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苦難的萌芽

2024-10-13 06:00:47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賽查睡下去的時候,唯恐他女人第二天再來堅決反對,打算清早起床,把所有的事都解決掉。天才透亮,老婆還睡著,他就悄悄的起來,急忙穿好衣服下樓。打雜的正在卸下編著號碼的護窗板。夥計們還沒起床,皮羅多隻得等著,站在店門口看打雜的拉蓋做活,皮羅多對這些事也是內行呢。雖然冷一些,天氣卻好得很。

  他看見安賽末?包比諾下樓,就說:「包比諾,去戴上帽子,換了鞋;叫賽萊斯丁下來;我跟你上蒂勒黎公園去談談。」

  包比諾正是跟杜?蒂埃完全相反的角色,賽查身邊有這麼一個人也算運氣,仿佛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似的。他對這個故事關係重大,應當在這兒把他描寫一番。

  拉貢太太是包比諾家的小姐。她有兩個兄弟。小兄弟在塞納州初審法院當候補推事。大的一個做羊毛生意,虧了本死了,留下一個獨養兒子由拉貢夫妻和沒有兒女的法官負責;孩子的母親得了產後症早已不在。拉貢太太要給內侄安排職業,便送他進花粉店,希望將來能接替皮羅多。安賽末?包比諾身材矮小,又是拐腳。拜倫,華德?司各特,泰勒朗,都有這殘疾,所以同病的人不必因此喪氣。紅頭髮的人多半皮色鮮明,長滿雀斑;包比諾就有這些特點。但是他清秀的額角,夾著灰色紋縷的瑪瑙眼睛,好看的嘴巴,白皙的皮膚,童貞的青年人的嫵媚,因為體格有缺陷而表示的畏縮羞怯,都惹人憐愛。人總是喜歡弱者的。所以大家關心他,叫他小包比諾。出身是個奉教虔誠的家庭,雖然重道德,並不冬烘;生活儉樸,做過不少好事。孩子經過那個當法官的叔叔教養,結合著許多優點,越發顯出青年人的可愛:他又本分又親切,又羞怯又熱情,對人忠心,生性樸實,脾氣像綿羊一般和順,干起活來卻勁頭十足;總之,凡是早期基督徒的品德,他都具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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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風凜凜的東家大清早約夥計上蒂勒黎散步,事情太奇怪了;包比諾以為皮羅多要跟他談成家立業的事,便忽然想起賽查麗納來。賽查麗納是真正的玫瑰女王,店裡的活招牌;包比諾比杜?蒂埃早兩個月進店的那天,心裡就愛上了她。他上樓的當兒胸口發脹,心跳得厲害,不得不在樓梯上歇了一下。一會兒,他下來了,後面跟著領班夥計賽萊斯丁。包比諾和東家兩人一聲不響的往蒂勒黎走去。當時他二十一歲,皮羅多就是在這個年紀上娶親的。包比諾覺得他跟賽查麗納的親事也不應該有什麼阻力,雖說花粉商的財產和他女兒的美貌,對於這個野心勃勃的願望是極大的障礙。愛情的發展完全是靠希望推動的:一個人抱的希望越狂妄,越相信會成功,自己和情人距離越遠,欲望越強烈。在一切平等,衣著不講身份的時代,包比諾還會把花粉商的女兒看作高高在上,忘了自己是巴黎老布爾喬亞出身,可見他幸福得很,的確動了真情。事實上他儘管疑疑惑惑,暗地著急,心裡畢竟很快活:他不是天天和賽查麗納一桌吃飯麼?照管鋪子的那股熱誠和勁頭,使他忘了工作的艱苦;一切都是為了賽查麗納,他自然不覺得疲倦了。在一個二十歲的青年身上,忠誠便是培養愛情的養料。

  「他將來能夠做大生意,會發跡的。」賽查對拉貢太太這麼說著,稱讚安賽末在作場裡打包賣力,對本行的竅門領會得很快,在批發生意最賺錢的時節不怕辛苦,卷著袖子,露著胳膊,拐著腿,他一個人裝的箱,敲的釘,就比別的夥計加起來還多。

