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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個真正的哲人,一個偉大的化學家

2024-10-13 06:00:54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格勞特–約瑟?比勒羅從前是做五金生意的,開的鋪子叫作金鈴。他的相貌天然有種風度;衣著和生活,頭腦和心地,言語和思想,在他身上都很調和。比勒羅是皮羅多太太獨一無二的親屬,他所有的感情都放在公斯當斯和賽查麗納身上。在他經商的時期,他的老婆,兒子,還有過繼廚娘的一個孩子,全死了。這些悲痛的喪事養成了他堅韌刻苦的基督徒精神。這個高尚的人生觀使他日子過得很有生氣,他的風燭殘年也有一道又冷又暖的光彩,像冬天的太陽。瘦削乾癟的臉,土黃和暗棕色混合起來的皮膚,色調沉著,跟畫家用來象徵時間的人物非常相像,只是更親切一些。做買賣的習慣把他那種莊嚴古板的氣息減輕了些,不至於像畫家,雕塑家,造鐘的藝術家所表現的那麼過分。他中等身材,不是胖而是有些臃腫,天生是個能勞動而長壽的人;肩膀的寬度說明他骨骼結實。人很鎮靜,沒有表面上的激動,可也並非冷酷無情。從安詳的態度和神氣堅決的面相上看,比勒羅很少表情,他的感情是內在的,既不放在嘴上,也不加以誇張。帶著一星星黑點子的綠眼珠特別清朗。腦門很低很窄,因為年紀大了,皮膚已經發黃,刻著一道道筆直的皺紋;銀灰色的短頭髮像氈一樣。細氣的嘴巴不是吝嗇而是謹慎的標識。炯炯有神的目光說明他生活很有節制。誠實,負責,謙虛這些美德,像光輪一般罩著他,使他的臉更顯得精神飽滿。

  六十年工夫,他都過著艱難儉省,刻苦耐勞的生活。他的經歷和賽查相仿,只是沒有賽查那樣的運氣。他做夥計一直做到三十歲:賽查把積蓄買進公債的時代,比勒羅的資金還凍結在生意上。他吃過限價政策的苦,鋤頭和鐵器都被徵用。他謹慎,保守,有預見,轉起念頭來像做算術一樣精細,這些特點影響到他的經營方式。他的買賣多半是口頭成交的,倒也不大發生糾葛。他和深思默想的人一樣會冷眼旁觀,儘量聽人家說話,暗暗打量人家。因此鄰居們貪便宜做的好買賣,他往往不願意做;事後他們上了當,才佩服比勒羅有眼光,識得人的好壞。他寧可做些利子薄而穩當的買賣,不肯拿大本錢去冒險。他經營壁爐前面的鐵板,烤肉用的夾子,粗糙的壁爐架,翻砂的和生鐵的鍋子,鐵耙和鄉下人的動用器具:全是沒有出息的貨色,要花很多力氣整理,賺頭還抵不上人工。東西笨重,搬動存放都不容易,好處卻有限得很。他一生不知釘了多少箱子,打了多少包,卸了多少車貨。這樣掙來的一份家私可以說是最光明,最正當,最體面的了。他從來不勒索高價,也從來不鑽謀生意。最後一個時期,他常常站在店門口,抽著菸斗,一面瞧著過路人,一面看夥計們做活。一八一四他退休的那一年,他手頭有七萬法郎公債,一年收五千幾百法郎利息。他把鋪子盤給一個夥計,但是那四萬法郎要五年收清,而且是沒有利錢的。三十年工夫,他每年做十萬法郎交易,賺一個七厘錢,日常吃用去了一半。這就是他的總帳。鄰居們對這份薄產並不眼紅,只稱讚他做人通達,可並不懂得其中的道理。錢局街和聖?奧諾雷街的轉角上,有一家大衛咖啡館,幾個老年的商人都像比勒羅一樣晚上在那兒喝咖啡。過繼廚娘兒子那件事,有時在咖啡館裡成為取笑的資料,但是取笑並不過火,因為大家敬重這個五金商,雖則他只求問心無愧,並不要人尊敬。那可憐的過繼兒子死後,有兩百多人送喪,一直送到公墓。比勒羅卻表現得非常勇敢;他憑著剛強樸實的性格忍著痛苦,使鄰里街坊更加同情這個好人。提到比勒羅的時候,大家嘴裡的好人兩字意思特別廣泛,也特別高貴。

  

