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兩個明星

2024-10-13 06:00:57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大量的神經液體所激起的強烈的熱情[69],能夠在胸懷大志的野心家或情人心中燃起一團烈火。那麼溫和那麼安詳的包比諾,就在這股熱情激勵之下離開飯桌,下樓到鋪子裡,渾身騷動,像一匹正要出場比賽的駿馬。

  賽萊斯丁問他:「你怎麼啦?」

  他湊著賽萊斯丁的耳朵說:「朋友,沒想到有這麼一天!我要開店去了。還有,賽查先生得了勳章。」

  賽萊斯丁嚷道:「老闆幫你忙,你真運氣。」

  包比諾沒有回答,一溜煙走了,仿佛是一陣狂風,一陣勝利的好風把他捲走的。

  一個夥計正在收拾成打的手套,對另外一個核對標籤的同事說:「哼!運氣!包比諾瞧著賽查麗納小姐的眼風,被老闆發覺了;他多精明,藉此機會把包比諾打發出去。他是拉貢家的內侄,真要求親倒不好意思回絕。明明是調虎離山,賽萊斯丁還說老闆熱心呢!」

  安賽末?包比諾走出聖?奧諾雷街,直奔二洋街去找一個青年人幫忙。他憑著做生意的直覺,認為要掙一份家業非利用那個人不可。

  法官包比諾幫助過一個巴黎最能幹的掮客;他靠著信口雌黃,無孔不入的手段,後來得了個外號,叫作大名鼎鼎。那時他還沒有成為掮客大王,大家只知道他姓高狄沙,專門推銷帽子和巴黎什貨。年紀不過二十二歲,在生意上已經顯出他催眠人的本領。他細挑身材,終日眉開眼笑,臉上表情十足,記性極好,眼光又厲害,一下子就能看出每個人的口味,確有資格成為後來的掮客大王,十足地道的法國人。前幾天,高狄沙遇到包比諾,說馬上就要出門。那天晚上包比諾匆匆趕到二洋街,希望他還在巴黎。一打聽,他在驛站上的位置都定了,因為要和他親愛的京城告別,正在雜劇院看一出新戲。包比諾決意等著他。高狄沙是推廣新出品的能手,一些大公司已經在極力奉承他了;把榛子油交給他推銷,就等於拿到了一張財神的期票。而且包比諾對高狄沙是完全抓得住的。要叫內地最頑固的零售商上鉤,高狄沙固然是本領一等,但他自己也上過人家的當,參加了「百日」以後第一次顛覆王室的陰謀。他是最怕待著不動的人,偏偏背了大逆不道的罪名給關進監獄。負責偵查的包比諾法官認為他受到牽連僅僅是由於荒唐胡鬧,把他開脫了。換了一個有心巴結政府的推事或是一個狂熱的保王黨,準會把倒霉的掮客送上斷頭台。他眼看預審推事救了他的命而他只能空空洞洞的感激一番,心裡老大過意不去。既然不能向秉公處理的法官道謝,高狄沙便去見拉貢夫婦,說他為了報答包比諾一家,便是粉身碎骨也願意。

  安賽末等著他的時候,不免又去瞧了瞧五鑽石街的店房,把屋主的地名打聽好了,以便商量租約。他在中央市場近邊那個黑洞洞的迷魂陣似的區域裡閒蕩,盤算怎樣使事業快點兒成功,不料就在屠夫奧勃里街上碰到了一個獨一無二的,預兆挺好的機會,打算第二天叫賽查大大的高興一下。包比諾守在二洋街盡頭通商旅館門口,半夜左右,遠遠聽見高狄沙在葛勒奈街那邊唱著一齣戲文的結尾,還拿手杖在石板路上打拍子。

  安賽末冷不防從旅館門洞裡走出來,說道:「先生,跟你談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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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句也行。」掮客只道遇到歹人,把一頭裝鉛的手杖舉了起來。

  安賽末忙道:「我是包比諾。」

  高狄沙認出是他,便說:「什麼事啊?要用錢嗎?錢請假出門去了,不過總有辦法。還是要決鬥找我去幫忙?好,我從頭到腳都交給你就是了。」

  接著他唱道:

  對啦,對啦,

  這才是真正的法國兵!

  包比諾道:「來跟我談十分鐘,不要在你房裡,免得給人聽到;這時河濱道上沒有人,咱們上那邊去。事情非常重要。」

  「這樣緊急麼?好,走吧!」

  一會兒,高狄沙知道了包比諾的秘密,認為事情的確重要。他套著拉豐[70]串演熙特的台詞,連唱帶做的念道:

  花粉商,理髮師,零售商,統統替我走出來![71]

  「——我要把法蘭西和拿伐爾[72]所有的零售商頭上都塗上油。噢!主意有了!我本來要出門,現在不走了。我要去代理巴黎的花粉生意。」

  「為什麼?」

  「為打倒你的同行啊,你這傻瓜!我做了他們的推銷員,就能偷天換日,拿你的頭油去搶他們蹩腳化妝品的生意。我開口閉口只提你的油,只推銷你的油。這就叫作掮客的手段!哈哈!我們是生意場中的外交家,好厲害呢!你的仿單交給我去辦。我有個從小的朋友叫作安杜希?斐諾,老子在公雞街上開帽子店,當初叫我推銷帽子的就是他。安杜希聰明絕頂:他一個人的頭腦抵得上所有戴他爸爸帽子的頭腦。他弄文學,替戲劇報寫小戲館的劇評。他爹是個沒有腦子的老混蛋,不喜歡聰明,不相信聰明;你告訴他頭腦也能賣錢,也能發財,都是白搭。他腦子裡只有酒精。老斐諾叫小斐諾餓肚子,逼他投降。可是小斐諾有本事,跟我是好朋友;我除了做買賣,向來不跟傻瓜來往。斐諾替那家叫作忠實的牧羊人的糖果店在匣子上題字,糖果店倒還肯出錢,不比那些報刊叫他做了苦工,只給他喝西北風。他那一行也忌妒得厲害,和巴黎的什貨業一樣。有個做戲的瑪斯小姐是個了不起的美人兒,我著實喜歡,斐諾為她編了一出絕妙的獨幕劇,為了要上演,只得拿到快樂劇院去。他寫仿單是老手,懂得生意人的心思;又不拿架子,不會要咱們酬報的。一碗什合酒,幾塊蛋糕,請請他就行啦。真的,包比諾,不說笑話:我這回出門不收你佣金,不要你花一個錢,一應開支都出在你同行帳上。我要耍他們一下。跟你講明在先:這件事的成功失敗跟我面子有關,只要你結婚請我做儐相,就是我的報酬了。我要去義大利,去德國,去英國,帶著各種文字的GG到處張貼,村子也好,教堂的大門也好,內地無論什麼要緊關口,只要我知道,都要貼上去。保險每個人頭上都搽你的油,搽得亮晶晶的發光。喝!將來你結婚起來非同小可,一定是大場面!你要娶不到賽查麗納,我就不叫作大名鼎鼎!這個綽號是斐諾老頭送給我的,因為他的灰呢帽給我一推銷就風行全國。現在推銷你的頭油還是我的老本行,弄來弄去離不開人的腦袋。大家知道,帽子和頭油都是保護頭髮的。」

