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 遺囑人的妙計
2024-10-13 05:59:35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許模克上樓回到朋友身邊,告訴他西卜快死了,雷蒙諾克請德洛濃公證人去了。邦斯聽著不由得一怔,以前西卜女人滔滔不竭的跟他胡扯的時候,常常提到這名字,說那公證人如何如何誠實,要介紹給他。病人從早上起已經滿腹狐疑,這時更恍然大悟,使他那個捉弄西卜女人,教輕信的許模克把她完全揭穿的計劃,給修正得更完滿了。
「許模克,」他拿著他的手說,可憐的德國人被這麼多的新聞這麼多的事攪糊塗了;「屋子裡要亂起來了;倘若西卜快死,咱們就可以有一忽兒的自由,就是說可以暫時擺脫一下奸細,因為人家一定在那裡刺探我們。你出去,雇一輛車上戲院,找哀絡綺思小姐,告訴她我臨死之前想見她一面,希望她十點半完場以後到這兒來。你再去找你的朋友希華勃和勃羅納,約他們明兒早上九點來看我,要做得像走過這兒順便來的……」
老藝術家自知不久人世之後所定的計劃是這樣的:他要使許模克有錢,指定他為全部遺產的繼承人;而為預防人家跟德國人搗亂起見,他預備當著見證把遺囑口述給公證人,令人不能說他精神錯亂,而加繆索他們也找不到藉口來攻擊他對遺產的處分。聽到德洛濃的名字,他認為其中必有陰謀:先是公證人可能把遺囑訂得不合法定方式,使它失效;其次,西卜女人一定有心出賣他,早就定下什麼詭計。他就想將計就計,教德洛濃口授一份遺囑,由他親筆書寫,封固,藏在柜子的抽斗內。然後他打算要許模克躲入床後的小房間,把西卜女人來偷遺囑,拆開來念過了再封好等等的勾當,一一看在眼裡。然後,明天早上九點,他另外請個公證人,立一份合格的無可批駁的遺囑,把昨天那份撤銷。一知道西卜女人在外邊說他發瘋,說他白日見鬼,他就覺得背後必有庭長太太的深仇宿恨在作怪,她既要報復,又要謀他的財產;因為兩個月以來,可憐蟲躺在床上失眠的時候,長時間孤獨的時候,把一生的事都細細溫過一遍了。
古往今來的雕塑家,往往在墳墓兩旁設計兩個手執火把的神像。這些火把,除了使黃泉路上有點兒亮光之外,同時照出亡人的過失與錯誤。在這一點上,雕塑的確刻畫出極深刻的思想,說明了一個合乎人性的事實。臨終的痛苦自有它的智慧。我們常常看到一般普通的年紀輕輕的姑娘,頭腦會像上百歲的老人一樣,她們能預言未來,批判家人,絕不給虛情假意蒙蔽。這是死亡帶來的偉大。而值得注意的是,人的死有兩種不同的方式。洞燭過去或預言未來那樣的能力,只限於因軀殼受傷,因肉體生活遭到破壞而致命的人。凡是害壞疽病的,例如路易十四;或是害肺病的,或是發高熱的,例如邦斯;或是患胃病的,例如莫索夫太太;或是生龍活虎般的人中了重傷,例如兵士:這種人就能洞察幽微,死得奇特,死得神妙;至於另外一些病人,可以說病在理智,病在頭腦,病在替肉身與思想作媒介的神經組織的,他們的死是整個兒死的,精神與肉體同時毀滅的。前者是沒有肉體的靈魂,像聖經中所說的精靈;後者只是死屍。邦斯這個童貞的男子,這個貪嘴的道學家,這個端方正直的完人,很晚才參透庭長夫人胸中那股怨毒之氣。他直到快離開塵世的時候才了解塵世。所以從幾小時以來,他高高興興的打定了主意,仿佛一個生性快活的藝術家,覺得一切都可以拿來做插科打諢,嬉笑怒罵的材料。他與人生最後的聯繫,愛美的熱情,鑑賞家對藝術品的留戀,從那天早上起也斬斷了。一發覺給西卜女人偷盜之後,邦斯對藝術的浮華與虛幻,對自己的收藏,對創造那些神奇的作品的作者,決意告別了;他一心只想到死,並且像我們的祖先一樣,把死看作基督徒的一個快樂的歸宿。唯有他對許模克的友愛,使他還想在身後保護他;所以他要找哀絡綺思來幫助他對付那些壞蛋,他知道他們不但眼前在包圍他,將來還不肯放過他的受贈人。