  巴黎的布爾喬亞一朝閒下來就會悶得發慌,比勒羅清苦慣了,告老之後更不願意懶洋洋的坐享清福。他依舊過著從前那樣的生活,還用政治信仰來鼓起他晚年的興致。他的政見,也不必替他隱瞞,是極端的左派。大革命曾經把一部分工人階級和布爾喬亞結合在一起,比勒羅就屬於這一部分的工人。他唯一的缺點是把布爾喬亞在政治上的收穫看得過於認真:他堅持布爾喬亞的權利,堅持自由,堅持大革命的果實。進步黨人說耶穌會教士潛勢力很大,立憲報說王上的兄弟有某些思想;比勒羅也的確相信那些教士和那些思想威脅布爾喬亞的安樂生活和政治地位。但他和自己的生活與思想完全一致;他的政見沒有胸襟狹窄的意味,他絕不辱罵敵人。他一方面怕出入宮廷的馬屁鬼,一方面相信共和黨人的品德,以為瑪奴埃真是生活樸素,福阿將軍真是大人物,拉斐德是政治上的先知,加西米?貝里埃沒有野心,古里埃是個好好先生[67]。總而言之,他腦子裡裝滿了高尚的幻想。這個極有風度的老人喜歡和親友們相處,跟拉貢家,侄女家,法官包比諾家,勒巴家,瑪蒂法家來往。個人的開銷一年只花到一千五。他把餘下的收入做好事,送侄孫女禮物,每年四次在阿查街的洛朗飯店請朋友們吃飯,接下來還請他們看戲。像他這樣的老鰥夫,太太們興之所至,盡可敲他竹槓,叫他開一張現期支票,要他做東到郊外去玩兒,或是上歌劇院,上蒲雄遊樂場。比勒羅能夠請人玩兒覺得非常得意,看見人家快樂,他就快樂。鋪子出盤了,他可不願意離開住慣的區域,在蒲陶南街一所老屋子的五層樓上租了三間屋。

  正如莫利奈的不三不四的家具反映出他的生活習慣,比勒羅家裡的陳設也表現了他的簡單樸素的生活。三間屋分作穿堂,客室和臥房,除了大小不同以外,都像修道士的寢室。穿堂鋪著紅的上蠟地磚,只有一扇窗,掛著紅邊的布窗簾,紅羊皮面子的胡桃木椅釘著銅釘;壁上糊著橄欖青的花紙,掛著幾幅版畫,有美國人的宣誓,首席執政時代的波那帕脫,和奧斯丹列茲戰役。客廳大概是家具商設計的,鋪著地毯,擺著玫瑰花圖案的黃色桌椅;壁爐架上放一套本色的紫銅擺設;壁爐前面有一個漆屏風;靠壁的桌上,玻璃罩底下蓋著一個花瓶;圓桌上鋪著氈毯,擺著一套酒具。上了年紀的五金商很少在家招待客人,所以客廳里樣樣簇新,可見他是為了適應潮流而犧牲了一筆錢。臥房的簡單跟教士和老軍人住的差不多,這兩等人最能夠體會人生。床高頭的壁上掛著一個帶聖水缸的十字架。生活清苦的共和黨人居然還有信仰,的確叫人感動。屋子每天由一個老婆子來收拾,但比勒羅尊重婦女,不讓她擦皮鞋,另外包給一個專門擦鞋的工人。

  他衣著簡單,刻板得很。平時穿的是綠呢外套,綠呢長褲,花布背心,白領帶,闊口皮鞋;過節換一件銅紐扣的大氅。他起身,吃中飯,上街,吃晚飯,出門,回家,都有一定的時間,再準確沒有。有規律的生活原是健康與長壽的秘訣。他和賽查,拉貢夫婦,陸羅神甫,從來不談政治;這幫人彼此太熟悉了,絕不為了要說服別人而爭論。他像侄婿和拉貢夫妻一樣,極信任羅甘。在他眼裡,巴黎的公證人永遠是個德高望重的人物,誠實不欺的模範。關於那筆地產生意,比勒羅曾經作過一番調查;所以賽查才敢大著膽子不相信老婆的預感。

  花粉商走完七十八級樓梯,到了叔岳家的棕色小門前面,心裡想老人家身體真結實,經常爬這些蹬級居然不哼一聲。他看見外邊的衣架上掛著外套和長褲;華伊昂太太正在把衣服又是刷又是搓。那位真正的哲人披著一件灰呢大褂,坐在火爐旁邊吃中飯,一邊念著立憲報或是商報上登載的國會辯論。

  賽查道:「叔叔,生意已經定局,就要立合同了。你要有些害怕或是懊悔的話,退出還來得及。」

  「為什麼要退出?買賣是好的,不過時間長一些;靠得住的生意全是這樣。我的五萬法郎端整好了,就在銀行里;出盤鋪子的最後五千法郎,昨天已經收齊。拉貢他們可是把全部家私都押上去了。」