  包比諾眼看事業有希望了,上姑母家睡覺去的時候,興奮之極,一路上走過的街道都變做一條一條的油溝。他夜裡睡不安穩,夢見自己的頭髮拼命的長,兩個天使像在戲裡一樣打開一條橫披,上面寫著賽查麗安油。他醒來記起這個夢,決定就用這個名字;他把夢裡的胡思亂想看作是天意。

  榛子還沒送來,賽查和包比諾早已在工場裡等著。趁瑪杜太太的送貨工人沒有到,包比諾得意揚揚的先把他跟高狄沙的聯盟講了一遍。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肯幫忙,咱們的百萬家財是穩的了!」花粉商嚷著,向他的出納員伸出手去,神氣活像路易十四在特南一仗之後接待特?維拉元帥。

  「還有好消息呢,」興高采烈的夥計從袋裡掏出一個小瓶來,形狀像葫蘆,四邊是瓜棱式的,「這樣的現成瓶子一共有一萬個,四個銅子一個,六個月的期票。」

  皮羅多打量著奇形怪狀的小瓶,先叫了聲:「安賽末!」然後聲調很嚴肅地說道,「只不過是昨天,你在蒂勒黎花園說你一定成功;今天輪到我來對你說了:你一定成功!四個銅子一個!六個月的期票!式樣這麼別致!

  這一下瑪加撒可完蛋啦,給我們一棍子打死了!巴黎只有這麼一批榛子,都給我收了來,你看我做得對不對?這些瓶子你哪兒找到的?」

  「我一邊等著高狄沙,一邊在街上閒逛……」

  皮羅多道:「跟我從前一樣。」

  「順著屠夫奧勃里街往下走,有一家批發各式瓶罐和玻璃龕的鋪子,棧房大得不得了;我一看到這種小瓶就眼睛一亮,好像忽然遇到了一道光,耳朵里聽見一個聲音說道:你要的東西就在這裡!」

  賽查輕輕的自言自語道:「天生是個做買賣的!我女兒準是他的了。」

  「我走進鋪子,看見那樣的小瓶箱子裡裝著幾千個。」

  「你就問了?」

  安賽末聽了這一句好似受了委屈一般,說道:「我才不那麼傻呢!」

  「天生是個做買賣的!」皮羅多又說了一遍。

  「我說要買個玻璃龕,安放蠟制的小耶穌。我一邊還價,一邊批評那些瓶子難看。老闆被我逗了幾句,就一五一十把實話告訴我聽。原來新近破產的法伊和蒲旭兩人想製造一種化妝品,要用奇形怪狀的瓶子;老闆不信任他們,要他們先付一半定洋。法伊和蒲旭只希望事業成功,照付了。瓶子沒有做好,他們已經破產。破產管理人為了清理這筆債務,最近跟玻璃店老闆講好條件,破產人把付過的錢和做好的瓶子一齊放棄,作為賠償。大家覺得這批東西式樣可笑,反正賣不掉的。瓶子原價八個銅子,現在要能賣到四個銅子,老闆就很高興了。誰知道這批冷門貨還得在棧房裡擱多少時候!我說:『你可願意照四個銅子的價錢供應一萬隻嗎?我能替你出清這批瓶子,我是皮羅多先生店裡的夥計。』我跟他磨來磨去,一邊逗,一邊激,終究把他說服了。」

  皮羅多說:「好啊,四個銅子!你知道沒有?咱們的油每瓶可以定到三法郎,讓零售商賺一法郎,咱們賺一法郎半。」

  包比諾叫道:「啊!賽查麗安油!」

  「什麼賽查麗安油?噢,多情的傢伙,你把父女兩個都奉承到了。行,就叫作賽查麗安油吧!賽查征服過天下,他的頭髮一定漂亮。」

  包比諾道:「賽查是禿頂呢。」

  「因為他沒有用上咱們的油呀,將來我們就這麼說吧。賽查麗安油賣三法郎一瓶,比瑪加撒油便宜一半。有高狄沙幫忙,不消一年就能賺到十萬。咱們要叫每個愛體面的人一年買一打,賺他十八法郎!一萬八千人就是十八萬法郎[73]。咱們馬上是百萬富翁啦。」

  榛子送來了,包比諾,賽查,拉蓋和幾個工人先剝了一堆,下午四點以前就榨出了幾斤油。包比諾送去給伏葛冷,伏葛冷給他一張配方,在榛子油里羼進另外一種便宜的油,再加香料。包比諾馬上辦手續,向公家申請發明和精工監製的執照。捐稅是忠心的高狄沙墊付的,因為包比諾存心爭口氣,他的半股開辦費一定要自己籌劃。

  根基淺薄的人一朝事業興旺就會沖昏頭腦;得意忘形的後果是不難預料的。葛蘭杜送來一張著色的草圖,各個房間的內景,畫上家具,美不可言。皮羅多看了中意得很,全部同意。泥水匠立刻揮動鐵鍬,把屋子和公斯當斯震動得直叫。管油漆的羅杜阿是個挺有錢的包工頭兒,有心把工程做得講究,說要在客廳牆上嵌金線。聽到這句話,公斯當斯出來干涉了。

