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賽查?皮羅多的出身
2024-10-13 06:00:43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希農附近有個窮苦的農民叫作約各?皮羅多,在一位有錢的太太家裡種葡萄,和她的丫頭結了婚,生了三個兒子。老婆生下小兒子就死了,可憐的男人也沒有再活多久。女主人對丫頭感情不錯,讓約各的大兒子法朗梭阿和她自己的孩子一同上學,又送他進神學院。法朗梭阿?皮羅多做了神甫,在大革命中躲來躲去,和一般拒絕向政府宣誓的教士[20]一樣到處流浪,被人當作野獸一般追捕,抓住的話至少是上斷頭台。我們這故事開場的時節,法朗梭阿是都爾大教堂的副司祭。他只離開過一次都爾,去看他的弟弟賽查。巴黎的喧鬧擁擠把老實的教士嚇昏了,躲在房裡不敢出去。他把雙輪馬車叫作小街車,看到每樣東西都大驚小怪。住了一星期,他回到都爾,打定主意從此不進京城。
種葡萄的第二個兒子約翰?皮羅多當了民兵,在大革命初期打了幾仗,很快就升到上尉。德萊皮阿一役[21],麥唐那招募敢死隊攻打一座炮台,上尉帶著部隊衝上去,打死了。皮羅多一家的命運就是這樣到處受人壓制,或者受時勢播弄。
最小的孩子便是這齣戲[22]的主角。賽查在十四歲上識得字,能寫能算,帶著一個金路易離開本鄉,步行到巴黎去找出路。都爾的一家藥店老闆介紹他進拉貢的花粉鋪,做個打雜的小廝。那時他的全部家當不過是一雙底上有鐵釘的皮鞋,一條紮腳褲,幾雙藍襪子,一件花背心,一件鄉下人穿的上衣,三件厚厚實實的粗布襯衫和他上路用的棍子。頭髮雖則剪得像唱詩班裡的孩子,可是身體結實,到底是都蘭地區的人。他有時像他同鄉人一樣懶散,但成家立業的願望把這一點給補救了。他既不聰明,也沒受過什麼教育,卻是天性正直,一絲不苟,像他的母親。照都蘭的俗語說,他母親是個有錢難買好心腸的女人。賽查吃了東家的,每月拿六法郎工錢,睡在閣樓上,靠近廚娘的臥室搭一張破床。夥計們指點他打包,送貨,掃街,掃棧房,一邊教他幹活,一邊拿他打哈哈。按照小商店的習慣,師兄傳授本領,說笑打趣也是一個重要項目。拉貢先生和拉貢太太跟他說起話來好像他是條狗。他在街上跑了一天,夜晚兩隻腳痛得要命,肩膀像斷下來似的;可是沒有一個人理會學徒的苦處。在所有的京城裡,只顧自己不顧別人是天經地義;賽查嘗到這種冷酷的滋味,覺得巴黎的生活苦極了。他晚上一邊哭一邊想著都蘭。那邊的鄉下人做起活來才悠閒呢:泥水匠慢吞吞的砌著牆,很聰明的把勞動和懶散聯在一起。但他還來不及想到逃跑就睡著了,因為第二天早上還得出差,他又生來像看家的狗一樣盡職。他偶爾嘀咕幾句,領班夥計就嘻嘻哈哈的笑道:
「啊!小伙子,玫瑰女王店裡不是樣樣都玫瑰色的,雲雀不是現成炸好了從天上掉下來的;先得去追,去捉,末了還得有烹調的作料。」
胖子廚娘是比加地人;她把好菜都自己吃了,從來不和賽查說話,除非是向他抱怨拉貢夫妻管得緊,什麼都不讓走漏。第一個月月終,星期天輪著這姑娘看家,不免跟賽查談起話來。於絮爾身上一經收拾乾淨,在打雜的小廝眼裡就很動人了。這是他一生第一個暗礁,要不是後來事情起了變化,他說不定就會這樣斷送了的。跟所有無依無靠的人一樣,他碰到第一個對他和顏悅色的女人就愛上了。廚娘做了賽查的保護人,和他有了私情,給夥計們毫不留情的作為嘲笑資料。過了兩年,廚娘高高興興的丟開了賽查,另外挑上一個二十歲的同鄉。他為了逃避兵役,躲在巴黎,家鄉有幾畝田,聽憑於絮爾做主和她結了婚。
那兩年,廚娘盡揀好東西給她的小賽查吃;教他從下面去看巴黎的生活,把一些秘密替他拆穿了;為了抓住賽查,她告訴他下流場所的可怕,使他聽了毛骨悚然;那些地方的危險,她自己好像並不陌生。一七九二年賽查失戀的時候,兩隻腳已經在巴黎街上鍛鍊出來了,肩膀上箱子也扛慣了,他所謂巴黎人的噱頭也聽慣了。因此於絮爾把他扔下,他也不怎麼傷心,覺得自己在感情方面的許多理想,於絮爾一樁都配不上。她又淫蕩又暴躁,會撒嬌會揩油,又自私又縱酒。她既傷害了皮羅多那顆純潔的心,又沒有什麼美麗的遠景好讓他指望。天真的人總以為愛情的關係是最牢固的;可憐的孩子和一個並不投機的姑娘有了這種關係,有時感到很痛苦。等到他在感情方面恢復自由的當兒,他成熟了,年紀也到了十六歲。頭腦經過於絮爾的栽培,經過夥計們說笑打諢的啟發,他開始研究生意經了;別看他眼睛的神氣老實,骨子裡還是聰明的呢。他留心主顧,有空就打聽關於商品的知識,把品種和來路記在心裡。終於有一天,他對貨色,價錢,暗碼,比新來的同事熟悉得多;拉貢先生和拉貢太太也把他使喚慣了。
共和二年[23]全國徵發壯丁,拉貢公民手下的人抽調一空,賽查?皮羅多升了二夥計,趁此機會拿到五十法郎一月的薪水,能夠和拉貢夫妻同桌吃飯更是說不出的得意。玫瑰女王的二夥計本來積著六百法郎,如今又有了一間正式的臥房,把他添置的一些蹩腳衣服放進眼紅了多年的柜子里。當時的風氣,年輕人都喜歡做出粗野的舉動,算作時髦;這個溫和樸實的鄉下佬,逢著十天一次的例假[24],也照他們的款式打扮起來,模樣兒也不輸他們了。他和布爾喬亞的僱傭關係,在別的時代原是一道高牆,這一下可被他輕輕跳了過去。那年年底,因為他誠實可靠,當了出納。威嚴的拉貢女公民[25]管著夥計的內衣被褥;老闆和老闆娘都當他自己人看待了。
