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 許模克至誠格天
2024-10-13 05:59:30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看門女人回進屋子,可憐的邦斯問:
「西卜太太,他們走了嗎?」
「誰?……誰走了?……」她反問他。
「那些人呀……」
「那些人?……怎麼,你看到了人?……剛才你熱度多高,要不是我在這兒,你早已從窗里跳出去了,現在你又跟我說什麼人……你頭腦老是不清楚嗎?……」
「怎麼?剛才這兒不是有位先生,說是我親屬派來的嗎?……」
「你還要跟我胡鬧?……哼,你該教人送到哪兒去,你知道嗎?送到夏朗東[116]!……你見神見鬼的看到人!……」
「怎麼沒有人,埃里 瑪古斯!雷蒙諾克!……」
「啊!雷蒙諾克,你看到雷蒙諾克是可能的;他來告訴我可憐的西卜情形很不好,我只能丟下你不管了。你知道,第一得救我的西卜。只要我男人一鬧病,我就誰都不理了。你靜下來睡兩個鐘點吧,我已經打發人去請波冷醫生,等會我跟他一起來……你喝點水,乖乖的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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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沒人到我屋子裡來過嗎,我剛才醒來的時候?……」
「沒有!你也許在鏡子裡看到了雷蒙諾克。」
「你說得不錯,西卜太太,」病人又變得綿羊一般了。
「啊,你這才懂事啦……回頭見,小寶寶,乖一點兒,我馬上來的。」
邦斯聽見大門一關上,便集中最後一些精力爬起來,心裡想著:
「他們欺騙我!偷我東西!許模克是個孩子,會讓人家捆起來裝在袋裡的!……」
他覺得剛才那可怕的一幕明明是真的,絕不像幻覺;因為一心要求個水落石出,他居然挨到房門口,費了好大的勁把門打開,走進客廳。一看到心愛的畫,雕像,翡冷翠的銅器,瓷器,他馬上精神為之一振。食器櫃和古董櫥把客廳分成兩半,攔做兩條甬道;收藏家穿著睡衣,光著腿,腦袋在發燒,在甬道里繞了一轉。他先把作品數了數,並沒缺少。他正要退出來,忽然瞧見賽白斯蒂安 但爾 畢翁菩的《瑪德教士祈禱》,給換了一張葛灤士的肖像。一有疑心,他頭腦里立刻像雷雨將臨的天上劃了一道閃電。他把八幅名畫的地位看了一遍,發覺全部調換了。可憐蟲頓時眼前一黑,腳下一軟,往地板上倒了下去。他這一暈簡直人事不知,在地上躺了兩小時;直到許模克睡醒了,從房裡出來預備去看他朋友的時候方始發現。許模克好容易才把快死的病人抱起,放在床上給他睡好。可是他跟這個死屍般的朋友一說話,就發覺他目光冰冷,嘟嘟囔囔的不知回答些什麼;這時德國人非但沒有驚惶失措,倒反表現出英勇無比的友誼。給無可奈何的情形一逼,這孩子般的人居然有了靈感,像慈母或動了愛情的婦女一樣。他把手巾燙熱了(他也會找到手巾!)裹著邦斯的手,放在邦斯胸口,又把出著冷汗的腦門捧在自己手裡。他拿出不下於古希臘哲人阿波里奴斯 特 蒂阿納的意志,把朋友的生命救了回來。他吻著朋友的眼睛,仿佛義大利雕塑家在《聖母哭子》的浮雕上表現瑪麗亞親吻基督。超人的努力,像慈母與情人一般的奮鬥,把一個人的生命灌輸給另一個人結果,終於見了功效。半小時以後,邦斯的身體暖了,恢復了人樣:眼睛有了神采,身上的暖氣使身內的器官又活動起來。許模克拿著提神的藥水和了酒,給邦斯喝了:生機傳布到全身,早先像頑石一般毫無知覺的腦門上又發出點兒靈性。那時邦斯才明白,他能夠蘇生是靠了多麼熱烈的情意和多麼了不起的友誼。他覺得臉上給德國人灑滿了眼淚,便說了句:
「沒有你,我早死了!」
許模克在那裡又是笑又是哭。他為了希望朋友開口,焦急的痛苦已經近於絕望;他已經筋疲力盡,所以一聽到邦斯的話,就像破皮球似的泄了氣。這一回是輪到他支持不住了,他把身子往沙發上倒了下去,合著手做了個極誠心的禱告感謝上帝。在他心目中,邦斯的復活是一個奇蹟!他並不以為自己心中的願望有什麼作用,卻相信一切都由於上帝的神力。其實這種奇蹟是醫生們常常看到的很自然的結果。
倘使有兩個病情相仿的人,一個得到溫情的安慰,有關切他生死存亡的人照顧,一個是由職業的看護服侍:那麼一定是後者不治而前者得救的。這是人與人之間不由自主的交感作用;醫生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以為病人得救是由於服侍周到,由於嚴格聽從醫生的囑咐;可是做母親的都知道,持久的願望的確有起死回生之力。
「親愛的許模克!……」
「別說話,我能聽到你的心的……你歇歇吧,歇歇吧!」老音樂家微笑著說。
「可憐的朋友!高尚的心胸!你是上帝的孩子,永遠生活在上帝身上的!只有你愛我!……」邦斯斷斷續續的說話,有一種從來未有的音調。
快要飛升的靈魂,整個兒都在這幾句話里表現出來,許模克聽了簡直像體驗到愛情似的,達於極樂的境界。
「你活呀!你活呀!我可以像獅子一樣的勇猛,我一個人能養活兩個人。」
「你聽著,我的好朋友,我的忠實的,親愛的朋友!你得讓我說話,我快來不及了。我知道自己非死不可。受了這些接二連三的打擊,怎麼還能恢復?」
許模克哭得像孩子一樣。
「你先聽著,聽完了再哭,」邦斯說,「別忘了你是基督徒,應當逆來順受。我給人家偷盜了,而偷的人便是西卜女人……跟你分手之前,我得告訴你一些人情世故,你是完全不懂的……他們偷了我八張畫,值到很大的一筆錢呢。」
「對不起,是我賣掉的……」
「你?……」
「是我……」可憐的德國人回答,「我們收到了法院的傳票……」
「傳票?……誰告了我們?……」
「你等一下!……」許模克說著,出去把執達吏交給他的公文拿了來。
邦斯仔仔細細的看過了,讓公事在手裡掉了下來,一聲不出。他生平只知道觀察人類的創作,從沒注意到道德方面,這時才把西卜女人的詭計一樁樁的想起。於是他藝術家的談吐,羅馬學院時代的才氣,又回復了一剎那。
「許模克,我的好人,現在你得像小兵一樣的服從我。你聽著!你下去到門房裡對那萬惡的女人說,我要再見見我外甥派來的那個人,要是他不來,我就有意思把收藏送給博物院,因為我要立遺囑了。」
許模克照著他的吩咐去做了;可是他才開口,西卜女人就笑了一笑:
「許模克先生,咱們親愛的病人才發了一場惡熱,說看到屋子裡有人。我可以拿我的一生清白賭咒,咱們病人的親屬壓根兒沒有派什麼人來……」
許模克一五一十把話回報了邦斯。
