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跳舞會

2024-10-13 06:01:01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報紙已經向歐洲作了預告,提到花粉商籌備的跳舞會場面偉大;但是日夜不停的工程所引起的謠言一傳到商界,大家對跳舞會又有另一種說法。有的說賽查租了三幢屋子;有的說客廳都描了金;又有人說酒席是定的稀奇古怪,新發明的菜;還有一說,做生意的一律不請,只請政府官員;有人狠狠的批評花粉商的野心,笑他自命不凡的政治資歷,不承認他受過傷。在第二區里,為了要弄一張跳舞會的請帖而勾心鬥角的事已經有好幾起;皮羅多的朋友們固然不用操心,普通的熟人卻鑽謀得厲害。一個人只要有好處給人家,就有人來趨奉。不少人的請帖是費了好大週摺才到手的。皮羅多夫婦看到不認識的朋友這麼多,大吃一驚。那股爭先恐後的勁兒嚇得皮羅多太太心裡發慌;好日子越近,她臉色越陰沉。她告訴賽查不知道怎麼應付;這樣大的局面有許許多多的零碎事兒,想起就害怕:什麼銀器呀,玻璃杯呀,冷飲呀,瓷器呀,餐具呀,哪兒去張羅呢?大小事情由誰照管呢?她要皮羅多當天站在上房門口,不曾邀請的人一概不讓進來。她聽說有的家庭跳舞會就有人冒充朋友混進去,發生意想不到的事,主人連他們的姓名都叫不出。十天之前,勃拉訓,葛蘭杜,羅杜阿和營造商夏法羅,宣布屋子準定在十二月十七那個星期天完工;賽查就跟妻子女兒吃過晚飯,在中層樓那個樸素的小客廳里開了一個滑稽的會,商量請帖的名單。那天早上,印刷所已經把帖子送到,粉紅卡紙上印著漂亮的斜體字,內容無非照抄交際大全上的一套。

  皮羅多說:「噯!噯!一個人都不能忘掉啊。」

  公斯當斯說:「咱們忘了,人家可忘不了。但爾維太太從來不曾來看過我們,昨天傍晚可神氣活現的來了。」

  賽查麗納說:「她漂亮得很,我喜歡她。」

  公斯當斯說:「她做姑娘的時候還不如我呢;她是蒙瑪脫街上的女裁縫,替你爸爸做過襯衫的。」

  皮羅多說:「好吧,名單先從最闊氣的人物開場。賽查麗納,寫下來:特?勒農古公爵和公爵夫人……」

  公斯當斯叫道:「我的天哪!賽查,我們單單為了賣花粉而認識的客人,一個都不能請。特?勃拉蒙–旭弗里公主和你故世的乾媽特?於克賽侯爵夫人,論起親戚來比特?勒農古公爵還要近一些,難道你也請她不成?兩位特?王特奈斯先生,特?瑪賽先生,特?龍葛洛先生,特?哀格勒蒙先生,還有別的顧客,你都請嗎?你好糊塗,你得意得昏了頭了……」

  

  「對!可是特?馮丹納伯爵和他的家眷呢?嗯?聖?洛克事變以前,他常到玫瑰女王店裡來的,假名叫作大個子雅各,和他一起的還有特?蒙多朗侯爵,假名叫作漢子,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假名叫南德人。那時候他們總是親親熱熱的跟我拉手,對我說:『親愛的皮羅多,拿出勇氣來!為了王家,跟我們一同犧牲吧!』我們都是參加那次陰謀的老夥計啊。」

  公斯當斯說:「你要請馮丹納伯爵就請吧。特?拉?皮耶第埃先生爺兒倆來了,也得有人陪陪他們。」

  皮羅多說道:「賽查麗納,寫罷。——先是塞納州州長;不管他來不來,總是市政府的領袖,既是大人,就得尊敬。——再寫上區長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和他的少爺。(名字後面要註明客人的數目。)——我的同事副區長葛拉南和他太太。那太太長得真難看,可是沒辦法,不能不請。——民團團長,開首飾鋪的居蘭爾先生,居蘭爾太太和兩位小姐。——以上是所謂官方。現在輪到大人物了。——特?馮丹納伯爵和伯爵夫人,他們的女兒愛彌麗?特?馮丹納小姐。」

  賽查太太道:「那姑娘驕橫透了,不管什麼天氣都把我叫到她車門口去講話。她要來的話,一定是來取笑我們的。」

  賽查道:「那麼她大概會來的了。」他只希望客人越多越好。「寫下去,賽查麗納。——我們的房東特?葛朗維伯爵和伯爵夫人,據但爾維說,伯爵是高等法院裡最了不起的角色。——啊,我想起來了,特?拉?皮耶第埃先生明天請特?拉賽班特伯爵親自出馬,主持我的授勳典禮。應當送一份跳舞會外加吃飯的請帖,給這位榮譽團總裁。——還有伏葛冷先生。賽查麗納,後面寫明跳舞會帶吃飯。順手把希佛勒維和潑洛丹士兩家也寫上吧,免得忘記。——塞納州初級法院推事包比諾先生和他的太太。——拉貢家的朋友,御前傳達官蒂里翁先生和他太太,還有他們的小姐。聽說這位小姐要嫁給加繆索前妻生的一個兒子了。」

