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賽查登峰造極
2024-10-13 06:00:40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一 夫婦之間的一場爭論
冬天夜裡,聖?奧諾雷街上只有一會兒安靜;從戲院或跳舞會出來的車馬才鬧過一陣,便是趕中央市場的菜販的聲音。那一會兒安靜,在巴黎市囂的大交響樂中好比一個休止符,出現在清早一點左右。就在這休止期間,在王杜姆廣場附近開花粉鋪的賽查?皮羅多的女人,做了一個噩夢驚醒過來。她夢裡變做兩個人,眼看自己穿得破破爛爛的,把乾癟打皺的手抓著鋪子的門鈕;一個她站在店門口,另外一個她坐在帳台後面的椅子上;她向自己要飯,聽見自己在帳台上和店門口同時講話。她醒過來想撲到丈夫身上去,不料摸到的地方是冷的,更嚇得魂不附體:她脖子發僵,動不來了;喉壁粘在一塊,喊不出聲音來。安放床位的暖閣,兩扇小門敞開著;她坐在床上動彈不得,眼睛直勾勾的睜得很大,頭髮好像給人揪著,耳朵里亂鬨鬨的響成一片,心又是抽搐又是亂跳,渾身發冷,同時又在出汗。
本來恐怖差不多是個病態的感覺,對身體的壓力之猛,可以使器官的機能不是突然發揮到最高度,就是全部瓦解。生理學家對這個現象向來感到驚奇,他們的理論和推測都被推翻了,打亂了;其實事情很簡單,只是一種精神上的觸電,不過和電流的變化一樣,出現的方式總是古古怪怪的難以捉摸。電流對我們的思想影響極大,將來科學家承認了這一點,我這番解釋也就變得平淡無奇了。
當時皮羅多太太的難受等於受到劇烈的光的刺激,因為我們的意志不知被什麼機構觸動之下,會擴張開去或者集中起來,產生一些可怕的放射作用。所以這個平凡的女人會像鬼使神差一般,能夠在實際上只是一剎那,而以她迅速的印象來說是極長的時間之內,比著她身心正常的一天之內生出更多的念頭,喚起更多的回憶。只要聽她幾句荒唐矛盾,莫名其妙的話,就能知道她自言自語的時候心裡多麼難過。
「皮羅多沒有理由不在我床上。他小牛肉吃得太多了,也許不舒服吧?不過他真要鬧病,也該叫醒我呀。在這幢屋子裡,在這張床上,我們兩人睡了十九年,他從來沒有不聲不響的走開的,可憐的羔羊!只有上民團去值夜班的時候,他才睡在外邊。今晚上他是不是和我一起睡的呢?怎麼不是!天哪!我真糊塗!」
她向床上瞅了一眼,看見丈夫的睡帽圓滾滾的,明明是戴過的樣子。
她往下又想:「那麼他是死了!會不會自殺的呢?幹嗎自殺?這兩年他做了副區長就六神無主。天地良心,叫他當官兒才可憐呢!他的買賣很不錯,還送了我一條披肩。也許買賣不行吧?嘿!那也瞞不了我。不過男人的心事,誰摸得透呢?女人的心還不是一樣?那也沒有關係。今天咱們不是做了五千法郎生意麼?再說,當副區長的總不能尋死,他是精通法律的啊。那麼他哪兒去了呢?」
她既不能扭動脖子,也不能伸出手去拉繩子打鈴,把一個廚娘,三個夥計和一個送貨的叫起來。醒是醒了,噩夢還沒有散。她忘了她女兒安安靜靜的睡在隔壁房裡,房門就在自己的床腳邊。終於她叫了一聲:「皮羅多!」沒有回音。她自以為叫了,可是沒有叫出聲來。