  公證人羅甘的首席幫辦,亞歷山大?克勞太想要娶賽查麗納的意思,他自己承認,別人也知道;他父親又是勃里地方有錢的莊稼人:這對孤兒包比諾的心愿都是很大的阻礙,但還不是最難克服的。包比諾暗中另外有些苦悶,使他和賽查麗納距離更遠。拉貢家的財產原是他的名分,此刻不但成了問題,還得他按月把微薄的薪水送去幫助他們。可是他仍舊相信自己能成功!他好幾次發覺賽查麗納望著他的眼神好像很高傲,但那雙藍眼睛明明含著期待的意味在鼓勵他。所以那天走在路上,他受著希望鼓動,戰戰兢兢,一聲不出,心裡非常緊張。生命才抽芽的時候,青年人遇到類似的情形大概都這樣。

  好心的東家問他:「包比諾,你姑媽好嗎?」

  「好,先生。」

  「我覺得她近來愁眉不展,可是有什麼不如意的事麼?告訴你,孩子,你用不著對我躲躲閃閃,我差不多是一家人,跟你姑丈認識二十五年了。當初我是穿著大釘鞋從村里出來進他鋪子的。雖然我家鄉的地名叫作寶庫,我的全部家私只有特?於克賽侯爵夫人給的一塊金路易。她是我的乾媽[47],現在過世了,跟咱們的老主顧特?勒農古公爵夫婦是親戚。我每個星期天都為侯爵夫人和她的家屬祈禱。她的侄女特?莫蘇夫太太住在都蘭,她的化妝品也是我供應的。她們常常介紹主顧來,比如特?王特奈斯先生一年就照顧我們一千二百法郎。我們感激人家不單是為了良心,同時也為了實際利益,不過我指望你好,完全是為了你,沒有別的意思。」

  「啊!先生,允許我大膽說一句,你的腦子真靈!」

  「不,不,孩子,光是這一點還不夠。我不說我的腦子不如別人,但是我還做人老實呢,作風正派呢!還有,除了太太之外從來沒愛過別人。特?維蘭爾先生昨天在議會裡說的好:有了愛情就有前程。」

  包比諾接口道:「愛情!噢!先生,難道……」

  「咦,咦!在路易十五廣場那一頭走過來的不是羅甘老頭嗎?此刻才不過八點,好傢夥在那兒幹什麼呀?」賽查自言自語的說著,把包比諾和榛子油都給忘了。

  皮羅多想起了老婆的猜疑,便不進蒂勒黎公園,一徑朝著公證人走過去。安賽末遠遠跟著東家,不懂他為什麼忽然注意起一件無關重要的事情來;但東家說到釘鞋,說到金路易和愛情等等,大有鼓勵的意思,安賽末覺得很高興。

  羅甘又高又胖,臉上長著肉刺,前面的黑頭髮禿得很厲害,當年也還算得上有風度的人。他有過魄力,有過朝氣,從小職員一直爬到公證人。但到了這個時候,眼光尖利的人一看就知道他色慾過度,面上的肌肉扭來扭去,疲倦不堪。一個人陷入了縱慾的泥坑,臉上不管這兒那兒要沒有一點污跡是辦不到的:羅甘的滿面皺襉和火氣就談不上什麼莊嚴。清心寡欲的人,肌膚之間自有一種明淨的光彩,表現身心康健;羅甘卻相反,他的身體和肉慾苦苦掙扎之下,只叫人看到一片渾濁的血色。他的鼻子往上翹得很難看,正如濕熱專從鼻孔排泄,因而成了暗疾的人一樣。從前法國有位賢德的王后,很天真的以為這是男性共同的不幸,因為她除了王上,從來沒從近處看過別的男人。羅甘一生的苦惱主要是這個暗疾引起的,他想用大量的西班牙鼻煙來遮蓋,結果反而更壞。

