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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懂畫的人並不都在美術院

2024-10-13 05:58:29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老人的生活比誰都有規則。天一亮就起來,早餐只吃些大蒜跟麵包。這一頓只要維持到吃晚飯的時候。晚飯是和大家一起吃的,食物的菲薄跟修道院的相仿。早上到中午那段時間,古怪的老頭兒在他陳列名畫的幾間屋子內走來走去,把家具,圖畫,所有的東西,撣灰抹塵,永不厭倦的欣賞著;然後他下樓到女兒屋裡,享受一下為父之樂;然後他上街,到巴黎各處去奔跑,看拍賣,看展覽會等等。遇到一件精品符合他的條件時,這傢伙的生活就有了生氣:他有件事要勾心鬥角了,有一場馬倫哥的仗要打了[87]。他使盡詭計,非用極便宜的代價把新看中的妃子收入後宮不可。瑪古斯有他的歐洲地圖,名作散布的地方都在圖上記載明白。他托各地的同道刺探消息,經手買進的時候送他們一筆佣金。花這樣許多心血的確是有收穫的。

  拉斐爾迷拼命尋訪的兩張不知下落的拉斐爾,給瑪古斯弄到了。喬爾喬納替他為之喪命的情婦[88]所畫的肖像,也在瑪古斯手上;外邊所謂的真跡其實都是臨本。據瑪古斯估計,他這一幅值到五十萬法郎。他又有一張鐵相為查理五世畫的《基督葬禮》,大畫家當時還附了一封信給大皇帝,而現在這封親筆信就黏在畫的下角。他也有鐵相為腓列伯二世畫許多肖像的第一幅稿圖。其餘的九十七幅,畫品與聲名也都不相上下。有了這些寶物,難怪瑪古斯要笑我們的美術館了。他們讓陽光從窗里透進來,損壞最美的作品,全不知玻璃窗的作用等於凹凸的鏡片。原來畫廊是只能從頂上取光的。瑪古斯美術館的護窗,都由他親自啟閉,照顧的周到像對他女兒一樣,那又是他的一寶!這嗜畫成癖的老人,的確懂得畫的奧妙。他認為名作有它特殊的生活,每天都不同,而它的美是依賴光線的;他提到這些好像從前荷蘭人提到鬱金香[89];對每幅不同的畫,他有一定的鐘點去欣賞,因為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裡,某幅畫只有某一個時間才放射異彩。

  這矮小的老頭兒,穿著件粗呢大褂,上了十年的絲背心,滿是油膩的褲子,露著光禿的腦袋,凹下去的臉,微微抖動的鬍子,翹起了白須,兇狠的尖下巴,沒有牙齒的嘴,眼睛跟他的狗的一樣亮,有骨無肉的手,華表式的鼻子,全是皺痕而冰冷的皮膚,對著天才的創作欣然微笑:那在不活動的圖畫中間不是一幅活的圖畫嗎!有三百萬家財烘托的一個猶太人,永遠是人間最美的一景。就憑我們的名演員勞貝 曼達出神入化的演技[90],也表現不出這種詩情畫意。像瑪古斯一類有所信仰的怪物,世界上以巴黎為最多。倫敦的怪物,對自己的癖好臨了會像對自己的生命一樣感到厭倦的;唯有巴黎的狂人精神上始終與他的怪癖融成一片。你可以在街上看到邦斯與埃里 瑪古斯之流,穿得非常寒酸,像法蘭西學士院的常任秘書一樣心不在焉[91],仿佛對什麼都無所謂,對什麼都沒有感覺,既不注意婦女,也不注意櫥窗,漫無目的地走著,口袋裡空無所有,似乎腦子裡也空無所有:你碰上這種人一定會奇怪他們是屬於巴黎哪一個部落的。哎,這些傢伙原來是百萬富翁,是收藏家,是世界上最風魔的人,為了要弄到一隻杯子,一幅畫,一件稀有的東西,不惜踏上輕罪法庭,像從前瑪古斯在德國一樣。

  這便是雷蒙諾克很神秘的帶著西卜女人去求見的專家。雷蒙諾克每次在大街上遇到瑪古斯,總得請教一番。老猶太也知道這個當夥計出身的人老實可靠,常常由阿勃朗谷出面借錢給他。彌尼末街和諾曼地街近得很,兩個想發橫財的同黨十分鐘就走到了。

  「你可以見識到告老的古董商中最有錢的一個,巴黎最內行的鑑賞家……」雷蒙諾克對他的同伴說:

  西卜太太一看矮小的老頭兒穿著連西卜也不屑於修補的上裝,先就呆住了;隨後被他那雙像貓一樣冷靜而狡猾的眼睛一掃,她更覺得毛骨悚然。他在樓下冷冰冰的大廳內,監督一個畫家修整古畫。