  公斯當斯說:「賽查,別忘了包比諾先生的內侄,安賽末的表兄荷拉斯?皮安訓。」

  「對啦。哦,賽查麗納已經在包比諾名下寫上四個人了。——還有特?拉?皮耶第埃先生手下的科長拉蒲登先生和他太太。——同一個科里的谷香先生,瑪蒂法的不出面的合夥老闆,還有他的太太和兒子;順便也寫上瑪蒂法先生,太太,小姐。」

  賽查麗納道:「瑪蒂法替他們的朋友高勒維夫婦,丟里埃夫婦說過情,還有沙伊阿他們。」

  賽查道:「等會再說;先寫上咱們的經紀人于勒?台瑪雷先生和台瑪雷太太。」

  賽查麗納道:「跳舞會裡的美人兒,要數這位太太第一了;在所有的太太中,我最喜歡她。」

  「還有但爾維和但爾維太太。」

  公斯當斯說道:「接手比勒羅叔叔鋪子的高葛冷先生和太太,也寫上了吧。他們打算好來的,可憐的小奶奶叫我的裁縫做了一件挺漂亮的跳舞衣服,白緞子襯裡薄紗面子的長袍,繡著生菜花,差點兒沒像進宮朝見一樣穿起鋪金衣衫來。不請她是要恨死我們的。」

  「寫上去,賽查麗納。咱們是生意人,應當尊重同行——還有羅甘先生和他的太太。」

  「媽媽,你瞧著吧,羅甘太太的鑽石項鍊和她所有的金剛鑽都要戴出來了,還要穿上那件釘著瑪里納鏤空花邊的衣衫。」

  賽查接著說:「勒巴先生和他太太。——還有商務法庭庭長,庭長太太和兩位小姐。剛才寫官員的時候我把他們忘了。——羅杜阿先生,太太,小姐。——銀行家克拉巴龍先生,杜?蒂埃先生,葛蘭杜先生,莫利奈先生,比勒羅先生,比勒羅的房東,絲綢業的富商加繆索先生和他太太,還有他們的少爺,一個在多藝學校念書,一個已經做了律師,聽說因為和蒂里翁家攀了親,快要當法官了。」