一七九四年九月,賽查拿一百金路易的積蓄換了革命政府的六千法郎鈔票,買進行市三十法郎的公債。交易所市面大跌的前一天,他付清了款子,歡天喜地的把債券收起來。從此他就關心行市,關心大局,暗地裡牽腸掛肚;那個時期正是我們歷史上的多事之秋,好消息壞消息都會使他心跳。瑪麗?安多納德王后用的香粉一向是拉貢供應的;兩位暴君倒台了,拉貢對他們還是忠心耿耿,在大局緊張的日子把這份心意告訴了賽查。賽查一輩子就受著這些心腹話的影響。夜晚鋪子關了門,盤好帳,街上靜悄悄的時候談的話,把都蘭人聽得如醉若狂;再加上天生的傾向,他竟做了保王黨。拉貢夫婦講了許多故事,形容路易十六的德行,讚美王后的賢惠,越發挑起賽查的熱情。國王和王后就在離鋪子不遠的地方砍頭的,這個悲慘的下場叫軟心的賽查大抱不平,恨死了那個殘殺無辜的政權。從做生意的角度看,他覺得限制物價的法令[26]和不利於買賣的政潮把商業的生路斷絕了。何況革命以後,大家把頭髮剪短,不再用撲粉;賽查是個地道的花粉商,也就對革命大起反感。既然只有專制政體能使國家太平,只有太平能使百姓活命和賺錢,他便死心塌地擁護王室。等到拉貢先生認為他思想成熟了,就升他做領班夥計,參與玫瑰女王的秘密。原來有些主顧是波旁王室最忠心最活躍的黨羽,暗中把花粉鋪作為巴黎與西方的通訊機關。賽查血氣方剛,和喬治,拉?皮耶第埃,蒙朵朗,蒲璜,龍琪,芒達,裴尼埃,杜?甘尼克,馮丹納[27]等等接觸之下,受著他們的煽動,竟參加了共和三年正月十三的事變。那是保王黨聯合了恐怖黨,想推翻那個快要結束的國民會議的陰謀。
賽查很榮幸,居然在聖?洛克教堂的石級上和拿破崙交鋒,但一開場就受了傷。事變的結果,大家都知道。巴拉斯手下的副官從默默無聞中冒了出來[28],皮羅多虧得默默無聞而逃了性命。幾個朋友把作過戰的領班夥計送到玫瑰女王店裡,拉貢太太替他包紮了,把他藏在閣樓上,幸而沒有人追究。皮羅多打仗的勇氣不過是一時衝動。他一面養傷,一面把政治與花粉生意這種荒唐的結合,認真思索了一番。雖然他仍是保王黨,但打定主意只做一個吃花粉飯的保王黨,全心全意管他的本行,再也不去冒險。
共和七年二月十八的政變[29],使拉貢夫妻對波旁王室的命運絕望了,決意脫離花粉業,去過安分守己的布爾喬亞生活,從此不問政治。他們要想收回資本,必須物色一個野心不大而誠實有餘,才具不足而明理懂事的人來接手。拉貢便勸領班夥計把他的店盤下來。皮羅多卻是躊躇不決。他那時二十歲,每年有一千法郎的公債利息;他的志願是但等拿破崙在蒂勒黎宮中的地位鞏固,公債也跟著穩定,他每年能有一千五利息的時候,住到希農鄉下去。他私下想:「老老實實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不好麼?幹嗎去擔生意上的風險?」他從來沒想到能攢起那麼大一筆財產,那種發財的機會也只有一個人年輕的時代才敢嘗試。當時他只想在都蘭娶一個家業和他差不多的老婆,把德萊索里買下來自己經營。他從懂事的時候起就看中那塊小小的產業,打算擴充到一年有三千法郎進款,在那兒快快活活,無聲無臭的過日子。他正要回絕東家,不料愛情使他忽然改變主意,野心也大了十倍。
賽查被於絮爾丟開以後很本分,不敢在巴黎接近女色,一則怕危險,二則工作也忙。情慾沒有養料,會變做饑渴一般的需要;所以中等階級的人腦子裡只想著結婚,除此之外,他們沒有辦法弄到一個女人。賽查?皮羅多便是到了這一步。玫瑰女王店裡的大小事務都集中在領班夥計身上,他沒有時間去尋歡作樂。在這樣的生活中間,情慾的需要就變得愈加迫切。荒唐慣的夥計看了不會動心的那種漂亮姑娘,給安分的賽查遇到了,印象就深刻了。六月里有一天,他從瑪麗橋走往聖?路易島,在安育河濱道上靠近橋堍的一家鋪子門口,看見站著一個姑娘。她叫作公斯當斯?比勒羅,在小水手鋪子裡當領班小姐。小水手是巴黎最早的一家時裝商店。這類鋪子以後開了不少,多半掛著油漆招牌和飄飄蕩蕩的市招;櫥窗里的圍巾掛成鞦韆架一般,領帶疊得像紙紮的宮堡;還有許多招徠顧客的花樣,售價劃一的商品,又是布幡,又是招貼,花花綠綠,光彩奪目的玩意兒做得著實巧妙,把櫥窗裝飾得挺有詩意。小水手賣的所謂時新貨,價錢非常便宜,所以雖則開在巴黎最冷落最不時髦的地段,倒也生意興隆,紅極一時。領班小姐長得漂亮的名聲也傳出去了,正如後來千柱咖啡館的老闆娘和別的一些女孩子一樣,引得老頭兒和小伙子們在帽子店,咖啡館,小商店窗外伸頭探腦,數目比巴黎街上的石板還要多。玫瑰女王的領班夥計住在聖?洛克教堂和蘇第埃街之間,平日只關心花粉,不知道有這家叫作小水手的鋪子。巴黎的零售商素來不通聲氣。賽查一見公斯當斯的姿色,興奮得不得了,一鼓勁兒衝進店裡買了六件襯衫,討價還價磨了半天,把整匹的布抖開來看過,活脫是英國女人買東西的派頭。賽查承蒙領班小姐賞臉,親自出來招呼。她一看某些形景就知道(那是每個女人都看得出的),這位顧客上門主要不是為買東西,而是為了售貨員。賽查把姓名住址告訴領班小姐,領班小姐只等他買好東西,並不在乎他的欽慕。可憐的夥計當初討於絮爾喜歡,並沒有費什麼力,只是傻支支的像綿羊一般聽人擺布;這番動了真情,他變得更傻了,一句話都說不上來。迷人的女店員笑了笑,馬上對他很冷淡;可是他神魂顛倒,根本沒發覺。
一連八天,賽查每天晚上去守在小水手門外,但求人家瞧他一眼,好比一條狗在廚房門口討骨頭吃。男女店員們的嘲笑,他滿不在乎;遇到顧客和行人,他就恭恭敬敬閃在一邊;那些人都很注意店裡的動靜。過了幾天,他又走進他天使住的樂園,推說買手帕,其實是要告訴她一個簡單明了的念頭。