  大家為了顧全面子,老是用不真實的色彩描寫人物,不揭露盛衰榮辱的真正的原因,其實疾病往往就是原因之一。至此為止,寫小說的人恐怕太不重視生理的缺陷,沒有考察它對精神的損害和對生命機能的影響。羅甘夫婦之間的秘密,倒是被賽查太太猜著了。

  羅甘太太是銀行家希佛蘭的可愛的獨養女兒,新婚第一夜就對可憐的公證人起了難以克服的反感,馬上想提出離婚。她有五十萬陪嫁,將來還有遺產可得;羅甘好運氣娶到這樣一個有錢的太太,只求她不要離婚,情願讓她自由,一切後果他都忍受。於是羅甘太太在家裡唯我獨尊,對丈夫好比交際花對待一個痴情的老頭兒。羅甘不久就覺得吃不消,跟多數的巴黎人一樣在外邊另外有了一個家。這筆額外的費用開頭還有節制,數目不大。

  先是羅甘沒有花多少錢,找了一般容易滿足的女工。但近三年來,他的情慾不但像五六十歲的男人那樣到了沒法控制的地步,而且那女的還是當時一個了不起的尤物。她在脂粉隊裡綽號叫荷蘭美人,後來重墮風塵,因為被人謀殺而出了名。她原是羅甘的一個主顧從勃魯日帶到巴黎來的,那人為了政局關係要回國,在一八一五年上把她送給了羅甘。公證人為他的美人兒在天野大道買進一所小房子,布置得十分華麗;對她百依百順,儘量滿足她奢豪的欲望。她揮霍成性,把他的產業吃光了。

  羅甘見了皮羅多馬上遮蓋掉的滿面愁容,跟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情有關,其中就有杜?蒂埃很快會掙起一份家私來的秘密。在皮羅多家星期日的集會上,杜?蒂埃一看出羅甘夫婦之間的關係,立刻把他進花粉店的計劃改變了。他原來的目的還不在於勾引賽查太太,而尤其希望在勾引不到的時候,人家會向他提賽查麗納的親事作為補償。杜?蒂埃只道賽查有錢,後來發覺他並不,所以放棄娶賽查麗納的念頭並不困難。他對公證人作了一番刺探工作,把他拍上了,見到了荷蘭美人,研究她和羅甘的交情究竟如何。結果他知道只要羅甘剋扣她奢侈的享受,她就恐嚇羅甘要跟他脫離。荷蘭美人本是那種荒唐透頂的女子,從來不問錢從哪兒來和怎麼來的;哪怕是逆子殺了父親弄來的錢,她也會拿去尋歡作樂。她今天不想到明天。她的所謂將來不過是下午之於上午;至於月底,雖有許多帳要付,也覺得遙遙無期,仿佛永遠不會來的。杜?蒂埃在社會上遇到這第一塊跳板,高興極了,先勸荷蘭美人把愛羅甘的代價從每年五萬減到三萬。這種幫忙,痴情的老年人都不大會忘記的。

  有一天,兩人醉醺醺的吃過宵夜,羅甘把自己的經濟危機告訴了杜?蒂埃。他的不動產給太太做了法定抵押品[48],為著情婦,只得挪用主顧的存款,數目已經超過事務所價值的一半。等到餘下的本錢也吃完了,不幸的羅甘預備用手槍自殺,利用大家的哀憐減輕一些倒帳引起的公憤。杜?蒂埃聽著,看到有筆又快又穩的橫財在他沉醉的腦子裡閃出光來,便安慰了羅甘,並且為報答他的信任起見,勸羅甘把手槍朝天放。

  他說:「既然是冒險,你這等角色做事就不該像傻瓜一樣,閉著眼睛瞎撞,應當大著膽子干。」

  他勸羅甘馬上拿出一大筆現款,交給他狠狠的去搏一下,或者做交易所,或者在當時許許多多的投機事業中挑一樣。賺錢的話,兩人合辦一家銀行,拿客戶的存款去做生意,得了好處給羅甘拿去尋歡作樂。萬一運道不好,羅甘也不必自尋短見,盡可躲到外國去,因為他的好朋友杜?蒂埃哪怕只剩一個銅子,還是對他忠心的。對一個淹在水裡的人,這計劃好比一根現成的救命索;羅甘可沒看出花粉店夥計正在把救命索套他的脖子。

