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賽查與苦難搏鬥 八?幾道閃電
2024-10-13 06:01:04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跳舞會過後八天,十八年興旺的家業,像一堆乾草燒起來的火,燒到連最後一些火星也快熄掉了。賽查從鋪子的玻璃窗里望著街上的行人,想著事業的範圍,覺得擔子很重。他向來日子過得簡單,不是自己做貨色來賣,便是批發來賣。如今做了地皮生意,在包比諾號子裡搭了股,還有十六萬法郎的票據拋在外面。要付這筆款子只有兩個辦法:或者是做老婆不喜歡的事,讓票據在市場上流通;或者包比諾的生意做得意想不到的發達。許許多多念頭把可憐的傢伙嚇壞了,只覺得頭緒紛繁,無法掌握。再說,安賽末當家又當得怎麼樣呢?皮羅多看待他像作文老師看待一個學生,始終不相信他的能力,恨不得站在他背後。他在伏葛冷家曾經把包比諾踢過一腳,要他住嘴,可見那初出道的生意人叫花粉商著實擔心。皮羅多絕對不讓老婆女兒和夥計猜到他的憂慮,心境卻好比塞納河上一個普通的船夫忽然被海軍部長派去指揮一艘軍艦。他這個人本來不宜于思索,一有這些念頭,腦子裡更是布滿了迷霧;他站在那兒想看看明白。不料街上出現了一張他最討厭的臉,他的新房東小個子莫利奈的臉。我們大概都做過一些夢,事情多得可以代表整整一生,其中常常有一個專門作惡的怪物,像戲裡的壞蛋一樣。皮羅多覺得莫利奈就是命運派來當這一類的角色,跟他搗亂的。在喜氣沖沖的跳舞會上,莫利奈就不懷好意的扮過鬼臉,對著豪華的場面惡狠狠的直瞪眼睛。這一回在皮羅多出神的當口突然露面,使他更多了一層反感,以前對這個小氣鬼(這是皮羅多常用的詞兒)的印象也回想起來了。
小老頭兒的聲音陰陽怪氣的叫人難受,他說:「先生,咱們事情辦得太匆忙了,你忘了在合同後面批一句[85]。」
皮羅多接過合同預備補手續,不料又來了建築師,跟花粉商打過招呼,裝著莫測高深的樣子在他身邊轉來轉去。
終於他湊著皮羅多的耳朵說道:「先生,你是知道的,開頭吃一行飯多麼不容易。你既然對我滿意,請你幫幫忙,把酬勞給了我吧。」
皮羅多的現款和證券都掏空了,只能吩咐賽萊斯丁開一張三個月的二千法郎期票,預備一張收據給建築師簽字。
莫利奈話中帶刺的說道:「你把鄰居的房租承擔下來,我很高興。今天早上看門的報告說加隆逃走了,治安法官已經來封了門。」
皮羅多心裡想:「哎唷,但願我那五千法郎不要吃倒帳才好!」
羅杜阿也送發票來,一跨進屋子就接口道:「人家還說他買賣做得挺好呢。」
莫利奈道:「做生意的要告老了才算保險。」他一邊說一邊細磨細琢的把租約折起來。
建築師打量著這個小老頭兒,看得津津有味。藝術家只要遇到一張可笑的臉能證實他對布爾喬亞的想法,沒有不高興的。
他說:「一個人撐了傘,就以為下起雨來不用怕了。」
莫利奈瞧著建築師的臉,特別端詳他的鬢角和小鬍子。兩個人彼此瞧不起的程度正是不相上下。他故意留著不走,要在出門的時候把建築師刺一下。莫利奈跟貓兒混慣了,舉動和眼神都很像貓。
那時,拉貢和比勒羅來了。
拉貢咬著賽查的耳朵說:「我們把地產的事和包比諾法官說了,他認為做這種投機生意一定要拿到賣主的收據,把手續辦完全,咱們才能算真正的業主……」
羅杜阿道:「啊!你們買進了瑪特蘭納那塊地麼?外邊都在談論,又要蓋新房子了!」
油漆包工羅杜阿原想把帳款快快收清,臨時改變主意,覺得還是不要催得太緊的好。