他一邊付帳一邊說:「小姐,你要用花粉,我可以供應。」
公斯當斯?比勒羅經常聽見人家對她許願,話說得天花亂墜,可是從來不提婚姻;因此她雖然心地的單純跟臉蛋兒的白淨不相上下,也只要賽查回來回去,奔走了六個月,證明他的愛情確是百折不回以後,才肯賞臉接受他的殷勤,但還不願意表示態度。她這樣謹慎是因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做批發生意的酒商,有錢的咖啡館老闆,還有一些別的人,都對她很有意思。賽查發現公斯當斯有個監護人叫格勞特–約瑟?比勒羅,在弗拉伊河濱道上開著五金店,便走了他的門路。這種暗地刺探的勾當,說明他的確動了真情。
在巴黎,純潔的愛情自有許多樂趣,一般做夥計的也另有一套花錢的方式,或者請吃時鮮的甜瓜,或者上佛奴阿飯店吃一頓講究的飯,接著再上戲院,再不然星期天坐著馬車到鄉下去玩兒;這些情節在我們這個簡短的敘述里只好略而不談了。
賽查雖不是美男子,也沒有什麼叫人不喜歡的地方。在巴黎住了相當時候,老待在黑洞洞的鋪子裡,鄉下人的通紅的皮色已經褪下去了,頭髮又黑又濃,胸脯結實像諾曼地的馬,四肢粗大,神氣忠厚老實,都給人一個好印象。比勒羅管著侄女的終身大事,經過訪查,同意了賽查的親事。一八○○年五月,正當風光明媚的季節,公斯當斯–巴勃–約瑟芬?比勒羅小姐,在梭城 [30]的一株菩提樹下答應嫁給賽查,賽查快活得暈過去了。
比勒羅對侄女說:「孩子,你這個丈夫著實不錯。他心腸好,愛面子;脾氣爽直,而且像小耶穌一樣安分,的確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好人。」
公斯當斯和所有的女店員一樣,有時對自己的前途也做過想入非非的好夢,這一下乾脆把這些念頭丟開了,自願安分守己,做個賢妻良母,按照中等階級的一套原則做人。並且她的思想也最配當這個角色,許多巴黎姑娘所嚮往的那種虛榮危險的生活,對她並不合適。公斯當斯頭腦狹窄,是個標準小布爾喬亞,喜歡一邊做活一邊鬧些小脾氣;心裡要的,嘴裡偏說不要,把她當真了又要生氣。從廚房什物到銀錢出入,從要緊事兒到內衣上小得看不見的破洞,她都放心不下,忙著照管。便是喜愛一個人的時候,嘴上也老在埋怨。她只能想些最簡單的主意,挺無聊的念頭;她什麼都要爭辯,什麼都要害怕,什麼都要計算,時時刻刻想著將來。她的呆板而天真的美,動人的表情,嬌嫩的氣息,使皮羅多把她的缺點都忘了。何況她也有許多好處,先是那種誠實不欺的本性,做事極有條理,既有拼命幹活的勁兒,也有推銷商品的天賦。那時公斯當斯十八歲,積著一萬一千法郎。
賽查受著愛情鼓動,頓時雄心勃勃,盤進了玫瑰女王;在王杜姆廣場附近租下一所漂亮屋子,把鋪子搬過去。年紀不過二十一歲,娶了一個心愛的美人兒,做了老闆,本錢已經付了四分之三,再想到從開場到現在所走過的路,他當然覺得前程遠大。羅甘是拉貢家的公證人,也是皮羅多婚書的起草人,給新接手的花粉商出了個好主意,勸他不要因為有了老婆的陪嫁,就把盤進鋪子的錢付清。
他說:「老弟,留些本錢好好做幾筆生意吧。」
皮羅多佩服這位公證人,經常向他請教,和他做了朋友。像拉貢和比勒羅一樣,他最相信公證人這一行,也就對羅甘推心置腹,不容許自己有半點兒懷疑。賽查聽了他的話,拿公斯當斯的一萬一千法郎做起買賣來。那個時候,即使有人拿首席執政的家業來和他調換,不管拿破崙的家業如何煊赫,他也不會接受。皮羅多開場只雇一個廚娘,自己住在店面高頭的中層樓上。家具商把簡陋的房間裝修得還算整齊,新婚夫婦就在那兒度他們永遠沒有完的蜜月。
賽查太太坐在帳台上簡直是個活寶。靠了美人兒的名氣,鋪子的營業蒸蒸日上:帝政時代的公子哥兒,談話之間沒有不提到漂亮的皮羅多太太的。輿論雖然責備賽查是保王黨,卻也承認他規矩老實;街坊上有些商人妒忌他福氣好,卻也認為他有資格消受。因為在聖?洛克的石級上中過一顆子彈,他得了勇敢的名氣,人家還說他參加過秘密的政治活動。其實他血里既沒有什麼軍人的膽氣,腦子裡也沒有一星半點的政治觀念。但就憑著這幾點,本區的一般老實人推他當了民團隊長;後來這個職位被拿破崙撤銷了,據皮羅多說是拿破崙為了共和三年的事,懷恨在心。於是皮羅多又輕易得了一個被迫害的榮譽,引起在野黨的注意,使他顯得相當重要。
賽查夫妻倆的感情始終很融洽,只有一些生意上的煩惱使生活有些波動。現在我們來說一說他們婚後的遭遇。
第一年,賽查?皮羅多把花粉生意的門道關節告訴他女人聽,他女人領會得特別快,一來就精通了;好像她生到世界上來是專為招攬顧客的。賽查預定要攢到十萬法郎,作為一生幸福的保障;不料年終結帳下來,除掉開支,只要二十年工夫才能勉強攢到這個數目,把野心勃勃的花粉商嚇了一跳。他決意快一點發財,第一個念頭是除了零賣之外,自己也動手製造。他不管老婆反對,在寺院區租了一塊空地,一間木屋,漆上「賽查?皮羅多作坊」幾個大字;從葛拉斯地方挖來一個工人,專做肥皂,香精和科隆水,條件是賺的錢各半均分。這樁合夥買賣做了半年就結束了,虧空全落在賽查一個人頭上。他可並不灰心,因為怕老婆埋怨,無論如何要得出一個結果來。事後他告訴老婆,那個時期他毫無希望,腦子裡翻上翻下像油鍋一般,要沒有宗教觀念,早已跳塞納河了。
