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假遺囑
2024-10-13 05:59:38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哀絡綺思 勃里斯多小姐晚上十點半來拜訪,西卜女人並不覺得奇怪;但她很怕舞女提到高狄沙給的一千法郎,所以她對客人的禮貌與巴結,好似招待什麼王后一般。哀絡綺思一邊上樓一邊說:
「啊!親愛的,你在這兒比進戲院好多啦,我勸你還是把這個差使幹下去吧!」
哀絡綺思是由她的知心朋友皮克西渥坐著車送來的,她濃裝艷服,因為要赴歌劇院的紅角兒瑪麗哀德的晚會。二樓的房客,從前在聖 特尼街開繡作鋪的夏波羅先生,帶著太太和女兒,剛從滑稽劇院回來,在樓梯上遇到這樣漂亮的裝束這樣漂亮的人物,都不由得吃了一驚。
「這位是誰呀,西卜太太?」夏波羅太太問。
「是個賤貨!……你只要花四十銅子,就可以看到她每天晚上光著身子跳舞……」看門女人咬著房客的耳朵回答。
「維多莉,你讓太太先走!」夏波羅太太吩咐女兒。
哀絡綺思完全明白做母親的這樣大驚小怪的叫嚷是什麼意思,便回過頭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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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你家小姐難道比艾絨還容易著火,你怕她一碰到我就會燒起來嗎?……」
哀絡綺思笑盈盈的對夏波羅先生飛了一眼。
「嗯,不錯,她下了台倒真漂亮!」夏波羅先生說著,站在了樓梯台上。
夏波羅太太把丈夫使勁擰了一把,使他痛得直叫,順手把他拉進了屋子。
「哼!」哀絡綺思說,「這裡的三樓簡直像五樓一樣。」
「小姐可是爬高爬慣的呢,」西卜女人一邊說一邊替她開門。
哀絡綺思走進臥房,看見可憐的音樂家躺著,瘦削的臉上血色全無。
「喂,朋友,還是不行嗎?戲院裡大家都在牽掛你;可是你知道,光有好心也沒用,各人忙著各人的事,簡直抽不出一個鐘點去看朋友。高狄沙天天都說要上這兒來,可天天為了經理室的瑣碎事兒分身不開。不過我們心裡都對你很好……」
「西卜太太,」病人說,「你走開一下好不好,我們要跟小姐談談戲院的事,商量我的位置問題……回頭許模克會送小姐出去的。」
許模克看見邦斯對他遞了個眼色,便推著西卜女人出去,把門銷插上了。
西卜女人一聽見鎖門聲,就對自己說:「嘿!這混帳的德國人,他也學壞了,他!……這些缺德事兒一定是邦斯教他的……好吧,你們瞧我的吧……」西卜女人自言自語的下樓。「管他!要是跳舞女人提到一千法郎什麼的,我就說是戲子們開的玩笑。」
她去坐在西卜床頭。西卜嘟嚷著說胃裡熱得像一團火;因為他女人不在的時候,雷蒙諾克又給他喝過了藥茶。
邦斯在許模克送出西卜女人的時間,對舞女說:「親愛的孩子,我有件事只信託你一個人,就是請你介紹一位誠實可靠的公證人,要他准明天上午九點半到這兒來,給我立遺囑。我要把全部財產送給我的朋友許模克。萬一這可憐的德國人受到欺侮的話,我希望那公證人能做他的顧問,做他的保護人。因此我要找一個極有地位極有錢的公證人,不至於像一般吃法律飯的,為了某些顧慮而輕易屈服;我可憐的承繼人將來是要倚靠他的。我就不相信加陶的後任貝蒂哀;你交遊極廣……」
「喔!有了有了!弗洛麗納和勃呂哀伯爵夫人的公證人雷沃博 漢納耿,不是行了嗎?他是個道學家,從來不跟什麼交際花來往!你找到他仿佛找到了一個父親,你自己掙的錢,他也不許你亂花;我把他叫作吝嗇鬼的祖宗,因為我所有的女朋友都給他教得省儉了。告訴你,第一,他除了事務所以外,一年有六萬法郎進款。第二,他這個公證人完全是老派的公證人!他走路,睡覺,隨時隨地都忘不了公證人身份;大概他生的兒女也是些小公證人吧……他頑固,迂執,可是辦起事來絕不對權勢低頭……他從來沒養過女人,好做家長的標本!太太對他挺好,也不欺騙他,雖然是公證人太太……要講到公證人,巴黎沒有更好的了;就像古時的長老一樣。他不像加陶對瑪拉迦那麼有趣;可也不會溜之大吉,像跟安多尼亞同居的那小子!我教他明兒早上八點鐘來……你放心睡覺吧。希望你的病快點兒好,再替我們寫些美麗的音樂;可是,人生的確沒意思,經理們討價還價,國王們橫徵暴斂,部長們操縱投機,有錢的一錢如命……干戲劇的連這個都沒有啦!」她說著拍了拍心窩。「這年月真是活不下去……再見吧,朋友!」
