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 不可恕的罪惡

2024-10-13 05:59:33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十天以來,雷蒙諾克正在代行上帝的職司;這是法律所痛恨的,因為它認為賞罰大權應當由它包辦才對。雷蒙諾克無論如何想擺脫他幸福的障礙。而他所謂的幸福是把妖嬈的看門女人娶過來,使自己的資本增加三倍。他看見小裁縫喝著藥茶,就有心把他無關緊要的病變為致命的絕症,而販賣廢銅爛鐵的行業又給了他下手的方便。

  一天早上,他靠著鋪門抽著菸斗,正在想像瑪特蘭納大街上的鋪子,穿得漂漂亮亮的西卜太太坐鎮在那兒……他忽然眼睛一轉,看到一個氧化很厲害的圓銅片,大小像五法郎一枚的洋錢,便馬上靈機一動,想很經濟的用西卜的藥茶把它洗乾淨。他在銅片上系了一根線,每天等西卜女人去服侍兩位先生的時候,以探望他的裁縫朋友為名,過去坐上幾分鐘,把銅片浸入藥茶,臨走再提著線拿回去。俗稱為銅綠的這些酸性的東西,使有益身體的藥茶有了侵害身體的毒素,雖是分量極微,也產生了可驚的效果。從第三天起,可憐的西卜頭髮脫了,牙齒動搖了,身體上調節的機能都被這微乎其微的毒物破壞了。波冷醫生看到藥茶發生這種作用,不由得左思右想起來,因為他有相當學識,斷定必有個破壞性的因素在那裡作怪。他瞞著大家把藥茶拿回去親自化驗,可是什麼都沒找到。因為那一天,雷蒙諾克看著自己的成績也有點害怕了,沒有把致命的銅片放進去。波冷醫生對自己對科學的唯一的交代,只有認為在潮濕的門房裡,整天伏在桌上,對著裝有鐵柵的窗子,長期枯坐的生活,可能使裁縫的血因為缺少運動而變質,何況還有陽溝的臭氣永遠把他薰著。諾曼地街是巴黎最老的街道之一,路面開裂,市政府還沒裝置公共的水龍頭,家家戶戶的髒水都在烏黑的陽溝里慢騰騰的淌著,滲進街面:巴黎特有的那種泥漿便是這麼來的。

  西卜女人老是奔東奔西的活動著;工作勤奮的丈夫,卻老對著窗洞像苦行僧一樣的坐著。裁縫的膝蓋,關節不靈活了,血都集中在上身;越來越瘦的腿扭曲了,差不多成為廢物。所以大家久已認為西卜黃銅般的臉色是一種病態。而在醫生眼中,老婆的強壯和丈夫的病病歪歪,更是勢所必然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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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憐的西卜害的是什麼病呀?」看門女人問波冷醫生。

  「好西卜太大,他的病是當門房得來的……一般性的乾枯憔悴,表示他害了不可救藥的壞血症。」

  波冷醫生早先的疑心已經化解,因為他想到一個人犯罪必有目的,必有利害關係,而像西卜那樣的人,誰又會害他的命呢?他的老婆嗎?醫生明明看到她替西卜的藥茶加糖的時候,自己也喝上幾口的。凡是逃過社會懲罰的許多命案,通常都因為像這一樁一樣,表面上並沒有暴行的證據,殺人不用刀槍,繩索,錘子那一類笨拙的方法,但尤其因為兇殺發生在下等階級裡面而並無顯著的利害關係。罪案的暴露,往往是由於它的遠因,或是仇恨,或是謀財,那是瞞不過周圍的人的。但在小裁縫,雷蒙諾克,與西卜女人的情形中,除了醫生,誰也沒有心思去推究死因。黃臉的病歪歪的門房,一方面老婆對他很好,一方面既無財產,又無敵人,舊貨商的動機與痴情,西卜女人的橫財,都是藏在暗裡的。醫生把看門女人和她的心事看得雪亮,認為她能折磨邦斯,可並沒犯罪的動機與膽量;何況醫生每次來,看她拿藥茶遞給丈夫的時候,她總還先嘗一下。這案子本來只有波冷一個人能揭破,可是他以為病勢的惡化完全是出於偶然,是一種不可思議的例外,就因為有這種例外,醫生這一行才不容易對付。不幸裁縫平素萎靡不振的生活早已把他身子磨壞,所以受到一點兒輕量的銅綠就把命送掉了。而街坊上的鄰居和多嘴的婦女,對他暴病身亡的不以為奇,也等於替雷蒙諾克開脫。