「想不到她這麼厲害,這麼奸刁,這麼陰險,」邦斯微笑著說,「她扯謊直扯到自己的門房裡去了!你知道嗎,她今兒早上把一個叫作埃里 瑪古斯的猶太人,雷蒙諾克,還有一個人我不認識,可是比其他兩個更丑,帶到這兒來。她預備趁我睡覺的時間估我的遺產,碰巧我醒過來,撞見他們三個拿著我的鼻煙壺正在估價。那陌生人自稱為加繆索他們派來的,我跟他講了話,無恥的西卜女人硬說我是做夢,可是許模克,我並沒做夢!我明明聽到那個人的聲音,他和我說過話……至於那兩個做買賣的,吃了一驚,當場溜了……我以為西卜女人會露馬腳的……想不到我沒有成功。我要另外做個圈套,教那壞女人上當!……可憐的朋友,你把西卜女人當作天使,哪知她一個月來為了貪心老是在折磨我,希望我快死。我本不願意相信一個服侍我們多年的女人能壞到這地步。這一念之差,我把自己斷送了……告訴我,那八張畫,人家給了你多少錢?……」
「五千法郎。」
「天哪!它們至少值到二十倍!這是我全部收藏的精華。我來不及告到法院去了;並且你上了那些壞蛋的當,也得給牽涉進去……那就要了你的命!你不知道什麼叫作司法!那是世界上的陰溝,集卑鄙齷齪之大成……看到那麼些醜惡,像你那樣的心靈是受不了的……何況你現在還有相當的財產。那八張畫當初是我出四千法郎買來的,已經藏了三十六年……再說,他們偷盜的手段也真高明。我已經在墳墓邊上了,心上只牽掛你一個人……你這個最好的好人。我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我可不願意你給人家偷盜。所以你得提防所有的人,可是你就從來不知道提防。我知道你有上帝保護;可是萬一上帝把你忘了一剎那,你就得像條商船似的給海盜搶得精光了。西卜女人是個妖魔,她害了我的命!你還把她當作天使!我要叫你看看她的本相。你現在去托她介紹個公證人替我立遺囑……然後我想法教你把她當場活捉……」
許模克聽著邦斯的話好像聽著天書。天底下會有西卜女人那樣惡毒的人,倘使邦斯看得不錯的話,那豈不是沒有上帝了嗎?
「可憐的邦斯情形很壞,」德國人到門房裡對西卜太太說,「他想立遺囑了;請你給找個公證人來……」
這話是當著好多人說的,因為西卜的病差不多沒希望了,雷蒙諾克和他的姊妹,從隔壁過來的兩個看門女人,房客們家裡的三個老媽子,靠街的二層樓上的房客,都站在大門口。
「喔!你自己去找吧,」西卜女人含著一包眼淚叫道,「你們愛教哪個立遺囑都可以……可憐的西卜快死了,我還離開他嗎?……哪怕一百個邦斯我也不稀罕,我只要救我的西卜,唉,結婚三十年,他從來沒有教我傷過一次心!……」
說完她走了進去,讓許模克愣在那裡。
「先生,」二樓的房客問,「邦斯先生的病真是很厲害嗎?……」
這房客叫作姚里華,是法院登記處的職員。
「剛才差點兒死了!」許模克不勝痛苦的回答。
「靠近這兒,」姚里華接著說,「聖 路易街上有位德洛濃先生,他是本區的公證人。」
「要不要我替你去請呢?」雷蒙諾克問。
「好極了……」許模克回答,「我朋友病成這樣,西卜太太又不能陪他,我就沒法抽身啦……」
「西卜太太說他發瘋了!……」姚里華又說。
「邦斯發瘋?」許模克駭然叫起來,「喝,他頭腦比什麼時候都靈活呢……我就擔心是迴光返照。」
周圍所有的人當然很好奇的聽著這些話,而且印象很深。許模克是不認識弗萊齊埃的,也就沒注意到那張撒旦式的臉和那雙炯炯發光的眼睛。剛才那幕大膽的戲,也許超過了西卜女人的能力,實際上是弗萊齊埃在她耳邊提了一句,在幕後主使的;可是她的表演的確非常精彩。當眾宣告病人發瘋,原是惡訟師為這篇文章預先安排好的伏筆。早上的事教弗萊齊埃有了準備;因為他要不在的話,老實的許模克下樓教西卜女人去請邦斯家屬的代表的時候,她一時心慌意亂,也許會圓不過謊來。至於雷蒙諾克,他看見波冷醫生來了,巴不得溜之大吉,原因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