  「只能在內地吧?」賽查麗納說。

  「還有加繆索的老丈加陶先生和他的幾位少爺。呦!還有勒巴的老丈,白鴿街的琪奧默先生和他的太太,兩個老人不過來坐坐罷了。——還有亞歷山大?克勞太,賽萊斯丁……」

  「爸爸,別忘了安杜希?斐諾先生和高狄沙先生,兩個年輕人對安賽末先生都很有幫助。」

  「高狄沙?他吃過官司。可是沒關係;反正他為了我們的頭油過幾天就出門了……寫上吧!你還提到安杜希?斐諾,他跟咱們有什麼相干?」

  「安賽末先生說他將來是個人物,才氣跟服爾德差不多。」

  「是個作家麼?全是不信上帝的傢伙。」

  「請他吧,爸爸;能跳舞的男人本來就不多。再說,你那張頭油的仿單寫得多好,就是他的手筆。」

  賽查說:「哦,他相信咱們的油麼?寫上去,好孩子。」

  賽查麗納說:「嘿!我保舉的人也上了名單了。」

  「再寫上我的書辦彌德拉先生;咱們的醫生奧特里先生,這是為了禮貌,請請罷了,他不會來的。」

  賽查麗納說:「他要來打牌的。」

  賽查太太說:「喂,賽查,我希望請吃飯要請陸羅神甫。」

  賽查說:「我已經寫信去了。」

  賽查麗納說:「噢!別忘了勒巴的小姨子,奧古斯丁納?特?索默維歐太太。她真可憐!身體很壞,勒巴說她傷心死了。」

  賽查叫道:「嫁給藝術家就是這麼個下場。」又壓低著聲音對女兒說,「瞧,你媽睡著了。哈哈,賽查太太,明兒見。」接著又問賽查麗納:「你媽的跳舞衣衫怎麼啦?」

  「放心,爸爸,一定趕得上。她還以為只有一件跟我一樣的縐紗衫呢。裁縫說不用試樣子了。」

  賽查看見太太睜開眼來,便提高著嗓子問女兒:「一共多少人啦?」

  賽查麗納答道:「一百零九,連夥計們都算上。」

  皮羅多太太說:「這麼些人安置到哪兒去呢?」又天真的補充道,「再說,過了這個星期天,還有星期一呢。」

  從一個階層爬上另一階層的人,沒有一件事肯辦得簡簡單單的。無論什麼人,連皮羅多夫婦在內,天大理由也不准走上正在裝修的二樓。賽查答應打雜的拉蓋,送他一套新衣服開跳舞會那天穿,只要他嚴格看守,完全按命令辦事。當年拿破崙為了娶奧國的瑪麗?路易士,大修公比埃涅行宮的時候,就不願意零零星星的進去參觀;皮羅多也是這樣,他要讓自己出其不意的快樂一下。可見皮羅多和拿破崙這兩個老冤家無意之中又碰上了,不是為了打仗,而是為了布爾喬亞的虛榮心。所以不能不由葛蘭杜先生攙著賽查的手走進新屋,像嚮導帶遊客參觀畫廊一般。一家人還別出心裁,各自發明一套驚人之筆。賽查麗納這個寶貝女兒,把她小小的家私一百路易,統統買了書送給父親。有一天,葛蘭杜告訴她,父親房裡要有兩個書架,因為建築師也有他的驚人之筆,把臥室同時設計成書房。賽查麗納聽了,就拿全部積蓄捧到書店的櫃檯上,送父親一套藏書:什麼博須埃,拉辛,服爾德,盧梭,孟德斯鳩,莫利哀,蒲風,費納龍,特里勒,裴那登?特?聖–比哀,拉?風丹納,高乃依,柏斯格,拉?哈潑,反正是到處看得見而她父親永遠不會去翻的普通書。跟著來的當然是一份數目驚人的裝訂帳單。那個不守時間,可是赫赫有名的裝訂藝術家多佛南,答應十六日中午交貨。賽查麗納沒有辦法,告訴了叔公比勒羅,比勒羅替她付了帳。賽查給太太預備的驚人之筆,是一件釘花邊的櫻桃紅絲絨衣衫,就是他剛才跟同謀的女兒提到的。皮羅多太太給新任的榮譽團騎士預備的驚人之筆,是一副金搭扣,一支獨粒鑽鑲的別針。最後,給一家三口共同預備的驚人之筆是整套新裝修的屋子,尤其是十五天以後送上門的那些帳單。

  賽查鄭重考慮了一下,哪些請帖該自己送,哪些在晚上派拉蓋送。他雇了一輛馬車,叫太太坐上去;她帽子上插著鳥毛,披一條想了十五年而新近才到手的開斯棉披肩,倒反鄉氣十足,變得難看了。夫婦倆穿扮齊整,一個上午拜訪了二十二份人家。

  大請客的場面需要在家裡準備好各種點心糖果,這些麻煩事兒,賽查都替太太打發了。他很聰明,跟有名的希凡酒家辦好交涉,租用他們的全套漂亮銀器;這筆租金對於業主和田地收入一樣可觀。希凡承包酒菜,供給聽差,還派一個體面的總管來帶領,他們的舉動行事保險沒有問題。希凡要求把中層樓上的廚房和飯間交給他做大本營,準定下午六點開一桌二十客的酒席,半夜一點供應一頓精美的冷餐。皮羅多向福阿咖啡館定了果汁冰淇淋,說好用鍍金調羹,漂亮杯子,放在銀盤裡端出來。冷飲是向巴黎另外一家有名的鋪子唐拉特定的。

  喜事前兩天,賽查看見他女人過於緊張,便道:「你不用慌。中間一層交給希凡,唐拉特和福阿咖啡館的人;維奧尼看守三樓。咱們把鋪子關嚴,消消停停待在二樓就是了。」

  十六日下午二點,特?拉?皮耶第埃先生來接賽查上榮譽團辦公廳,跟其他十幾位騎士[78]一同由特?拉賽班特伯爵授勳。區長上門的時候,花粉商正含著一包眼淚:公斯當斯才送了他兩件意想不到的禮物:一副金搭扣和一支獨粒鑽的別針。

  賽查麗納,公斯當斯和夥計們集合在大門口,皮羅多一邊上車一邊說:「有人這樣愛我,心裡真暖和。」

  大家一齊望著賽查:他穿著黑絲襪,黑綢紮腳褲,全新的寶藍大氅;大氅外面等會就要扣上一條鮮艷奪目的紅絲帶,照莫利奈說來是鮮血染紅的 。[79]

  賽查回來吃晚飯,快活得臉都白了,掛著勳章對家裡的鏡子一面一面的照過來。他正在自我陶醉的興頭上,單是扣緞帶絕不過癮,他確是得意揚揚,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樣子。

  他告訴太太說:「總裁人真和氣,特?拉?皮耶第埃先生一開口,他就接受了我的邀請,答應和伏葛冷先生一同來。特?拉賽班特先生是個大人物,是的,和伏葛冷先生一樣了不起,寫過四十本書呢!而且這位作家是貴族院議員。別忘了稱呼他大人或是伯爵。」

  「噯,先吃飯啊,」他女人催著他,又對女兒說,「你爸爸比小孩子還要不得。」

  賽查麗納對父親說:「你鈕子洞上扣了紅帶子真好看,以後軍警都要對你行禮了;明天咱們一塊兒出去。」

  「是啊,只要有崗位的地方,他們都要對我敬禮的。」

  說話之間,葛蘭杜和勃拉訓兩人從樓上走下來。吃過晚飯,先生,太太和小姐可以去看看新屋子了。勃拉訓的領班夥計快要釘完窗簾鉤子,另外三個人正在點蠟燭。

  勃拉訓道:「我們要一百二十支蠟燭。」

  賽查太太道:「一下子就是二百法郎出門了,照顧了脫呂同鋪子。」她抱怨的話沒說完,被賽查騎士瞪了一眼,攔住了。

  勃拉訓道:「騎士先生,你這個慶祝會場面可了不起啊。」

  皮羅多心上想:「哼!已經來拍馬屁了!陸羅神甫特別囑咐我要謙虛,不要上這種人的當。對,我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

  這位聖?安東納街上有錢的家具商,說話是有用意的,可惜皮羅多沒聽懂。勃拉訓想要賽查請他和他的老婆,女兒,丈母,姑母,試了十幾次沒有成功,恨死了皮羅多,臨走已經不叫他騎士先生了。