  「啊!」一個鄰居說,「我早說過西卜身體不行了。」

  另外一個接口道:「他工作太多,這傢伙!他火氣上了頭。」

  「他不肯聽我的話,」第三個又說,「我勸他星期日出去遛遛,另外也該停一天工,一禮拜玩兩天也不能算多。」

  街談巷議往往是警察分局長破案的線索,司法當局也利用這個平民階級的皇帝做耳目;如今關於西卜的輿論把他暴卒的原因完全給解釋清楚,毫無可疑之處了。可是波冷若有所思的神氣,煩躁不安的眼睛,使雷蒙諾克慌得厲害;所以他一看見醫生來到,就向許模克自告奮勇,請弗萊齊埃認識的那個德洛濃去了。

  「趕到立遺囑的時候,我再來,」弗萊齊埃附在西卜女人的耳邊說,「雖然你心裡很難過,還得看著你的穀子。」

  惡訟師像影子一般輕飄飄的溜走了,半路上碰到他的醫生朋友。

  「喂,波冷,一切順利,」他說,「咱們得救啦!……今晚上我把情形告訴你!你喜歡什麼位置,早點兒打定主意吧,包在我身上!至於我哪,初級法庭庭長是穩的了!這一回我再向泰勃羅的女兒提親,可不會被拒絕啦……我還要替你做媒,把那初級法庭庭長的孫女兒,維丹小姐介紹給你。」

  波冷聽著愣住了,弗萊齊埃把他丟在那裡,像箭頭似的直奔大街,對街車招了招手,十分鐘之後就到了旭阿梭街的上段。那時大約四點鐘,弗萊齊埃知道只有庭長夫人一個人在家,因為法官絕不會在五點以前離開衙門。

  瑪維爾太太這次對他的另眼相看,證明勒勃夫先生對華蒂南太太的諾言已經兌現,替弗萊齊埃說過好話。阿曼麗招呼他的態度可以說近乎親熱了,當年蒙邦西哀公爵夫人對約各 格萊芒想必也是如此[117];因為這個小律師是她的一把刀。瑪古斯和雷蒙諾克共同署名寫了封信,聲明願意出九十萬現款承買邦斯的收藏,弗萊齊埃拿出這封信以後,庭長太太瞧著他的眼光可完全反映出那個數字,好比一道貪慾的巨流直衝到小律師面前。

  「庭長先生要我約你明天來吃飯,」她說;「沒有什麼外客,不過是我的訴訟代理人台洛希的後任,高特夏先生;我的公證人貝蒂哀先生;還有小女和小婿……吃過飯,你,我,公證人,訴訟代理人,我們可以照你上次要求的辦法談一談,同時我們要全權委託你。那兩位一定能聽從你的主意,幫你把那件事兒辦妥。至於庭長先生的委託書,你需要的時候我隨時可以交給你……」