  她說:「羅杜阿先生,你有三萬法郎利息收入,住著自己的屋子,可以愛怎麼裝修就怎麼裝修;可是我們……」

  「太太,做買賣的也得放點兒光彩,別讓貴族壓倒才好。再說,皮羅多先生進了官場,赫赫有名……」

  公斯當斯當著手下的夥計和其餘的五個人插嘴道:「對,可是他還在開店呢。我,他,他的朋友,他的敵人,都不會忘記這一點。」

  皮羅多背剪著手,踮著腳尖,放下腳跟,身子一上一下動了好幾回,說道:「我女人說得不錯。我們雖然事業興旺,還是應該儉樸一些。並且,只要一個人還在做買賣,用錢就得謹慎,不能過於奢華,法律也規定,生意人不應當鋪張浪費。倘使擴充住宅,裝修屋子而超過了限度,就是我輕舉妄動,便是你羅杜阿也要批評我的。街坊上都瞪著眼看著我,一帆風順總有人忌妒,總有人眼紅!——啊,小朋友,你不久也體會得到,」皮羅多對葛蘭杜補上一句,「人家要毀謗是沒辦法的,至少不能給他們抓住把柄,說我壞話。」

  羅杜阿道:「毀謗也罷,壞話也罷,都扯不上你的;你的地位與眾不同:做生意的經驗這麼豐富,什麼都考慮周到。你好厲害啊!」

  「不錯,做買賣我還有點兒經驗;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擴充住宅?我把工程脫期的罰款定得那麼高,就是為了……」

  「為了什麼呀?」

  「告訴你吧,我跟我太太請幾位客人,為了慶祝領土解放,同時也為了慶祝我獲得榮譽團勳章。」

  羅杜阿道:「怎麼!怎麼!他們給了你勳章?」

  「是啊;王上給我恩典,賞我勳章,也許是因為我當過商務裁判,並且共和三年正月十三我替王上打過仗,在聖?洛克的石級上被拿破崙打傷了。希望你帶著太太小姐一齊來……」

  屬於進步黨的羅杜阿道:「承你瞧得起,榮幸得很。可是皮羅多,你真有一手啊。你是要我不脫期,才請我參加跳舞會的。好吧,讓我派一些最熟練的工人來,多生一點火,把油漆烘乾。我們有快乾的辦法,反正不能讓石灰里的潮氣把屋子攪得煙霧騰騰的,叫人家來跳舞。要屋子沒有氣味,只消外面加一層油就行了。」

  三天以後,街坊上做買賣的聽到皮羅多要開跳舞會的消息,都轟動了。為了趕快把樓梯搬好,屋外架著支柱,街上停著大車,拆下的舊料從方形的木漏斗里直接倒下來:這些情形,大家都看到了。工人分做日夜兩班,點著火把急急忙忙幹活,閒人和看熱鬧的站在街上議論紛紛;他們根據這些排場,預言屋子的裝修不知有多麼奢華。

  地產生意正式定局的那個星期日,下午四點左右,晚禱以後,拉貢夫妻和比勒羅叔叔來了。賽查說因為正在拆屋,只請了查理?克拉巴龍,克勞太和羅甘。公證人帶來一份辯論報,上面有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叫人登的一條新聞:

  本報訊 為了領土解放,全國上下均將熱烈慶祝。在外國軍隊占領期間,首都的繁華因體統關係曾一度銷歇,巴黎各區政府的官員覺得應當及時恢復。聞正副區長均將分別舉行跳舞會,盛況空前,可以預卜。舉國歡騰的熱潮勢必普遍展開。各界正在籌備的慶祝會中,尤以皮羅多先生的舞會引人注意。皮羅多先生最近獲得榮譽團四等勳章;他素來效忠王室,曾於共和三年正月十三在聖?洛克事件中受傷;而後出任商務裁判,又深孚眾望;此次得邀聖眷,實屬受之無愧。

  皮羅多叫道:「噢!現在的人文章寫得多好!」又對比勒羅說,「報紙上提到我們呢。」

  比勒羅答道:「那又怎麼呢?」他最討厭辯論報。

  賽查太太不像丈夫那樣神魂顛倒,只輕輕的對拉貢太太說:「這條新聞一出來,我們的雪花膏和潤膚水也許會多銷一些。」

  拉貢太太又高又瘦,滿面都是皺紋,削鼻子,薄嘴唇,很像舊時宮廷中的侯爵夫人。眼睛四周,很大的一圈皮膚已經鬆了,跟那些飽經憂患的老太太一樣。她儘管很有禮貌,那副威嚴莊重的氣派叫人不能不肅然起敬。她身上還有些說不出的古怪樣兒,很觸目而不會叫你發笑,那只能用她的衣著和舉動來解釋。她戴著露出半截手指的手套,不管什麼天氣出門總拿著手杖式的陽傘,像瑪麗?安多納德王后在德利亞農宮中用的;穿的是淡棕色的,所謂「落葉」色的連衫裙,疊在腰裡的褶襉,誰都學不來,那個竅門跟著上一代的老太太失傳了。她披的黑頭紗,周圍鑲著大方眼子的黑花邊;古色古香的帽子,四面的鑲邊好像舊框子上的鏤空花。她吸起鼻煙來最是乾淨利落;凡是有福氣見過祖母和祖姑母的青年們,都還記得她們鄭重其事的把金鼻煙壺放在身邊的桌上,再把圍巾上的煙屑子抖乾淨;拉貢太太吸鼻煙就是這副功架。

  拉貢先生是矮個子,最多不過五尺高,臉像個榛子鉗,只看見他一雙眼睛,兩個尖顴骨,一個鼻子和一個下巴。牙齒落盡,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可是一半的字兒都給吃掉了。對人很殷勤,喜歡裝腔作勢,從前開店的時代有什麼漂亮太太上門,他總是滿面春風的迎上去,到現在臉上仍舊掛著這副笑容。撲粉在他頭上畫出一個雪白的月牙形,梳得很整齊,兩邊突出,像魚翅,中間用緞帶紮成一根短辮子。身上穿的是寶藍色大氅,白背心,紮腳褲,絲襪,金搭扣的皮鞋,戴著黑絲手套。最特別的脾氣是走在街上帽子不戴,老是拿在手裡。他神氣活像貴族院裡的信差,或是御前的傳達,像那些待在什麼長官身邊而多少沾著點光彩的小角兒。