  杜?蒂埃利用羅甘的秘密,把妻子,情婦,丈夫三個人一齊抓在手裡。羅甘太太聽到有想不到的危險,馬上接受了杜?蒂埃的殷勤。杜?蒂埃覺得自己的前途有了把握,也就離開皮羅多的花粉鋪。他又毫不費事的說服荷蘭美人拿出一筆錢來碰碰運氣,免得將來遭到不幸,再去當妓女。

  羅甘太太把事情料理一下,趕緊湊起一筆小資本交給一個受她丈夫信託的男人;因為公證人已經先拿出十萬法郎交給他的同黨。杜?蒂埃在羅甘太太身邊的地位,正好使美人兒對他的關心轉變為感情,而杜?蒂埃也自有本領挑起她狂熱的愛情。三位不出面的股東當然送他一份乾股,但他還不滿足,膽敢在交易所里假作虧本,串通了一個對手,事後把虧蝕的錢還給他;因為他替三個老闆做投機,同時自己也做。等他掙到五萬法郎,他就知道穩發大財了。他憑他特別銳利的眼光,把當時國內各個階段的局勢看得很準:對外作戰期間,他看跌;波旁王室回來了,他看漲。路易十八復辟以後兩個月,羅甘太太有了二十萬法郎,杜?蒂埃有了三十萬。公證人的收支也平衡了,覺得這青年簡直是個天使。荷蘭美人卻是有多少花多少,原來她身上長著一個毒癌,名叫瑪克辛?特?脫拉伊,當過拿破崙的侍從。杜?蒂埃和那婆娘訂合同的時候,發現她真姓名叫作薩拉?高勃薩克,和他常常聽到的一個放高利貸的,公子哥兒們的救命恩人同姓,覺得很奇怪。他就去找那個放債的老頭兒,看看薩拉?高勃薩克對這個高勃薩克有多少影響。放高利貸的巨頭對侄孫女毫無情分;但杜?蒂埃自稱為薩拉的銀錢經理,手頭有資金要存放,居然使高勃薩克對他另眼相看。諾曼地人的性格和放印子錢的性格十分相投。高勃薩克當時正在物色一個能幹的年輕人,代他到國外去監督一筆小生意。

  有一位平政院[49]的評事,先沒料到波旁王室復辟,臨時想出一個討好宮廷的主意,打算上德國去收買王室在流亡期間簽的借票。他的目的完全在政治方面,願意把盈利[50]讓給替他墊款的人。高勃薩克只願意在借據陸續收回的時候陸續放款;另外還得派一個精明的代表去審查債權。放高利貸的是對誰都不相信的,非要有擔保不可。跟這種人打交道完全要看當時的形勢:用不著你的時候,他們冷若冰霜;用得著的時候倒也眉開眼笑,闊氣得很。在聖?但尼和聖?馬丁兩條街上放債的韋勃勒斯脫和羊腿子,在卜阿索尼埃區放債的巴爾瑪,差不多經常跟高勃薩克有來往;杜?蒂埃知道這些人在巴黎市場上潛勢力很大。他為了想做高勃薩克的代表,願意提供一筆保證金,但是要有利息,還得讓他在那樁銀錢生意上投資:這樣一來,他以後就有靠山了。「百日」時期,他陪著格萊芒–夏鄧?台?呂博克司上德國旅行了一趟,到二次復辟才回來;結果是為將來播的發財種子比他眼前發的財更多。巴黎最精明的投機家的秘訣,都被他摸熟了。他的使命原是去監督台?呂博克司,臨了卻和呂博克司交了朋友。這個高明的騙子把政治上的一些關節和實例赤裸裸的向杜?蒂埃揭穿了。杜?蒂埃生來聰明,聽了一言半語就懂,旅行完畢,他的教育也受完全了。