  「病人死的那一天我就用得著……」

  「我們先給你準備好就是了。」

  「庭長太太,我所以要求有份委託書,要求府上的訴訟代理人別出面,倒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們……我要替人出力的話,我是把自己整個兒貢獻出來的。所以,太太,我希望我的保護人(我不敢把你們看作當事人),對我一樣的忠實,一樣的信任。您可能以為我這樣做是要抓住生意;不是的,太太,不是的;如果出了點小小的亂子……因為在遺產案子裡,尤其目標有九十萬法郎的數目,一個人往往要給拖到……那時您總不能讓高特夏先生那樣的人為難,他的清白是無可批評的;可是對一個無名小卒的經紀人,您盡可把全部責任推在他頭上……」

  庭長太太望著弗萊齊埃,不覺深表佩服。她說:

  「你將來不是爬得極高,便是跌得極重。我要是你,我才不眼紅什麼初級法庭庭長,我要上芒德去當一任檢察官,大大的干一番。」

  「您等著瞧吧,太太!初級法庭的位置對維丹先生是匹駑馬,為我卻是匹戰馬。」

  這樣談著,庭長太太對弗萊齊埃說出了更進一步的心腹。她說:

  「你既然這樣關切我們的利益,我不妨讓你知道我們的難處和希望。以前小女跟一個現在開著銀行的油滑小子提親的時候,庭長就有心擴充瑪維爾產業,把當時有人出賣的幾塊牧場買下來。後來我們為了嫁女兒,把那美麗的莊子放手了,那是你知道的;可是我只有這個女兒,我還希望把剩下的牧場買進,因為一部分已經給別人買去。業主是個英國人,在那兒住了二十年,預備回國了。他蓋著一所精緻的別墅,風景極好,一邊是瑪維爾花園,一邊是草地,這草地從前也是英國人的。他為了要起造大花園,曾經花了很多錢,把小樹林和園亭等等大加修葺。這鄉下別墅跟它附屬的建築物,正好襯托出四周的形勝,和我女兒的花園又只有一牆之隔。屋子連同牧場的價錢大概是七十萬法郎,因為每年的淨收入是兩萬……但要是華特曼先生知道我們想買,馬上會多要二三十萬,因為照鄉下出賣田產的慣例,建築物不算錢的話,他是有損失的……」

  「可是,太太,您那份遺產可以說十拿九穩了;我有個主意在這兒,我能代您出面,用最低價買進那塊地。我跟賣主的手續不用經過官方,像地產商一樣辦法……我不妨就用那個身份去跟英國人接洽。這種事我很內行,在芒德專門幹這一套;華蒂南事務所的資本,就是這樣的增加了一倍,因為是我替他經手……」

  「你跟華蒂南太太的關係敢情就是這麼來的……那位公證人現在該很有錢啦?……」

  「可是華蒂南太太也真會花……所以,太太,您放心,我一定替您把英國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你要辦到這一點,那我真感激不盡了……再會,親愛的弗萊齊埃先生,明兒見。」

  弗萊齊埃臨走對庭長太太行的禮不像上次那樣卑恭了。

  「明兒我要在瑪維爾庭長家吃飯了!」弗萊齊埃心裡想,「得了,這些人都給我抓住了。不過要完全控制大局,還得利用初級法庭的執達吏泰勃羅,去間接支配那德國人。泰勃羅從前不願意把獨養女兒給我,我當了庭長就不怕他不肯了。紅頭髮,高身量,害著肺病的泰勃羅小姐,從母親手裡承繼了一所王家廣場上的屋子,那我不是有被選資格了嗎?將來她父親死後,總還能有六千法郎一年的收入。她長得並不漂亮;可是天哪!從一文不名一跳跳到一萬八千的進款,可不能再管腳下的跳板好看不好看啦!」

  從大街上回到諾曼地街,他一路做著這些黃金夢:想到從此不愁衣食的快樂,也想到替初級法庭庭長的女兒維丹小姐做媒,攀給他的朋友波冷。跟醫生合作之下,他可以在一區里稱霸,控制所有的選舉,不論是市裡的,軍隊裡的,中央的[118]。他一邊走一邊讓自己的野心像奔馬般的飛騰,大街的路程也就顯得特別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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