,照過失破產起訴……」

  比勒羅看見皮羅多聽著嚇壞了,就對莫利奈說:「你是這個意思麼?」

  「先生,當然事情有所不同;皮羅多先生做過區政府的官員……」

  比勒羅說:「難道你叫我們來,就是告訴我們要送輕罪法庭麼?你這種做法,今晚大衛咖啡館的人都要笑死了。」

  小老頭兒似乎很怕大衛咖啡館的輿論,他帶著吃驚的神氣望著比勒羅。這位破產管理人本以為皮羅多是一個人來的,打算拿出一副審判員面孔,表示他大權在握,是個邱比特[122]。他想好了一套嚴厲的話,預備像控訴犯人一般搬出來嚇唬皮羅多,把輕罪法庭當作板斧似的在他頭上晃來晃去,拿皮羅多的驚慌失措開開心;然後聽著他的央告而緩和下來,表示自己寬宏大量,叫皮羅多受了侮辱還一輩子的感激不盡。他沒料到,上門的不是一條可以由他擺布的蟲兒,卻是一個生意場中的老手。

  他說:「先生,沒有什麼可笑的。」

  比勒羅答道:「哦,你對克拉巴龍相當慷慨;你放棄了大眾的利益,只想自己多得好處;我要以債權人資格出來干涉。我們還有商務裁判呢。」

  莫利奈說:「先生,我是清白的。」

  比勒羅說:「我知道,你不過想不吃虧。你精明得很,對付這件事像對付你房客一樣……」

  聽到這一句,破產管理人馬上恢復了業主的身份,好比貓兒變的女人又追起耗子來了[123]。他說:「噢!先生,我在蒙多葛伊街上的官司還沒審結。事情又出了岔兒。被告是個主要房客,詭計多端,他說既然預付了一年房租,只有一年……」

  比勒羅對賽查瞅了一眼,要他特別注意。

  「……說既然已經預付房租,他就可以搬走他的家具。因此又是一場官司。在他帳目沒付清以前,就是要有擔保的,因為他還可能欠我修理費。」

  比勒羅說:「不過法律規定,房客的家具只擔保房租。」

  「還有附帶的費用呢!」莫利奈覺得被比勒羅抓住了弱點,「那條法律怎樣解釋有判例可作根據;不過條文本身也需要修改,我正在起草一份備忘錄,向司法部長指出這方面的漏洞。政府應當關心業主的權利,這也是為了國家。稅收根本要靠我們業主的。」

  比勒羅說:「你的確能向政府說明問題,可是關於眼前這件事,我們能向你說明什麼呢?」

  莫利奈架子十足的說道:「我要知道皮羅多先生有沒有收過包比諾先生的錢。」

  「沒有,先生。」皮羅多回答。

  接下來討論皮羅多在包比諾號子裡搭股的問題,雙方同意包比諾的墊本應當如數歸還,不把皮羅多欠的一半開辦費列入破產帳內。破產管理人莫利奈在比勒羅掌握之下,不知不覺變得客氣了,可見他很重視大衛咖啡館的輿論。臨了他居然安慰皮羅多,還邀請他和比勒羅在他家裡吃便飯。要是前任花粉商一個人來,說不定會惹莫利奈生氣,把事情弄僵的。這一回,正如在別的場合一樣,比勒羅老頭做了皮羅多的護身神。

  根據商法規定,破產人一定要受一次痛苦的磨難:決定他命運的債權人大會,他必須隨同商務裁判和臨時破產管理人到場。對於一個滿不在乎的人,或者是只想翻本的生意人,這個不愉快的儀式並不怎麼可怕;但要一個像皮羅多那樣的人出席大會,他的痛苦就像判了死罪的囚犯到了臨刑的前夜。比勒羅想盡辦法使侄婿在那天不至於太難堪。

  莫利奈得到破產人的同意,把處理的辦法決定如下:——關於寺院街廠基的官司,高等法院業已判決皮羅多勝訴。破產管理人決定把那塊地出賣,賽查也不反對。杜?蒂埃因為知道政府要開一條運河穿過寺院街,把聖?但尼區和塞納河的上游連接起來,拿出七萬法郎買了皮羅多的廠基。——賽查放棄在瑪特蘭納地產中的權利,歸克拉巴龍承受,條件是:一、克拉巴龍不再要皮羅多負擔登記稅和立文契的一半費用;二、地價由克拉巴龍負責,將來在破產帳內分攤給賣主的清償成數,也歸克拉巴龍領取。——花粉商在包比諾店裡的股份,作價四萬八千法郎賣給包比諾。——玫瑰女王那個鋪子盤給賽萊斯丁?克勒凡,作價五萬七;存貨,生財,屋子的租賃權,連同女蘇丹香皂和潤膚水的所有權在內;工場的十二年租約和工場用具也一併轉讓。這樣清算之後,現金共有十九萬五千,再加皮羅多在羅甘破產案中所能收回的七萬,一共是二十五萬五千[124]負債的總數是四十四萬,債主還能收回百分之五十以上。