  正戲之前的彩排開始了。賽查夫婦帶著賽查麗納走出鋪子,從街上走進新屋。兩扇大門重新做過了,氣派不小,從上到下分做一塊塊大小相等的方格,每一格都嵌著一個上過漆的鐵質圖案。這種款式的門後來在巴黎極其普通,那時還很時新。穿堂底上是一座筆直的和合式樓梯,中間便是當初皮羅多老大不放心的那個樓梯座子,像籠子似的剛好安頓一個看門的老婆子。地下鋪著黑白花紋的大理石,牆壁也漆成大理石顏色;頂上掛一盞四個燭台的古式吊燈。建築師把華麗和素雅結合在一起。樓梯的踏級用的是磨光白石,鋪了一條狹窄的紅毯子,越發白得耀眼。第一個樓梯台通到中層樓。上房的門和臨街的大門格式一樣,不過是全部木料做的。

  賽查麗納贊道:「多麼雅致!又沒有一點兒叫人注目的東西。」

  「對啦,小姐;所謂雅是全靠平台,座子,嵌線和各種裝飾的比例恰當;我不用描金,只用素淡的顏色,沒有強烈的調子。」

  賽查麗納說:「這是一門學問。」

  於是大家先走進一間寬敞而大方的穿堂,鋪著地板,裝飾簡單。朝里去是一間紅白兩色的客廳,臨街一共有三扇窗,壁上的嵌線做得很漂亮,漆的顏色很文雅,沒有什麼閃光湛亮的東西。壁爐架兩邊砌著白石柱子,高頭的幾樣擺設挑得很精,一點不俗氣,跟其餘的裝飾很相稱。總之,到處是一片和諧,叫布爾喬亞看了只會莫名其妙的讚嘆;那境界只有藝術家能創造,他們對最細微的東西都有一套裝飾計劃。一盞吊燈點著二十四支蠟燭,把紅綢窗簾照得輝煌奪目;富有誘惑性的地板叫賽查麗納只想跳舞。從大客廳進去,走過一間綠白兩色的小客室,才是賽查的書房。

  兩座書架之間很巧妙的嵌著一個暖閣,葛蘭杜打開門說道:「我在這兒擺一張床,你或者太太不舒服的時候,可以各有各的臥房。」

  賽查道:「架子上插滿了精裝的書……噢!太太!太太!」

  「這不是我,是賽查麗納送你的。」

  賽查把女兒抱在懷裡,對建築師說:「對不起,我做父親的動了感情了。」

  葛蘭杜答道:「別客氣,先生;你是在自己家裡啊。」

  小書房以棕色為主,用綠作陪襯。每間房的色調都有連帶關係,銜接得非常巧妙:在這一間做主體的顏色,在另一間裡只作為點綴;反過來也一樣。賽查房內的護壁板上,光彩熠熠的掛著一幅埃羅與萊安特的版畫。

  皮羅多很高興的問女兒:「這些都是你買的嗎?」

  賽查麗納答道:「這幅美麗的版畫是安賽末先生送你的。」

  原來安賽末也有他的驚人之筆。

  「好孩子,他對我就像我對伏葛冷先生一樣。」

  接著是皮羅多太太的寢室。建築師有心巴結這般好人,把這間房裝修得特別華麗,討他們喜歡。他事先答應要在這樁工程上費一番心血,他的確做到了。壁上是糊的白鑲邊白嵌線的藍綢,家具是用的藍緄邊的白細呢面子。白石的壁爐架上,時鐘的座子是一個維納斯女神蹲在一塊石頭上。一條土耳其花式的漂亮羊毛地毯,把這間屋的色調和賽查麗納臥房的色調連成一片。她那個玲瓏小巧的房間糊著波斯綢,擺著一架鋼琴,一口帶鏡子的漂亮衣櫃,小床上掛著簡單輕便的帳帷,另外還有些女孩子們喜歡的小家具。

  飯廳在皮羅多書房和他太太臥房的背後,從樓梯那邊進出,裝修的格局是所謂路易十四式,擺一架蒲勒座鐘,幾口黃銅和螺細嵌花的酒櫃,糊壁綢上釘著銅帽釘。

  三個人心花怒放,快樂得無法形容。皮羅多太太回到寢室的時候,丈夫送的鑲花邊櫻桃紅絲絨衣衫,已經由維奧尼輕手輕腳的放好在床上;等她一發覺,大家更是說不盡的高興。

  公斯當斯對葛蘭杜說:「先生,你做了這個工程,名氣可大了。明兒晚上我們有一百多客人,他們都要稱讚你呢。」

  賽查道:「我一定替你揚名。來的都是商界中的頭兒腦兒,你一夜工夫出的名勝過你蓋一百幢屋子。」

  公斯當斯激動之下,再也不想到費用,也不想批評丈夫了。那也是有緣故的。她一向認為安賽末聰明絕頂,能幹非凡;當天早上他送埃羅與萊安特的版畫來,告訴公斯當斯護首油必定成功,他正在拼命的干。這個情人還擔保,皮羅多這回擺闊雖然要花很多錢,但他在頭油上分到的賺頭,不出半年就好抵銷。公斯當斯提心弔膽了十九年,能夠無憂無慮的快活一下,哪怕只有一天也是怪舒服的;因此她答應女兒再也不開口掃丈夫的興,自己也決意痛痛快快的享受一番。

  十一點左右,葛蘭杜走了;公斯當斯抱著丈夫的脖子,高興得直淌眼淚,說道:

  「啊!賽查!你叫我快活死了,我簡直要瘋了。」

  賽查微笑道:「要能長久才好,是不是?」

  「一定長久的,現在我不怕了。」

  賽查道:「好吧,這一下你算是賞識我了。」

  他們倆一個是沒爹沒娘的女孩子,十八年前在聖?路易島上小水手鋪子裡當領班小姐;一個是可憐的鄉下人,手裡拿著木棍,腳上穿著釘鞋,從都蘭走到巴黎來的,如今一片好心,為了國慶居然辦起大規模的喜事來;我想凡是胸襟寬大,肯承認自己缺點的人,必定認為他們是應當得意和高興的。

  賽查道:「天哪!現在要是有個客人上門,叫我出一百法郎也願意。」

  恰好維奧尼上來通報,說是陸羅神甫來了。

  陸羅神甫當時是聖?舒比斯教堂的副堂長。精神的力量要算在這位聖潔的教士身上表現得最清楚了。接觸過他的人對他都留著深刻的印象。一臉苦相,長得非常醜陋,叫你看了竟不相信他是個好人;但他道行高超,眉宇之間自有一副莊嚴的氣概,預先照出天國的光彩。五官雖然難看,卻有股天生的忠厚樣兒把五官貫串在一起;不整齊的線條也被慈悲的火焰淨化了,這種現象和使克拉巴龍暴露出獸性和下賤的現象正好相反。教士臉上的皺紋完全表現出希望,信仰,慈悲三大美德的妙用。他說話又慢又溫和,深深的打入你的心裡。他穿的是一般巴黎教士的服裝,披一件栗色大氅。生性高潔,沒有一點野心,將來天使們把他的靈魂交還給上帝的時候,還是和他生下來的時候一樣純潔。他經不住路易十六的女兒力勸,才接受了巴黎的一個教區,而且還是一個極清寒的教區。他瞧著皮羅多家豪華的場面,神氣不大放心,對三個興高采烈的商人笑了笑,搖了搖他花白的頭,說道:

  「孩子們,我的職務不是趕熱鬧,而是安慰受難的人。我特意來謝謝賽查先生,同時向你們道喜。等這個美麗的孩子出嫁的時候,我再來吃喜酒,別的宴會我不參加了。」

  過了一刻鐘,神甫走了;花粉商和他女人都沒有敢請他參觀新屋。嚴肅的客人來過一下,把賽查的一團高興澆了幾滴冷水。當夜各人睡在奢華的房裡,平時想要的許多實用而美麗的小東西,這一下都到手了。賽查麗納對著白石梳妝檯的鏡子,幫母親卸裝。賽查自己也置辦了幾樣奢侈品,馬上用起來。三個人想著第二天的快樂,睡熟了。

  下一天,望過彌撒,做過晚禱,下午四點光景,把中層樓暫時交給了希凡鋪子的人,賽查麗納和母親兩個開始打扮。賽查太太穿上鑲花邊的短袖櫻桃紅絲絨衣衫,再合適沒有了:美麗的胳膊還很嬌嫩,胸脯雪白,肩膀和脖子的線條非常優美,經過貴重的料子和富麗的色彩一襯托,越發耀眼。女人覺得自己風頭十足的時候,都不免沾沾自喜;這點心情使賽查太太的希臘式側影更加嫵媚動人,像寶石上的雕像那麼細膩的美,也全部表現出來了。賽查麗納穿一件白縐紗衫,頭上戴一個白玫瑰的花環,腰裡也繫著一朵玫瑰,披肩一直遮到胸部,顯得端莊穩重,包比諾看著簡直被她迷住了。

  公證人太太參觀屋子的時候對丈夫說:「這些傢伙想壓倒我們。」

  她眼看自己比不上賽查太太漂亮,氣惱得很。因為對手的高低,每個女人都心中有數。

  羅甘輕輕的回答說:「哼,日子不會長的。過些時候,你會在街上碰見這可憐的婆子搬著腳走路,家私都敗光了,你還不是照樣壓倒她麼?」

  特?拉賽班特先生坐了車把學士院的同僚伏葛冷接著一起來。伏葛冷態度非常殷勤。花粉商太太光彩熠熠,兩位學者對她讚不絕口,用的都是一套科學的字眼。

  化學家說:「太太,你保養得這樣年輕貌美,科學家就研究不出這個秘訣。」

  皮羅多說:「學士先生,這兒差不多是您自己的家。」又回過頭來向榮譽團總裁解釋道:「真的,伯爵,我的家業全靠伏葛冷先生幫忙。——大人,請允許我介紹商務法庭庭長。——這位是特?拉賽班特伯爵,貴族院議員,法蘭西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又告訴陪著庭長的約瑟?勒巴:「他寫過四十本書呢。」

  客人準時到齊。生意人請客照例興致十足,特別熱鬧,夾著許多粗俗的打趣,叫人笑個不停。精緻的菜,名貴的酒,吃得人人讚賞。回到客廳喝咖啡的時候,正好九點半。幾輛出租馬車已經送了一批女客上門,等不及的想來跳舞。過了一小時,客廳里擠滿了人,舞會的場面越來越大了。特?拉賽班特先生和伏葛冷先生起身告辭,急得皮羅多一直跟到樓梯頭上還在苦苦挽留。包比諾法官和特?拉?皮耶第埃先生總算被他留了下來。特?馮丹納小姐,拉蒲登太太和于勒太太,是貴族,官場和金融界三方面的代表,相貌既漂亮,態度衣著又高雅大方,在場子裡自然與眾不同。其餘的女客可是都穿得笨重,呆板,鄉氣;一般布爾喬亞的庸俗,和那三位太太的輕盈嫵媚對照之下,愈加赤裸裸的刺目了。