「莫非他養著什么女人麼?」她馬上又想,「不會的,他沒有這本領;而且他多麼愛我。他不是告訴過羅甘太太,說從來沒有對我不忠實,連念頭都不曾有過麼?這個人是最老實不過的。誰要配進天堂的話,準定是他。不知他在懺悔師面前有什麼事好埋怨自己,還不是瞎說一陣!他雖是個保王黨,也不知他為什麼做保王黨的,——卻從來不把宗教掛在嘴上[8]。可憐的好人兒早上八點偷偷摸摸去望彌撒,好像是去尋歡作樂,見不得人似的。他敬上帝就是為敬上帝。地獄跟他不生關係。怎麼會養女人?他還寸步不離的盯著我,叫我膩煩呢。他愛我勝過他的眼睛,他為我連瞎掉眼睛都願意。十九年工夫,他對我說話,嗓門兒從來不比別人高。他心裡第一是我,其次才是女兒。啊,賽查麗納不是睡在那邊麼?……賽查麗納!賽查麗納!皮羅多有什麼念頭,一向不瞞我。他到小水手[9]來看我的時候,說要日子長了才能認識他;這話一點不錯。這一下他不在床上!……那可怪了。」
她好容易轉過頭去,偷偷瞧了瞧臥房。那些別有風光的夜景只有小品畫家畫得出,語言是無能為力的。各種東西的影子扭來扭去非常可怕;窗簾給風吹著鼓起來,變得奇形怪狀;守夜燈隱隱約約的光照著紅布幔子的褶襉;掛鉤上射出火焰似的反光,鉤子的中心又紅又亮,好比小偷的眼睛;一件袍子拖在地下,像一個人跪在那裡;總之,在腦子只會感受痛苦誇大痛苦的當兒,一切可驚可怖的怪現象,無論什麼話都沒法描寫。皮羅多太太似乎看到臥房的外間有一片強烈的光,便馬上想到失火;回頭看見一條紅圍巾,又當作一攤鮮血,念頭轉到強盜身上,覺得家具擺的樣子是有人打過架了。她一想起銀箱裡的現款就心驚膽戰,把她做噩夢的忽冷忽熱的感覺趕走了。她光穿著襯衣,慌慌張張撲到房間當中預備去救丈夫,以為他在跟兇手搏鬥。
她終於聲音很悽慘的叫起來:「皮羅多!皮羅多!」
她發覺丈夫就在隔壁屋裡,拿著一支尺在空中量來量去。綠地棕色花的睡衣沒有穿好,把兩條腿凍得通紅;賽查卻一心想著自己的事,不覺得冷。他轉過身來說道:「嗯,什麼事啊,公斯當斯?」那副心不在焉的傻相叫皮羅多太太看著笑了。
她說:「哎,賽查,瞧你這副滑稽樣兒!幹嗎不告訴我一聲,把我丟在那裡呢?我差點兒嚇死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你冒著寒氣在這兒幹嗎呢?你要重傷風了。聽見沒有,皮羅多?」
「聽見了,我來啦。」花粉商一邊回答一邊回進臥房。
皮羅多太太撥開爐子裡的灰,趕緊把柴火弄旺了,說道:「來,來烤火吧。你打的什麼鬼主意,告訴我聽。我凍死了。怪我自己糊塗,只穿一件襯衫就起來了;可是我當真以為有人謀殺你呢。」
皮羅多把燭台放在壁爐架上,把睡衣裹裹緊,心不在焉的替太太找來一條法蘭絨襯裙。
「喂,咪咪,穿上吧。」又自言自語的往下說,「寬二十二,深一十八,正好做一間漂亮的客廳。」
「哎!哎!皮羅多,你是瘋了還是做夢?」
「才不呢,太太;我在計算。」
「你要胡鬧也該等到天亮啊。」她說著把襯裙曳在襯衫下面,走過去打開女兒的臥房。
「賽查麗納睡著呢,聽不見的。來,皮羅多,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咱們可以開個跳舞會。」
「開跳舞會!天曉得,你真是做夢了,朋友。」
「不是做夢,我的好寶貝。聽我說,一個人有怎樣的地位,就該做怎樣的事。政府提拔了我,我是官方的人了。咱們應當體會政府的精神,把它的意思發揮出來,幫政府貫徹。要求占領軍撤退的交涉[10],黎希留公爵已經辦成了。特?拉?皮耶第埃先生認為,代表巴黎市的大小官兒都應當在各人的範圍之內慶祝領土解放。這是一種責任。咱們要表示真正的愛國精神,叫那些所謂進步黨,該死的陰謀家,看了慚愧。你以為我不愛國麼?我要給進步黨人,給我的敵人們立個榜樣,告訴他們愛王上就是愛國!」
「皮羅多,你說你有敵人嗎?」