  回到巴黎,他發覺羅甘太太對他沒有變心。可憐的公證人等著杜?蒂埃的心情和他太太同樣急切。荷蘭美人又把他蛀空了。杜?蒂埃盤問荷蘭美人,沒有一筆開支合得上她花費的數目,這才發覺薩拉?高勃薩克對瑪克辛?特?脫拉伊的痴情,那是她一向緊瞞著的秘密。特?脫拉伊荒唐下流的生活一開場,就說明他是無論哪個政府都少不了的政治流氓。他嗜賭若命,永遠需要錢。杜?蒂埃發覺了這一點,方始明白為什麼高勃薩克對他的侄孫女這麼冷淡。事情到了這一步,銀行家杜?蒂埃,因為他已經成為銀行家了,便極力勸羅甘預備後路,招攬一般有錢的主顧做一樁買賣,讓他能大大的撈一筆,假使投機再失敗而非破產不可的話。交易所行市的漲落當然只會對杜?蒂埃和羅甘太太有利;公證人經過這些交易所的風波,終於到了山窮水盡的田地。於是他的臨終苦難被他的好朋友利用上了。瑪特蘭納教堂近邊的地產生意就是杜?蒂埃想出來的。不用說,皮羅多暫時存在羅甘那兒的十萬法郎,早已到了杜?蒂埃手裡;而杜?蒂埃為了斷送花粉商,還指點羅甘說,欺騙親近的朋友,可以少冒一些危險。

  他道:「朋友即使惱火,總還留個餘地。」

  今日之下,很少人知道瑪特蘭納四周的地當初多麼便宜;但買進的時候也要高於市價,才有業主肯脫手。杜?蒂埃只打算坐收漁利,不願擔遠期投機的風險。換句話說,他的計劃是先毀掉這筆生意,當作死屍一般接收過來,再把它弄活。高勃薩克,巴爾瑪,韋勃勒斯脫和羊腿子那幫人,遇到這一類的事都會互相支援;但杜?蒂埃跟他們不夠親密,不便去央求他們;並且他也不願意出面,只想在暗裡指揮,免得吞進贓物的時候覺得難為情。因此他需要有個傀儡,生意場中所謂的稻草人。據他看,最好是叫那個在交易所里替他冒充對手的傢伙做替死鬼;他便代行上帝的職權,憑空造出一個人來。——那是一個掮客出身的窮光蛋,一無所有的漢子,唯一的本領是對什麼問題都能空空洞洞地說一套廢話;但是他懂得角色的性質,上台表演絕不會出亂子;他也極講義氣,就是說能夠保守秘密,為了後台老板的利益,便是弄到身敗名裂也願意。杜?蒂埃把他裝扮成一個創辦和經營大企業的銀行家,克拉巴龍銀號的老闆。倘若杜?蒂埃辦的事業宣告破產,查理?克拉巴龍就得給猶太人和法利賽人擺布,克拉巴龍自己也知道。但他當初遇到老夥計杜?蒂埃的時候,身邊只有四十個銅子,愁眉苦臉的在大街上閒蕩;這樣一個窮光蛋在每樁生意中到手一點小小的好處,就像得了金山銀山一般。他對杜?蒂埃的友誼和忠心,加上盲目的感激,自己又生活腐化,需要用錢,使他唯命是聽,什麼事都願意干。克拉巴龍出賣了自己的名譽,看到人家倒也鄭重其事,不隨便拿他的名譽去冒險,也就死心塌地的跟著老夥計,像狗對它的主人一樣。的確,克拉巴龍是條奇醜無比的哈巴狗,但隨時肯赴湯蹈火,替人拼命。在眼前這樁地產買賣里,他代表一半的買主,賽查?皮羅多代表另外一半。克拉巴龍收下皮羅多的票據,由杜?蒂埃托一個放高利貸的出面做貼現;唯有這樣,等羅甘捲走皮羅多的資金以後,才能把皮羅多逼上破產的路。將來的破產管理人會按照杜?蒂埃的意思行事。杜?蒂埃既拿了花粉商的錢,又是花粉商的不出面的債主,可以叫人把皮羅多方面的共有地產拍賣,他只要出一半價錢就能買進,買價就用羅甘的資金和皮羅多償還債權人的成數抵充。羅甘在這件事情中通同作弊,只道在花粉商和他合夥老闆的貴重的遺物裡頭可以分到一大筆,沒想到支配他的人會把肥肉一口獨吞。羅甘既沒法向任何法院告杜?蒂埃的狀,只能躲在瑞士鄉下,心滿意足地啃著杜?蒂埃按月扔給他的骨頭,攪一些廉價的女人。