  「以後他們怎麼過日子呢?」

  「放心,他們不會餓死的。」

  「我懂了,叔叔。」皮羅多非常感動,握著古板老頭兒的手。

  比勒羅突然問道:「這筆交易怎麼分配呢?」

  「我認八分之三,你和拉貢兩人合認八分之一。公證契約的問題沒決定以前,你們的款子先收在我帳上。」

  「好吧。不過,侄兒,你真有那麼多錢,能投資三十萬麼?我覺得你在本行之外太冒險了些;不影響買賣麼?當然,這是你的事兒。你要有什麼困難,我可以賣掉二千法郎整理公債,行市已經到八十法郎。那是我預備給你女兒的。你還是小心點兒好,侄兒。萬一要我幫忙,就得動用你女兒的財產了。」

  「叔叔,多麼了不起的事,你說得這樣輕描淡寫!我真感動。」

  「剛才我念了福阿將軍的演說才感動呢!行,就這樣,你去把事情定下來吧。地產是飛不走的,咱們將來好占到一半;就算等上六年,還是有好處,那邊的工場也得付咱們租金,所以沒有什麼可損失的。只有一個危險,說起來也不可能,就是羅甘把咱們的資金拿走……」

  「昨天夜裡我女人就這麼說過,她怕……」

  比勒羅笑道:「怕羅甘拿走我們的資金?為什麼拿走?」

  「她說他太痴情了,凡是弄不到女人的男人都拼命想……」

  比勒羅微微一笑表示不信;接著從一本小冊子上撕下一頁紙,寫上數目,簽了字。

  「這十萬法郎的支票是我和拉貢兩人的股款。可憐拉貢他們,只要把伏欽礦山的十五股股票賣給你那個混帳夥計杜?蒂埃,才湊起這個數目。我看見好人落難,心裡真難過。夫妻倆做人多正派,多高尚,完全是老一輩布爾喬亞的精華!拉貢太太的兄弟包比諾法官完全不知道他們的景況;他們瞞著他,省得多費周折謝絕他的幫助。這些人像我一樣幹活幹了三十年……」

  皮羅多叫道:「但願上帝保佑,讓我的高瑪日納油做成功!那我才格外高興呢。再見了,叔叔;星期天你來跟拉貢,羅甘和克拉巴龍一同吃飯,咱們都要在合同上簽字;明天是星期五,我不願意……」

  「你還迷信這些麼?」

  「叔叔,神的兒子被人處死的那一天,我永遠不相信是什麼吉利的日子。正月二十一,我們什麼事都得暫停一下。」

  比勒羅突然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星期日見。」

  皮羅多走下樓梯,心裡想:「要沒有他那些政治主張,像叔叔這樣的人世界上恐怕找不出第二個。其實政治跟他有什麼相干?丟開那些念頭不是很好麼?他這樣固執,可見天底下沒有一個完人。」他回到家裡,說道:「嘿!已經三點了。」

  賽萊斯丁拿著傘店老闆的一疊零碎票子,問:「先生,你收下這個嗎?」

  「是的,六厘起息,不取手續費。——太太,替我準備衣服,我要去看伏葛冷先生了,你知道為什麼事。別忘了白領帶。」

  皮羅多關照了夥計們幾件事,沒看到包比諾,心裡想這個未來的合伙人一定在換衣服,便急忙回到房裡。特萊斯登的聖母像果然照他的意思,配上了富麗堂皇的框子。

  他對女兒說:「嗯,你看,好玩嗎?」

  「爸爸,應該說美得很;要不然人家會笑你的。」

  「啊!女兒教訓起爸爸來了!……依我的心思,我倒是喜歡埃羅與萊安特。聖母是宗教題材,最好掛在教堂里。可是埃羅與萊安特,啊!我一定去把它買來,裝油的瓶子叫我想起了……」