「當然羅,太太,咱們有敵人。咱們街坊上的朋友,一半就是敵人。他們說:『皮羅多運道好;皮羅多是個光棍出身,居然當了副區長,百事順利。』好吧,這一回又要叫他們嚇一跳了。別人不知道,我先告訴你:我得了榮譽團四等勳章,王上的命令昨天就下來了。」
皮羅多太太聽了大為激動,說道:「噢!朋友,那麼跳舞會是應當開的了。可是你得勳章是立了什麼功呀?」
皮羅多不大好意思的回答:「昨天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告訴我這個消息,我跟你一樣想了想我有什麼資格;回家的路上我可想出來了,覺得政府做事真有道理。首先,我是保王黨,共和三年正月的聖?洛克事件[11],我受過傷;在那個年月為了盡忠王室而拿起槍桿子來,也是不容易的吧?其次,據某些生意人的意見,我當商務裁判時期辦的事,大家都滿意。最後,我是副區長。王上這回派了四個受勛的名額給巴黎的市政官員。州長查了一下有資格受勛的副區長,把我列為第一名。再說,王上也該記得我的名字:因為拉貢老頭的關係,王上所喜歡的那種撲粉向來由我們供應。故世的王后[12]——可憐在大革命中犧牲了,她用的香粉配方就是咱們獨家有。區長還拼命替我撐腰呢。那有什麼辦法!反正我沒有要求勳章,是王上自動賞的;要不接受,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對他不敬。副區長又何嘗是我自己要做的?所以,太太,既然遇著勝風(順風),——像你家比勒羅叔叔高興的時候說的,——我決意把屋子重新安排一下,樣樣要配得上咱們的門第。倘使我能當個人物,老天爺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命里要當縣長就當縣長。你認為做了二十年零賣的花粉生意,就算盡到國民的責任,那你是大錯特錯了,太太。國家要咱們繳家具稅,門窗稅,咱們不是一律繳上去嗎?如果要咱們貢獻出聰明才智,咱們也該貢獻出來。難道你願意坐一輩子帳台嗎?天哪,你也坐夠了。我要開的跳舞會也是慶祝咱們自己的喜事。從今以後,你不用再管零碎生意。我要燒掉玫瑰女王的招牌,把拉貢香粉老店,賽查?皮羅多新記字樣取消,只漆上香粉鋪幾個描金大字。我要把帳房間和收銀櫃搬到中層[13],再替你布置一個漂亮的辦公室。鋪面後間,還有現在做餐室和廚房的屋子,將來改做貨棧。就要租下隔壁的二層樓,在牆上開一扇門,把樓梯改個方向,使兩邊的樓面一樣高低。這樣,咱們就有一套寬大的房間,擺設得漂漂亮亮的。是的,我要把你的房間家具全部換新,替你安排一間小會客室,給賽查麗納一間精緻的臥房。將來你雇一個女店員,她跟領班夥計,還有你的貼身老媽子——是的,太太,你一定要有一個貼身老媽子!——都睡在三樓。四樓做廚房,做打雜的夥計和廚娘的臥室。五層樓作為貯藏室,存放咱們的瓷器,瓶罐和玻璃器具。女工都到閣樓上去做活。過路人再也看不見店堂里粘標籤,做紙袋,揀瓶子,蓋瓶塞等等了。那是聖?但尼街的派頭,放在聖?奧諾雷街可不行,太俗氣了!咱們的鋪子要擺設得像客廳一樣。你說,有頭面的花粉商是不是只有咱們一家?做醋生意的,做芥末生意的,不是在民團里當團長,受到宮裡的抬舉麼?咱們應當學他們的樣,擴充營業,同時想法進上流社會。」
