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 大失所望

2024-10-13 05:59:41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被痛苦壓倒的許模克,心跳得可怕,腦袋仰在椅背上,好似昏迷了。

  「是的,我聽見的!可是你的聲音遠得很……我好像跟你一塊兒陷到墳墓里去了!……」德國人說著,難過到極點。

  他過去捧著邦斯的手,很誠心的做了個祈禱。

  「你念念有詞的用德文說些什麼呀?……」

  禱告完了,他很簡單的回答:「我求上帝把我們倆一塊兒召回去!」

  邦斯忍著胸口的疼痛,勉強探出身子,挨近許模克去親他的額角,把自己的靈魂灌注給這個上帝腳下的羔羊,表示祝福。

  「喂,聽我呀,親愛的許模克,快死的人的話,是非聽從不可的……」

  「我聽著!」

  「你知道,你的屋子跟我的屋子中間有個小房間,西邊都有扇小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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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錯,可是裡頭全堆滿了畫。」

  「你馬上去輕輕的把門的地位騰出來!……」

  「好吧……」

  「你先把兩邊的過道出清再把你那兒的門虛掩著。等西卜女人來跟你換班的時候,(今天她可能提早一個鐘點,)你照常去睡覺,要做出很疲倦的神氣。你得裝作睡熟……只要她在椅子裡坐下了,你就從門裡走進我的小房間,把玻璃門上的窗紗撩開一點,留神看著這兒的動靜……明白沒有?」

  「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那個壞女人要來燒掉遺囑……」

  「我不知道她要怎麼辦,反正以後你不會再拿她當作天使了。現在我要聽聽音樂,你來臨時作些曲子讓我享受一下……這樣你心有所歸,不至於太愁悶;而你的詩意也可以替我排遣這淒涼的一夜……」

  許模克就開始彈琴了。悲痛的激動和反應所喚起的音樂靈感,不消幾分鐘,就像往常一樣把德國人帶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找到些意境高遠的主題,任意發揮,時而悽愴沉痛,委婉動人如蕭邦,時而慷慨激昂,氣勢雄壯如列茲:這是最接近巴迦尼尼的兩個音樂家。演技的完美到這一步,演奏家差不多與詩人並肩了;他與作曲家的關係,好比演員之於編劇:神妙的內容有了神妙的表現。那晚上,邦斯仿佛預先聽到了天國的音樂,連音樂家的祖師聖女賽西爾也為之廢然若失的神奇的音樂。許模克這一下是等於貝多芬而兼巴迦尼尼,是創造者同時是表演者。涓涓不盡的樂思,像夜鶯的歌喉,崇高偉大像夜鶯頭上的青天,精深閎博像夜鶯在那裡千啼百囀的叢林:他從未有這樣精彩的表現。邦斯聽得悠然神往,有如鮑洛涅美術館中那幅拉斐爾畫上的情景。不料這團詩意給一陣粗暴的鈴聲打斷了。二樓房客的老媽子,奉主人之命來請許模克停止吵鬧。夏波羅先生,夏波羅太太,夏波羅小姐,都給吵醒了,沒法再睡;他們認為戲院裡的音樂白天盡有時間練習;而在瑪萊區的屋子裡也不該在夜裡彈琴……那時已經三點了。到三點半,不出邦斯所料,——他仿佛親耳聽見弗萊齊埃和西卜女人的約會的,——看門女人出現了。病人對許模克會心的望了一眼,意思是說:「你瞧,我不是猜著了嗎?」然後他裝作睡得很熟的模樣。

  一個人的老實最容易使人上當,兒童的賣弄狡獪就利用他的天真爛漫做手段,而且往往是成功的。西卜女人絕對相信許模克是老實人,所以看他悲喜交集的走過來對她說話,一點也不疑心他扯謊。

  「哎啊!他這一夜情形壞透了!煩躁不堪,像著了魔似的。我只得給他彈彈琴使他安靜;想不到二樓的房客跑來叫我停止!……真正豈有此理!那是為救我朋友性命呀。我彈了一夜琴,累死了,到今兒早上簡直撐不住啦。」