他作了幾次試驗都失敗,非常苦悶。有一天回家吃飯,一路沿著環城大道閒逛。在巴黎逛馬路的,除了閒漢,往往也有灰心絕望的人。地攤的箱子裡擺著幾本六個銅子一冊的舊書;賽查忽然注意到一個滿布塵土,顏色發黃的題目,叫作:《阿台格,一名駐顏術》。這部冒充的亞剌伯著作其實是一部小說,作者是十八世紀的一個醫生。賽查隨手翻到的一頁恰好提到香粉。他靠在路旁的樹上翻下去,發現一條註解,說真皮和表皮性質不同,有些雪花膏和肥皂,效果往往跟目的相反。需要放鬆的皮膚用了有刺激性的雪花膏和肥皂,或者需要刺激的皮膚用了有放鬆作用的化妝品,效果都不會好。皮羅多覺得這些話給了他一個生財之道,就把書買下了。
可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聰明,又去見有名的化學家伏葛冷,很天真的問他,對於性質不同的表皮,有什麼方法配製一種兩用的化妝品。真正的學者真正了不起的地方,是暗暗做了許多偉大的工作而生前並不因此出名;但他們對頭腦簡單的人差不多都和顏悅色,樂於相助。所以伏葛冷幫了花粉商的忙,給他一張方子去配一種能夠使手皮白淨的雪花膏,作為皮羅多自己的發明。皮羅多給這個化妝品起的名字叫作女蘇丹兩用雪花膏。為了生意經,他又用同一張方子做了一種藥水,叫作潤膚水。他仿效小水手的一套招徠顧客的辦法;大批的招貼,傳單,GG,被社會上不大公平的稱為江湖派的那些手段,在花粉業中是他第一個採用。
花花綠綠的招貼把女蘇丹雪花膏和潤膚水送進市場,送進上流社會。GG一開頭就標著學士院認可幾個字。
這個口號第一次應用的結果,靈驗無比。不僅在法國,連全歐洲的街頭巷尾都被玫瑰女王的老闆貼滿了黃的、紅的、藍的招貼,寫著:本號專制化妝用品發售,品種齊備,售價克己。東方這個名詞在那個時代最流行,男的只想做蘇丹,女的只想做女蘇丹;蘇丹兩字的魔力不一定要聰明人才體會得到,用作化妝品的名字,便是普通人也想得出來。但群眾只看成績,認為皮羅多確是做生意的能手,尤其因為那份仿單是他自己起的稿子,字句的可笑也是走紅的原因之一。在法國不管是人還是東西,有人挖苦就有人注意;失敗的事根本沒人理會。皮羅多的可笑不是有意做出來的,別人卻以為他很聰明,懂得在恰當的時候裝傻。
這仿單,我們好容易在龍巴街包比諾製藥公司里找到一份,內容很有意思,用學術的眼光看,也是一種帶有證明性質的文件。我們把仿單抄在下面。
女蘇丹兩用雪花膏與潤膚水
賽查?皮羅多監製
最新發明?奇妙無比
法蘭西學士院認可
歐洲各界仕女久已認為科隆水功效平常,必須另有高等香膏與高等香水,作為搽手搽臉之用。皮羅多先生向為花粉業之翹楚,馳譽京城,名聞國外,深知男女兩性對皮膚之和順柔軟,光澤嬌嫩,均極重視;因特日以繼夜,研究真皮與表皮的性質,發明雪花膏與潤膚水各一種。一經問世,即蒙巴黎高雅人士交口稱譽,贊為妙品。良以此項發明對皮膚功效卓著,不若市上一般藥品純以謀利為目的,用後反使皮膚起皺,未老先衰。皮羅多先生之出品,按照不同體質分為兩類:粉紅色的宜於淋巴質人士的表皮;白色的宜於多血質人士的表皮。
此項雪花膏原系亞剌伯名醫專為蘇丹後宮配製,故今命名為女蘇丹雪花膏。雪花膏及根據同一配方製成之香水,均經我國化學大家伏葛冷先生化驗合格,呈請學士院認可。
雪花膏氣味芬芳,功能消除最頑強之雀斑,遏止人人厭惡之手汗,即最難調養之皮膏亦能一變而為潔白純淨。
潤膚水功能消除面刺,仕女用之,參加舞會即無臨時受阻之虞;並能適應各人體質,使毛孔或開或閉,增加皮色之嬌嫩。本品能長保青春,妙用無窮,已為世人公認,故各界婦女感激之餘,稱之為美人良友。
科隆水純為普通香水,毫無特殊作用。女蘇丹兩用雪花膏與潤膚水則以驗方配製,不特功效顯著,且對皮膚機能有益無損。香味幽雅宜人,大有怡情養性,提神醒腦之功。配製簡單,尤為特色。婦女用之,愈增嫵媚;男性用之,尤覺風流瀟灑。
日常使用潤膚水可免除修面剃鬍之刺痛,口唇不致龜裂而能常保紅潤;雀斑自然滅跡,皮色自然鮮艷。凡此種種,均表示人身液體[31]平衡,絕無偏頭痛之患。婦女若以潤膚水為經常化妝用品,可預防一切皮膚病,既不妨礙汗水蒸發,兼能養護皮膚,嬌艷逾恆。
外埠顧客請函巴黎聖?奧諾雷街,王杜姆廣場附近,賽查?皮羅多先生接洽,郵資免付。本號原為拉貢老店,故瑪麗?安多納德王后所用花粉皆由本號供應。
雪花膏每匣三法郎,潤膚水每瓶六法郎。
包裝雪花膏之紙上印有賽查?皮羅多先生親筆簽名,潤膚水瓶上亦有暗印為記,敬請各界注意,以防假冒。
賽查不曾發覺,出品的暢銷還是得力於公斯當斯。她勸丈夫把雪花膏和潤膚水整箱運出,答應國內外的花粉商,凡是論籮[32]批發的都給三成回扣。這兩樣貨色的確比同類的化妝品高明,一般外行又被他按照體質分類的說法迷惑了。法國的五百家花粉店貪圖厚利,每家每年向皮羅多批進三百籮以上。按件計算固然利子很薄,銷數一大,賺頭就驚人了。賽查把寺院區的木屋和空地買了下來,蓋了幾間寬大的廠房;玫瑰女王的店面也裝修得十分華麗。兩夫妻過著小康的生活,太太也不像以前那麼提心弔膽了。