「皮羅多,你知道我聽著你的話有什麼感想?你是騎驢找驢,多此一舉了。別忘了人家派你當區長的時候我勸過你:人生在世,第一要過太平日子!我說的:『你要出名,好比拿我的胳膊去做風車的翅膀。榮華富貴要斷送你的。』那時你不聽我,現在可闖禍了。要在官場中做個角兒,先得有錢;咱們有沒有呢?怎麼!花了六百法郎做來的招牌,你想燒掉?你的名氣都是靠玫瑰女王掙來的,你倒不要了嗎?別人有野心是別人的事。把手伸進火里去總得帶些火星出來,是不是?今日之下,政治是燙手的。咱們除了工場,存貨和做買賣的資本以外,不是有響噹噹的十萬法郎存起來麼?你想多弄些錢,盡可以用一七九三年的老辦法:公債市價只有七十二法郎,還是買公債吧,一年有一萬法郎利息好收,又不妨礙咱們的買賣。經過這番調度,你可以把女兒出嫁,把鋪子出盤,咱們倆回本鄉去。十五年工夫,你口口聲聲只想把希農附近的德萊索里買下來;那兒有池塘,有草原,有樹林,有葡萄園,有分種田,是個挺好的小莊園,一年有三千法郎進款。咱們倆都喜歡那屋子;現在花六萬法郎還能買進,而你先生倒想進官場了。別忘了咱們的身份,咱們是花粉商。十六年前,你還沒發明女蘇丹兩用雪花膏和潤膚水的時候,倘若有人告訴你,說你就要有本錢買進德萊索里了,你還不快活死麼?你一心想要那塊產業,老是掛在嘴上;如今能買了,你反而想把錢胡亂花掉。錢是咱們倆滿頭大汗掙來的,我說咱們倆,因為我一年四季坐在帳台上,像一條可憐的狗守著它的窩一樣。等女兒出嫁了,做了巴黎公證人的太太,我們一年在希農住八個月,把女兒的家作為在巴黎歇腳的地方,那比起把五個銅子變成兩個半,把兩個半變成一個都沒有,不是強得多麼?將來公債漲價了,給女兒每年八千法郎利息,咱們自己留著兩千;出盤鋪子的錢可以買進德萊索里。咱們把家具帶著走,還值好大一筆錢呢。憑著這種氣派住在你家鄉,好朋友,咱們就跟王爺差不多;不比在巴黎當個角色起碼要一百萬家私。」
皮羅多說道:「哎,太太,你這些話,我早料想到了。你認為我糊塗透頂,我還不至於糊塗到不考慮周全。你聽我說:亞歷山大?克勞太將來要盤進羅甘的事務所,招他做女婿對咱們跟手套一樣合適;可是十萬法郎陪嫁,你想能滿足他麼?而且咱們要把全部現款都給女兒,才有這筆數目。當然我打算這麼辦的:我寧可老來吃乾麵包,一定要女兒像王后娘娘一樣享福,就是像你說的,把她嫁給巴黎的公證人。可是要盤進羅甘的事務所,別說十萬資金,便是年息八千法郎的本錢也不管用。人家以為我們的家私遠不止這些;我們叫他小山德羅的克勞太心裡也這樣想。他老子是個有錢的莊稼人,就是一毛不拔;他要不賣掉十萬法郎田產,山德羅休想當公證人。羅甘的事務所值到四五十萬;克勞太不先付一半現款,交易怎麼能成功?所以賽查麗納的陪嫁要有二十萬才行;而我告老的時候還得體體面面的保持布爾喬亞身份,需要一萬五的進款。哼!事情一明一白全攤出來了,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啊!你要有什麼金山銀山的話……」
「我就是有呀,我的寶貝,」他摟著老婆的腰輕輕拍著,高興得眉飛色舞,「有筆買賣還沒定局,我一向不願意跟你談,明兒大概能成交了。事情是這樣的:羅甘勸我做一樁投機生意;因為十拿九穩,他跟拉貢,你的叔叔比勒羅,還有兩個別的主顧,都加入了。我們想在瑪特蘭納附近[14]買進一批地產。羅甘計算過了,拿三年以後上漲的行情來說,眼前的買價只有四分之一。三年以後,現有的租地契約都滿了期,我們就能自由經營。一共是六個股東,各人認一個數目。我出三十萬,因為我要占總數的八分之三。以後無論哪個股東要調動銀錢,只消把自己的股份托羅甘做押款。為了要親自出馬,看看魚兒是怎麼釣的,我跟比勒羅和拉貢老頭合認一半股份,這一半統統歸我出面;還有一半的買主歸羅甘負責,他托一個叫查理?克拉巴龍的出面。羅甘將來和我一樣,另外出憑據給他的合伙人。在我們沒有能支配全部地產以前,只立一份預約買賣的文契,不經過公證。不過到底立哪一種合同,還得羅甘研究;是不是能暫時不備案,註冊費叫將來分塊買進的人負擔,還沒有把握。這些事也跟你解釋不完。一朝付清了地價,咱們只要抱著胳膊坐等,三年以後就有一百萬家私。那時賽查麗納二十歲,咱們再盤掉鋪子,就能靠天照應,乖乖兒往上爬了。」