  「爸爸,我不懂你什麼意思。」

  賽查剃好鬍子,嗓子很響亮的叫道:「維奧尼,去雇輛馬車!」那時怯生生的包比諾也下來了,他為了賽查麗納特意拖著腳走路。

  可是多情的包比諾沒有發覺,他的殘廢在情人眼中早已不存在了。這一類愛情的證據最是回味無窮,也只有生理上有缺陷的人才體會得到。

  他說:「先生,壓榨機明兒可以用了。」

  賽查看見安賽末紅著臉,問道:「什麼事啊,包比諾?」

  「先生,我太高興了;我在五鑽石街找到一個鋪面,有後間,有廚房,有貨棧,樓上還有臥室,一年只要一千二百法郎。」

  皮羅多說:「那就得想法訂十八年租約。咱們先去看伏葛冷先生,路上再談。」

  賽查和包比諾上了馬車。夥計們看著耀眼的服裝和不平常的車子,好不詫異;玫瑰女王的主人在心裡盤算的大事業,他們一點都不知道。

  花粉商說道:「榛子到底怎麼樣,這一下可以弄清楚了。」

  「榛子?」包比諾問。

  花粉商道:「我已經把秘密告訴你了,包比諾。我說榛子,對啦,關鍵就在這上頭。只有榛子油對頭髮有用,就是沒有一家花粉鋪想到過。我一看見埃羅與萊安特那幅版畫,就心上想:古人為了頭髮用那麼多油,必有道理;因為古人到底是古人!不管現在的人怎樣自命不凡,我對古人的意見還是跟鮑阿羅[68]一樣。我這麼一想,馬上想到榛子油。也虧得你那個在醫學院念書的親戚,小皮安訓提醒我,說他的同學要鬍子和鬢角長得快,都是用的榛子油。現在只消大名鼎鼎的伏葛冷先生給證實一下就行。由他指點過了,我們就不會欺哄主顧。剛才我在中央市場向一個賣榛子的女人收了原料;如今為了從原料中提取精華,又要去見一位法蘭西最了不起的學者。俗語說的好:極端也會碰在一起。孩子,你瞧,商業就是蔬果和科學的中間人。安日麗葛?瑪杜管收割,伏葛冷先生管提煉,咱們管出賣油精。榛子賣五個銅子一斤,經過伏葛冷先生的手,價值就提高一百倍,而且說不定咱們還造福人類呢。大家既然為了虛榮,心裡煩惱,發明一種靈驗的化妝品當然是做了一件好事。」

  包比諾聽著賽查麗納的父親說話,非常欽佩;皮羅多看了,談鋒越來越健,凡是布爾喬亞所能想到的古怪詞兒都用上了。

  皮羅多一拐進伏葛冷住的那條街,就說:「安賽末,你態度要恭敬;咱們馬上要踏進科學的聖殿了。你等會把聖母像放在飯廳里椅子上,地位要顯著,可不能像是故意擺的。啊!但願我說話不要結結巴巴的把意思攪糊塗了!」皮羅多很天真的嚷著,「包比諾,這個人物對我有種化學作用,聽見他的聲音,我的五臟六腑就會發熱,甚至有點兒肚子痛。他是我的恩人;再過幾分鐘,安賽末,他也是你的恩人了。」

  包比諾聽了這些話覺得身上發冷,走路戰戰兢兢的仿佛腳下踩著雞蛋;他神色不安的瞧了瞧屋外的牆。伏葛冷先生在書房裡,門上給皮羅多通報了。學士院會員知道花粉商當了副區長,非常走紅,馬上接見了。

  學者說:「承你的情,得意了還想到我。不過化學家和花粉商本來也很接近。」

  「哎喲!先生,您是天才,我是凡人,跟您比真是天差地遠了。您說我得意,那是您賞賜的,不管在這個世界上還是那個世界上,我都永遠忘不了。」

  「噢!在那個世界上,咱們一律平等,不分什麼國王和鞋匠了。」

  「就是說做人正直的國王和鞋匠。」皮羅多補上一句。

  小包比諾在化學家的書房裡沒看見什麼神怪的東西,既沒有大得嚇人的機器,也沒有會飛的金屬,會動的物質,倒反呆住了。伏葛冷瞧著包比諾問皮羅多:「這位可是令郎?」

  「不是的,先生。我很喜歡這個青年,特意帶他來求您照應。您的好意不是跟您的天才一樣沒有窮盡嗎?」皮羅多說著,裝出一副機靈的神氣,「十六年前我請教過您,今天又要來討教一個重要的問題,那是我做花粉生意的完全不懂的。」

  「什麼事啊?」

  「聽說先生正在研究頭髮。您為了您的榮譽而想到這個題目,我是為了商業而想到的。」

  「親愛的皮羅多先生,你要問我什麼呢?是不是分析頭髮的結果?」

  他拿起一張字條兒,說道:「我正要向科學院宣讀一篇關於這個問題的報告。頭髮的成分包含相當多的黏液,少量的白油,很多青黑色的油,還有鐵質,還有幾顆酸化物的分子,有錳,有磷酸石灰,有極少量的碳酸石灰,有二氧化矽和大量的硫黃。這些物質的比例不同,頭髮的顏色就跟著不同。紅頭髮含的青黑色油就比別的頭髮多得多。」

  賽查和包比諾都把眼睛睜得那麼大,叫人看了好笑。

  皮羅多叫道:「一共有九樣東西。怎麼!頭髮裡頭還有油跟金屬?要不是你先生,我所敬重的人告訴我,我才不信呢。多奇怪!……伏葛冷先生,上帝真偉大!」

  大化學家接著說:「頭髮從一個小囊里長出來,那個器官像一隻兩頭開口的袋子:一頭接神經和血管,另外一頭長出頭髮。我有些同道,像勃蘭維爾先生,認為頭髮是一部分已經死了的物質,從那個含有髓狀物的囊里排泄出來的。」