一八一○年,賽查太太料到房租快要漲價,攛掇丈夫在原來的店面和中層之外,把屋子的大部分房間都租下來,自己的臥室也搬上二樓。皮羅多裝修房間為太太花了一大筆錢;公斯當斯因為家裡有樁喜事,也就閉著眼睛,由他去了。原來花粉商當選了商務法庭的裁判。由於他規矩老實,一絲不苟,又靠著外邊的人緣好,他得了這份榮譽,從此成為巴黎有身份的商人。為了充實知識,他清早五點起身,研究判例彙編和有關商業訴訟的書。他做人方正,熱心,講公道:這些都是處理商務糾紛最要緊的條件,所以他成了最受推重的裁判之一。不但優點,便是他的缺點也抬高了他的聲望。賽查知道自己才力不夠,很願意接受同事的意見;同事看他聚精會神的聽著,心裡很受用。有的人因為他專門聽人說話,認為他思想深刻,看他不聲不響的表示同意,覺得特別高興;有的喜歡他謙虛隨和,儘量誇獎他。訴訟的當事人又贊他心地寬厚,處處息事寧人。交給他的案子,他往往憑著天生的理性,處理得像回教祭司一樣公正。他當裁判的時期又學會了一套濫調,無非是老生常談,計算籌劃之類,用四平八穩的句子不慌不忙的說出來,淺薄的人只道他能言善辯。社會上總是俗人居多,老是忙忙碌碌,沒有什麼遠大的眼光,因此大多數人很喜歡賽查。但他大半時間都花在商務法庭上,老婆認為代價太高,硬要他把這個榮譽放棄了。
一家子庸庸碌碌在人生中走了一程之後,靠著兩夫妻感情融洽,到一八一三年上進入一個興旺的時期,好像是不怕挫折,可以永遠維持下去的了。來往的朋友包括老東家拉貢夫婦,叔叔比勒羅,公證人羅甘,拉貢太太的兄弟包比諾法官;普羅丹–希佛勒維公司的希佛勒維;龍巴街上的藥材商,供應玫瑰女王貨源的瑪蒂法一家;他們的合夥老闆,國庫職員谷香和他的太太;琪奧默的後手,盤進貓咪拍球[33]的布商約翰?勒巴,聖?但尼街上的一位能人;這個虔誠的小集團的懺悔師兼靈修指導陸羅神甫;還有幾個別的人。
雖然皮羅多擁護王室,輿論還是對他很好。大家當他非常有錢,其實除了做生意的資本,他只存起十萬法郎。他買賣做得規矩,說一不二,從來不欠帳,不拿票據出去貼現,但是肯幫人家忙,只要票據可靠,他無不通融;所以他在外面名氣很大。他的確賺了很多錢,但在建築和製造上頭花掉不少。家裡開銷每年要近二萬法郎。夫妻倆都寵愛他們的獨養女兒賽查麗納,她的教育費就需要很大一筆款子。他們只想把女兒留在身邊;只要能討女兒喜歡,從來不考慮到錢。可愛的賽查麗納不是在琴上練一支斯丹貝德的朔拿大,就是唱一支羅曼斯;她文字寫得很通順,常常朗誦拉辛父子的作品,解釋其中的妙處;也畫些風景畫和墨筆畫。你想,這些情形叫一個可憐的鄉下人出身的暴發戶看著聽著,該有多麼得意!她是一朵還沒離開枝條的花,那麼美麗,純潔;她是一個天使,父母抱著滿腔熱情看著她一天比一天長得嫵媚;她是一個獨養女兒,天真未鑿,還不會輕視父親,嘲笑他缺少教育;賽查能夠把生命寄托在這樣一個女兒身上,當然是樂不可支了。
賽查來到巴黎的時候識得字,能寫能算,但他的教育至此為止;平時辛苦忙碌,除了花粉生意,不可能學到別的知識,得到什麼別的思想。經常接觸的一些人都只懂本行,完全不關心科學文學;他自己也沒有時間研究高深的東西,只能做一個辦實際事務的人。他自然而然接受了巴黎布爾喬亞的一套語言,見解和錯誤。這般人憑著一些聽來的話,佩服莫利哀,服爾德,盧梭,買著他們的著作從來沒看過;一口咬定衣櫃應當說做金櫃,因為女人在柜子里藏著黃金,她們的衣衫從前也差不多全是閃光的,現在人說衣櫃是念別了音。他們說,卜蒂埃,塔瑪,瑪斯小姐[34]的家私都上千萬,飲食與眾不同:塔瑪吃生肉,瑪斯小姐學一個埃及有名的女演員的樣,把炸珍珠當飯菜。又說拿破崙的背心上有許多皮口袋,因為他要一大把一大把的抓菸草;凡爾賽的橘宮的大樓梯,拿破崙是騎著馬奔上去的。作家和藝術家生活怪僻,結果都死在救濟院裡;而且他們不信上帝,萬萬招待不得。約瑟?勒巴還不勝驚駭的提到他的小姨子嫁給畫家索默維歐的故事。他們也相信天文學家把蜘蛛當糧食。他們在語言,戲劇,政治,文學,科學方面的這些突出的見解,說明布爾喬亞的腦子是怎麼一個天地。要是一個詩人走過龍巴街,香料的味道會使他想到亞洲;聞到香草,印度客店裡的舞女好像就在眼前供他欣賞;看見金殼蟲的光彩,他體會到婆羅門的詩歌,宗教和階級制度;遇到生坯的象牙,他仿佛自己就騎著象,坐在紗籠里像拉荷爾王一樣跟后妃談情說愛。但零售商對自己經營的貨物,根本不知道來路和產地。皮羅多做著香粉生意,對化學生物學卻一竅不通。他把伏葛冷看作大人物,認為他是個例外。有一個退休的雜貨商跟人家談論茶葉怎麼運來的,裝著很精明的神氣說道:「茶葉的來路只有兩條,不是由駱駝大隊裝來,便是由勒?哈佛的海道運來。」皮羅多的知識就跟這個雜貨商差不多。
據皮羅多說,沉香和鴉片只有龍巴街上買得到;所謂君士坦丁堡的玫瑰香水,其實和科隆水一樣是巴黎做的。那些地名全是胡扯,為討好法國人而編出來的,因為他們討厭本國貨。法國商人必須把出品說做英國貨才有銷路,正如英國的藥行老闆必須把東西說成法國出品。可是賽查究竟不完全是傻子或膿包:誠實和好心使他的一生行事都照著一道光彩,叫人敬重。一個人只要行為高尚,不管怎樣無知也會得到原諒的。賽查因為百事順利,面上表現得信心十足。信心是權勢的標記,所以巴黎人認為信心就是權勢。結婚的頭三年裡,賽查太太認清了賽查的性格,經常為之擔心。夫妻兩人,女的代表懷疑,恐懼,機警,深謀遠慮,老站在批評反對的方面;男的代表大膽,行動,野心,和意想不到的好運道。但這不過是表面,花粉商骨子裡膽小得很,他老婆倒有耐性,有勇氣。一個庸俗猥瑣,沒有教育,沒有思想,沒有知識,沒有個性的人,照理絕不能在世界上最不容易站穩腳跟的地方成功;可是由於他品行端方,是非分明,像真正的基督徒一樣的慈悲,始終愛著他唯一占有的女人,居然被認為很有本領,又是勇敢,又有決斷。群眾是只看見效果的。除掉比勒羅和法官包比諾以外,同賽查來往的都只看他的表面,沒有能力加以判斷。——並且,彼此經常見面的二三十個朋友,都說著同樣的廢話,搬弄一套同樣的濫調,個個自命為在本行中高人一等。太太們比打扮,比請客的飯菜,各人有一句瞧不起丈夫的話,此外就談不到什麼思想。——只有皮羅多太太一個人識得大體,在眾人面前敬重自己的丈夫。她認為賽查雖則骨子裡無用,畢竟掙了一份家私,讓她也沾著光,有了身份。但她有時暗中思忖,社會究竟是怎麼回事,假定所謂高明的人都跟她丈夫差不多的話。在我們國內,做老婆的多半喜歡抱怨丈夫,滅丈夫威風;所以花粉商能始終受人尊敬,一部分還得歸功於他的太太。