皮羅多太太問道:「可是你的三十萬法郎哪兒去張羅呢?」
「親愛的小貓咪,你一點不懂生意經。存在羅甘那兒的十萬法郎可以先付出去,再拿寺院區的工場和園子抵押四萬,咱們手頭還有兩萬有價證券;總數是一十六萬。還缺十四萬,我簽一張票據給銀行家克拉巴龍先生,托他貼現。這樣,三十萬法郎就湊齊啦。老話說的好:票據不到期,不欠一個錢。到期的時候,咱們拿生意上的賺頭去付。萬一付不出,拿我名下的地產作抵,向羅甘借,只要五厘起息。其實也用不到借:我發明了一種香精——用榛子做的生髮油。李文斯東替我裝了一座水壓機,榛子的油經過高壓,全部能擠出來。我算過,不出一年,至少能賺進十萬。我正在盤算招貼怎麼寫,第一句就是打倒假頭髮!必定轟動一時。你啊,你就沒發覺我夜裡失眠!看到瑪加撒油走紅,我已經三個月睡不著覺了。我要打倒瑪加撒!」
「原來這就是你瞞著我盤算了兩個月的好主意。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在自己的店門口要飯。這是什麼預兆啊!不久咱們的家產要弄得精光,只剩一雙眼睛淌眼淚。只要我活著,絕不讓你這樣做,聽見沒有,賽查?那些事情裡頭必有些鬼把戲,你沒看到;你太規矩太正派了,想不到別人會欺騙訛詐。幹嗎人家要送你一百萬?你把現貨都脫手了,做的生意超過了你的實力;要是你的油銷不出,錢弄不到,地產變不了現款,你拿什麼去付你的票據?拿你的榛子殼麼?為了向上爬,你不願意再在生意上出面,要卸下玫瑰女王的招牌,同時你倒想印招貼,印仿單,在牆角里,在木板上,在人家蓋屋子的地方,讓賽查?皮羅多的大名到處出現。」
「噢!你不懂我的意思。我要用安賽末?包比諾的名義設一家分店,在龍巴街一帶找所屋子讓小安賽末安頓下來。幫拉貢的內侄自立門戶,也可以繳銷我欠拉貢老夫妻的情分。包比諾將來會發財的。可憐的拉貢夫婦近來寒酸得很。」
「呦!那些人就是想你的錢。」
「那些是什麼人呢,請問你?你的叔叔比勒羅把我們當作心肝寶貝一般,每星期天都跟我們一塊兒吃飯,難道他想我們的錢麼?難道是咱們的老東家,好好先生拉貢麼?他清白了四十年,咱們經常跟他玩著波士頓[15],他想騙我們的錢麼?再不然是堂堂巴黎公證人,當了十五年公職,上了五十七歲的羅甘麼?如果老實人還得分等級,那麼巴黎的公證人就是天字第一號的老實人。何況到緊要關頭,合夥老闆還會幫我忙呢!好寶貝,請問你圈套在哪兒?唉,我非點醒你不可。真的,我心裡不大舒服。——你老是像貓一樣多心。店裡存了兩個錢,就把顧客當作小偷一般的防。——要你發財,只要人家跪下來向你苦苦央求!虧你還是巴黎人出身,竟然這樣沒有野心!你要不老是擔驚受怕,我就十全十美,就是天底下最快活的男人了!依了你,什么女蘇丹雪花膏,什麼潤膚水,我都不會製造。不錯,咱們的鋪子養活了咱們,可是咱們淨賺的十六萬法郎,是靠那兩樣發明和咱們的肥皂掙來的呀。——沒有我的天才(因為我做花粉生意的確有本領),咱們不過是小本經紀的零售商,不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顧了年頭就顧不到年尾,更輪不到做什麼商界名流,競選商務裁判了;我既當不了裁判,也當不了副區長。