  這時,聖?但尼街上的布爾喬亞正在耀武揚威,把滑稽可笑的怪樣兒表現得淋漓盡致。平日他們就喜歡把孩子打扮成槍騎兵,民兵;買《法蘭西武功年鑑》,買《士兵歸田》的木刻,看了《窮人的葬禮》讚嘆不止;去民團值班的日子特別高興;近郊有所自己的屋子,星期天一定得上那邊玩兒。他們想盡方法學時髦,希望在區公所里有個名銜。這些布爾喬亞對樣樣東西都眼紅,可是本性善良,肯幫忙,人又忠實,心腸又軟,動不動會哀憐人:他們為福阿將軍的遺孤捐錢,也為希臘的復國運動捐錢,可不知道希臘人在海上打劫;美洲的難民區結束了好久,捐款還照舊送去。他們為了好心而吃虧,品質不如他們的上流社會還嘲笑他們的缺點;其實正因為他們不懂規矩體統,才保住了那分真實的感情。他們一生清白,教養出一批天真本色的女孩子,刻苦耐勞,還有許多別的優點,可惜一踏進上層階級就保不住了;但是像克利沙勒[80]那樣的老實人娶起老婆來,還是喜歡這些頭腦簡單的姑娘。參加皮羅多家跳舞會的就是這一類的布爾喬亞;在龍巴街開藥材鋪,跟玫瑰女王做了六十年交易的瑪蒂法,便是他們出色的代表。

  瑪蒂法太太有心做出莊嚴的樣子,裹著頭巾,穿一件笨重的釘金片的紫醬衣衫,配上她自命不凡的氣概,羅馬人派頭的鼻子,發亮的暗紅皮色,倒也十分調和。至於瑪蒂法先生,儘管民團大操的時節好不威風,老遠就看見他滾圓的肚子,亮晶晶的掛著表鏈和一大串小玩意兒,但在家的確受著帳台上的凱塞琳二世支配。他矮胖身材,鼻樑上架著眼鏡,高領頭幾乎碰到後腦勺子,他的低嗓子和豐富的辭彙特別引人注意。

  他從來不說高乃依而說「崇高的高乃依」。提到拉辛總是「溫厚的拉辛」。至於服爾德,噢!服爾德「寫無論什麼體裁都是第二流,機智多於天才,但終究是個天才。」盧梭麼,「他多疑,驕傲,終於自己吊死了。」比隆[81]在布爾喬亞眼中是個大人物,瑪蒂法講些比隆的軼事,內容既無聊,口齒也笨拙。他有點兒色眯眯的,一心都在女演員身上;有人還說他學著加陶老頭和有錢的加繆索的樣,養著一個情婦呢。有時,瑪蒂法太太看見他要講什麼故事了,趕緊直著嗓子對他嚷:「胖胖,講話小心點兒!」她很親密的把丈夫叫作胖胖。這位魁梧奇偉的藥材王后使馮丹納小姐連貴族的尊嚴都顧不得了,一聽見她對瑪蒂法說:「胖胖,吃冰別這樣窮形極相,多難看!」就忍不住抿著嘴笑。

  要說明上流社會和布爾喬亞的差別在哪兒,比著要布爾喬亞消滅這個差別更難。那些女的為了身上的穿戴拘束不堪,可又念念不忘自己穿著新衣服:那副天真的得意樣兒說明她們平時太忙,難得有跳舞的機會。至於另外三個婦女,雖則代表三個階層,可是態度都隨隨便便,跟平常一樣,不像是特意打扮起來的,既不因為穿戴華麗而自鳴得意,也不在乎人家的印象。她們穿好跳舞衣衫,照著鏡子輕輕巧巧的收拾一兩下就算停當。臉色不過分興奮,跳舞的風度跟無名的天才在古雕塑上表現的一樣瀟灑,嫵媚。其餘的女人恰好相反,身上有著做活的標記,舉動姿勢都那麼俗氣,玩也玩得太高興;眼睛東張西望,毫無顧忌,講話直著嗓子,不知道跳舞會上的談話應該低聲細語,才有那種微妙的氣氛。她們不會擺出一副儼然的正經面孔,在一言半語之間說些俏皮話,也不像有涵養的人那麼氣度安閒。所以拉蒲登太太,于勒太太和馮丹納小姐,存心要來拿花粉商家的跳舞會取樂。在買賣人家的眷屬中間,她們三個憑著懶洋洋的姿態,文雅的裝束,臉上的表情,顯得出人頭地,好比歌劇院的主角在蠢俗的跑龍套中間一樣凸出。大家瞪著眼打量她們,又詫異又忌妒。羅甘太太,公斯當斯和賽查麗納,可以說是生意人和三個貴族太太之間的橋樑。舞會照例有個高潮,大片的燈光,音樂,快樂的心情,跳舞的興致,使人飄飄然像喝醉了酒一般;大合奏越來越響亮,連人物的雅俗也分不清了。那天的舞會剛要熱鬧起來,馮丹納小姐預備走了,她正在找父親一同回家,皮羅多一家三口就急忙趕來,不肯讓貴族全部撤退。