  「什麼事啊,雷蒙諾克?」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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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畫要請你估價;巴黎只有你能告訴我,像我這樣賣銅器的窮小子,不像你那麼家私成千成萬的,為那些畫可以出多少錢。」

  「東西在哪兒?」

  「這位便是貨主屋子裡的門房,替那個先生打雜的,我已經跟她講妥了……」

  「貨主姓什麼?」

  「邦斯!」西卜女人搶著說。

  「沒聽見過,」瑪古斯假痴假呆的回答,一邊輕輕的把修補古畫的人踩了一腳。

  畫家莫萊是知道邦斯美術館的價值的,便突然抬起頭來。這種微妙的表情,只能用在雷蒙諾克與西卜女人前面。猶太人的眼睛好似稱金子的人的天平,一瞥之下已經把看門女人掂過了斤量。這一男一女當然不知道邦斯與瑪古斯常常鬥法。事實上,兩個其狠無比的收藏家彼此都很眼紅。所以老猶太一聽到邦斯二字就心中一動,他從來不敢希望能踏進一個守衛如是嚴密的寶庫。巴黎唯有邦斯美術館能和瑪古斯美術館競爭。猶太人採取邦斯的收藏辦法,比邦斯晚二十年;但因他是個兼做買賣的人,所以跟杜索末拉一樣是邦斯不招待的。而邦斯與瑪古斯,雙方都存著同樣嫉妒的心。一般家中有畫廊的人往往喜歡出名:他們兩個卻沒有這種虛榮。瑪古斯要能仔細瞧一瞧窮音樂家的精美的藏品,其愉快就好比一個好色的人有個朋友把美麗的情婦藏在一邊不讓看見,而有朝一日居然溜進了她的上房。雷蒙諾克對這個怪人的尊敬,把西卜女人唬住了。凡是真正的力量,即使是不可解的,都有一股聲勢;看門女人在老頭兒面前不知不覺變得聽話了,柔和了。她不敢再拿出對付一般房客和她兩位先生的專橫的口氣,她接受了瑪古斯的條件,答應當天就帶他進邦斯美術館。這一下可是把敵人引進腹地,一刀扎入了邦斯的心窩。十年來邦斯老把鑰匙隨身帶著,告訴西卜女人誰也不讓進去,她一向對古董的意見和許模克的相同,也就聽從了他的吩咐。因為老實的德國人把寶物當作小玩意兒,看著朋友著迷覺得可嘆;看門女人受他的影響,也瞧不起古董,所以邦斯的美術館十年工夫沒有被閒人闖入。

  邦斯病倒以後,戲院和私塾方面都由許模克替代。可憐的德國人為了保住兩人的位置而包辦一切,只能在早上和吃晚飯的時候見到朋友。他痛苦之極,所有的精力都給雙份的工作消耗完了。女學生和戲院的同事,從他那兒知道了邦斯的病,看見可憐蟲愁眉不展,就常常問起邦斯的情形;而鋼琴家悲傷的程度,使那些不關痛癢的人也拉長著臉表示同情,像巴黎人聽到了最大的災難一樣。好心的德國人,生命的本源和邦斯的受到同樣深刻的打擊;他熬著自己的痛苦,還得為了朋友的病而痛苦。所以他每次上課倒有一半時間在談論邦斯,他會挺天真的中途停下來想著朋友今天怎麼樣,連年輕的女學生也留神聽著他解釋邦斯的病情了。兩課之間要有空閒,他就奔回諾曼地街陪邦斯一刻鐘。兩人的錢都花完了,半個月來西卜太太儘量加增病費的開支,再拿這種壞消息去恐嚇許模克。他雖然又驚又急,卻出乎意外的發覺自己竟有勇氣把悲痛壓下去。為了要家裡不缺少錢,他生平第一次想到掙錢的念頭。有個女學生給兩位朋友的境況感動了,問許模克怎麼能把邦斯一個人丟在家裡的,他卻像受騙的老實人一樣,不勝欣慰的微笑著說:「哎,小姐,我們有西卜太太呀!她又好又熱心,把邦斯招呼得像王爺一樣!」

  可是,只要許模克一出門,西卜女人在家便是主人了。半個月不吃東西的邦斯,四肢無力的癱在那兒,西卜女人為了鋪床要他坐到沙發上去的時候,非得把他抱過去不可,他怎麼還能監視這個所謂的好天使呢?不用說,西卜女人是趁許模克吃中飯時去見瑪古斯的。

  她回來,許模克正在跟他的朋友說再會。自從知道邦斯可能有筆大家私以後,西卜女人簡直寸步不離,像孵小雞似的老守著他。她坐在床前一張舒服的沙發里,開始東拉西扯,搬弄一套這等女人最拿手的廢話,替邦斯解悶。假裝溫和馴良,體貼周到,老擔著心事,她用種種權術把邦斯的心收拾得服服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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