在那個情形之下,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人?還不是個開小鋪子的,跟當年的拉貢老頭一樣!我這麼說不是刻薄他,我看重鋪子,頂呱呱的人物都是開店出身。——但是賣了四十年花粉,咱們也不過像老東家一樣攢到三千法郎一年進款,照眼前的局勢,物價漲起一倍,咱們只能勉強過個苦日子,跟他們沒有分別。這對老夫妻叫我心裡越來越難受了。我要弄清他們的底細,明兒問包比諾就知道。——你看到運氣來了就擔心,怕今天有的明天保不住。聽了你,我不會有聲望,我得不到勳章,也沒希望踏進政界。真的,你別搖頭,咱們的生意成功了,我可以當巴黎的議員!我名叫賽查[16]不是白叫的,我做一樣成功一樣。——外邊人人說我能幹,想不到在家裡,我最要討她喜歡的人,我做牛做馬要她幸福的人,偏偏當我傻瓜!」
有心埋怨人家的人總是說幾句,停一下,開起口來像連珠炮,靜默的時候又那麼含蓄。皮羅多雖然用了這個手法,但口氣仍表現出對老婆一片深情,叫皮羅多太太聽了心中感動。可是她跟一般的女人一樣,還想利用對方的感情來取勝。
她說:「皮羅多,你要是愛我,就讓我自得其樂的過日子吧。你我都沒受過教育;咱們不會說話,不會像上流人物那樣請安行禮,進官場怎麼會得意呢?我嗎,我只要能住在德萊索里就快活了,我向來喜歡牲口,小鳥;我養養雞啊,管管莊稼啊,日子可以過得挺好。我勸你把鋪子出盤,把賽查麗納嫁掉,別想你那個生髮油了。咱們每年到巴黎來過冬,住在女婿家裡,多麼逍遙自在!政界商界出什麼事都跟咱們不相干。為什麼要壓倒別人呢?咱們眼前的產業還嫌不夠麼?做了百萬富翁能多吃一頓夜飯麼?是不是你還想另外弄個女人?看看咱們的叔叔比勒羅吧!他只有一份小小的家私,卻是很知足,經常做點兒好事。他幾曾想要什麼漂亮家具?我料定你已經替我定了家具:我看見勃拉訓來過,他絕不是來買花粉的。」
「是啊,我的美人兒,你的家具已經定下了。屋子明天就動工裝修,一切歸建築師負責,他是特?拉?皮耶第埃先生介紹來的。」
皮羅多太太嚷道:「哎喲,我的上帝!可憐我們吧!」
「你這是不講理了,我的寶貝。難道你在三十七歲上,一個這樣嬌嫩,這樣漂亮的女人,就躲到希農鄉下去不成?我嗎,謝謝上帝,還只有三十九歲。運道來了,給了我一個美好的前程,我就闖進去。只要謹慎小心,我在巴黎的布爾喬亞中間可以開創一個光榮的門第;過去的例子多得很,我可以叫皮羅多成為一個世家大族,像格萊,像于勒?台瑪雷,像羅甘,像谷香,像琪奧默,像勒巴,像紐沁根,像薩耶,像包比諾,像瑪蒂法,他們都在本區出過名,或是正在出名。你放心,這樁買賣要不像金條一般靠得住……」
「靠得住!」
「當然靠得住。我已經盤算了兩個月。我裝作若無其事的向市政府,建築師,承包商,把營造的事都打聽過了。替我們改裝屋子的青年建築師葛蘭杜,因為沒有錢加入我們的投機生意,懊惱死了。」
「將來有營造生意好做,他自然攛掇你,好敲你一筆了。」
「像羅甘,比勒羅,克拉巴龍這些人可是哄騙得了的?這樁賺錢的生意和女蘇丹雪花膏一樣穩,告訴你!」