他湊著賽查的耳朵說:「我送發票來只是為了年終關係,不是急於要錢。」
賽查只管呆著臉望著帳單,不回答拉貢,也不回答羅杜阿。比勒羅看他發愣,問道:「喂,賽查,什麼事啊?」
「沒有什麼。隔壁那個賣傘的破產了,我收了他五千法郎票據。要是票子靠不住,我就上了當,做了傻瓜。」
拉貢叫道:「我早就告訴你的:一個人掉在水裡就只想逃命,連老子的腿也會拖住不放,結果兩個人都淹死。破產的事我見得多了:剛倒霉的時候不一定想騙人,後來也是逼不得已。」
比勒羅說:「這話不錯。」
皮羅多踮起腳尖,把身子往上挺了一下,說道:「啊!將來我要是能夠進國會,或者在政府里多少有點勢力的話……」
羅杜阿說:「那你預備幹些什麼呢?你是個聰明人哪。」
莫利奈對有關法律的議論都感到興趣,便留著不走。比勒羅和拉貢向來知道賽查的意見,只因為大家都聚精會神,也就跟著別人一本正經的聽下去。
花粉商說道:「我要建議設一個法院,法官全是終身職的,再派一位受理刑事案件的檢察官。在偵查期間,凡是現在由查帳人,破產管理人和『執行裁判』所擔任的職務,統統交給一個法官去馬上執行。偵查完畢,法院應當宣布當事人屬於哪一類,是可以復權的破產人呢,還是一個倒閉戶[86]。可以復權的破產人必須把債務全部清償;他和他妻子的財產可以由他保管;但他的權益,遺產,全部歸債權人所有;他應當在債權人監督之下負責管理。我們可以允許他繼續營業,但簽名的時候必須寫明破產人某某,直到債務全部還清為止。至於倒閉戶,就得像從前一樣給他戴上一頂綠帽子,送到交易所去枷示兩小時。他和他妻子的財產,他本人的權益,一律沒收,交給債權人,還得把他逐出國境。」
羅杜阿道:「這樣,生意場中可以少點兒風險。一個人不管做什麼買賣,總得多想想了。」
賽查氣憤憤的說道:「現在的法律並沒有執行。一百個做生意的,倒有五十個以上營業額超過資本四分之三,或者貨色的賣價比資產負債表上開的低四分之一,他們就是這樣搗亂市面。」
莫利奈道:「先生說的不錯,現在的法律伸縮性太大了。破產人要不把家私全部拿出來,就得叫他名譽掃地。」
賽查道:「該死!像眼前這樣,做生意的快要變做合法的強盜了:簽一個字就好在眾人銀箱裡拿錢。」
羅杜阿道:「你倒是硬心腸,皮羅多先生。」
拉貢老頭道:「他這個態度是對的。」
賽查受了那筆小損失,氣壞了,說道:「破產的人都不是好東西。」他聽到鄰居破產的消息,好似一頭鹿聽見了獵人的號角。
這時,希凡酒家的茶房頭兒送了發票來。接著,斐列克司的夥計,福阿咖啡館的小廝,高利南手下吹單簧管的樂師,都帶著帳單來了。
拉貢微笑著說:「這是年關到啦。」
羅杜阿說:「真的,你的跳舞會精彩極了。」
賽查對那些夥計說了聲:「這會我沒有工夫。」他們便留下發票走了。
羅杜阿看見建築師正在把皮羅多簽的票子折起來,便說:「葛蘭杜先生,我的帳單請你就審查吧,只消核對一遍就行,價目都是你代表皮羅多先生講定的。」
比勒羅聽著,對羅杜阿和葛蘭杜兩人望了一眼。
他咬著侄婿的耳朵說:「讓建築師跟包工的講價錢,你上當了。」
葛蘭杜走出鋪子,莫利奈鬼鬼祟祟的跟上去,說道:「先生,我說的話,你沒有聽進去;但願你有把傘才好。」