  這個惡毒的計劃是客觀形勢促成的,不是什麼虛構情節的悲劇作家編出來的。單是恨而沒有報復的心,等於一顆穀子落在花崗石上。但杜?蒂埃要拿賽查出氣是極自然的心理,否則代表黑暗的魔鬼也不會跟代表光明的天使鬥爭了。巴黎只有一個人知道杜?蒂埃偷過錢,杜?蒂埃要謀殺這個人固然有許多不便,卻盡可把他推入泥坑,把他毀掉,使他不可能再出來作證。報復的種子在杜?蒂埃心中長著芽,長時期不得開花;因為在巴黎,便是心裡有深仇宿恨的人也不能預訂計劃;日子過得太快,太忙,出乎意料的事也太多。但這些動盪不已的人事雖不允許你預謀,卻很可以給潛伏在你心中的思想利用,只要你相當精明,能夠抓住變化多端的機會。羅甘向杜?蒂埃吐露心腹的時候,杜?蒂埃還在當夥計,已經隱隱約約看到毀滅賽查的機會,而他果然看得不錯。公證人因為快要跟他的心肝寶貝分手了,便捧著破杯子裡剩下的迷魂湯,拼命想多喝幾口,每天都上天野大道過夜,到第二天清早才回家。可見賽查太太不是瞎疑心。等到一個人像羅甘那樣決心接受杜?蒂埃派給他的角色,他自然會有名角兒做戲的本領,眼睛像野貓一般的尖,像巫術師一般深沉,能催眠那個受他愚弄的人。皮羅多沒看見公證人之前,公證人早看到了皮羅多,皮羅多朝他一望,他就遠遠的伸出手來。

  他神態自若的說道:「我才替一個大人物立了遺囑,他活不了幾天了。人家當我鄉下醫生看待,派車子把我接了去,卻讓我走回家。」

  這幾句話把花粉商臉上一層淡淡的疑雲抹掉了。羅甘早就看出他的面色,所以絕不先開口談地產生意;他要把皮羅多一舉成擒的攻下來。

  皮羅多道:「立了遺囑,又立婚書:這就叫作人生。說起婚書,咱們什麼時候把瑪特蘭納娶過來呢,嗯,嗯,羅甘老頭?」他拍拍公證人的肚子補上這兩句。

  男人見了面,最規矩的布爾喬亞最喜歡說些風流話兒取樂。

  公證人聲色不動的回答:「要不是今天,事情就吹啦。我們怕消息張揚出去;我兩個最有錢的主顧緊盯著我,要求加入。所以事情馬上要定局了。一過中午,我就立文書;你想加入的話,要趕在下午一點以前。再見了,昨天晚上山德羅替我擬了合同,我正要去過過目。」

  「好吧,一言為定,我決定加入了,」皮羅多追上去抓著公證人的手拍了幾下,「我給女兒作陪嫁的十萬法郎,你先收下罷。」

  「行。」羅甘一邊走開一邊回答。

  皮羅多回頭向小包比諾走去,只覺得肚子裡一陣奇熱,橫膈膜亂抽,耳朵亂響。

  夥計看見東家臉色發白,問道:「先生,你怎麼啦?」

  「啊!孩子,我剛才一句話做了一筆大生意。遇到這種情形,誰也免不了心中激動。再說,那跟你也有關係。所以我帶你到這兒來痛快談一談,不讓別人聽見。你姑母手頭很緊,她的錢是怎麼虧掉的?你講給我聽。」