  傲慢的姑娘對花粉商說:「府上有股特別優雅的香味,真是難得。」

  皮羅多被眾人捧糊塗了,沒有聽懂;他女人可是漲紅了臉,不知道怎麼回答。

  加繆索說:「為了國慶辦這樣的喜事,也是你的光榮。」

  特?拉?皮耶第埃先生說:「我很少看到這樣有氣派的跳舞會。」他在應酬場中說句把假話本來不算稀奇。

  但是皮羅多聽了所有的好話都信以為真。

  勒巴太太道:「場面真好看,樂隊也妙極了!你可願意為我們多開幾次跳舞會麼?」

  台瑪雷太太道:「屋子多美!可是你親自設計的?」

  皮羅多居然扯起謊來,暗示裝修的款式都是他的主意。至於賽查麗納,每次四組舞都有人邀請;她覺得安賽末?包比諾對她體貼極了。

  離開飯桌的時候,安賽末湊著她耳朵說:「依我的心思,一定請你跳一次四組舞;可是我不能貪圖一時快樂,傷害咱們倆的自尊心。」

  但賽查麗納偏要當夜的跳舞會由她跟包比諾兩人開場;在她眼裡,兩腿筆直的男人走路談不上風度。包比諾聽著姑母攛掇,一邊跳舞,一邊竟大著膽子對這個迷人的姑娘談起愛情來,不過和膽怯的情人一樣,只敢用旁敲側擊的方式。

  「我的家業全靠你哪,小姐。」

  「怎麼靠我呢?」

  「只有一個希望能使我掙起家業來。」

  「那就希望吧。」

  包比諾說:「你這句話包含多少意思,你知道沒有?」

  賽查麗納俏皮的笑著說:「我是叫你對家業存著希望呀。」

  跳完四組舞,安賽末使勁抓著高狄沙的胳膊,說道:「高狄沙!高狄沙!你非成功不可,要不然我就活不了。事業成功才能把賽查麗納娶過來,她和我說過了。你瞧她多好看!」

  高狄沙道:「不錯。她打扮得漂亮,並且還有陪嫁;咱們把她浸在油里就是了。」

  羅杜阿小姐和克勞太十分投機,叫皮羅多太太瞧著很傷心,因為她一向要女兒嫁一個巴黎的公證人,而羅甘已經指定克勞太接他的後任。比勒羅叔叔和小老頭兒莫利奈招呼了一下,坐在書架旁邊的靠椅上,瞧著牌桌上的客人,聽人家談話;有時也站在客廳門口張望,看女士太太們頭上插著鮮花,跳起舞來像許多花籃在那裡抖動。他的態度完全是一個看破世情的哲人。

  男客都俗不可耐,只有杜?蒂埃算有了上流社會氣派,拉?皮耶第埃少爺是個初出道的公子哥兒,幾個官方人物和于勒?台瑪雷也還比較像樣。餘下的人面孔多少有點滑稽,成為這個跳舞會的特色。其中有一張臉尤其輪廓模糊,像一個共和政府時代的五法郎銅幣,但身上的打扮使他顯得很特別。讀者想必知道,我說的就是那個巴太佛大院的地頭蛇。他穿著在柜子里放得發黃的細布襯衫;還有心賣弄,胸前戴著祖傳的鑲花邊百襉頸圍,扣一支似藍非藍的寶石別針;下身穿一條黑綢紮腳褲,兩條紗錠般的細腿好容易撐住了他的身體。賽查得意揚揚,帶著他參觀建築師在二層樓上裝修的四個房間。

  莫利奈道:「哎!哎!先生,這是你的事兒。不過我的二層樓這樣裝修過了,將來好租到三千法郎出頭呢。」

  皮羅多說了句笑話扯開去了,可是也覺得小老頭兒的口氣把他刺了一針。

  莫利奈放冷箭一般說的將來好租到……那句話,意思是:「這傢伙是個敗家精,我的二層樓很快就能收回。」

  杜?蒂埃首先注意到這位房東在表鏈上掛著斤把重的小古董,綠顏色的大氅已經發白,衣領翹成一副怪樣子,神氣活像一條響尾蛇。再加他臉色發青,眼露凶光,給杜?蒂埃印象更深。銀行家便過去招呼這個放債的小頭目,打聽他為什麼這樣得意。

  莫利奈一隻腳站在大客廳里,一隻腳站在小客廳里,說道:「先生,這邊是葛朗維伯爵的產業,但一到那邊,」他指著大客廳,「我就在自己屋裡了,因為那幢屋子是我的。」

  莫利奈最喜歡有人聽他講話,看見杜?蒂埃聚精會神聽著,高興極了,馬上把自己的身份,習慣,姚特冷先生的蠻橫,跟花粉商訂的條件,講了一遍;當然,要是他不通融,皮羅多的跳舞會是開不成的。

  杜?蒂埃說:「怎麼,賽查先生已經把房租付給你了?這和他向來的習慣完全相反。」

  「噢!那是我要求的。我待房客好得很哪!」

  杜?蒂埃私下想:「倘若皮羅多老頭破產,叫這個小混蛋當破產管理人倒再好沒有。那張出口傷人的利嘴很有用處。他準是和陶米蒂安一樣,在家沒事,拿掐死蒼蠅做消遣的[82] 。」