葛蘭杜聽了大吃一驚。人心總是這樣:越是非分之財,越是不肯放鬆。建築師設計花粉商的屋子,的確一心一意拿出全身本領,花了不少時間,所費的心血值到一萬法郎酬勞。他為了顯本事,吃了虧。所以那些包工頭兒很容易的把他拉攏了。勸他通同作弊的理由固然很動聽,而且暗中還帶著威脅的意思:要不依他們,他們會說他壞話,和他為難的;但對建築師最起作用的還是羅杜阿對瑪特蘭納地產的看法。據他說,皮羅多只是在地價上投機,並不打算蓋房子。包工的和建築師原像劇作家和演員一樣相依為命。葛蘭杜代皮羅多講價錢的時候,也就幫著同行欺騙主顧。怪不得羅杜阿,夏法羅,木工多萊昂三個大包工,都誇說葛蘭杜脾氣隨和,跟他共事是最愉快不過了。葛蘭杜在工帳裡頭既然有一份好處,又料到皮羅多將來少不得要用票據付帳,像付他的酬勞一樣,所以聽到小老頭兒的話,就覺得票據能不能兌現成了問題。藝術家向來對布爾喬亞心腸最硬,現在葛蘭杜也要不客氣了。到十二月底,賽查一共收到六萬法郎的帳單。斐列克司鋪子,福阿咖啡館,唐拉特冷飲店,還有一些非付現款不可的小戶,已經上門來討過三次。這一類的小事情,在生意場中比真正的災難更可怕,等於是災難的預告。肯定的損失總有一個限度,精神上的恐慌卻漫無止境。皮羅多銀箱空了,心裡怕起來了。他做了一輩子買賣也沒遇到這種情形,其實對大多數的巴黎小商人一點不算稀奇。但賽查天生懦弱,又不曾跟貧窮作過長時期的掙扎,一遇難關就心慌意亂,沒了主意。
花粉商吩咐賽萊斯丁,把買主在店裡掛的帳一齊開了發票送出去。領班夥計從來沒聽見過這種命令,只要東家說了兩遍才敢動手。當時做零賣生意的都喜歡說得好聽,把買主叫作顧客,賽查就是這個脾氣;他老婆反對也沒用,最後只得說:「隨你怎麼叫吧,只要他們付錢就行!」他們的所謂顧客都是一般有信用的闊佬,只是付帳要趁他們高興,賽查放給他們的帳經常有五六萬法郎。二夥計拿出帳簿,把數目最大的客戶抄下來。賽查怕見老婆。災難的風暴已經把他吹得失魂落魄,他想上街去,免得被老婆發覺他的心事。
不料葛蘭杜若無其事的闖進來叫道:「先生,你好哇。」自命清高的藝術家一提到錢,老是裝出這副灑脫的神氣。他說:「拿了你的票子,我一個錢都弄不到,請你給我現款吧。我到處想辦法,苦極了;可是沒有去找放印子錢的,也不願意把你的票子傳出去。我懂得生意經,知道流通票據會妨礙你的信用,所以為了你的利益……」
皮羅多聽著怔了一怔,說道:「先生,講話輕一些好不好?你真使我奇怪。」
這時羅杜阿又來了。
皮羅多笑著說:「羅杜阿,你可知道……」
皮羅多話說了一半就停住。可憐他像信心十足的商人一樣,還打算叫羅杜阿收下他出給葛蘭杜的票子,藉此笑話建築師多心;但一看羅杜阿沉著臉,馬上覺得自己太冒失了,暗暗吃了一驚。人家已經不放心你,你再來打哈哈,要不信用墮地才怪。真正殷實的商人遇到這個局面,一定收回票據,絕不轉給別人。皮羅多那時頭昏眼花,好像望著一個深不可測的窟窿。
羅杜阿拉他到鋪子的盡裡頭,說道:「親愛的皮羅多先生,我的帳單已經查過,核過,沒問題了,請你明天把錢準備好。我的女兒嫁給克勞太,他需要錢,做公證人的沒有商量的餘地。我也從來沒簽過票據。」
皮羅多大模大樣的回答說:「後天來拿吧。」他想自己店裡的帳那時可以收來了。又對葛蘭杜說:「先生,你也後天來吧。」
「為什麼不馬上付呢?」建築師問。
從來沒扯過謊的賽查回答說:「我作坊里要發工錢。」
他拿起帽子和他們一同出去,才帶上大門,多萊昂,夏法羅和泥水匠又把他攔住了。
夏法羅說:「先生,我們急於要用錢呢。」
「唉!我又不開什麼金礦羅。」賽查不耐煩的回答了一句,急急忙忙丟下他們,一下子就走得老遠。他心上想:「哼!其中必有蹊蹺。該死的跳舞會!個個人當我是百萬富翁了。」轉念又想:「羅杜阿神氣不大自然,准有人暗中搗鬼。」
他在聖?奧諾雷街上走著,茫無目的,只覺得自己像冰消瓦解一般的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