  「先生,我姑丈和姑母的資金存在紐沁根那兒,硬被他結成了伏欽煤礦的股票,還沒派過利息。在他們這個年紀,單靠希望過活是不容易的。」

  「那麼他們日子怎麼過的?」

  「承他們瞧得起,收了我的薪水。」

  「好,好,安賽末,」花粉商說著,冒出一顆眼淚在眼眶裡打滾,「你真不枉我一片誠心的關切。你在店裡盡心出力,我就要重重的酬勞你了。」

  花粉商說著這幾句,不但包比諾覺得他偉大,他自己也覺得偉大;那種庸俗,天真,浮誇的口吻正是他自命為了不得的表現。

  「怎麼!難道你猜到我愛……」

  「愛誰?」花粉商問。

  「賽查麗納小姐。」

  皮羅多嚷道:「啊!小傢伙,你好大膽子!這話千萬別說出去。我不跟你計較,好在你從明兒起就不住在店裡了。我不怪你。嘿,嘿!換了我,也會愛她的。她長得多漂亮啊!」

  「啊!先生!」夥計出了一身大汗,連襯衫都濕了。

  「孩子,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讓賽查麗納自己做主;她媽媽還有她媽媽的打算。你該仔細想想,擦擦眼睛,收起心來,從此別提。你是初審法院推事包比諾先生的侄兒,拉貢家的內侄,有你這樣的女婿,我不會覺得丟臉的。你愛怎麼打天下都可以,誰也管不了;不過因為呀,然而呀,如果呀,條件多得很。咱們要談生意,你怎麼七顛八倒說這種鬼話呢?喂,在這張椅子上坐下來,丟開愛情,管你的本行。」他把眼睛瞪著夥計,問,「包比諾,你有種沒有?可有膽子跟一個比你高強的對手較量,敢跟他拼一拼麼?」

  「我敢,先生。」

  「敢打個長期的危險的仗麼?」

  「為了什麼事呢?」

  「為了要打倒瑪加撒油!」皮羅多說著,站起身來,儼然是個普魯塔克[51]筆下的英雄,「咱們不能糊裡糊塗的騙自己,敵人好厲害呢,他站得很穩,聲勢浩大。瑪加撒這塊牌子做得勁頭十足。他們心思也巧,小方瓶兒的式樣別致得很。咱們的瓶子,我原先計劃用三角形的;細細想來,還是用細長的小玻璃瓶,外面裹一層蘆草,叫人看了莫名其妙。凡是古怪的東西,用戶都喜歡。」

  包比諾道:「這樣做很花錢。咱們每一項成本都要精打細算,才能提高零售商的回佣。」

  「對,孩子,這是真正的生意眼。你多費點兒心吧,瑪加撒油會抵抗的!它外表很漂亮,名字又好聽,自稱為進口貨。咱們的貨色吃虧的是出在本國。你說,包比諾,你問問自己可有力量打倒瑪加撒?第一,外洋的銷路一定要勝過它。聽說瑪加撒的確是個印度地方;咱們把法國貨賣給印度人,不是比把印度貨銷回到印度去更合理麼?你非打倒這些蹩腳貨不可!可是咱們要在國外競爭,也要在國內競爭!瑪加撒油的GG做得挺好,不能小看它的勢力,它已經時行了,大家都知道它了。」

  包比諾眼睛火辣辣的說道:「我一定把它打倒!」

  皮羅多道:「拿什麼去打呢?年輕人就是這股熱情。你先聽完我的話啊。」

  安賽末的姿勢活像一個小兵向法蘭西元帥行敬禮。

  「包比諾,我發明了一種油,能夠長頭髮,刺激頭皮;用了它,男男女女的頭髮都能不褪顏色。這油跟我的雪花膏和潤膚水一樣能暢銷。可是我想脫離商界,不願意自己經營。我預備把高瑪日納油交給你去做。高瑪日納這個詞兒是從拉丁文的高瑪來的,太醫阿里培先生告訴我,高瑪的意思就是頭髮。拉辛有一齣悲劇叫作《裴雷尼斯》,說一個國王愛上了別國的一個王后,她的頭髮出名的好看;那痴情的國王為了討好王后,竟把自己的國度叫作高瑪日納國。你看,那些偉大的作家心思多巧,連最細微的地方都想到了。」