  「我可憐的西卜情形也不好,今兒要再像昨天一樣,就沒希望了!……有什麼法兒!只能聽上帝的意思!」

  「你人多老實,心多好,要是西卜老頭死了,咱們住在一塊兒!」狡獪的許模克說。

  樸實正直的人作假的時候,會像兒童一樣可怕,做的陷阱跟野蠻人做的一樣精密。

  「得啦,小乖乖,去睡吧!」西卜女人說,「瞧你眼睛多累,像核桃一樣了。能跟你這樣的好人一塊兒養老,那我丟了西卜,還算有點安慰。放心,我會把夏波羅太太去訓一頓的!……嘿,賣針線出身的女人也配拿架子嗎!……」

  這樣以後,許模克就躲進了他的小房間。

  西卜女人把大門虛掩著,弗萊齊埃溜了進來,輕輕的把門關上了,那時許模克已經走進自己屋子。律師拿著一支點著的蠟燭,和一根極細的銅絲,預備拆遺囑用的。病人有心讓縛著鑰匙的手帕露在長枕頭外面,身子朝著牆,睡的姿勢使西卜女人拿起手帕來格外方便。她拿了鑰匙走向書桌,儘量輕手輕腳的開了鎖,摸到抽斗的暗機關,抓著遺囑到客廳去了。邦斯看見這情形駭壞了。許模克卻從頭到腳在那裡哆嗦,仿佛他自己犯了什麼罪。

  「你回進屋子去,」弗萊齊埃從西卜女人手裡接過遺囑,吩咐她,「他要醒來,應當看見你坐在屋裡才對。」

  弗萊齊埃拆開封套的熟練,證明他已經不是初犯。他念著這古怪的文件,不由得大為驚異。

  立自書遺囑人邦斯,茲因自本年二月初患病以來,病勢有增無減,自知不久人世,決將所有遺產親自處分。余神志清楚,可以本遺囑內容為證。又本遺囑系會同公證人德洛濃先生擬定。

  余素以歷代名畫聚散無常,卒至澌滅為恨。此等精品往往轉輾販賣,周遊列國,從不能集中一地,以飽愛美人士眼福,尤為可慨。竊以為名家傑作均應歸國家所有,俾能經常展覽,公諸同好,一如上帝創造之光明永遠為萬民所共享。

  余畢生搜集若干畫幅,均系大家手跡,面目完整,絕未經過後人竄改或重修。此項圖畫為餘一生幸福所在,極不願其在余身後再經拍賣,流散四方,或為俄人所得,或入英人之手,使余過去搜集之功化為烏有。所有畫框,均出名工巧匠之手,余亦不忍見其流離失所。

  職是之故,余決將藏畫全部遺贈國王,捐入盧浮博物館。遺贈條件即受贈人必須對余友人威廉 許模克負擔每年二千四百法郎之終身年金。

  倘或國王以盧浮博物館之代表人資格,不願接受上述條件之遺贈,則該項圖畫當即遺贈余友人許模克。至圖畫以外之其他物件,本不在捐入公家之列,亦一併贈予許模克。但受贈人必須負責將谷雅所作《猴頭》一畫,致送與餘外甥加繆索庭長;將彌濃所作花卉《鬱金香》一幅,致送與公證人德洛濃先生。余並指定德洛濃先生為遺囑執行人。又許模克當以二百法郎之年金,贈予為余服役十年之西卜太太。

  余並委託友人許模克將盧本斯所作《放下十字架》一畫,贈予本區教堂,以表余對杜潑郎蒂神甫之謝意。余臨終深感杜神甫指導,俾余得以基督徒身份魂歸天國。(下略)

  一八四五年四月十五日邦斯(簽名)

  「這可完了蛋!」弗萊齊埃對自己說,「我所有的希望都完了蛋!啊!庭長夫人說老頭兒如何如何奸刁,我這才相信了!……」

  「怎麼呢?」西卜女人走來問。

  「你的先生真不是人!把全部東西送給了國家美術館。咱們可不能跟政府打官司!……這遺囑是推翻不了的。咱們真是遇到了賊,給偷盜了,搶光了,要了命了!……」

  「他給我什麼?」

  「兩百法郎終身年金……」

  「哎啊!他手面這樣闊!……這十惡不赦的壞蛋!……」

  「你去看著他,」弗萊齊埃說,「我得把你那個壞蛋的遺囑給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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