  他神氣儼然的說道:「喂,皮羅多,當初你信了我們的話,現在後悔嗎?親愛的王上絕不會忘記我們,這一點我們從來沒懷疑過。」

  拉貢太太對皮羅多太太說:「好妹子,你心裡一定很快活吧?」

  「是的。」花粉美人回答。拉貢太太的手杖式的陽傘,蝴蝶式的帽子,窄袖子和大頭巾,對公斯當斯始終有股吸引力。

  拉貢太太尖著嗓子,擺出老長輩的神氣說道:「賽查麗納真討人喜歡。——過來,美麗的孩子。」

  比勒羅叔叔問:「是不是辦了公事再吃飯?」

  羅甘說:「咱們等克拉巴龍先生。我走的時候,他正在換衣服。」

  賽查說:「羅甘先生,你告訴他沒有,我們是在見不得人的中層樓上吃飯?……」

  「哼!十六年前他覺得這房間漂亮得很呢。」公斯當斯輕輕說了一句。

  「……到處是灰土,工人。」

  羅甘說:「嘔,他隨和得很,絕不挑剔。」

  賽查又說:「我叫拉蓋守在店裡;咱們不走原來的門了,你看見沒有?樣樣都拆掉了。」

  比勒羅問拉貢太太:「幹嗎你不帶侄兒來呢?」

  賽查麗納也跟著問:「他今天會來麼?」

  「不來了,我的寶貝,」拉貢太太回答,「安賽末這孩子忙得連命都不要了。那條臭氣衝天的五鑽石街沒有陽光,沒有空氣,我想到就害怕。陽溝不是發藍,就是發綠髮黑。我擔心他會掉下去。可是年輕人腦子裡打定了主意就是這樣!」她對賽查麗納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她所謂腦子其實是指心。

  賽查問道:「難道他已經簽了租約麼?」

  拉貢道:「昨天就簽了,還經過了公證。租期十八年,可是要預付六個月租金。」

  花粉商道:「拉貢先生,我這麼辦,你滿意麼?我把新發明的秘方告訴了他……」

  「賽查,我們太了解你了。」小老頭兒拉著賽查的手,熱乎乎的捏了一回。

  羅甘對於克拉巴龍的出場不能不擔憂,覺得他的舉動談吐會叫循規蹈矩的布爾喬亞嚇一跳的,還是讓眾人心上有個準備的好。

  他對拉貢,比勒羅和太太們說:「你們等會看吧,克拉巴龍是個怪物,表面上胡說八道,出言粗俗,實際非常有才幹;他是靠著聰明從低微的地位上爬起來的。將來跟銀行家來往多了,一定會學得文雅一些。說不定你們在大街上或者咖啡館裡,會看見他衣冠不整的在那裡喝酒,打彈子,神氣活像個大傻瓜……其實不是的;他在轉念頭,想翻些新鮮花樣叫工商界轟動一下。」

  皮羅多說:「我懂得;我最好的主意都是逛馬路的時候想出來的,不是嗎,親愛的?」他問太太。

  羅甘接著說:「克拉巴龍白天在外面安排,布置,找門道;晚上還抓緊時間做事。這般有本事的人過的生活都莫名其妙,怪得很。別看他自由散漫,他照樣達到目的。我親眼看著他叫咱們的賣主一個一個的讓步。當初有的人不願意,有的心裡疑疑惑惑,克拉巴龍耍弄他們,天天去看他們,跟他們糾纏不清,終於把地產弄來了。」

  克拉巴龍是這個故事中最離奇的角色,是出面支配賽查今後命運的人物。他人還沒出場,先傳來一陣酒鬼所特有的勃嚕——勃嚕的怪聲音。花粉商聽了,趕到黑洞洞的小樓梯上吩咐拉蓋關店門,同時向克拉巴龍道歉,表示在飯間裡接待他不恭得很。

  克拉巴龍回答說:「那有什麼關係!這兒正好啃菜根……哦,我的意思是說,談生意經。」

  雖然羅甘用花言巧語解釋過了,態度文雅的拉貢夫婦,冷眼旁觀的比勒羅,還有賽查麗納和她的母親,對這個冒充的大銀行家一開場都印象不大好。

  他是掮客出身,年紀大概有二十八,頭髮脫得精光,戴著一副燙成螺旋形的假頭髮。這個款式照例要有少女般的嬌嫩,凝脂般的皮膚,嫵媚動人的女性的風度才配得上;克拉巴龍戴上這假頭髮,越發顯出他的醜惡,那張長滿小肉刺的土紅臉一團虛火,活像趕班車的馬夫。未老先衰的皺紋,一道道像緄邊一般溝槽很深的肉襉,扯動起來好不難看,說明他生活糜爛,一口牙齒都壞了,粗糙的皮膚布滿著小黑點,也是他荒唐胡鬧的結果。克拉巴龍的神氣頗像內地戲班裡的跑龍套,什麼角色都能演,臉上已經塗不上胭脂,疲乏的身體快支持不住了,厚嘴唇像塗了一層麵粉;可是油嘴滑舌,即使喝醉了也口角俏皮。看起人來,眼睛非常放肆,舉動更不知檢點。他灌飽了雜合酒,臉上老是醉醺醺的,嘻嘻哈哈,沒有一點做生意的正經樣兒。他只要指手畫腳的學了半天,才勉強學會一副冒充闊佬的功架。杜?蒂埃好比一個劇團經理不放心初次登台的主角,親自監督克拉巴龍穿衣打扮,深怕他生活放蕩,下流慣了,在裝作銀行家的時候忽然露出馬腳來。

  他吩咐道:「你越少開口越好。銀行家從來不多說話;他只管行動,思索,考慮,聽著人家,掂斤估量。所以要裝得像,就不能說話,頂多只說一些不關痛癢的話。你那快活的瘋瘋癲癲的眼神得收起來,目光要嚴肅,呆一點倒不要緊。提到政治,你得站在政府一邊,說些空話,好比:預算龐大呀;各黨各派不可能妥協呀;進步黨人是危險分子呀;無論什麼摩擦,波旁王室都應當避免呀;進步黨的主張只是利害相關的集團用的幌子呀;波旁家正在替我們安排一個繁榮的時代,儘管你不喜歡,也得支持現政府呀;法國已經有相當的政治經驗呀;諸如此類。別看見桌子就懶洋洋的伏在上面,別忘了你得保持百萬富翁的尊嚴。吸鼻煙不能像殘廢軍人那樣;回答人家的話,最好先把鼻煙壺拿在手裡玩玩,瞧瞧自己的腳,望望天花板;總之要裝作思想深刻。還有你那亂動東西的壞習慣,非改掉不可。在交際場中,銀行家應當懶得動彈。不是嗎?你通宵沒有睡覺,被數字攪得頭昏腦漲,辦一樁事業不知要湊集多少條件!花多少工夫研究!你尤其要表示對生意怨聲載道,說做買賣又吃力,又麻煩,又棘手。說話不要越出這範圍,別提到什麼專門的問題。吃飯之前,別哼你那些貝朗瑞的小調,酒不能喝太多。喝醉了,你的前途就完啦。反正羅甘會管著你的。你這回要去見一般道學先生,都是挺規矩的布爾喬亞,別把你那套下等酒店的論調嚇了他們。」

