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鋪張浪費

2024-10-13 06:00:50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皮羅多的鄰居是個南方人,叫作加隆,做著雨傘,陽傘和手杖的小買賣,生意很壞,皮羅多幫過他好幾次忙。加隆巴不得減輕房租,只借店面,把二層樓的兩間屋讓給有錢的花粉商。

  

  皮羅多走進賣傘的鋪子,挺隨便地說道:「喂,鄰居,我女人同意擴充住房了!要是你願意,咱們十一點鐘去看莫利奈。」

  賣傘的接口道:「親愛的皮羅多先生,為了轉讓房子,我從來沒向你開過口;可是你知道,生意人在每樣東西上都得想法掙幾個錢。」

  花粉商答道:「噢!噢!我沒有成千上萬的家私啊。我正等著建築師,還不知道他認為這工程能做不能做呢。他告訴我:『沒決定以前,先得弄清楚兩邊的樓面是不是一般高低。打通牆壁要莫利奈先生答應,這堵牆是不是兩家合的也是問題。』我家裡的樓梯要改換方向,樓梯台也得重新做過,兩邊的屋子才能一樣平。開支多得很,我不願意弄得傾家蕩產啊。」

  「噢!先生,」那南方人說,「等到你傾家蕩產,太陽要從西邊出了。」

  皮羅多摸著下巴頦兒,踮著腳尖,把身子往上挺了兩下。

  加隆又道:「而且我只求你收下這些票據,給我貼現……」

  他遞給皮羅多一疊票子,共計十六張,總數是五千法郎。

  花粉商一邊翻一邊說:「全是零碎票子,兩個月的,三個月的……」

  賣傘的陪著小心,說道:「只算我六厘利吧。」

  花粉商帶著埋怨的口氣回答:「難道我放過高利貸不成?」

  「唉,先生,我找過你的老夥計杜?蒂埃,他無論怎樣不肯收;大概他是故意的,要看看我肯損失多少。」

  花粉商道:「這些出票人,我都不認識。」

  「賣傘賣手杖的,姓名怪得很,都是跑鄉村的小販。」

  「好吧,我不說照單全收,揀期頭近一些的替你想辦法吧。」

  「你別叫我為了四個月期的一千法郎票子,再去找那般螞蟥了[52];一經他們的手,我的賺頭都給拿走了。先生,你一齊收下吧。我沒有地方好貼現,也沒有地方透支;我們做零賣生意的苦就苦在這裡。」

  「行,我收下了,等會讓賽萊斯丁和你辦手續。十一點整,你等著我。——啊,這不是我的建築師葛蘭杜先生麼?」花粉商看見頭天晚上在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家約好的青年來了,便拿出生意人的頭等應酬工夫,招呼道,「先生,你不像一般有本領的人,倒是準時的。咱們的王上是個大政治家兼大才子,他說準時是帝王的禮貌,我說也是商人的財富。光陰,光陰就是黃金,尤其為你們藝術家。建築是一切藝術的總匯,我相信這句話。」他指著自己家裡的小門,補上一句:「咱們不用打店裡走。」

  四年以前,葛蘭杜得了美術學校的建築獎,靠官費在羅馬留學了三年。青年藝術家在義大利想的是藝術,在巴黎想的是家業。一個建築師要成名只有靠政府,只有政府拿得出幾百萬來蓋大房子。從羅馬回來的人不是自命為風丹納就是自命為貝爾西埃[53],所以有點兒野心的都要捧政府:留學時代的進步黨一回國就變做保王黨,一心想找有勢力的人撐腰。得過獎的藝術家有了這種作風,就被老同學們說是投機分子。年青的葛蘭杜當時有兩種辦法:或者替花粉商盡心出力,或者敲他一筆。但對皮羅多還是要敷衍才對,他是副區長,不久又要買進瑪特蘭納近邊的一半地產。那兒早晚要大興土木,變成一個熱鬧的市區。葛蘭杜為著將來的利益,只得犧牲眼前的好處。雖然藝術家都瞧不起布爾喬亞,老是拿他們作為說笑挖苦的資料,但皮羅多顛來倒去說出他的計劃和主意的當口,葛蘭杜卻也耐性聽著,點頭聳腦的表示贊成。花粉商樣樣說清楚了,年輕的建築師便替他把計劃歸納起來。

  他說:「你樓上有三扇窗臨街,另外一扇是靠裡邊,從樓梯台取光的。如今要在這四個窗洞之外,加上隔壁屋子的兩個窗洞;樓梯要改換方向,使靠街的樓面兩邊一樣高低。」

  「我的意思,你全明白了。」花粉商說著,想不到建築師領會得這樣快。

  「根據你的計劃,將來樓梯要從頂上取光,把看門的住的小間安排在座子底下。」

  「座子?……」

  「是啊,安放樓梯的座子……」

  「我懂了,先生。」

  「至於你們的住房怎樣分配,怎樣裝修,最好讓我全權處理。我要使你們的屋子配得上……」

  「配得上!先生,你這話說得對極了。」

  「你要我多少天完工呢?」

  「二十天。」

  「你打算在人工方面花多少錢?」

  「先要知道這樣的改裝要多少錢?」

  葛蘭杜回答說:「蓋一所新房子,建築師的預算頂多只有一個生丁出入;可是我不知道哄騙一個布爾喬亞……(噢!對不起!先生,我說溜了嘴)我得聲明改裝和修理是沒法估價的。八天以後,我才能開出一個大概的帳目。希望你信任我:我替你設計一座漂亮的樓梯,從頂上取光,臨街布置一間雅致的穿堂,座子底下……」