  包比諾叫道:「那不像人身上流出來的汗,掛成麵條那樣嗎?」

  花粉商輕輕踢了踢包比諾的腳跟。伏葛冷聽著包比諾的譬喻微微一笑。

  賽查把眼睛望著包比諾,對伏葛冷道:「這孩子倒還乖巧是不是?但是先生,既然頭髮長出來就是死的,自然不能叫它活過來,那我們就完啦。仿單上的一套全是胡說;您不知道一般人多古怪,就不能告訴他們……」

  包比諾還想逗伏葛冷笑一下,接口道:「不能告訴他們,說他們頭上有個垃圾堆……」

  化學家順口把笑話接下去,道:「……有些空中的墳墓。」

  皮羅多叫道:「那麼我買的榛子怎辦呢?」他為了生意上的損失急起來了,「那麼為什麼人家要賣……」

  伏葛冷微笑道:「你別慌。我知道你要找一個不讓頭髮脫落或者發白的秘方。根據我的研究,我的意見是這樣的……」

  包比諾豎起耳朵,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兔子。

  「……頭髮這種物質,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我認為它的褪色是由於色素的停止分泌;所以寒帶地方,長毛的動物到冬天顏色會變淡或者發白。」

  皮羅多叫道:「包比諾,聽見沒有?」

  伏葛冷又道:「頭髮的變質,顯然是由於周圍的溫度突然起了變化……」

  皮羅多嚷道:「周圍的,包比諾,……記住這個詞兒,記住!」

  「對啦,」伏葛冷說,「不是由於冷熱的交替,便是由於效果相同的內部現象。說不定偏頭痛和一切頭痛毛病把含有生殖力的液體給吸收了,消耗了,或者使液體流到別的地方去了。身體內部是醫生的事。外部就得你們的化妝品來補救。」

  皮羅多道:「啊!先生,您這麼一說,我透過氣來了。我打算賣榛子油,因為想到古人頭髮上是用油的。古人到底是古人,我贊成鮑阿羅的意見。要不然,為什麼運動員身上要塗油呢?……」

  伏葛冷不聽皮羅多的話,往下說:「不一定榛子油,橄欖油也一樣。無論哪種油都能保護球根,不讓在它內部起作用的物質——我們在化學上說起來是在分解中的物質,——受到損害。也許你想得對:丟比德朗告訴我,榛子油有刺激作用。將來我要研究各種油的分別,椈實油,菜油,橄欖油,核桃油等等。」

  皮羅多很得意的說道:「那麼我的想法是不錯了,我竟會跟一個大人物的意見相同。這樣看來,瑪加撒油一定能打倒了!先生,瑪加撒是價錢賣得很貴的一種生髮油。」

  伏葛冷說:「親愛的皮羅多先生,瑪加撒地方從來也沒出口一兩油到歐洲來,所謂的瑪加撒油,對頭髮毫無作用。馬來人出了金子一樣的價錢去買它,因為它能保存頭髮,卻不知鯨魚的油功效跟瑪加撒油一樣。天下沒有一種力量,不管是化學的還是上帝的力量……」

  「噢!上帝的……那可不能這麼說,伏葛冷先生。」

  「可是,親愛的先生,上帝的第一條規律就是跟他自己不發生矛盾:有了矛盾就不能產生力量……」

  「啊!要是這麼說……」

  「所以天下沒有一種力量能夠叫禿頂長出頭髮來,也不能把紅頭髮白頭髮染色而不出毛病。不過你宣傳用油的好處是不錯的,不是扯謊;我認為用了油可以保存頭髮。」

  「您想王家科學院肯出面審定麼?……」

  伏葛冷道:「噢!這又不是什麼新發明。而且那些江湖派濫用科學院的招牌,你就是抬出科學院來也沒有什麼好處。憑良心,我不能說榛子油是什麼靈丹妙藥。」

  皮羅多問:「用什麼方法提煉最好呢?用水煮還是用機器壓?」

  「放在兩塊滾熱的板中間壓,出油比較多;用冷的板壓,質地比較好。」伏葛冷還好心告訴他,「油要搽在頭皮上,擦頭髮是沒用的。」

  「包比諾,記住這一點,」皮羅多興奮得臉上升火。他又對伏葛冷道:「先生,這年輕人一定會把今天看作他一生最幸運的日子。他沒見到您,已經認得您,敬重您了。啊!我家裡人常常提起您。老掛在心上的人,嘴上就會說出他的名字來。我跟老婆,女兒,天天在為您祈禱。對恩人就應該這樣。」