  這篇訓話給查理?克拉巴龍精神上的影響,和他的新衣服對他身體的影響不相上下。他原是一個滿不在乎的樂天派,跟誰都合得來;穿慣亂七八糟的舒服衣衫,身體裹在裡頭,和他的思想在談吐中一樣無拘無束。如今剛穿上裁縫誤了時間送來的新衣服,身體直僵僵的像根柱子;他既擔心自己的說話,又擔心自己的動作:一隻手向什麼瓶子匣子冒冒失失的伸出去又縮回來,一句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使比勒羅只覺得他矛盾得可笑。他的通紅的臉,亂蓬蓬的螺旋形的假頭髮,和他的衣著全不相稱;他的思想也老是和他的說話打架。但是這些接二連三的矛盾,那般忠厚的布爾喬亞還當作是事情太忙,心不在焉的緣故。

  羅甘說:「他做的事業才多呢。」

  拉貢太太對賽查麗納說:「事業並沒給他多少教育。」

  羅甘聽了,急忙把手指放在嘴上,低下頭去告訴拉貢太太:「他又有錢又能幹,做生意又非常規矩。」

  比勒羅對拉貢道:「看在他這些長處份上,有些地方自然不必計較了。」

  羅甘道:「咱們就在飯前把合同念了吧,好在沒有外人。」

  拉貢太太,賽查麗納和公斯當斯一齊走開;比勒羅,拉貢,賽查,羅甘和克拉巴龍,聽亞歷山大?克勞太念合同。合同上寫明賽查拿寺院街的工場和地基作抵押,出一張四萬法郎的借據給羅甘的一個主顧。他把比勒羅的銀行支票交給羅甘;另外拿出二萬法郎證券和開著克拉巴龍抬頭的十四萬法郎期票,但克拉巴龍不出收據。

  克拉巴龍說:「我用不著出收據給你;你們的一份由你向羅甘先生負責,我們的一份歸我們負責。賣主將來向羅甘先生收錢,我只憑你的十四萬法郎票據替你湊足股款。」

  比勒羅說:「對。」

  克拉巴龍說:「那麼請太太們回來吧,她們走開了,咱們冷得很。」他看了看羅甘的臉色,不知道這句笑話是不是說得過分了。

  他叫了一聲:「太太們!……」又挺著身子望著皮羅多說,「噢!那位小姐想必是令愛吧?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經過你提煉的玫瑰花都給她比下去了,也許就因為你提煉了玫瑰花……」

  羅甘截斷了他的話,說道:「真的,我肚子餓了。」

  皮羅多說:「那就吃飯吧。」

  克拉巴龍鼓起脖子說:「咱們這頓飯也是經過公證的了。」

  比勒羅有心坐在克拉巴龍旁邊,問道:「先生買賣做得很多嗎?」

  銀行家回答:「太多了,全是整批整批的;可是買賣真難做,真棘手。比如運河吧,哎!那些運河啊!我們為了運河忙成怎樣,你才想不到呢。那也是當然的。政府要開運河。你知道,各州各府都需要運河,那跟各行各業都有關係。柏斯格說過:『江河是活動的路。』所以我們要開闢市場。市場要有地基,因為不知要挑多少土;挑土是窮人的事;因此要發公債,公債歸根結底是還給窮人的!服爾德說過:『河道,胡說八道,窮人的生財之道!』可是政府有工程師指導,不容易叫它上當,除非你和工程師串通;因為國會!……噢!先生,國會老跟我們為難,不肯考慮財政所牽涉到的政治問題。雙方都不懷好意。你相信麼?格萊弟兄,呃,我是說國會議員法朗梭阿?格萊,他為了公債問題,運河問題,攻擊政府。我們在他家裡等著,那好傢夥回來看到我們的計劃對他有利,還得和他剛才臭罵過的政府妥協。議員的利益和金融家的利益發生衝突,我們夾在中間兩面受敵。現在你可明白生意多麼難做了,每個人都要給他滿足,職員,議員,清客,部長……」

  「部長?」比勒羅決意要摸清這個合伙人的底細。

  「是啊,先生,連部長在內。」

  比勒羅道:「那麼報上說的不錯了。」

  皮羅多道:「叔叔談起政治來了;克拉巴龍先生對他倒很配胃口。」

  克拉巴龍道:「報紙嗎?它專門搗亂,混帳透了。先生,報紙把我們的計劃都攪亂了;有時候也幫我們的忙,可是常常叫我提心弔膽,睡不著覺;那我可不願意呢。總而言之,又要看文件又要計算,我眼睛都花了。」

  比勒羅希望知道些內幕,接著問:「部長們又怎麼樣呢?」

  「部長們提出的條件完全按照政府的意思。哎,這是什麼菜啊?龍肝鳳脯麼?」克拉巴龍把話扯開去了,「這種沙司[74]只有布爾喬亞家裡吃得到,休想在兔崽子的小飯鋪里……」

  拉貢太太聽到這一句,帽子上插的花像小羔羊似的直跳起來。克拉巴龍知道說了一句粗話,想補救一下。

  他說:「在高級金融界裡頭,凡是時髦的夜酒店,像凡里和普羅望斯弟兄等等,都叫作兔崽子小飯鋪。我是說,不管是那些酒店老闆還是什麼高明的廚子,都做不出滑膩的沙司;有的在清水裡加些檸檬,有的是做化學實驗。」