  「又是座子!」

  「你別擔心;我會騰出地位來做個小小的房間。至於你們的上房,我要花足心思來設計。先生,我是只看藝術不看錢。要出頭,不是先要大家替我宣傳麼?我認為最好不跟那些包工的做手腳,工程要做到價廉物美。」

  皮羅多帶著老長輩的口氣說道:「存著這樣的心,小朋友,你一定成功。」

  葛蘭杜接著道:「因此,泥水匠,漆匠,銅匠,木工,木器工,都由你直接交涉。我只管核對帳單。我只要兩千法郎酬勞,你花這筆錢包你不吃虧。明兒中午,場子就得歸我支配,還要請你告訴我工匠的名字。」

  皮羅多說:「約估一下,總數要多少錢呢?」

  葛蘭杜說:「一萬到一萬二,家具不算;我想你也要全部換過吧。請你把家具商的地址給我,我好去跟他商量顏色,把整個屋子都配得高雅大方。」

  「替我管家具的是聖?安東納街上的勃拉訓。」花粉商的口氣像貴人一般。

  建築師掏出一本多半是漂亮婦女送的小冊子,把地名記下了。

  「好吧,我完全相信你,先生。可是我先要把隔壁兩間屋子的租約過到我自己名下,打通牆壁也要人家答應。」

  建築師道:「晚上你叫人送個字條來。我夜裡就要動手打圖樣。我們寧可替布爾喬亞當差,不喜歡白忙一陣,替自己工作。現在讓我先量量屋子的高低,牆壁的厚薄,門窗的大小……」

  皮羅多道:「咱們到期一定要完工,要不然就不做。」

  建築師道:「當然。工人可以開夜工,我們有辦法叫油漆快干。可是你別上包工的當,價錢要事先問清楚,講好的條件要寫下來。」

  「世界上只有在巴黎才能變出這樣的戲法來,」皮羅多做了一個手勢,氣派活像《天方夜譚》中的人物,「先生,請你賞光來參加我的跳舞會。有才幹的人不一定都瞧不起做買賣的,在我的跳舞會上你會碰到第一流的學者伏葛冷先生,他是學士院的會員!還有特?拉?皮耶第埃先生,特?馮丹納伯爵,商務法庭庭長,商務裁判勒巴先生;還有一些司法界的人,比如高等法院的特?葛朗維伯爵;初審法院的包比諾先生;商務裁判加繆索先生,他的岳父加陶先生……說不定御前侍從長勒農古公爵也會來。我約了些朋友……為了慶祝領土解放……也為了慶祝我……得到榮譽團勳章……」

  葛蘭杜做了個古怪的手勢。

  「大概……我得到這個勳章和王上的……恩典,是因為我當過商務裁判;共和三年正月十三的事變,我曾經為波旁家在聖?洛克的石階上打過仗,被拿破崙打傷。這些資歷……」

  公斯當斯在賽查麗納房裡換衣服,穿著晨裝走出來。她才望了一眼,就把丈夫的談鋒打斷了。賽查原來在找一句得體的話,想用謙虛的口吻把他的榮譽告訴人家。

  「喂,咪咪,這一位是特?葛蘭杜先生[54],年紀輕輕,極有才幹。他是特?拉?皮耶第埃先生介紹的建築師,來主持咱們這兒的一點小工程的。」

  花粉商說到小字,躲著太太把手指往嘴上一放,向建築師遞了個暗號,建築師馬上懂了。

  「公斯當斯,這位先生要量量屋子的高低大小。——你讓他量吧。」皮羅多說完,往街上溜了。

  公斯當斯問建築師:「這工程是不是要花很多錢?」

  「不,太太。約估一下,六千法郎……」

  「約估一下!」皮羅多太太嚷道,「先生,沒有講妥條件,說好價錢,千萬不要動工。我知道包工的花樣,說六千就是兩萬,我們可沒有力量浪費錢。我懇求你,先生,雖說我丈夫是一家之主,也得讓他有時間多想想。」

  「太太,副區長先生限我二十天完工;誤了日子,錢就白花了。」

  花粉美人說道:「唉!這裡那裡,都是花錢!」

  「太太,一心想造大建築的人來替人裝修住家,你想他臉上光彩麼?我承擔這件小小的工程,無非看著拉?皮耶第埃先生的情分,要是太太怕我……」

  他退了一步,好像預備走了。

  「好吧,好吧,先生。」公斯當斯說著,回進自己臥房,把頭倒在賽查麗納肩上,「啊!孩子,你父親要把家產敗光了。他找來一個建築師,上嘴唇留著一撇鬍子,下巴上留著一撮須,說要造高樓大廈呢!他要把好好的屋子拆掉,替我們蓋一所羅浮宮了。賽查胡鬧起來,手腳真快。昨天夜裡才告訴我計劃,今天早上就動手了。」