一八一四年,正是法蘭西帝國受到致命傷的那一年年初,皮羅多家裡出了兩件事,在別的人家根本不足為奇,但對於像賽查夫妻那樣心地單純,感情上從來沒受過大波動的人,卻是印象很深。他們雇了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做領班夥計,名叫斐迪南?杜?蒂埃。據說是個天才,因為人家不答應他分紅,剛從一家花粉鋪出來,千方百計想進玫瑰女王。玫瑰女王兩個東家的性格,能力和家庭生活,他都知道。皮羅多雇了他,給他一千法郎一年薪水,存心將來把鋪子盤給他。斐迪南對這個家庭的前途大有影響,必須把他介紹一下。
最初他有名無姓,只叫作斐迪南。在拿破崙要家家戶戶出壯丁的時代,沒有姓倒是個很大的便宜。但他雖是一個薄情郎逢場作戲的產物,到底也有個出生之處。以下便是有關他身世的些少材料。安特里附近有個小地方叫作杜?蒂埃,一七九三年的一天夜裡,一個可憐的姑娘在本堂神甫的園子裡生下一個孩子,敲了敲護窗板,投河自盡了。好心的教士收下嬰兒,當作親生的一樣撫養,給他取的名字就是當天日曆上聖者的名字[35]。一八○四年,神甫死了,留下的遺產不夠讓孩子繼續受他已經開始的教育。斐迪南便到巴黎來過著流浪生活,盡有機會不是上斷頭台,就是飛黃騰達;當律師,進軍隊,做生意,當用人,都有可能。他不得不像斐迦羅[36]那樣鬼混,先是做跑碼頭的掮客,最後在巴黎當了花粉店的夥計。那時他已經在全國各地走過一遭,把社會研究過了,打定主意非出頭不可。一八一三年,他認為自己的年齡和身份需要由公家證明一下,便申請安特里法院把他在教堂受洗的記錄轉到區政府,讓他用杜?蒂埃做姓氏。法院按照處理孤兒的條例,在他出生的地方辦過招認手續,批准了他的要求。
他無父無母,除了檢察官沒有別的監護人[37],獨自在世界上,對誰都不用負責。他把社會當作後娘看待,像土耳其人跟摩爾人一樣勢不兩立;做事只管自己的利益,只要能發財,什麼手段都行。這個諾曼地人有著可怕的才幹,除了向上爬的欲望,還有大家責備(不管責備得對不對)他同鄉人的那種狠毒。他當面奉承,暗裡尋釁,是個最刁頑的訟棍。他大膽否認別人的權利,自己的權利可一絲一毫都不放棄。他用時間來磨敵人,頑強到底,死纏不休,叫敵人疲勞。他的主要本領就是老戲裡的史嘉本[38]的那一套:花樣百出,做了壞事,照樣能逍遙法外,見了好東西就心癢難熬的想搶過來。總之,丹拉伊神甫替政府說的那句話[39],杜?蒂埃拿來應用在自己身上,預備將來有了錢再規規矩矩做人。他干起事來精神百倍,憑著打仗一般的蠻勁,不管好事壞事,都要人家幫忙,他的理論無非是個人的利益高於一切。他瞧不起人,認為誰都可以用錢收買。既然所有的手段都使得,他自然毫無顧慮。他相信有了金錢和地位,一切罪惡就能一筆勾銷。這樣一個人當然遲早會成功的。要他在苦役監和百萬家財之間選擇的話,他會存著仇恨與頑強的心情,很快的決定下來;但是像克倫威爾一樣不動聲色,認定誠實是他的死冤家,非打倒不可。他城府很深,面上卻裝作玩世不恭的輕佻樣兒。地位不過是一個花粉店的夥計,野心卻大得沒有邊際。他用仇恨的目光瞪著社會,心裡想:「我一定要征服你!」他發誓要四十歲才結婚,後來果然說到做到。
至於外表,斐迪南是個身腰俊美,個子瘦長的青年,沒有一定的態度舉動,能隨機應變,適應各個階層的社會。瘦小狡猾的臉,初看還討人喜歡,接觸多了,就會發覺他有些古怪的表情,說明他是個精神上有矛盾,良心不太平的人。諾曼地人那種軟綿綿的皮膚,顏色赭紅,非常刺目。眼珠上蒙著一層銀色的翳,平時目光躲躲閃閃,欺侮人的時候卻死盯著人,十分可怕。聲音有氣無力,好似話講得太多了。薄薄的嘴唇還算細氣,但尖鼻子和微微鼓起的腦門,明明顯出他的血統不純。頭髮的顏色像染黑的,證明他是各個不同社會的混血兒:聰明得之於一個生活放蕩的貴族,卑鄙得之於一個被誘失身的鄉下姑娘,知識是受了一半的教育給他的,品行不端是流浪生活養成的。
杜?蒂埃穿得挺漂亮的出去,回店很晚,常常到銀行家和公證人府上參加跳舞會;皮羅多知道了非常詫異。他不喜歡這種行徑;依他的思想,做夥計的應當研究店裡的帳冊,只關心本行的事。花粉商看不慣那些胡鬧的舉動,用婉轉的口氣數說杜?蒂埃不該穿那麼講究的內衣,不該在名片上印著F?杜?蒂埃[40],那種款式,按照賽查的生意人觀點,只有上流人物才配用。但斐迪南投身到這個奧貢家裡來,是存心要做太丟狒的[41]。他追求賽查太太,想勾引她;他和東家娘一樣把東家的為人看得很清楚,可是比她看的快得多。杜?蒂埃儘管十分謹慎,說話很留意,但他流露出來的人生觀把小心翼翼的公斯當斯嚇壞了;她的做人之道完全跟丈夫一樣,認為損害人家一分一毫就是天大的罪過。雖則她應付得很巧妙,杜?蒂埃仍舊感覺到皮羅多太太瞧他不起。公斯當斯收到過杜?蒂埃幾封情書,不久又發覺這夥計對她換了一副態度,裝出儼然的樣子,仿佛他們之間已經有了默契。於是公斯當斯沒說明什麼理由,只勸賽查把斐迪南歇掉。賽查也表示同意,辭退夥計的事算是定局了。在打發他的三天之前,一個星期六晚上,皮羅多清點月底的現金,發覺少了三千法郎。他大吃一驚,還不是為了損失,而是因為鋪子裡的三個夥計,一個廚娘,一個雜差和幾個長工都犯了嫌疑。叫他疑心哪一個好呢?皮羅多太太從來不離開帳台。管出納的包比諾是拉貢先生的內侄,只有十八歲,宿在店裡,是最老實不過的青年。他帳上的數目跟柜子里存的現金不符,可見是結過帳以後出的事。皮羅多夫妻倆決定暫不聲張,在店裡私下留神。