  破產這件事好像是做化學實驗,調皮的破產人總想法叫自己在實驗過程中發胖。皮羅多經過蒸餾,得到這個成績,把杜?蒂埃氣壞了。他滿以為皮羅多的破產是丟人的,沒想到竟然很有面子。杜?蒂埃不花一個錢到手了瑪特蘭納的地產,但他並不把這筆賺頭放在心上,只巴望可憐的花粉商從此完蛋,受盡唾罵,丟盡臉面。照現在的情形看,債主們在大會上倒是會對皮羅多喝彩叫好的。

  皮羅多的勇氣一點一點的恢復過來,比勒羅這個聰明的醫生也跟著一點一點的下藥,把料理破產的種種經過告訴他。許多忍痛犧牲的辦法對債務人都是沉重的打擊。生意人眼看自己花了多少錢和多少心血置辦起來的東西,三錢不值兩文的賣出去,不能不傷心。皮羅多聽了叔岳報告他的消息,呆住了。

  「玫瑰女王只盤五萬七麼?存貨就值到一萬;住房花了我四萬;工場,工具,模型,鍋爐,一共花到三萬;鋪子裡別的東西就算打個對摺,也還值到一萬;還有香皂和潤膚水的所有權抵得一個農場呢!」

  傾家蕩產的賽查這樣哼哼唧唧的怨嘆,比勒羅並不著慌。這位退休的老商人聽著,好像一匹馬站在大門口淋著陣雨;但皮羅多為了要出席大會而沉著臉一聲不響,比勒羅看著倒急起來了。社會上每個階層的人都有虛榮,都有弱點,懂得了這一點,就能體會到在商務法庭當過裁判的人,如今以破產人的身份走進去是什麼一種滋味。皮羅多從前幫過人家忙,多少人在庭上向他道謝;他對破產的看法那麼嚴厲,在巴黎商界中也大眾皆知,他說過:「交出清帳的時候還是個規矩人,從債權人大會出來就變成騙子了!」而他現在竟要到那兒去當眾出醜!那不是受毒刑是什麼!叔岳特意揀了個適當的時間,和他提到要跟債權人在大會上見面的事,讓他心上有個準備。但法律上這一項規定竟要了皮羅多的命。比勒羅看著他不聲不響、灰心絕望的表情,不由得很緊張,夜裡還隔著板壁聽見他嚷著:

  「不行!不行!我活不到那一天的!」

  比勒羅由於生活樸素,性格非常堅強,可還是能了解一般人的軟弱。他決意不讓皮羅多和債權人見面的時候受難;他可能痛苦不過,當場倒下來的,但那個會又無法避免。在這一點上,法律的條文很明確,很嚴格,非遵守不可。只要破產人拒絕出席,就可以被送往輕罪法庭以倒閉罪起訴。但法律只能強制破產人到場,而並沒有權力強制債權人到場。只有在一定的情形之下,債權人大會才是個重要的儀式,例如破產人犯了欺詐罪,需要剝奪他產權,訂立破產財團的合同;或者是沾便宜的債權人和吃虧的債權人發生爭執;或者是協議書把債主的利益損害太過分了,表決的時候破產人不容易獲得法定多數。至於從頭至尾都照規矩辦事的破產案,正如從頭至尾都做好手腳作弊的破產案,大會只不過是個形式。

  比勒羅把債權人一個一個的拜訪過來,請他們委託各自的商事代理人代表他們出席大會。除了杜?蒂埃,每個債主把賽查打倒以後,都真心的對他表示同情。他們知道花粉商的為人,知道他帳目清楚,做的買賣多麼規矩。所有的債主看見沒有一個搗亂的債權人,覺得很高興。莫利奈是監查人,後來又是破產管理人,在賽查家裡看見可憐蟲把什麼東西都留下了,甚至包比諾送的版畫,他隨身的穿戴,別針,金搭扣,兩隻表,也統統撂在那裡。本來這些東西拿走了也不能算不誠實。公斯當斯僅有的幾樣首飾也留下了。這樣動人的守法的行為,轟動了商界。皮羅多的敵人說他幼稚可笑;明理的人卻也還他一個公道,認為這樣過分的老實究竟了不起。兩個月以後,交易所里的輿論變了。連不相干的人也承認皮羅多的破產是市場上一樁絕無僅有的希罕事兒。債主們知道能收回百分之六十,都答應了比勒羅的要求。商事代理人本來為數不多,幾個債主只能托一個人做代表。結果比勒羅把這個可怕的大會減縮到只有三個商事代理人,兩個破產管理人,一個商務裁判,以及他自己和拉貢。