「可是朋友,羅甘盤進事務所的錢早已付清,家業也掙起來了,幹嗎還要做投機生意?有時我看見他走過,心事比當部長的還要重;他低著眼睛瞧人的樣子,我就不喜歡:他怕人看出他心中有事。這五年來,他臉孔變得像個老色鬼。誰告訴你,他不會拿了你們的錢溜之大吉?這是常有的事。咱們知道他的底細麼?儘管他和咱們交了十五年朋友,我可不願意為他把手伸到火里去[17]。啊,我想起了,他害著鼻竇炎,不跟太太同居,一定私下養著女人,被她們蛀空了;要不然他沒有理由垂頭喪氣。我早上梳妝,從百葉窗里望出去,看見他走回家,知道他從哪兒來!我看他是另外有個家,管著兩處開銷。這種生活可是公證人的生活?要是收進五萬,花掉六萬,二十年下來,他的家業不就完了?還不是光杆兒一個,像初出世的小約翰麼?但是他闊綽慣了,便老實不客氣搶劫朋友:精明的慈善家總是先照顧自己的。他跟咱們的老夥計,那小流氓杜?蒂埃,很親熱,這就不是好兆。倘若他識不透杜?蒂埃,他是瞎子;倘若識透了,幹嗎要那樣討好他?你會說他的女人愛著杜?蒂埃吧?哼!一個男人在有關老婆的問題上不要面子,絕不會做出什麼好事來。再說,那些地產的業主竟那麼傻,肯把值到一百法郎的東西只賣一百銅子麼?你碰到一個孩子不知道一個路易值多少,你不是會告訴他麼?照我看來,你們那買賣,你聽了別生氣,竟是一種搶劫。」
「天哪!女人家有時候真古怪,念頭會這樣七顛八倒的!羅甘不參加吧,你會說:『喂,喂,賽查,羅甘不搭股,那買賣靠不住。』羅甘加入了,應該有保障了,你又說……」
「加入的不是羅甘,是什麼克拉巴龍。」
「當公證人的不能出面做投機生意啊。」
「那麼他為什麼要干一樁法律禁止的事呢?你向來尊重法律,你怎麼說?」
「讓我說下去好不好?羅甘加入了,你又說買賣靠不住。有這道理麼?你又說:『他這麼做是違法的。』可是必要的話,他盡可以出頭露面。你還說:『他已經有錢了。』人家不是也可以這樣說我麼?倘若拉貢和比勒羅來問我:『你已經像販豬的一樣賺飽了,幹嗎還做這筆生意?』咱們聽了歡迎麼?」
皮羅多太太說:「生意人的地位跟公證人不同。」
賽查接口道:「反正我良心很太平。賣主有不得不賣的理由;我們並沒搶他們,好比你買進七十五法郎的公債,並沒有搶劫拋出的人。今天我們照今天的市價買進地產;兩年以後,行情不同了,跟公債一樣。告訴你,公斯當斯–巴勃–約瑟芬?比勒羅[18],無論什麼事,只要有一點兒不清白,我賽查?皮羅多一輩子也不會做,不管是犯法的還是違背良心的,還是犯嫌疑的。真想不到,成家立業十八年了,還被老婆疑心做人不老實!」
「得啦,得啦,賽查!別生氣。跟你相處了這麼些年,還識不透你的心麼?歸根結底,你是當家的。這筆產業不是你掙來的麼?既然是你的,你儘管花吧。哪怕弄到山窮水盡,我們母女倆絕沒有半句怨言。可是你聽我說:當初你發明女蘇丹雪花膏和潤膚水的時候,你冒的險不過五六千法郎。現在你把全部家私都押在一副牌上,賭的又不止你一個,你有合夥老闆,說不定比你精明。你要開跳舞會就開吧,要裝修屋子就裝修吧,花上萬把法郎雖然冤枉,還不至於傷元氣。至於那筆瑪特蘭納的生意,我堅決反對。你是花粉商,就做花粉商,別做地皮生意。我們女人天生有股靈性,不會錯的!我的話說完了,隨你怎麼辦吧。你當過商務裁判,懂得法律;你當家當得很好,我跟你走就是了。不過咱們的財產還沒安排妥當,賽查麗納還沒有稱心如意的嫁出去,我總覺得提心弔膽。但願上帝保佑,我的夢不要是個預兆才好!」
公斯當斯表示就範了,皮羅多倒也不大好受;遇到這類情形,他就喜歡使一些無傷大雅的小手段。
他道:「公斯當斯,我話還沒有說出去呢;不過說不說都是一樣。」
「噢!賽查,話都說盡了,不用再提。總之,名譽比財產要緊。來,朋友,睡覺吧,咱們柴火也燒完了。你喜歡談天,床上談舒服得多。……噢!那個噩夢!我的天哪,看見自己變成那副形景,多可怕!……我要跟賽查麗納去好好的念一台九日經,保佑你的地產生意成功。」