  小包比諾一本正經的聽著,這段古里古怪的插話明明是說給受過教育的人聽的。

  皮羅多又道:「安賽末,我看中了你,要你到龍巴街上去開一家賣高等藥材的號子。我做你不出面的合伙人,第一批資金歸我來。做好了高瑪日納油,再來試驗香草精,薄荷精。咱們做藥材生意要在藥材業里來一次革命:不賣原料,只賣濃縮的香精。孩子,你既然有雄心,你聽了高興不高興?」

  安賽末緊張得答不上話來,但是濕漉漉的眼睛代他回答了。他覺得東家這個提議像父親對兒子一樣體貼,仿佛是告訴他:「你想法先掙了錢,有了地位,再來打賽查麗納的主意。」

  他把皮羅多的激動當作驚奇,便回答說:「先生,我一定成功!」

  花粉商叫道:「啊!我當年就是這樣,就是說的這句話。你雖然得不到我女兒,家業是穩的了。嗯,孩子,你又想什麼啦?」

  「我希望得到了這個,也能得到那個。」

  皮羅多被安賽末的語氣感動了,說道:「你要希望,我當然阻止不了。」

  「先生,我能不能今天就去想法找一個鋪面,趁早開張呢?」

  「好啊,孩子。明兒咱們倆要在工場裡待上一天。上龍巴街之前,你先到李文斯東那兒,瞧瞧我的水壓機明天能不能派用場。今天吃晚飯的時候,咱們去拜訪那位好心的,有名的伏葛冷先生,向他討教一下。這位學者最近在研究頭髮的組織,研究它的色素是什麼東西,從哪兒來的,頭髮是什麼東西構成的。關鍵就在這裡,包比諾。我會把秘密告訴你,以後就得好好的利用了。你找李文斯東之前,先去看比埃里?裴那。伏葛冷先生那種清高脾氣,使我一輩子心裡苦悶:沒有辦法送他一點東西。幸虧我向希弗勒維打聽出來,他在覓一幅特萊斯登的聖母像,是一個叫作繆勒的刻的版子。裴那寫信到德國去托人找了兩年,才找到一份印在中國紙上的初印本,值到一千五百法郎呢,孩子。你看看裴那有沒有配好框子。等會我們的恩人送我們出來,可以在穿堂里看見這幅版畫了。這樣,伏葛冷先生就會永遠記得我跟我的女人。我們為了感激他,十六年工夫天天在為他祈禱。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可是,包比諾,那些學者只知道做學問,把妻子,朋友,受過他們恩惠的人都忘了。我們不夠聰明,但至少有一顆熱乎乎的心。這也算我們做不了大人物的安慰。學士院裡那般先生只有頭腦,沒有別的,等會你瞧吧。教堂里從來看不見他們。伏葛冷先生老是待在書房裡或是實驗室里:但願他在化驗的時候也想到上帝才好。行,就這樣吧:我給你資本,給你秘方,股份咱們各人一半,用不著立合同。等事業成功了,咱們好好慶祝一番。孩子,你快去吧;我也要去干我的事。告訴你,包比諾,過二十天我要開個盛大的跳舞會,你去做一套新衣服,打扮得像個已經發跡的生意人一樣來參加……」

  最後這番好意使包比諾感動得不得了,捧著皮羅多的手親了一下。老頭兒的體己話叫動了愛情的人聽著很得意;而動了愛情的人干起事來就會拼命。

  皮羅多看著他從蒂勒黎花園中奔出去,說道:「可憐的孩子!要是賽查麗納愛他的話!不過他是個瘸子,頭髮又黃得莫名其妙;女孩子們的脾氣多古怪!我不相信賽查麗納會……並且她媽要她嫁給公證人。亞歷山大?克勞太會替她掙錢:有了錢,樣樣都受得了;要不然,無論怎樣的快樂都經不起貧窮的磨折。還是讓女兒自己做主的好,即使她胡鬧,我也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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