  「沒關係,媽媽,讓爸爸去吧,老天爺一向照應他的。」賽查麗納把母親擁抱了一下,彈起琴來,有心教建築師看看花粉商的女兒對藝術也並不外行。

  建築師走進臥房,看到賽查麗納的美貌大吃一驚,幾乎愣住了。賽查麗納穿著早晨的便服從小房間走出來,正像一個十八歲的女孩那樣嬌嫩,那樣紅潤。她淡黃頭髮,藍眼睛,細挑身材,有股巴黎難得看到的彈性,使她細膩的皮肉格外飽滿;透明的肌膚底下,布滿著藍顏色的血管在那裡微微顫動,深淺不一的色調正是畫家最喜歡的層次。儘管巴黎的商店生活老是陰沉沉的,屋子裡空氣阻塞,很少陽光;賽查麗納的起居習慣卻使她康健活潑,倒像住在脫朗斯丹凡里區過露天生活的羅馬人。濃厚的頭髮長得跟父親一樣,往上梳的款式把好看的脖子露在外面,閃閃發光的頭髮捲兒收拾得跟商店的女職員一樣細緻,——她們為了要人注目,在裝扮方面的認真完全是英國派。賽查麗納的那種美不是英國貴婦人的美,也不是法國公爵夫人的美,而是像盧本斯[55]筆下的頭髮赭紅,身體滾圓的法蘭特斯美女。往上翹的鼻子像父親,但長相更細巧,所以更秀氣,近乎拉奚里埃[56]最拿手的標準法國鼻子。她的皮膚賽過細潔緊密的布,充滿著處女的生命力。美麗的前額像母親,但因為無憂無慮而更加開朗。水汪汪的藍眼睛,活活表現出頭髮淡黃的快樂姑娘的溫柔嫵媚。一般畫家為了追求詩意,往往把人物畫得過於沉思默想;賽查麗納因為心情快活,缺少這種詩意;但是從未離開母親懷抱的女孩子,生理上也有些說不出的惆悵,使她顯得超然脫俗。她外表很細氣,身體卻非常結實:一雙腳證明她的父親是鄉下人出身,這是她血統方面的缺陷,手上的紅斑也是純粹布爾喬亞的標記。她這種人是早晚要發胖的。鋪子裡常有漂亮的青年婦女上門,賽查麗納見得多了,也就懂得怎麼穿扮,怎麼說話,怎麼動作,學會了一些左顧右盼的姿態,擺出一副良家婦女的功架,叫所有的年輕人和店裡的夥計都為她著迷,覺得她人才出眾。包比諾發誓非賽查麗納不娶。她像一泓水似的可以讓你一眼看到底,受一句埋怨就會變做淚人兒;包比諾只有在她面前才覺自己是個剛強的男性。這可愛的姑娘叫人一見生情,來不及考慮她是否相當聰明,能夠使愛情持久。而且巴黎人的所謂聰明對布爾喬亞根本沒用,他們只要女人賢惠,懂道理,就幸福了。賽查麗納的品性和母親一樣,不過經過教育點綴,知識略微完備了一些。她喜歡音樂,能夠用鉛筆臨摹拉斐爾的聖母坐像,看些高打太太,李高包尼太太,裴那登?聖–比哀,費納龍,拉辛等等的作品。她只有在飯前幾分鐘方和母親一同坐在櫃檯後面,或者很難得的替代她一下。暴發戶都急於把兒女捧得高高在上,促成他們的忘恩負義;賽查麗納的父母也把她當作神道一般,幸虧她天性篤厚,不曾濫用父母的寵愛。

  葛蘭杜拿著建築師和包工用的界尺棍棒量屋子,皮羅多太太帶著不安和懇求的神氣盯著他,覺得那些棍棒界尺的古怪動作像巫術一般可怕,預兆很不好。她指給女兒看,心裡恨不得叫牆壁低一些,房間小一些,可又不敢問建築師做這些法術有什麼用。

  建築師微笑著說:「放心,太太,我不會拿走你東西的。」

  賽查麗納聽著笑了。

  公斯當斯沒注意到建築師的誤會,只用著央求的口氣說:「先生,請你算省一些,我們一定重重酬謝……」

  賽查去找隔壁屋子的業主莫利奈之前,先上羅甘那兒,把克勞太替他立的租屋文書拿來。走出事務所,皮羅多看見杜?蒂埃靠在羅甘辦公室的窗口。以杜?蒂埃和公證人太太的關係來說,訂地產合同的時候有他在場原來很平常,皮羅多對公證人也向來深信不疑,但這一回也不放心了。杜?蒂埃神氣很興奮,好像在討論什麼。