「哀絡綺思,我第一要求你嚴守秘密。」
「這不是舞台上的玩意兒,」她說,「我們做戲的,嘿,把這種事看得很重呢。」
「孩子,你現在的後台是誰呀?」
「你這一區的區長蒲杜伊哀,像故世的克勒凡一樣的蠢傢伙;你知道,高狄沙的股東克勒凡,幾天之前死了,什麼都沒留給我,連一瓶頭髮油都沒有[120]。所以我說咱們這時代真沒出息。」
「他怎麼死的?」
「死在他女人手裡!……要是他不離開我,還不照常活著嗎?再見,好朋友!我毫不忌諱的跟你提到死,因為我料你不消半個月,一定會在大街上溜達,撿些小古董小玩意兒;你沒有什麼病,我從來沒見過你眼睛這麼精神……」
舞女走了,知道她堂兄弟迦朗育的樂隊指揮是穩的了……每層樓上都有人開出門來瞧這位頭牌舞女。她的出現轟動了整個屋子。
舞女走到大門口招呼開門的時候,弗萊齊埃像條鬥牛狗咬到了東西死不放鬆,正待在門房裡守著西卜女人。他知道遺囑已經立了,特意來探探看門女人的意思;因為德洛濃對他像對西卜女人一樣,一點消息不肯透露。惡訟師不免把舞女瞧了一眼,決意要使他這最後關頭的訪問有點兒結果。
「親愛的西卜太太,你事情緊急啦。」
「唉,是啊,可憐的西卜!……將來我發了財,他可享受不到了,想到這個,我……」
「可是先得知道邦斯先生有沒有留給你什麼,就是說遺囑上有沒有你的名字。我是代表血親繼承人,當然反對邦斯的處分;總而言之,你只能指望我的當事人給你一些好處……聽說那遺囑是自己寫的,所以很容易推翻……你知道放在哪兒?」
「放在書桌的抽斗里,他把鑰匙縛在手帕上,藏在枕頭底下……我看得清清楚楚。」
「遺囑有沒有封起來?」
「哎啊!封起來的呀。」
「偷盜遺囑把它滅跡,固然是很重的刑事,但私下看一看不過是很輕的罪名;老實說,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反正沒人看見你!老頭兒睡覺是不是睡得很熟的?……」
「睡是睡得很熟的;可是早上你要把每樣東西都看到,估個價錢的時候,他明明睡得像死人一樣,誰想到他會醒的……可是我得去瞧瞧!天亮四點鐘,我去跟許模克換班,你要願意來,可以有十分鐘的時間看到遺囑……」
「行!就這麼辦。我四點鐘來輕輕的敲門……」
「等會雷蒙諾克小姐代我陪西卜,我先通知她教她開門;你只要敲敲窗子,免得驚動旁人。」
「好吧;你先把火預備好,是不是?一支蠟燭就夠了……」
半夜左右,可憐的德國人坐在沙發里,不勝悲痛的端相著邦斯。邦斯像垂危的人一樣滿臉皺痕,他經過了那天多少的刺激,疲倦不堪,仿佛快斷氣了。
「我想我這點精力只能撐到明天下午,」邦斯很灑脫的說,「明天晚上,我大概要入於彌留狀態了。許模克,等公證人和你兩個朋友來過以後,你去把聖 法朗梭阿教堂的杜潑朗蒂神甫請來。這位好人不知道我病了,我希望明天中午受臨終聖體……」
他停了半晌又說:「上帝不願意給我理想的生活。我要有個女人,有些孩子,有個家庭的話,我會多麼愛他們!……我的野心不過是躲在一邊,有幾個親人愛我!……每個人都覺得人生是場空夢,我看到有些人,凡是我希望不到的都齊備了,可也並不快樂……慈悲的上帝使我晚年有了意想不到的安慰,給我一個像你這樣的朋友!……親愛的許模克,我自問沒有誤解你,完全體會到你的優點,我把我的心,把我的友愛都給了你……你別哭,要不然我就不說了!可是和你談談我們的事,我心裡多快樂……要是聽了你的話,我就不會死了。我應當脫離社會,戒悼我的習慣,那就不至於受到奇恥大辱,把我的命送掉了,現在我只想料理你的事……」
「你不用費這個心!……」
「別跟我爭,你聽著我,好朋友……你天真,坦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母親的五六歲的孩子,這是了不起的;我看上帝會親自照顧你這一類的人。可是世界上的人心術多壞,我應當教你提防他們。你的輕信是胸懷高潔的表現,唯有天才和像你那樣的心靈才會有,可是你這些純潔的信心馬上要喪失了。你要看到西卜太太來偷我這份假遺囑,你不知道她剛才始終在半開的門裡偷看我們……我料定那壞女人要在天亮的時候下手,以為那時你是睡著的。你得仔細聽我的話,我說什麼你都得照辦,一點不能含糊……聽見沒有?」病人又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