  飯桌上從頭至尾是比勒羅在那裡進攻,想摸克拉巴龍的底,可是摸來摸去只摸個空。比勒羅認為這傢伙不是好東西。

  羅甘咬著克拉巴龍的耳朵說:「情形很好。」

  「唉!我要能把這身衣服早點兒脫下來才好呢。」克拉巴龍悶得氣都透不過來。

  皮羅多說:「先生,我們不得不把飯廳作為客室,因為十八天以後我們要請客,慶祝領土解放……」

  「好啊,先生;我也是擁護政府的人。梅特涅那傢伙真狠,奧國王室的命運都操在他手裡;他主張維持現狀,我政治上的主張是跟他一路的。要併吞新的就得保持舊的,要保持舊的就得併吞新的:這是我的原則,榮幸得很,那也是梅特涅親王的原則。」

  賽查接著說:「……我請客也為了慶祝我得到榮譽團勳章。」

  「是的,我知道。誰跟我說的?是格萊弟兄還是紐沁根?」

  羅甘想不到他這樣機靈,不由得做了個欽佩的手勢。

  「啊,不是的,我想起來了,是在議院裡聽到的。」

  賽查道:「在議院裡嗎?可是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告訴你的?」

  「對啦,就是他。」

  賽查對叔岳道:「你看他多可愛。」

  比勒羅道:「他空話連篇,叫人越聽越糊塗。」

  皮羅多又道:「王上給我恩典,賞我勳章,也許……」

  克拉巴龍搶著說:「也許因為你對花粉業有貢獻。不管什麼功勞,波旁家都會獎勵。所以咱們應當擁護這些正統的帝王,他們寬宏大量,不久還要大興市面呢……復辟政府知道一定要和拿破崙政權見個高低;現在的政府不用打仗也能擴充疆界,你等著瞧罷!……」

  賽查太太說:「先生肯賞光來參加我們的跳舞會麼?」

  「噢!太太,為了來奉陪您,便是錯過機會,少賺幾百萬我也願意。」

  賽查對叔岳說:「他的話真多。」

  正當花粉業的巨頭日薄西山,快要迴光返照的時候,生意場中的地平線上隱隱約約升起一顆星來。就在同一個時間,小包比諾在五鑽石街上開始為他的家業打基礎。

  五鑽石街一頭通龍巴街,一頭通屠夫奧勃里街,對面便是巴黎老區里赫赫有名的耿剛波街,法國史上許多大事都是在那條街上發生的。五鑽石街路面狹窄,貨車很不容易通過。但雖然有這個缺點,近邊全是藥材行,所以地段還是有利,包比諾挑得不錯。屋子坐落在龍巴街那頭的第二家,裡面黑得厲害,有時白天也得點燈。頭天晚上,初出道的包比諾接管了這個黑洞洞的叫人噁心的地方。原來的房客是做糖漿和粗糖生意的;牆壁,院子,貨棧,到處留著這個行業的痕跡。

  店面是一間開闊高大的屋子,裝著兩扇深綠漆的大門,釘著長鐵條,帽釘形式像香菌。窗上圍的鐵絲網,底下一截往外鼓起,像老式的麵包房;地下鋪著大塊的白石板,多數已經破裂;顏色發黃的牆上一無所有,跟營房一樣。往裡是一間後店堂和一間廚房,都靠院子取光;拐角上的貨棧原先一定是馬房。樓梯在後店堂,上樓去有兩間臨街的屋子,包比諾打算做辦公室和帳房。他自己預備住在貨棧樓上,一共有三個小房間,跟鄰居合著一堵牆,窗子對著天井。從三間黑魆魆的破屋子裡望出去,只看見一個不規則形的院子,四面圍著高牆,房裡的潮氣即使在最乾燥的日子也像新粉刷的。院子堆過糖漿和粗糖,石板縫裡嵌著一層又黑又臭的油膩。三間房都沒有糊紙,地下鋪著方磚,只有一間有壁爐。

  高狄沙找了一個裱糊匠在牆上刷了一層膠水;那天從早上起,除了工匠,包比諾和高狄沙都親自動手,把那間難看的臥房糊上十五銅子一卷的花紙。家具只有一張中學生睡的紅漆小木床,一隻蹩腳床幾,一口古式五斗櫃,一張桌子,兩張安樂椅,六張單靠椅,都是包比諾法官給的。高狄沙買來一面舊鏡子,放在壁爐架高頭。晚上八點左右,爐子裡燒起一捆木柴,兩位朋友坐下來預備吃白天剩下的飯菜。

  高狄沙叫道:「咱們要吃進屋酒,把冷羊肉拿開!」

  「可是我……」包比諾只有一塊二十法郎的銀洋,預備給起草仿單的人做報酬的,他掏出來給高狄沙看了。

  「我!……」高狄沙說著,把一塊四十法郎的錢貼在自己的眼睛上晃了一晃。

  大門上的環子響了一下,聲音一直傳到院子裡,因為是星期天,做手藝的都離開作場出去了,院子裡特別幽靜,回聲也特別響亮。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說道:「啊,卜德里街的老夥計來了。我,我就是有辦法!」

  果然,一個夥計帶著兩個小廝,捧著三隻食匣送來一桌菜,還有挑得很內行的六瓶酒。

  包比諾道:「咱們倆怎麼吃得了這許多?」

  高狄沙道:「還有那個作家呢!斐諾見過花天酒地的大場面。等會他要來的,寫的仿單包你別出心裁。你說我用的詞兒妙不妙?仿單總不免枯燥無味,要種子開花,全靠用好酒來澆。」——他整了整衣服,對兩個小廝說,「好吧,小鬼,我賞你們幾兩金子。」

  他給了他們十個銅子,氣概就像他所崇拜的拿破崙。

  「謝謝先生。」兩個小廝聽他的說笑,比拿到酒錢還高興。

  高狄沙對留下來侍候的一個夥計說:「告訴你,小子,樓下有個看門女人,住在一個破窯里,有時在那裡燒燒飯消遣消遣,像當年諾雪加洗衣服[75]一樣。你去向她求告一番,要她關心一下我們飯菜的冷熱。對她說:約翰–法朗梭阿?高狄沙的兒子,貧民世家高狄沙的後代,斐列克司?高狄沙,多多拜上她,祝福她。去吧,小心侍候,每個菜都要弄得好好的;要不然,仔細你的屁股!」