第二天星期日,他們在家招待客人。這小圈子裡的幾份人家一向是輪流做東的。玩蒲育脫[42]的時候,公證人羅甘在桌面上丟出幾塊古老的金路易,正是賽查太太幾天以前從一個新婚的婦女,特?埃斯巴太太手裡收進的。
花粉商笑著說:「哎喲,你這是偷了教堂里的募捐箱啦。」
羅甘說這幾塊錢是在一位銀行家府上從杜?蒂埃那兒贏來的。杜?蒂埃若無其事的當場承認了。花粉商可是面孔漲得通紅。客人散了,斐迪南正想去睡覺,皮羅多推說要談生意,把他邀到店堂去,說道:
「杜?蒂埃,我柜子里少了三千法郎,又沒有一個人可疑心。剛才那幾塊老洋錢對你太不利了,我不能不跟你說明。今晚咱們要找出了帳上的錯誤才睡覺。因為一定是帳目弄錯了。說不定你在你薪水項下拿了錢。」
杜?蒂埃承認那些路易是他拿的。東家翻開帳簿,杜?蒂埃名下並沒記上借支的數目。
斐迪南道:「我當時匆忙,忘了叫包比諾上帳。」
「對。」皮羅多說著,看見杜?蒂埃冷冷的滿不在乎,倒反怔住了。可是這諾曼地人存心到這鋪子裡來找生路,早已摸熟這些老實人的脾氣。
兩人花了大半夜工夫對帳,忠厚的賽查明知這查對是多餘的。趁查來查去的當口,他在抽斗側面的板上暗中粘了三張一千法郎的鈔票;然後裝作疲倦之極,瞌睡了,打起鼾來。杜?蒂埃得意揚揚的把他叫醒,因為找出了錯誤,高興得不得了。下一天,皮羅多當眾把太太和小包比諾埋怨了一頓,對他們的粗心大意很生氣。半個月以後,斐迪南?杜?蒂埃進了一家證券號子,說花粉生意對他不合適,他要研究金融了。從皮羅多店裡出來,杜?蒂埃提到賽查太太的口氣,仿佛東家是為了吃醋而歇掉他的。
過了幾個月,杜?蒂埃來看他的老東家,說有筆生意可以讓他發跡,還缺兩萬保證金,要求老東家作保。皮羅多看他這樣無恥,大出意外;杜?蒂埃眉頭一皺,問皮羅多是不是不相信他。瑪蒂法和其他兩個正在跟皮羅多談生意的商人,都看出花粉商心裡很氣,但當著他們沒有發作。他想也許杜?蒂埃已經變老實了,從前犯的事或者是被一個發急的情婦逼出來的,或者是賭輸了錢想翻本;一個年紀輕輕而說不定正在懺悔的人,當眾受到一個正派人責備,很可能走上犯罪和悲慘的路。皮羅多這好人兒便拿起筆來在杜?蒂埃的票據背後簽了字,作了保,嘴裡還說,對一個過去在店裡出過力的青年,他很樂意幫這點兒小忙。皮羅多說著這些遮面子的假話,臉都紅了。杜?蒂埃受不住皮羅多的目光,當下就懷恨在心,而且永遠記著,像魔鬼對天使一樣。在金融界做投機好比走繩索,杜?蒂埃可是把平衡棒拿得很穩,內里還空虛的時候,外表已經衣冠楚楚,儼然是個富家兒了。他一朝買進了自備小馬車,就永遠坐下去。上流社會的人都是一邊作樂一邊做買賣,把歌劇院當作交易所的分店,全是現代的杜?卡萊[43]派頭。杜?蒂埃在這個社會裡居然站住了腳。他在皮羅多家認識了羅甘太太,靠她幫忙,很快就鑽進金融界大頭的圈子。到那個時候,杜?蒂埃的富裕就不是徒有虛名的了。由於羅甘的介紹,他和紐沁根銀號關係很好,又跟格萊弟兄和上層銀行界搭上了。誰也不知道這年輕人手裡調度的大量資金從哪兒來的,大家認為他的成功是靠他的聰明和誠實。
王政復辟使賽查變成一個人物。政局動盪,他當然把那兩件生活中的小事給忘了。自從他受了傷,他對保王黨的政治主張早就十分冷淡,只是為了面子關係還站在保王黨一邊,好像始終不曾動搖過;人家也還記得他共和三年效忠王室的事。正因為他自己一無所求,以上的兩點使當局特別想抬舉他。他連一個操練的口號都喊不上來,卻被任為民團的大隊長。一八一五年,始終跟皮羅多作對的拿破崙把他撤職了。「百日」[44]期間,皮羅多是本區進步黨人的眼中釘。商人們在政治上分派別就是從一八一五年開始的,以前他們只一致要求時世太平,好做生意。第二次復辟,政府改組市級機構,州長有心叫皮羅多做區長。花粉商聽著老婆勸告,只接受了副區長的職位,免得太顯露。人家看他謙虛,對他愈加重視;區長法拉梅?特?拉?皮耶第埃也和他交了朋友。遠在玫瑰女王給保王黨人做通訊機關的時代,皮羅多就常常看見拉?皮耶第埃到店裡來;所以塞納州州長向皮羅多徵詢區長人選,皮羅多便把他推薦了。從此以後,區長請客就沒有忘記過皮羅多夫婦。賽查太太還時常陪著上流社會的漂亮太太在聖?洛克教堂替窮人募捐。輪到市政官員受勛的時節,拉?皮耶第埃熱烈支持皮羅多,說他在聖?洛克受過傷,對波旁家忠心耿耿,在群眾之間又有相當名氣。政府原想大發勳章,摧毀拿破崙的事業,藉此也可收買人心,為波旁家拉攏一批藝術家,科學家和各行各業的商人。於是皮羅多就被列入受勛的名單。這個榮譽和皮羅多在區裡的聲望正好相配;他本來百事順利,這一下更長了他的志氣。區長一告訴他受勛的消息,花粉商更覺得剛才說給太太聽的那樁買賣非做不可,以便儘早脫離花粉業,踏進巴黎高等布爾喬亞的圈子。