  「你把小事情看得太重了。」伏葛冷聽著花粉商一大堆感謝的話,很不自在。

  皮羅多叫道:「噢!噢!您一點兒禮物都不肯收我的,總不能攔著我們,不讓我們敬您吧?您像太陽一般大放光明,受到恩惠的人竟沒法回敬。」

  化學家微笑著站起身來;花粉商和包比諾也跟著站起。

  「安賽末,你把這間書房多瞧上幾眼吧。先生,您允許嗎?您時間寶貴,也許他不會再來了。」

  伏葛冷問皮羅多:「你的買賣順利嗎?歸根結底,咱們倆都是做買賣的……」

  「還不錯,先生,」皮羅多說著,往飯廳那邊退出去,伏葛冷在後面相送。皮羅多接著說:「可是要把這個高瑪日納油精推銷出去,需要很大的本錢……」

  「高瑪日納油精這幾個字有點刺耳,還不如叫皮羅多香油。要是不願意用自己的姓名,另外起個名字也行……噢,這不是特萊斯登的聖母像嗎?……皮羅多先生,你要叫咱們鬧得不歡而散了。」

  皮羅多抓著化學家的手,說道:「伏葛冷先生,這東西又不值什麼,不過我存心要找到它,表示我一點兒意思。我托人把全個德國都尋遍了,才覓來一幅中國紙的初印本。我知道您想要,只是事情忙,沒空去找;我替您做了一次掮客。我請您接受的不是一幅粗糙的版畫,而是我的一番殷勤,一番心血,表示我的誠意。我巴不得您訪求的東西要我到懸崖峭壁之下去取來,送到您面前。所以請您收下吧。我們太容易叫人忘記了;讓我跟我的老婆,女兒,還有將來的女婿,永遠留在先生心目中,但願先生看到這幅聖母像的時候會記起來,還有些老實人在想著您呢。」

  「那麼我收下了。」

  伏葛冷語氣懇切,包比諾和皮羅多都感動得抹了抹眼睛。

  「您能不能再賞個臉?」花粉商問。

  「什麼事啊?」

  「我約幾個朋友……」

  他提起腳跟,但態度還是很謙虛。

  「……慶祝我們的領土解放,同時慶祝我獲得榮譽團勳章。」

  伏葛冷詫異地叫了一聲:「啊!」

  「王上給我恩典,賞我勳章,或許是因為我當過商務裁判,並且共和三年正月十三那天,我在聖?洛克教堂的石級上替波旁家打過仗,被拿破崙打傷了……二十天以後的星期日,內人要開個跳舞會,請您光臨。那天還要請先生賞臉來吃飯。那我就好比得了兩次勳章。事先我會把請帖送過來的。」

  伏葛冷道:「好吧。」

  花粉商到了街上,叫道:「我快活得心要跳出來了。他居然答應到我家裡來!他說的關於頭髮的話,我真怕記不住;包比諾,你都記得麼?」

  「記得,先生;再過二十年也忘不了。」

  皮羅多說道:「這個大人物眼光多厲害!多深刻!他一點不含糊,一下子就猜到我們的心事,給了我們打倒瑪加撒油的辦法。啊!原來沒有一樣東西能夠叫頭發生長,瑪加撒完全是扯謊!包比諾,咱們發財是穩的了。明兒早上七點就得上工場,等榛子送到,咱們就動手煉油。伏葛冷先生說什麼油都一樣,這話給外人聽見,咱們不就完了麼?要不加點兒榛子和香料,憑什麼理由把四兩油賣到三四個法郎呢?」

  包比諾說:「先生,你要受勛了;這是很大的光榮,對於……」

  「對於商界,是不是,孩子?」

  皮羅多發財有了把握,不由得臉上很得意;夥計們也注意到了,互相遞著眼色。他們看著老闆和出納穿扮齊整,坐著馬車出去,已經想入非非的編了許多故事。賽查和安賽末兩人心照不宣的眼風表示彼此都很滿意,包比諾還滿懷希望的對賽查麗納瞅了兩回,可見鋪子裡的確發生了大事情,夥計們猜得不錯。在那種忙亂而閉塞的生活中間,只要一點兒小事就會引起大家興趣,好比犯人特別留意監獄裡的動靜。賽查擺著一副儼然的神氣,太太卻帶著將信將疑的表情,這就說明他們又要辦什麼新事業了。要不然,賽查太太一定會心滿意足,因為當天的收入出乎意料的到了六千法郎,有些客戶來付了幾筆過期的帳;而她平時看到門市生意好就高興的。

  飯間和廚房都在底層和二樓之間的中層,從前是賽查夫妻倆的臥房;他們在這兒度過蜜月,所以飯間的款式像一間小客廳。廚房靠一個小天井取光,和飯間隔著一條過道;通往底層後間的樓梯就在過道里。吃晚飯的時候,鋪子叫心腹小廝拉蓋看守;上了飯後點心,夥計們先下樓,讓賽查和他老婆女兒在火爐旁邊繼續吃飯。這習慣還是拉貢夫婦傳下來的,他們的老規矩素來嚴格,東家與夥計距離很大,像從前師父跟徒弟一樣。夥計們走開了,賽查便坐到壁爐旁邊的大靠椅上,由賽查麗納或是公斯當斯替他料理咖啡。那時他就把白天的瑣碎事兒告訴太太聽,或者是城裡的見聞,或者是寺院街工場裡的情形和製造方面的困難。