  大門上的環子又響了一下。

  高狄沙道:「才子安杜希來啦。」

  進來的是個胖胖的青年,不高不矮,大圓臉,從頭到腳像個帽子司務的兒子;五官長得毫無稜角,外表穩重,看不出是個精明傢伙。他本是窮得愁眉苦臉,一看見飯桌上擺得齊齊整整,酒瓶的封口與眾不同,頓時笑逐顏開,快活得不得了。他聽到高狄沙的叫喊,淡藍眼睛亮了一亮,把大腦袋從右到左移動了一下,一張臉活像卡摩克人[76]。他招呼包比諾的態度很古怪,既不卑躬屈節,也不表示尊敬,仿佛很不自在而又放不下架子。那時他正認識到自己沒有一星半點的文才,覺得與其寫出作品來賣不到錢,不如做個文壇企業家,踏在文人雅士的肩膀上做生意。低聲下氣求人的手段已經用盡了,鑽門道找出路的委屈也受夠了,他打算改變作風,像實力雄厚的金融家一樣,故意裝得神態傲慢。但開場總得有一筆資本才行,恰好高狄沙跑來告訴他,只要把包比諾的頭油捧上台,他的開辦費就有了著落。

  高狄沙說:「你代表他跟報館打交道,可是不能騙他;要不然我會跟你拼命的。你賺他多少錢就得出多少力。」

  包比諾神色不安的瞧著這位作家。真正的生意人看到作家,總帶著又害怕又哀憐又好奇的心情。包比諾原來很有教養,但是他那些老長輩的習慣和思想把他影響了,再加在店裡忙著大小事務,銀錢出入,更容易感覺麻木;所以包比諾的頭腦變了,完全受著本行的風俗習慣控制。這種情形,我們在老同學身上也能看到:離開中學或私塾的時候,許多人思想都差不多,隔了十年就大不相同。當下包比諾愣了一愣,斐諾卻當作是佩服他。

  高狄沙道:「咱們先把仿單商量好了,才能丟開心事,痛痛快快喝酒。吃過飯,文章就念不清楚,舌頭也要管消化的。」

  包比諾道:「先生,一張仿單往往等於一筆財產。」

  斐諾道:「對於我這樣的光棍,財產不過是一張仿單。」

  高狄沙道:「啊!妙極了。斐諾這怪物。他一個人的才氣抵得上四十個[77]。」

  包比諾聽了斐諾的話,吃了一驚,說道:「別說四十,一百個也抵得上!」

  性急的高狄沙拿起稿子,加強著語氣高聲念道:護首油。

  包比諾道:「我想還是叫作賽查麗安油。」

  高狄沙道:「朋友,你不知道內地人的脾氣。有種外科手術叫這個名字,內地人笨得很,會把你的油當作催生用的;要把他們從接生拉回到頭髮上來,不知要費多少口舌。」

  作者說:「我不是替我起的名字辯護,我只提醒你一下:護首油就是頭上用的油,把你的意思都包括了。」

  「念吧。」包比諾說著,心裡急得很。

  下面便是仿單原文,市場上到今天還在成千成萬的分發。(這又是一種證明文件。)

  [img alt="09-001" src="../Images/09-001.png" /]

  世界上既沒有一種化學品能夠把頭髮染色而不損害理智的中樞,也沒有一種化妝品能夠叫頭發生長。科學界最近宣布,頭髮是一種死的物質,脫落或發白都無法阻止。要預防禿頂與發囊萎縮,只消維持頭部所需要的溫度,保護頭髮根下面的球莖不受外界氣候的影響。護首油就是根據科學院所肯定的原理製成的,能產生上面所說的作用。這些作用為古希臘人,古羅馬人和北方民族一致重視,因為頭髮對於他們特別寶貴。據專家考證,古代以頭髮長短為標誌的貴族,也是用的這個方法。但制油的秘訣失傳已久,最近方由護首油的發明人安賽末?包比諾重新發現。

  護首油的目的是保護頭髮,而不是對包含球莖的表皮加以無效或有害的刺激。護首油香味幽雅,能防止頭上脫皮;並且由於成分關係——主要是榛子油——能防止空氣對頭部的影響,保持內部的溫暖,從而預防傷風,鼻腔感冒,以及一切頭痛腦漲病症。因此之故,貯藏繁殖頭髮的液體的球莖,即不會受涼受熱。各界男女所珍視的頭髮,用了護首油可長保光澤細軟,與兒童的頭髮媲美。

  每瓶的包裝紙上均附有用法,敬請注意為幸。

  護首油用法

  每晨先用刷子梳子將頭髮梳洗乾淨,用木梳分開,再用細軟小布飽蘸護首油塗於頭髮根上,全部頭皮均須擦遍,但不宜太厚。至於將油塗在頭髮上不但是可笑的成見,且遍留油漬,殊為可厭。

  護首油一律用小瓶裝,瓶上有發明人簽字為記,以防假冒。售價每瓶三法郎。發行所:巴黎龍巴區五鑽石街包比諾商行。

  外埠函洽,免收郵費。

  附註:包比諾商行兼售藥用油料,如橙花油,松香油,甜杏仁油,可可油,咖啡油,蓖麻油等,均有發售。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對斐諾說道:「親愛的朋友,寫得好極了。嘿!讓人家瞧瞧咱們是怎麼談科學的!不繞圈子,開門見山,馬上談出要點來。啊!我從心底里佩服你,這才是切實有用的文章。」

  包比諾非常高興,說道:「仿單真妙!」

  高狄沙說:「開頭第一句就把瑪加撒罵倒了。」他威風凜凜的站起來,指手畫腳,像在國會裡演說似的一字一頓地念道:

  「你——不能——叫——頭髮——生——長!

  「你——不能——把——頭髮——染——色——而——不冒——危——險!