  到了那個莊嚴的日子,早上比勒羅對侄婿說:「賽查,今天你到會場去不用怕,差不多沒有什麼人。」

  拉貢有心陪他的債務人一同去。一聽見玫瑰女王的老主人那個細小生硬的聲音,老夥計臉色變了;可是好心的小老頭兒對他張開了手臂,皮羅多便像孩子撲向父親懷裡一樣撲上去,兩個花粉商都掉了眼淚。破產人看見人家這樣寬容,也有了勇氣,和叔岳一齊跨上馬車,十點半,三個人到了聖–曼麗修院,當時商務法庭的所在地。在那個時間,破產庭上一個人都沒有。日子和鐘點是比勒羅跟破產管理人和商務裁判商量好的。債主都由商事代理人代表出席,因此賽查?皮羅多用不到膽怯。但加繆索的辦公室碰巧就是皮羅多從前的辦公室,他走進去不能不大大的激動,再想到等會還得上破產庭,更覺得心驚膽戰。

  加繆索對皮羅多說:「天氣冷得很;諸位先生大概也願意待在這裡,不到庭上去挨凍了吧?(他故意不說破產庭。)各位請坐。」

  大家坐下了,法官把自己的椅子讓給局促不安的皮羅多。商事代理人和破產管理人都簽了字。

  加繆索對皮羅多說道:「因為你放棄資產,債權人一致同意把其餘的債權情讓。協議書的措辭,你看了很可以安慰。你的商事代理人不久就會把協議書辦好批准手續。現在你沒事啦。」加繆索又握著他的手說,「親愛的皮羅多先生,本庭全體裁判對你的處境表示同情,對你的勇敢並不覺得奇怪。沒有一個人不佩服你規矩老實。你在患難中的表現證明你不愧為當過商務裁判的人。我在生意場中混了二十年,一個商人倒下來還能得到大眾敬重,還是第二回看到。」

  皮羅多含著淚握著法官的手。加繆索問他以後打算幹什麼,皮羅多回答說要去工作,掙起錢來把全部債務都還清。

  加繆索道:「為了做成功這樁了不起的事,倘若短少幾千法郎,儘管來找我。這種事情在巴黎太少有了;我要能親眼看到,很高興拿出一些錢來。」

  比勒羅,拉貢和皮羅多一齊告退。

  走到商務法庭門口,比勒羅對皮羅多說:「嗯,你看,不是什麼無邊苦海吧?」

  可憐的傢伙很感動的回答:「叔叔,我知道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拉貢說:「現在你地位恢復了,這兒到五鑽石街不過幾步路,去瞧瞧我的內侄吧。」

  要皮羅多看見公斯當斯坐在中層樓上一個又矮又黑的小房間裡辦公,當然心裡不會好過。房間正好在店面高頭,窗子被店門上麵包比諾的招牌遮去三分之一,擋住了一部分光線。

  皮羅多這時已經死心塌地,倒反興沖沖的指著包比諾的招牌說道:「哼!這是亞歷山大手下的一員大將呢。」

  皮羅多這點兒高興明明是勉強的,也很天真的流露出他自命不凡的心理始終沒有消滅。拉貢年紀上了七十,聽著仍不免打了一個寒噤。賽查看見他女人拿著一疊信,下樓來送給包比諾簽字,馬上臉色發白,淌下眼淚。

  「你好,朋友。」她笑嘻嘻的招呼賽查。

  「你在這兒舒服不舒服,我看是用不著問的了。」賽查望著包比諾說。

  「就好比在兒子家裡一樣。」她那副感動的神氣把前任花粉商也感動了。

  他擁抱著包比諾,說道:「我再也沒權利叫他做兒子了。」

  包比諾道:「別失望。你的頭油銷路很好,一方面靠我在報上宣傳,一方面也靠高狄沙出力。他跑遍全國,把招貼,仿單,到處散發;如今又在斯特拉斯堡印德文仿單,就要攻進德國去了。我們接到了三萬六千打訂貨。」

  賽查叫道:「三萬六千打!」

  「我在聖?瑪梭城關買了一塊地,價錢不貴,預備蓋廠房。寺院街的工場我仍舊保留。」

  皮羅多湊著公斯當斯的耳朵說道:「太太,只要人家幫點兒忙,咱們一定爬得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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