皮羅多一本正經的說道:「有老天爺幫忙自然沒有害處;可是太太,榛子油也是一股力量呢!我這個發明,像我從前發明女蘇丹雪花膏一樣是碰巧。上回是隨便翻開一本書,這回是看到一幅版畫,題目叫作《埃羅與萊安特》,畫著一個女人在情人頭上灑香油,你想多有趣!最可靠的投機生意是利用人的虛榮心,利用人的自尊心和愛打扮的心理。這些心理是永遠不會消滅的。」
「唉!是啊,這一點我看得很清楚。」
「男人到相當年紀,頭髮沒有了,會千方百計的想要。理髮師告訴我,近來不但瑪加撒油暢銷,凡是可以染頭髮的,大家認為可以長頭髮的藥品,銷路都好。自從和平以後[19],男人對女人熱心多了,女人可是不喜歡禿頂的,嗨,嗨,咪咪!可見這一類商品的銷路跟時局有關。保護頭髮的藥品跟麵包一樣好賣,尤其我的香精將來可以請科學院批准,好心的伏葛冷先生一定還會幫我一次忙。明天我要把我的主意告訴他,向他請教;他喜歡的版畫也要拿去送給他,我托人在德國找了兩年才找到。和他合夥做化學藥品的希佛勒維說,他正在研究頭髮。我的發明倘若跟他的發明合得攏,男男女女都要買我的香油。我再說一遍,我這個主意就是一筆財產。天哪,我簡直睡不著覺了。總算運氣,小包比諾長著一頭世界上最好看的頭髮。咱們再雇一個頭髮拖到地下的女店員,只要不褻瀆上帝不得罪人,就叫她說是多虧了我的生髮油,因為那東西的確是油,一點不假。這麼一來,凡是頭髮花白的傢伙都要盯著我的油了,好比晦氣星老盯著窮人一樣。除此以外,親愛的,還有跳舞會哩!我不是要嚇唬人,只想見見那個小流氓杜?蒂埃,他有了幾個錢耀武揚威,一到交易所可就躲著我啦。他知道有樁不光彩的事落在我手裡。也許我當初對他太厚道了。太太,你說奇怪不奇怪,一個人做了好事老吃虧,當然我說的是這一世!我待他像待兒子一樣,你才不知道我幫了他多大的忙呢。」
「提起他來,我身上就起雞皮疙瘩。他要你當什麼角色,你要知道了就不會把他偷三千法郎的事瞞起來了;我早猜到那樁事是怎麼了結的。你如果送他上法庭,對大家倒是做了件功德。」
「他想叫我當什麼角色呢?」
「別提了。今晚上你要肯聽我的話,皮羅多,我就勸你不要再理睬杜?蒂埃。」
「他從前是我的夥計,他剛做生意的當口,我還替他作了兩萬法郎的保;現在不准他進門,人家不要奇怪麼?算了吧,咱們總是為好,別的不用管了。再說,杜?蒂埃已經變好了也說不定。」
「那麼咱們屋子裡要弄得一塌糊塗了!」
「什麼一塌糊塗?放心好了,樣樣會安排得有條有理,像五線譜一樣。我才告訴你,樓梯要改向,我跟賣傘的加隆辦過交涉,要租隔壁的屋子,難道你都忘了不成?我明兒要和他一同去找他的房東莫利奈,明兒我事情多得跟部長一樣……」
公斯當斯道:「你那些主意把我攪得頭昏腦漲,什麼都弄不清了。再說,皮羅多,我快睡著了。」
丈夫答道:「啊,你早。因為咪咪,現在已經是早上了。啊!她睡熟了,親愛的孩子!嘿,你要不發一筆大財,我才不叫賽查呢。」
一會兒,公斯當斯和賽查都安安靜靜的打起鼾來。
我們只要把這齣戲裡兩個主角的身世大致看一看,就知道這場不傷和氣的爭論給人的印象,和他們過去的歷史完全一致。我們這幅速寫除了描寫一般零售商的生活,也要交代清楚做花粉生意的賽查?皮羅多,怎麼會碰巧當上副區長,從前怎麼會在民團中當隊長,現在又怎麼會得榮譽團勳章。摸透了他的性格,弄清了他發跡的原因,我們就懂得為什麼生意上的風浪,精明強幹的人能夠戰勝,臨到無能的人頭上就會變做不可挽回的災難。世界上的事情永遠不是絕對的,結果完全因人而異:苦難對於天才是一塊墊腳石,對基督徒是一口受洗禮的池子,對能幹的人是一筆財富,對弱者是一個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