哀絡綺思 勃里斯多,頗像貞妮 凱婷與玉才華一流[119],身份雖然不上不下,人倒是挺真的:她一方面不擇手段,玩弄一切出錢買笑的崇拜者;一方面卻很夠朋友,什麼權勢都不怕,因為她看穿了人的弱點,而在瑪皮伊舞會與狂歡節中間,跟巴黎警察對壘的陣式,她也見得多了。邦斯對她的想法是這樣的:
「她既然把我的位置給了迦朗育,她一定覺得更應該幫我的忙。」
門房裡情形混亂,許模克出去竟沒有人發覺;他極快的趕回來,唯恐邦斯一個人在家裡耽得太久。
德洛濃和許模克同時來到。雖然西卜快死了,他的女人還是陪著公證人上樓,帶進臥房;然後她自動退了出去,讓許模克,德洛濃,和邦斯三個人在屋裡。但她把房門開著一點,手中拿了一面很巧妙的小鏡子站在門口。這樣,她不但能聽見,還能看到屋內的情形,因為這一刻工夫是她的重要關頭。
邦斯對德洛濃說:「先生,我不幸神志很清楚,因為我覺得自己要死了;大概由於上帝的意志,死亡的痛苦我一樁都不能倖免!……這一位是許模克先生……」
公證人向許模克行了禮。邦斯又道:
「他是我世界上唯一的朋友,我要指定他為全部遺產的承繼人;他是德國人,對我們的法律完全不懂的。請你告訴我,遺囑應該用什麼方式,我的朋友才能執管遺產而不致受人家反對。」
「先生,」公證人回答,「天下沒有一件事不可以反對的,所謂法律就有這點兒麻煩。可是在遺囑的範圍內,也有批駁不倒的……」
「請問是哪樣的遺囑呢?」
「那是當著公證人和見證立的遺囑。有了見證就能證明遺囑人的神志完全清楚,而如果遺囑人沒有妻子兒女,沒有父親,沒有弟兄……」
「這些我都沒有,我全部感情都在我親愛的朋友許模克身上……」
許模克聽著哭了。
「根據法律,倘若你只有旁系遠親,你就可以自由處分你的動產與不動產。但遺囑的行為不能與道德牴觸。想必你也看到過,有些遺囑受到攻擊是因為遺囑人措置乖張。但當著公證人立的遺囑是推翻不了的。因為這樣,人家不能說遺囑是偽造的,遺囑人的精神狀態有公證人鑑定,而遺囑人的簽字也絕無爭辯的餘地……除此以外,凡是意義清楚,合乎法定方式的自書遺囑,也同樣不容易推翻。」
「那麼我根據我的理由,決定請你口授遺囑,由我親筆寫下來,交給我的朋友……你說這麼辦行不行?……」
「行!……你寫吧,我來念……」
「許模克,把我那個蒲勒小墨水缸拿過來。」——「先生,請你念的時候聲音放低一些,可能有人偷聽。」
「把你的意思先告訴我吧,」公證人說。
十分鐘之後,許模克點起一支蠟燭,公證人把遺囑仔細看過,封固,由邦斯交給許模克,要他放在書桌的一隻暗抽屜內;然後邦斯把書桌的鑰匙系在手帕上,放在枕頭底下。這些情形,西卜女人都看在眼裡,而邦斯在大鏡子內也把她看在眼裡。遺囑人為表示禮貌起見,指定公證人為遺囑執行人,又遺贈他一幅名貴的畫,那是公證人在法律範圍內可以接受的。德洛濃出來在客廳內碰到了西卜女人。
「喂,先生,邦斯先生有沒有想到我呀?」
「好太太,你總不至於要公證人泄露當事人的秘密吧?」德洛濃回答。「我只能告訴你,多少人的貪心和希望這一下都完事大吉。邦斯先生的遺囑通情達理,極有愛國心,我非常贊成。」
這幾句話把西卜女人的好奇心刺激到什麼程度,簡直難以想像。她下樓去替西卜守夜,打算等會教雷蒙諾克小姐來替代她,以便在清早兩三點鐘去偷看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