  「哈哈!這樣一來,咱們的貨色要銷不出才怪呢!現代的科學居然和古人的習慣完全一致。不管老少,咱們都談得攏。碰到年紀老的人,你就說:『喂!喂!先生,古人,希臘人,羅馬人,都是有道理的,不像大家說的那麼傻!』跟年輕人打交道吧,你就說:『親愛的小弟弟,科學日新月異,又有新發明啦,可見咱們在進步。蒸汽,電報這一類東西不知要發展到什麼地步呢!這油便是根據伏葛冷先生的報告製造的!』咱們把伏葛冷先生向科學院宣讀的報告印上一段,你們看怎麼樣?那才妙呢!好,斐諾,來吃飯。咱們來啃菜根!多喝幾杯香檳,祝賀咱們的小朋友成功!」

  作者很謙虛的說道:「我覺得時代變了,不能再用輕浮無聊的筆調來寫仿單。咱們已經進入科學時代,要擺出學者面孔,權威口吻,才能叫大眾信服。」

  高狄沙道:「咱們一定要把頭油捧上台,我腳底癢了,舌頭也癢了。跟頭髮有關的商品,我都做了代理人。他們的佣金沒有一家超過三成的,咱們給四成,包你六個月銷十萬瓶。我要把藥房老闆,雜貨店老闆,理髮師,一齊拉過來。他們得了四成佣金,準會把每個主顧的頭擦滿油的。」

  三個青年狼吞虎咽,喝了不知多少酒,想著護首油美麗的遠景,快樂得飄飄然。

  斐諾微笑著說:「這個油會叫人頭暈的。」

  凡是跟油,頭髮,腦袋這幾個字諧音雙關的玩意兒,都被高狄沙發揮盡了。三個朋友吃到飯後點心,正在互相干杯祝賀,哈哈大笑的當兒,大門上的門環又響了,他們居然也聽見了。

  包比諾道:「這是我叔叔了。他可能來看我的。」

  斐諾道:「叔叔?沒有酒杯怎麼辦呢?」

  高狄沙告訴斐諾:「包比諾的叔叔是個預審推事,救過我的命,不能跟他開玩笑。唉!要是你像我這樣差點兒上斷頭台,去領教那咔嚓一聲,馬上跟頭髮脫離關係的滋味,」他用手比劃著名鍘刀落下來的樣子,「碰到一個清官把你救下來,讓你還能留著脖子在這兒喝香檳,那你一定會記得他,哪怕醉得半死也記得。斐諾,你敢說你將來就用不著包比諾先生嗎?所以要對他鞠幾個躬,多下一些定錢。」

  那位公正的預審推事果然向看門女人打聽他侄子的住處。安賽末一聽出他的聲音,馬上端了一個燭台去迎接。

  法官說了聲:「諸位先生好。」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深深鞠了一躬。斐諾醉眼朦朧的把法官打量了一下,認為他相當飯桶。

  法官瞧著房間,一本正經地說道:「嗯,簡陋得很。可是孩子,想要出人頭地,先得從小角兒做起。」

  高狄沙對斐諾道:「你聽,多深刻!」

  當記者的斐諾回答說:「不過是報紙上的濫調。」

  「啊!先生,是你,」法官認出了高狄沙,「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先生,我想盡我一些小小的力量,幫助您親愛的侄兒掙一份家業。我們才把仿單商量好,稿子是這位先生起草的。有關頭髮的文獻,要算他的一篇寫得最好了。」

  法官望著斐諾。

  高狄沙接下去說:「這一位是安杜希?斐諾先生,傑出的青年文學家,常常有高深的政論和小戲院的劇評在官方報紙上發表。他本來是位政治家,現在快成為作家了。」

  斐諾扯了高狄沙的衣擺。

  法官聽了,才明白飯桌上為什麼杯盤狼藉,覺得在這個情形之下擺酒作樂也還情有可原。他說:「好吧,孩子們,」又回頭吩咐包比諾,「你去換衣服,咱們一同上皮羅多先生家,我有事找他去。你跟他兩人應當簽一份合夥契約,我已經把稿子細細研究過了。既然你制油的作坊在寺院街,皮羅多就應當和你訂一份工場的租賃合同,他也可以派代表參加你的工作。手續辦齊了,將來不會有爭論。安賽末,你這裡牆壁潮濕得很,靠床應當掛些草蓆。」

  高狄沙哈腰曲背地搶著說:「法官先生,對不起打斷您的話,我們今天自己動手糊了紙……還……還沒有干。」

  法官說:「你們知道省錢,好得很。」

  高狄沙湊著斐諾的耳朵說道:「我的朋友包比諾是個規矩人,他跟他叔叔走了;咱們找老相好去吧。」

  斐諾把背心口袋翻給高狄沙看,被包比諾瞧見了,馬上塞了二十法郎給仿單的作者。法官雇的車子停在街口上,便帶著侄兒上皮羅多家。

  他們倆到的時候,比勒羅,拉貢夫婦和羅甘,正在玩波斯頓。賽查麗納在拉貢太太旁邊繡頭巾,安賽末一進來,她就顯得很高興。羅甘坐在拉貢太太對面,看見賽查麗納的表情,立刻向幫辦使了個眼色,叫他注意那姑娘的臉紅得像石榴一般。

  大家招呼過了,法官向皮羅多說明來意,皮羅多道:「哦,今天真是立文書的日子了。」

  賽查,安賽末,法官包比諾,走上三樓,到花粉商的臨時臥房去討論法官起草的租約和合夥文書。皮羅多同意把工場的租期定為十八年,跟五鑽石街店房的租期一樣。這點兒小枝節好像無關重要,後來對皮羅多卻大有用處。賽查和法官重新回到中層。看到屋子裡到處亂七八糟,而且皮羅多向來奉教虔誠,星期天家裡還有匠人做工,法官就很詫異,不免問起緣故;花粉商也巴不得他有此一問。

  他說:「先生,雖然你不應酬不交際,我們慶祝領土解放,你也不反對吧?而且還有別的事呢。我們請客也為了慶祝我得到榮譽團勳章。」

  法官不禁「啊!」的一聲叫起來,他自己還沒有受過勛呢。

  「王上給我恩典,賞我勳章,也許是因為我當過裁判……呃,不過是商務裁判;並且替波旁家出過力……」

  法官說:「是的。」

  「……共和三年正月十三,我在聖?洛克的石級上被拿破崙打傷過。」

  法官說:「我一定來。要是內人不鬧病,我帶她一起來。」

  羅甘臨走,在大門口對他的幫辦說:「山德羅,你娶賽查麗納的念頭,我看還是趁早丟開了吧。再過六個星期,你會覺得我這個勸告是不錯的。」

  「為什麼?」克勞太問。

  「朋友,皮羅多的跳舞會要花到十萬法郎;他又不聽我的話,拿全部財產做了那筆地產生意。六個星期以後,這些人連飯都沒得吃了。油漆包工羅杜阿的女兒有三十萬陪嫁,你還是娶她吧。我告訴你這話是免得你吃虧。你倘使想接手我的事務所,先付我十萬現款,明天就好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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