  杜?蒂埃上了牌桌,克拉巴龍聽著他的吩咐已經先入局了。杜?蒂埃覺得有了燈罩做掩護,那冒充的銀行家就不會被人識破。他們倆的態度像素不相識的一樣,你再疑心也看不出他們有什麼勾結。高狄沙知道克拉巴龍的來歷,只是不敢上前相認;那位有錢的掮客擺著暴發戶面孔,好不威嚴的把高狄沙冷冷的瞪了一眼,分明是不願意他過來招呼。

  清早五點左右,跳舞會像一個明亮的花炮一般熄下來了。擺在聖?奧諾雷街上的一百多輛馬車,只剩下四十輛光景。大家跳著蒲朗日舞,過後又是高底翁舞,英國快步舞。杜?蒂埃,羅甘,加陶的兒子,葛朗維伯爵,于勒?台瑪雷,一塊兒玩蒲育德。杜?蒂埃贏了三千法郎。東方發白,燭光暗淡了,打牌的客人過來看最後一次的四組舞。布爾喬亞的尋歡作樂照例要鬧哄一陣收場。大人物走了。餘下的都跳舞跳得興高采烈,屋子裡暖烘烘的,不管多麼和順的飲料總有些酒精在內,使老太太們僵硬的筋骨也鬆動起來,加入四組舞放肆一下。男人們瘋瘋癲癲,燙的頭髮全走了樣,掉下來掛在臉上,一副滑稽樣兒叫人看了好笑。年輕的婦女做出輕狂的樣子,頭上的鮮花掉了不少。屋子裡笑聲不絕,仿佛專管詼謔的莫繆斯神到了世界上,給布爾喬亞來一套插科打諢的節目。人人想到第二天又得受工作束縛,便趕緊說笑打趣,玩個痛快。瑪蒂法戴著女人帽子跳舞;賽萊斯丁一味的尋開心。四組舞跳個沒結沒完,有些女的換姿勢的時候,拍手拍得特別過火。

  皮羅多滿心歡喜,說道:「他們玩得多高興啊!」

  公斯當斯對她叔叔說:「只要不打爛東西就好。」

  杜?蒂埃向他老東家告別的時候說:「跳舞會我見得多了,這樣盛大的場面還是第一回碰到。」

  皮羅多那時的心情只有詩人能了解。讀者想必記得貝多芬在八闋[83]交響樂中寫過一段幻想曲,氣魄的雄偉像一首詩,放在C小調交響樂的結尾作為高潮。主題的內容非常豐富,大概就因為此,這闋交響樂駕於其他幾闋之上。出神入化的作者用大段音樂作高潮的準備。哈巴納克[84]完全了解作者的用意,他精神抖擻的舞動棍子,揭開一幅絢爛的畫面,引進那個光芒四射的主題把全部音樂的威力發揮出來,叫詩人們聽了不能不神搖魄盪。唯有這個時候,他們才體會到那個跳舞會對皮羅多精神上的作用,就等於貝多芬的音樂對詩人的作用。一個姿容絕世的仙女拿著棍子衝出來;眾天使拉開紫紅緞子的帷幕,連窸窸窣窣的聲音都能聽到。一重重黃金的門戶全是鑽石做的鉸鏈,雕刻精工,有如翡冷翠教堂的銅門。五光十色的奇景目不暇接,巍峨壯麗的宮殿連綿不斷,進進出出的人物都不是凡胎俗骨。象徵財富的香菸裊裊不絕,幸福的神壇上燈燭輝煌,陣陣異香在空中蕩漾。仙子們穿著藍邊的白袍,帶著恬靜的笑容在你面前翩然掠過,身段窈窕,美貌非人世所有。愛神在天上飛翔,拿著火把到處散著火花。音樂滔滔汩汩的流著,浸潤你的心田,對每個人都不啻瓊漿玉液;你覺得有人愛你,得到了渴望已久而說不出名字來的快樂。暗中的心愿一時都實現了,你深深的受了感動。樂隊指揮帶著你在天上邀游,正當你聽著神奇的曲調戀戀不捨,心中喊著再來一次的時候,低音樂器卻奏出一段音調深沉,神秘莫測的過門,突然之間把你送回到冷酷的世界上。

  這便是那個美妙的最後樂章的最精彩的段落,那個精神境界就是賽查夫婦在跳舞會中經歷到的。不過那闋商業交響樂的最後樂章不是貝多芬的作品,而是為他們伴奏的高利南用笛子吹出來的。

  皮羅多一家三口疲倦極了,也快活極了,早上朦朧入睡的時候,耳朵里還隱隱約約聽見跳舞會的餘音。賽查可沒想到,這次喜事連同房屋的裝修,新置的家具,當天的飲食,新做的衣衫和還給賽查麗納買書的錢,一共要花到六萬法郎。這就是王上給花粉商的鈕子洞扣上一根害人的紅絲帶的代價。

  賽查?皮羅多倘若倒霉的話,這筆大浪費盡可以把他送上輕罪法庭。生意人花的錢要是被認為揮霍過度,他的破產就是犯法的。因為糊塗或者不會經營而上輕罪法庭,可能比為了一樁大騙局而上重罪庭更可怕。在有些人眼裡,與其做傻瓜,寧可做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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