  皮羅多由於生意上的謹慎,暗暗想道:「這筆交易,他是不是也有份呢?」

  猜疑的念頭在他腦子裡像電光似的一閃。他馬上回進屋子,看見了羅甘太太,便覺得杜?蒂埃在場並不怎麼可疑了。

  他又想:「說不定公斯當斯看得不錯呢!——嘿!聽信女人,豈不糊塗!等會跟叔叔去談談吧。從莫利奈住的巴太佛大院到蒲陶南街,只有幾步路。」

  換了一個多疑的觀察家或是生平遇到過壞蛋的商人,就會逃過這一關。但皮羅多過去事情太順利,腦子又不管用,不能像高明的人那樣把事情推本窮源,追出原因來,所以他活該倒霉。

  他回去看見賣傘的穿的整整齊齊,就預備一同去見他的業主;不料廚娘維奧尼跑來拉著皮羅多的手臂,說道:

  「先生,太太不讓你再出去……」

  皮羅多嚷道:「嘿!女人家又來出主意了!」

  「……她要你先回家喝咖啡。」

  皮羅多道:「啊!不錯。」便回頭招呼加隆,「我腦子裡事情太多了,竟忘了肚子。你先走一步吧;咱們在莫利奈家門口相會;或者你先上去跟他說明,節省一點兒時間也好。」

  莫利奈先生是個靠少數利息過日子的怪物;這種人只有巴黎看得見,正如某種蘚苔只長在冰島上。我這比喻非常恰當,因為他是混合品種,屬於半動物半植物一類;倘若再出一個邁爾西埃[57],很可能當他隱花植物看。他們生長在一些古怪而不衛生的屋子裡,從開花到枯萎都在牆頭牆腳,或是牆裡。頭上戴著瓜棱式的便帽,那株人形植物頗像一朵傘形花;下身套一條似綠非綠的褲子,腳上穿著翻鞋,好比長著球狀的根須。一眼望去,你只覺得他相貌平凡,皮膚蒼白,看不出有什麼毒性。這古怪東西最喜歡買股票,什麼事都相信報紙,他的意見只有一句話:「你去看報吧!」他擁護秩序,精神上老是反抗政府,事實上永遠服從。這等人聚在一起全是膿包,單獨碰到卻也十分兇橫。一牽涉到利益,他就像書辦一樣冷酷;平時在家可是會用新鮮的野菜餵鳥,拿魚骨餵貓,寫寫房票也會停下來對金絲雀吹口哨。他一方面和牢頭禁卒一樣多心,一方面乖乖的把錢捧出去做一樁蝕本生意,事後再用精打細算的嗇刻辦法來彌補損失。這個混合品種的害處,只有接觸多了才顯出來;一定要等他跟人打交道,有了利害關係,你才會發覺他滿嘴牢騷,討厭透頂。我們每個人,哪怕是做門房的,總有或多或少的威力加在或多或少的人身上,例如自己的老婆,孩子,房客,夥計,狗,馬,猴子等等;一朝受了暗中羨慕的上層階級的氣,就不免回過來向另外一些人發泄。莫利奈和所有的巴黎人一樣,覺得也需要有這麼一份威力。無奈這討厭的小老頭兒既沒有女人孩子,也沒有侄兒侄女;對待打雜的老媽子也太兇了,沒法把她當做出氣筒;她除了認真幹活之外,處處躲著他。他統治別人的欲望既不得滿足,為了過癮,只得把有關租賃契約和共有牆壁的法律拿來耐心研究。凡是涉及巴黎房地產的項目,例如接界的土地房屋,地役權,正稅,附加稅,清潔捐,聖體節的結彩,污水管,街燈,挑出在公共走道上空的建築物,附近有什麼妨礙衛生的工廠等等,每一項判例的細枝小節,他都下過很深的工夫。他的體力,精力,聰明,都用來保衛他做業主的地位。開頭這些事情不過作為消遣,後來竟成了怪僻。他喜歡保護同胞不受非法行為的侵害;可惜出頭申訴的機會很少,一肚子偏激的情緒只能發泄在房客身上。房客是他的敵人,他的下屬,他的子民,他的奴僕,必須對他恭而敬之,在樓梯上見了他不招呼就是下流坯。房票都由他親手寫好,在到期的那天中午送出。過期不付,限期付清的催告就來了。隨後是封門啊,要求賠償損失啊,一連串的法律手續都跟著來,正是「說時遲,那時快」,像劊子手形容他手裡的傢伙一樣。莫利奈不答應分期付款,也不答應展期。一提到房租,他的心就是鐵打的。