那時賽查四十歲。因為在工場裡幹活,臉上早有了皺紋,稠密的長頭髮略微帶著銀色,被帽子壓成亮晶晶的一圈。前面的頭髮把腦門畫出五個尖角。額角開朗,足見他生活樸素。濃厚的眉毛並不可怕,因為他的藍眼睛一清如水,目光跟他老實人的額角完全一致。塌鼻樑,大蒜鼻,神氣好像巴黎那種大驚小怪的傻瓜。嘴唇很厚,肥大的下巴長得筆直。紫堂堂的四方臉,在整個相貌和皺紋的分布上,顯出鄉下人那種毫無掩飾的狡猾。四肢肥大,闊背,大腳,渾身都是力氣,樣樣都說明他是個移植到巴黎來的鄉下人。出身的標記即使不是全身都有,單看他毛茸茸的大手,皮膚打皺的手指,粗大的骨節,四方的闊指甲,也就夠了。他嘴角上掛著一團和氣的笑容,像招待顧客一樣;但他的笑容也是志得意滿,心情和順的表現。他的猜疑從來不超出做生意的範圍,一離開交易所,一合上帳簿,他就把機詐的心思丟開了。他認為做買賣不能不提防,正像不能不開發票一樣。他那張信心十足的滑稽面孔,又得意又和氣,倒也頗有特色,不完全像巴黎布爾喬亞那麼平凡。要沒有這種天真的,自命不凡的表情,他會顯得太威嚴的;正因為有了可笑的地方,他才能跟眾人接近。平時說話總反剪著手,自以為說了句風流的或是精彩的話,會不知不覺的踮著腳尖,把身子往上挺兩下,再重重的放下腳跟,仿佛專為加強語氣。爭論熱烈的時候,他有時突然打個轉身,往後走幾步,好似要找些理由,再回過頭來應付人家。他從來不打斷別人的話;這個講禮貌的作風常常使他吃虧;人家把話說完了,走了,他竟來不及開口。他做買賣是老經驗,由此養成的某些習慣,有人認為是怪脾氣。有什麼不能兌現的票據,他都交給書辦,從此不問,除非是去收回本利和賠償的手續費;他讓書辦代他追討,直到債務人破產為止。破產以後的程序,賽查從不參加,他不出席債權人會議,只保存著票據。這套辦法和絕對瞧不起破產人的心理,都是向拉貢學來的。拉貢憑著做生意的經驗,覺得打官司曠時廢日,協議書上規定的清償成數不但微乎其微,而且靠不住,犯不著浪費時間去來回奔走,聽不老實的破產人花言巧語的搪塞。
拉貢說過:「破產的倘是個規矩人,將來能夠爬起來的話,一定會還你錢。倘若他一無辦法,真正倒霉,難為他有什麼用?倘是個壞蛋,那就永遠不會有希望。你嚴厲出了名,大家知道你絕不通融,沒法叫你讓步,那麼只要人家還得出,一定會還你的。」
賽查逢到約會必定準時,對方遲到十分鐘,他就走,怎麼也挽留不住;這個脾氣逼得跟他打交道的人也不得不準時。
他的裝束跟他的相貌和生活習慣很調和。他固執得很,非戴白領帶不可。掛在脖子底下的四隻角上有他妻子或女兒做的挑繡。斜紋布的方襟背心一直蓋到他的大肚子上,因為他已經有些發胖了。藍褲子,黑絲襪,鞋子上打的結常常鬆開。老是嫌太大的橄欖青常禮服,加上一頂闊邊的帽子,使他模樣很像一個朋友會[45]會員。為了星期日晚上的應酬,他換一條綢的紮腳褲,一雙銀搭扣的鞋子,還穿上那件永不離身的方襟背心,領口略微敞開,露出胸前的百襉頸圍。栗色大氅的衣襟很大,下擺很長。到一八一九年為止,他都掛著兩條平行的金表鏈,但第二條只有正式穿扮才掛出來。
這便是賽查?皮羅多。他是個好人,可是掌管命運的主宰不曾給他足夠的聰明,他既不能從全局來看政治看人生,也不能超出中等階級的水平,樣樣事情只會照老規矩辦理;所有的見解都是聽來的,不加思考的隨便應用。他沒有眼光,但是天性厚道;相當俗氣,但是奉教虔誠;他的心是純潔的。這顆心中只有一股專一的愛,成為他生命的光與力;他向上爬的欲望,學到的些少知識,都是為了他對妻子和女兒的感情。
至於三十七歲的賽查太太,跟彌羅島上的維納斯女神[46]太相像了,認識她的人,在特?李維埃侯爵把那座美麗的雕像運到巴黎的時候,都看作是賽查太太的肖像。可是不出幾個月,她就飽經憂患,白得耀眼的皮色很快染上了一層黃黃的色調,美麗的綠眼睛四周,那藍圈很悽慘的變成了黑的,肉也陷下去了,神氣像個老年的聖母。因為她雖然潦倒憔悴,還保存著溫柔和天真;眼神雖然淒涼,仍舊那麼清朗,叫你不能不承認她始終是個端莊穩重的美人兒。在賽查不久要開的跳舞會裡,美麗的賽查太太還得放出最後一道光芒,引人注意。
每個人一生都有一個頂點,在那個頂點上,所有的原因都起了作用,產生效果。這是生命的中午,活躍的精力達到了平衡的境界,發出燦爛的光芒。不僅有生命的東西如此,便是城市,民族,思想,制度,商業,事業,也無一不如此;像王朝和高貴的種族一樣,都經過誕生,成長,衰亡的階段。這個盛衰的規律怎麼能施諸萬物,不爽毫釐的呢?在疫癘盛行的時期,連死亡也有猖獗,緩和,復發和酣睡的階段。我們的地球本身也許只是一支歷時較久的火箭。歷史把世界上萬物盛衰的原因揭露之下,可能告訴人們什麼時候應當急流勇退,停止活動;但是雄圖大略的霸主也罷,演員也罷,女人也罷,作家也罷,都不聽這個忠告。
賽查不知道他已經登峰造極,反而把終點看作一個新的起點。史不絕書的滅亡傾覆的事跡,多少帝王與財閥的家世提供了那麼顯著的例子,賽查可不知道原因所在;而那些帝王與民族也不曾想到把原因大書特書,昭示後世。結果與原因不能保持直接關係或者比例不完全相稱的時候,就要開始崩潰:這個原則支配著民族,也支配著個人。我們為什麼不立一些新的金字塔,隨時把這個原則提醒大家呢?其實這一類的紀念碑觸目皆是:例如種種的傳說和建築物告訴我們許多過去的事,證明頑強的命運變化莫測,一舉手之間就能把我們的幻想抹得乾乾淨淨,也證明歷史上最重大的事件歸納起來不過是一個觀念罷了。特洛亞戰爭和拿破崙的事跡僅僅是幾首詩。但願我這個故事能夠成為歌詠布爾喬亞興亡遞嬗的詩篇。雖然這些變化太猥瑣了,沒有一個詩人注意過;但變化的意義是偉大的,因為這裡所牽涉的不止是一個單獨的人,而是整個受苦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