  那天夥計們一下樓,賽查就說:「太太,今天是咱們一生中最重大的日子了!榛子買下了,水壓機明兒開動了,地皮生意也成交了。哪,這張支票你收起來,」他把比勒羅的票子遞給太太,「屋子決定改裝,咱們住家要擴充了。啊!我在巴太佛大院遇到的一個人才怪呢。」

  他講了莫利奈的事。

  他正在高談闊論,說到興頭上,太太忽然插嘴道:「我看你已經背了二十萬法郎的債!」

  「是啊,太太,」花粉商故意裝著情虛膽怯的樣子,「怎麼還得清呢,我的天哪?瑪特蘭納的地產不能算在帳上,雖則將來是巴黎最熱鬧的區域。」

  「對,賽查,要等將來呢!」

  他繼續開玩笑,說道:「唉!我八分之三的股份要六年以後才值到一百萬。眼前的二十萬怎麼付呢?」賽查作了一個驚慌的手勢。——「嗨,告訴你,就用這個來付!」他從袋裡掏出一個向瑪杜太太要來,當作寶貝一般藏著的榛子。

  他用兩個手指夾著榛子給賽查麗納和公斯當斯看。公斯當斯一聲不響,賽查麗納卻詫異得不得了,一邊替父親倒咖啡一邊說:「啊!爸爸,你這是說笑話吧?」

  花粉商和夥計們一樣在飯桌上留意到包比諾投向賽查麗納的眼風,起了疑心,想藉此機會弄個明白,便道:

  「哎,孩子,這榛子叫咱們家裡起了大大的變化。從今晚起,屋子裡要少一個人了。」

  賽查麗納望著父親,神氣仿佛說:「那跟我有什麼相干?」

  父親又補上一句:「包比諾要走了。」

  賽查看人固然沒有什麼眼光,他最後一句話也是為一面試探女兒,一面宣布包比諾公司成立而說的;但因為愛女兒,看到她面上和額上泛起紅暈,連眼睛都紅起來,終於低下頭去,他也猜到女兒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感情,以為賽查麗納和包比諾私下講過什麼話了。其實並不。兩個孩子跟所有膽怯的情人一樣,一句話沒說就心心相印了。

  有些倫理學家認為,除了母愛之外,兩性的愛是最不由自主,最沒有利害觀念,最沒有心計的。這個見解真是荒謬絕倫。即使大部分人不知道愛情怎麼發生,但是一切生理上精神上的好感,仍然從頭腦,感情,或是本能的計算出發的。男女之愛主要是一種自私的感情,而自私就是斤斤較量的計算。一般人只注意結果,看到像賽查麗納那樣的漂亮姑娘,竟會愛上一個又是瘸腿又是紅頭髮的窮小子,第一個印象可能覺得不大現實,或是太離奇了。然而這的確合乎布爾喬亞在感情方面打的算盤。明白了這一點,那些老是令人奇怪的婚姻,例如個子高大的美女嫁了一個矮小的丈夫,漂亮哥兒娶了一個矮小丑陋的老婆等等,也可以得到解釋了。凡是體格有缺陷的,不論是拐腳,是瘸腿,是各種各樣的駝背,或者長得奇醜無比,或者滿面酒瘢,或者長著白癜風,或者有羅甘那樣的毛病,或者有了父母沒法控制的任何一種殘廢,他只有兩條路好走:不是叫人害怕,就是和善得不得了;他不能像大多數人那樣在中間搖擺不定。走第一條路的有能人,有天才,有強者;因為只有無惡不作才能使人恐怖,只有天才才能使人尊敬,只有聰明絕頂才能使人懼怕。走第二條路的卻叫人疼愛,特別能適應女性的專橫,比長相完全的男人更懂得愛。