  他對那些付得出房租的人說:「你缺少錢,我可以借給你;但是房租非付不可。遲付一天,我就吃虧利息,法律又不給我補償的。」

  房客都有些意想不到的怪脾氣,新來的總要推翻老規矩,好比國家改朝換代一樣。莫利奈把他們的怪脾氣細細研究過了,定出一個憲章來;他不像國王,對這個憲章倒是嚴格遵守的。所以他從來不管修理。照他說來,沒有一個煙囪漏煙,樓梯乾淨,天花板雪白,檐板沒有毛病,地板很堅固,粉刷油漆都過得去,鎖鑰的年齡永遠不超過三年,窗上玻璃一塊不缺,毫無裂痕。只要到房客搬走的時候,他才會發現破碎的玻璃,帶著銅匠或玻璃匠去,叫房客當場配好,他說:「這些工人都很好說話,為什麼不叫他們配呢?」當然,房客有權利裝修屋子;不過要是有個冒失鬼這麼做了,小老頭兒莫利奈就會日夜想辦法把他攆走,把新裝修的屋子收回去;他暗中看著,等著,使出一連串的壞主意。有關租約的法規一切奧妙他都知道。他又健訟又健筆,專門寫些溫和有禮的信給房客;他的文體跟他面上那副猥瑣而殷勤的表情一樣,骨子裡卻藏著一顆夏洛克[58]的心。他要房客預付六個月押租,將來在最後一期房租內扣除;另外還想出許多麻煩的條件。他要查看房客有沒有數量足夠的家具能保證房租。招新房客必先經過詳細調查,因為他不接受某些行業,不管怎么小的錘子,他都害怕。合同的稿子,他要拿去推敲一個星期,最怕公證人筆下的那「等等」二字。丟開了業主的觀念,約翰–巴蒂斯德?莫利奈倒也殷勤和氣。打波士頓,同伴出錯牌,他並不嗔怪;一般布爾喬亞聽了好笑的事,他也笑;一般布爾喬亞說的話,他也說,也跟著大家談論警察的舞弊,十七位左翼議員的英勇事跡,麵包店加重秤碼,胡作非為等等。他一邊讀梅里埃神甫反宗教的著作《明辨》[59],一邊照舊望彌撒,因為在自然神教與基督教之間沒法選擇;可是他不繳領聖體的費用,理由是不願意受勢力越來越大的教會的影響。不怕麻煩的請願專家為這個題目寫過許多信給報館,報館既不登出,也不答覆。總而言之,他是一個值得敬重的布爾喬亞,逢著聖誕節必定鄭重其事的把木柴點起來;國王節玩麵包的遊戲和四月一日編謊話的玩意兒,他都參加;天晴一定出去散步,把條條大街都走遍;溜冰也要看;放煙火的日子,下午兩點就到了路易十五廣場的走道上,袋裡帶著麵包去搶頭排。

  小老頭兒住的巴太佛大院原是投機商人蓋的,一朝完工了,誰也說不出為什麼要造成那個怪樣子。修道院款式的建築用的是軟砂石,四周是連拱式的走廊,院子底上有一個早已幹了的噴水池,上面的獅子張著大嘴,不是噴出水來,倒像是向過路人討水喝。當初修建這屋子,大概是要讓聖?但尼區也有一所王宮[60]式的建築。不衛生的院子四周都是高房子,只有白天才有人活動,有點生氣。坐落的地位正是幾條小巷子的交叉點,出去走到有名的耿剛波街[61],一頭就通菜市區,一頭通聖?馬丁區。小巷子都很潮濕,會叫匆忙的行人害關節炎;一到夜晚更是全巴黎最冷落的所在,好像是商業區的地下墳場。這兒有好幾個作坊的垃圾堆,很多的什貨商,可沒有幾個巴太佛人[62]。這座商業宮內部的住屋,窗子都不開在街上,除了公用的院子,望不到別的風景,所以房租非常便宜。莫利奈為了健康關係,住在七層樓的轉角上。這裡的空氣要離開地面七十尺才新鮮。我們這位和善的業主在屋頂的水管旁邊散步的時候,可以望見蒙瑪脫區的大風車,欣賞一下那個奇妙的景致。雖則警察局禁止居民在現代的巴比倫[63]城裡布置屋頂花園,他還是在屋頂上種了花。他一共有四間屋,上面一層還有他獨用的一間衛生廁所,那是由他裝置,鑰匙歸他的:這方面的手續他都齊備。走進他家,一副寒酸相立刻顯出主人的嗇刻:穿堂里擺著六張草墊椅子,一隻琺瑯質的火爐,壁上是深綠色的花紙,掛著四幅從拍賣行買來的版畫。餐室有兩口食器櫃,兩個籠子裝滿了鳥兒,一張鋪著漆布的桌子,一隻晴雨表,一扇通往屋頂花園的落地長窗,幾張馬鬃墊子的胡桃木椅。客廳掛著舊綠綢小窗簾,放一套絲絨面子的白漆家具。老鰥夫的臥房,擺的是路易十五時代的家具,已經破舊不堪,穿白衣衫的婦女不敢坐上去,怕弄髒衣服。壁爐架上放著一隻鍾,鐘面夾在兩根柱子中間,頂上站著一個神話里的巴拉斯,手裡拿著長槍。磚地上擺滿碟子,都是給貓兒吃的剩菜,叫人生怕一腳踩在裡頭。紅木五斗櫃高頭的壁上掛著一幅水粉畫:莫利奈年輕時代的肖像。還有一些書,幾張桌子,堆著難看的綠色文件夾;釘在壁上的古董架供著幾隻金絲雀的標本,是他以前養過的;最後還有一張床,那種冰冷的感覺,相形之下仿佛嘉曼麗德派女修士的苦行還不夠苦。

  賽查?皮羅多進門的時候,莫利奈穿著灰呢晨衣,正在壁爐架上用一隻白鐵小爐子煮牛奶,一面拿著在瓦罐里翻騰的開水一點一滴的倒進咖啡壺。賣傘的免得驚動房東,代他去開了門,讓皮羅多進來。皮羅多看見莫利奈對他禮數周到,心裡挺高興。莫利奈素來敬重巴黎的區長和副區長,說是他的地方官。他見了皮羅多馬上站起來,脫下帽子拿在手裡,只要皮羅多大人站著,他絕不敢坐。

  「不,先生……是,先生……啊!先生,倘若我早知道敝業要有一位巴黎的市政長官來借住,我一定親自到府上來接洽,這是我應盡的義務,雖然我忝為閣下的房東,或者說將要成為……你先生的房東。」

  皮羅多抬了抬手,要他戴上帽子。

  「不,不;請您先坐下,把帽子戴上,免得傷風。我這屋子不大暖和,我收入有限,不能……」皮羅多掏摸租約的當兒打了一個嚏,莫利奈忙說:「啊,副區長,希望您萬事如意 。」[64]

  皮羅多把文書遞過去,說為了節省時間,他已經出錢托羅甘公證人把文件起草了。

  莫利奈答道:「在巴黎的公證人裡頭,羅甘先生是出名的老前輩了,對他的學識我絕不懷疑;可是我有我的習慣,每件事都親自動手,這點兒脾氣也還可以原諒吧?我的公證人是……」

  生意人辦事都是爽爽快快,當場決定的,花粉商習慣了這一套,便說:

  「咱們的事簡單得很哪。」

  莫利奈道:「簡單得很!租賃房屋的事從來不簡單。啊!先生,您沒有房產真是運氣。您才不知道房客無情無義到什麼田地,要多么小心提防才好呢!告訴您,先生,我有個房客……」

  莫利奈講了一刻鐘,說有個畫素描的姚特冷先生,在聖?奧諾雷街的屋子裡逃過門房的監督,做出像瑪拉那樣的下流事兒,畫些猥褻的畫,警察竟不去干涉,原來他們是通氣的。那個傷風敗俗的藝術家把不三不四的婦女帶進屋子,叫人樓梯都沒法走!世界上也只有畫漫畫攻擊政府的人才會這樣搗亂。為什麼他要搗亂呢?……因為要他每月十五付房租!他非但不付,還賴在空房子裡不走。這樣,莫利奈就和姚特冷上了法院。莫利奈還收到一些匿名信,準是姚特冷寫的,恐嚇說夜裡要在巴太佛大院四周的小巷子裡暗殺他。

  他接著說:「我逼得沒法,只能把我的苦處告訴警察局長,順便對他說起這一部分的法律需要修正。局長准許我帶自衛手槍。」

  小老頭兒站起來,找出他的手槍,叫道:「您瞧,先生!」

  「可是,先生,你用不著怕我有這樣的事啊。」皮羅多微微笑著,對加隆瞟了一眼,表示很瞧不起這樣的人。

  莫利奈注意到這個眼風,氣得不得了。副區長應當保護居民才對,怎麼可以這樣訕笑人呢?別人有這個態度倒還罷了,出之於皮羅多可就不能原諒。

  他沉著臉說道:「先生,您是大家敬重的商務裁判,又是副區長,又是體面的商人,當然不會失了身份去幹這些卑鄙的事,因為那的確卑鄙!不過在咱們這個交涉裡頭,打通公共牆壁要您的房東葛朗維伯爵同意;合同上要註明滿期的時候恢復原狀。再說,現在的租金便宜得不像話,將來市面要漲的,王杜姆廣場一帶的房租都要抬高,此刻已經在抬高了!加斯蒂里翁街快要開闢,我……我訂了合同要受束縛……」

  皮羅多聽著呆住了,說道:「閒話少說,你究竟要什麼?我懂得生意經,知道你的許多理由只要一個理由就能壓倒,就是錢!說吧,你要什麼條件?」

  「只要公平就行,副區長先生。租期打算訂幾年呢?」

  「七年。」

  莫利奈叫道:「七年裡頭,我的二層樓可以租到什麼價錢啊!在那個區域,兩間有家具的屋子,租金再高也有人要。說不定能租到兩百法郎一月!現在訂了合同,我就受了束縛!所以咱們的租金要一千五百法郎一年。您出了這個價錢,我同意在加隆先生的租金項下除去兩間屋子,」他說到這裡斜著眼瞧了瞧賣傘的,「我跟您訂七年合同。打通牆壁的費用歸您,條件是要葛朗維伯爵表示同意,放棄他的一切權利,他的書面聲明得交給我。打通牆壁的全部後果由您承擔。我這方面將來用不著您恢復原狀,只要現在先付我五百法郎賠償損失。誰死誰活,沒人知道,我不願意有朝一日為了重砌牆壁再去找這個那個。」