  管教安賽末的都是些德行高尚的人,無論是當法官的包比諾叔叔還是拉貢他們,——這夫妻倆在體面的布爾喬亞裡頭也算得上是模範。再加小包比諾天真樸實,信仰宗教,生理上那點兒小小的缺陷早已由完美的品性給補償了。年輕人有了這些優點,格外顯得可愛。公斯當斯和賽查時常當著女兒稱讚安賽末。兩個開店的雖則頭腦狹窄,卻是胸襟寬大,很懂得一個人的心地。他們的稱讚引起女兒的共鳴;她儘管天真,在安賽末純潔的眼睛裡也看出有股強烈的熱情。女人看見男人對自己鍾情總是得意的,不管這男的年齡如何,地位如何,長相如何。何況小包比諾比一個漂亮哥兒更有理由愛一個女人。倘若是個美女,他到老都會發瘋般的愛她,用熱情來培養自己的野心,千辛萬苦的為妻子謀幸福,奉她為一家之主,甘心情願的聽她支配。這就是賽查麗納不由自主所想到的,也許想得沒有這樣露骨。她已經遠遠的看到愛情的果實,比來比去的思索過了:母親的幸福擺在面前,自己的期望也不過如此;她的本能告訴她,安賽末就是第二個賽查,不過像她一樣受了教育,多經過些琢磨而已。她的理想是包比諾將來能當上區長,她自己在本區的教堂里替窮人募捐,跟現在母親在聖?洛克教堂里一樣。臨了,她竟不覺得包比諾的左腿和右腿有什麼不同了,可能還會說:「他瘸腿嗎?」她喜歡那對一清如水的眼珠,往往有心瞅他一下,讓他眼睛裡冒出一道純潔的火焰,然後神態抑鬱的把眼睛低下去。羅甘的首席幫辦,亞歷山大?克勞太的談吐庸俗,賽查麗納先就受不了;他在公事場中混慣了,不免少年老成,有種半玩世半隨和的神氣,賽查麗納覺得更可厭。相反,包比諾的沉默卻表示他性情和順;賽查麗納最喜歡看他聽著無聊的俗套露出一副淒涼的笑容;引起他微笑的那些廢話,賽查麗納也一向厭惡,所以他們倆是一同微笑,或者是一同感到難受的。安賽末雖則在這些地方高人一等,干起活來照樣搶在前面,賽查麗納就賞識他這股不怕辛苦的幹勁。她知道儘管夥計們都說:「賽查麗納將來是嫁給羅甘的幫辦的。」那又窮,又瘸腿,又是紅頭髮的安賽末,卻始終存著向她求婚的念頭。本來嗎,一個人抱的希望越大,越顯出他的痴情。

  賽查麗納裝著滿不在乎的神氣問父親:「他上哪兒去呢?」

  皮羅多道:「他要在五鑽石街自立門戶了!我相信,靠著上帝保佑……」

  老婆和女兒都沒有聽懂他這句驚嘆的話。

  皮羅多碰到難題,往往像蟲蟻遇到障礙物似的東撞一下,西撞一下。他把話扯開去了,打算以後再和老婆談賽查麗納的事。

  他對公斯當斯說:「你對羅甘的意見和擔心,我告訴了你叔叔,他聽著笑了。」

  公斯當斯叫道:「咱們倆說的話,你不應該告訴別人。可憐的羅甘也許是世界上最老實的男人,他已經五十八了,大概不會再想……」

  她看見賽查麗納留神聽著,便突然停住,朝賽查了眼睛。

  皮羅多道:「那麼我決定入股是不錯的了。」

  她答道:「你本來是當家的嘛。」

  她要是贊成丈夫的計劃,說的總是這句話。賽查抓著他女人的手,親了親她的額角。

  接著他下樓對夥計們嚷道:「喂,十點鐘收市。今天夜裡大家出把力,把二層樓的家具搬上三樓。咱們要像俗話說的,把小瓶放在大瓶里,讓建築師明天舒舒泰泰的動手。」他沒看見包比諾,便道:「怎麼!包比諾沒請假就出去啦?啊,他不睡這兒了,我忘了。」又暗暗想道:「他不是去把伏葛冷先生的話記下來,準是租店房去了。」

  兩個夥計和拉蓋都站在賽萊斯丁後面,賽萊斯丁代表大家說道:「我們知道為什麼要搬東西;我們要向先生道喜,你的榮譽也是我們的光彩……包比諾說先生……」

  「哎,孩子們,有什麼辦法呢!他們給了我勳章。所以我想請一次客,不但為了領土解放,還為了慶祝我的受勛。王上給我恩典,賞我勳章,大概因為我當過商務裁判,共和三年正月十三還為了保衛王家打過仗,就像你們現在的年紀,在聖?洛克的石級上被那個自稱皇帝的拿破崙打傷了!我傷在大腿上,還是拉貢太太給包紮的。所以你們應當有勇氣,將來一定會得到酬報。不是嗎,孩子們,吃苦不是白吃的。」

  賽萊斯丁道:「以後不會再有巷戰了。」

  「可是不能不存著希望。」賽查又接下去對夥計們演說了一番,末了請大家一齊參加跳舞會。

  拉蓋,維奧尼和三個夥計一聽有跳舞會,都上了勁,手腳輕健像賣技的一樣。他們在樓梯上搬東西,上上下下,什麼都沒砸破,什麼都沒摔倒。清早兩點,全部搬完了。賽查夫妻睡在三樓上。包比諾的房間給賽萊斯丁和二夥計住了。四層樓上暫時堆著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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