  皮羅多道:「這些條件大致還公平。」

  「還有,」莫利奈道,「現在就得付我七百五十法郎,將來在最後一期的租金內扣除;這筆錢只消在合同上注一筆,不另立收據。您可以付我小額的期票,期頭長短隨你的便;但票子上要批明是付房租的,那我才有保障。我辦事乾脆得很。合同上還得規定,由您出錢把通到我樓梯的大門用磚頭堵死。放心,租約滿期的時候,我不會為了恢復門洞再要求補償損失,這筆費用已經算在五百法郎之內。先生,您瞧,我樣樣都公平交易。」

  花粉商道:「我們做買賣的才不這樣認真呢;要辦這麼些手續,生意就做不成了。」

  「噢!做買賣當然不同,尤其是花粉生意,樣樣都像手套一樣合適,」小老頭兒尖刻的笑了笑,「但是先生,在巴黎租賃房屋,一點都馬虎不得。我有個房客,在蒙多葛伊街……」

  皮羅多道:「先生,耽誤你的中飯,我心裡要不安的。合同留在這裡,你修改就是了。你的要求,我都同意;咱們明兒簽字,有話今天講明,建築師明天就要支配場子。」

  莫利奈把眼睛望著賣傘的,對皮羅多說:「先生,還有已經到期的租金,加隆先生不願意付,咱們把它跟小額票據加在一起吧;租約從正月算起也正規一些。」

  「行!」皮羅多說。

  「看門的小費……」

  皮羅多說:「哎喲!他不准我從大門出入,也不准用樓梯,怎麼要我……」

  小老頭兒斬釘截鐵的答道:「噢!您是房客啊;是房客就得付門窗稅,房子上的各項開支都有你一份。一切講明了就沒事啦。先生,您越來越高發了,生意很好吧?」

  皮羅多道:「很好。不過我擴充住房另外有原因。我打算請些朋友慶祝我們的領土解放,同時慶祝我獲得榮譽團勳章……」

  莫利奈道:「啊!啊!那是您應得的酬報!」

  皮羅多道:「是啊。王上給我恩典,賞我勳章,也許是因為我當過商務裁判,共和三年正月十三還替波旁家打過仗,在聖?洛克的石級上被拿破崙打傷過;這些資歷……」

  莫利奈接口道:「這些資歷跟咱們王軍里的英雄好漢沒有分別。打仗的人流過血,怪不得勳章的綬帶是紅的。」

  聽到這幾句從立憲報上搬來的話,皮羅多不由得邀請莫利奈參加跳舞會。莫利奈一再道謝;剛才受的皮羅多的輕蔑,這一下也覺得可以原諒了。

  老人把新房客直送到樓梯頭,客氣非凡。皮羅多和加隆走到院子中間,望著鄰居含譏帶諷的說道:「想不到天底下有這樣沒出息的人!」他本想罵一句膿包的,臨時改了口。

  加隆道:「啊!先生,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樣的才幹啊。」

  在莫利奈面前,皮羅多覺得自己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聽著賣傘商人的回答,他很得意的笑了笑,然後大模大樣的和加隆告別。

  皮羅多心上想:「已經來到中央市場,順手把榛子的事也辦了吧。」

  中央市場上的女攤販叫皮羅多到龍巴街去,做糖果用的榛子那邊銷得最多。他找了一小時,才從朋友瑪蒂法嘴裡打聽出,批發乾果的只有一家鋪子,是安日麗葛?瑪杜開的,在貝冷–迦斯蘭街。她賣的是真正普羅望斯大榛子和阿爾卑斯的白榛子。

  在河濱道,聖?但尼街,鐵器街,錢局街之間,有個四方形的區域,裡頭縱橫交錯,全是些小巷子,可以說是巴黎的臟腑。貝冷–迦斯蘭街便是許多小巷中的一條,無數雜七雜八的商品都聚集在那兒,有腥臭難聞的,也有討人喜歡的,有青魚,有鏤空紗,有絲織品,有蜂蜜,有牛油,有紗羅;還有很多連巴黎人都想像不到的小商業,好比大多數人不知道自己的臟腑里消化些什麼。這些小本經紀的買賣都受一個葛勒南太街上的吸血鬼盤剝,他姓皮杜,外號叫作放款的羊腿子。在貝冷–迦斯蘭街上,這兒是從前的馬房改成的貨棧,堆著一桶桶的油,停馬車的屋子裡放著成千上萬雙的紗襪;那兒又是什麼批發糧食的字號,給人拿到中央市場去零賣的。瑪杜太太原先是賣海鮮的小販,十年以前和現在這鋪子的老闆有了關係,才改行做乾果。那段姻緣曾經在菜市上成為多年說笑的資料。她當年是個雄赳赳的富有刺激性的美人兒,如今胖得不可收拾,談不上什麼姿色了。她住的那幢黃顏色的破屋子,每層都靠一些交叉的鐵條支撐;她住在底下一層。故世的老闆早就打倒了同業,把乾果買賣變做獨行生意;所以他的承繼人雖然教育有些缺點,也能按著老規矩接辦下去,在貨棧里奔進奔出,忙個不停。貨棧原是馬房,車房和工場改的,裡頭的蟲子都被她肅清了。

  她店裡沒有櫃檯,沒有帳房,沒有帳簿,因為她不識字;她收到信就拍桌子,認為是欺侮她。總的說來,她心腸不壞;皮色紫堂堂的,頭上戴一頂小帽,再裹一塊包頭布;大喇叭似的嗓子把送貨的手車夫收拾得服服帖帖,跟他們吵起架來總是一瓶白葡萄酒收場。她和供應果子的莊稼人從來不發生麻煩,樣樣憑現錢說話,他們之間的交道也只能用這個方式;不冷不熱的季節,瑪杜媽媽還下鄉去拜訪他們呢。皮羅多在成袋的榛子,栗子,核桃中間把這個粗野的老闆娘找到了。

  皮羅多帶著點輕浮的神氣說道:「你好,親愛的太太。」

  她道:「你親愛的!嘿!我的兒,你算是記得我啦,你跟我打過交道,覺得不錯是不是?咱們一塊兒服侍過王上沒有?」

  「我是做花粉生意的,又是巴黎第二區的副區長,憑我這個官員兼顧客的身份,你對我講話應該換一種口氣才對。」

  那個雄赳赳的女人回答:「我一不結婚,二不上區政府買東西,反正不打攪區長。要說我的主顧,他們才喜歡我呢。我對他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他們要不樂意,儘管請便,上別處去交易好了。」

  皮羅多輕輕說了句:「這就是獨行生意弄出來的!」

  「你說杜安孫嗎?他是我的乾兒子,說不定闖了禍;區長先生,你可是為他來的?」她說話的聲音緩和了。

  「不是的。早告訴你了,我是辦貨來的。」

  「你叫什麼名字,好小子?從來沒看見你來過。」

  「照你這種口氣,你的榛子大概賣得很便宜了?」皮羅多說著,把姓名職業告訴了她。

  「啊!原來你就是皮羅多,你的老婆好漂亮呢!榛子榛子,你要多少呢,我的心肝寶貝?」

  「六千斤。」

  「我統共只有六千斤,」老闆娘的聲音好似一支嘶嘎的笛子,「好先生,你又要替姑娘們證婚,又要替她們撲粉[65],倒不是貪吃懶做的傢伙。上帝保佑你,你真忙啊。了不起!了不起!你要做我的大主顧了,你的名字要刻在我最喜歡的女人心上了……」

  「誰?」

  「親愛的瑪杜太太呀。」

  「榛子怎麼賣?」

  「你要全部買,老闆,我特別優待,二十五法郎一百斤。」

  皮羅多道:「二十五法郎一百斤,六千斤就是一千五!我每年說不定要十萬斤呢。」

  她把鮮紅的胳膊伸進一隻袋裡,掏出一把大榛子來,說道:「你瞧,貨色多好!都是赤了腳采的,只只實心,我的好先生!什貨店裡的什錦乾果要賣二十四銅子一斤,每四斤羼一斤多榛子。難道你要我虧本麼?你人倒不錯,但是要我為你賠本,我還沒喜歡你到這一步呢。你大批買,就算二十法郎一擔吧。反正我不能讓一個副區長空手回去,對新娘子們不吉利。你動手摸摸看,貨色多好,多重!一斤還稱不到五十個!只只飽滿,沒有蛀的!」

  「好吧,二千法郎六千斤[66],三個月期票,送到我寺院區工場裡,明兒清早就要。」

  「怎麼,急得像新娘子一樣麼?行,區長先生,再見了,別生我的氣。」她跟著皮羅多到院子裡,又道,「你要是方便的話,最好給我四十天的票子;我價錢賣得太便宜了,不能再在貼現上頭吃虧。羊腿子的心腸才狠呢,他像蜘蛛吃蒼蠅一般咬著我們的心。」

  「那麼給你五十天的票子吧。可是貨色要一擔一擔的過秤,免得弄進許多空心的。要不然,我不買。」

  瑪杜太太道:「啊!老狐狸,倒是個內行,騙他不過的。準是龍巴街上的那些混蛋教給他的!那些老虎都串通了來吃我們這般可憐的綿羊。」

  她這綿羊可是身高五尺,腰圍三尺,好像一塊界石披了一件條紋的布袍,沒有束上腰帶。

  花粉商沿著聖?奧諾雷街走去,一路想著跟瑪加撒油火併的事,出神了。他心裡盤算用什麼標籤,什麼樣的瓶子,還計劃瓶塞子上的零件,招貼的顏色。誰說生意經中沒有詩意呢?便是牛頓為他著名的二項式定理所花的心思,也不見得比皮羅多為他的高瑪日納香精花得多。在他腦子裡,頭油忽然變做香精了;他不知道兩個名詞的區別,只是顛來倒去的亂用。各式各樣的計劃往他腦子裡擠:他把這種忙忙碌碌的空想當作是才能出眾的實際表現。聚精會神的轉著念頭,他直走過了蒲陶南街才想起他的叔岳,回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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