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論占卜星相之學
2024-10-13 05:58:22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她上藥房去配了波冷醫生的方子,決意等明天再去找風丹太太。因為那邊常常擠滿了人,西卜女人覺得清早去,趕在大眾之前,女巫神志一定更清楚,說的話也更明白。
風丹太太是瑪萊區的女巫,跟有名的勒諾芒小姐[77]競爭了四十年,結果比她還活得久。起課卜卦的女人和巴黎下等階級的關係,愚夫愚婦要決定什麼的時候受到她們多少影響,大家是想像不到的。廚娘,看門女人,人家的外室,男女工人,凡是在巴黎靠希望過日子的都要去請教那些女巫;她們生來有種不可思議的,沒有人解釋過的神通,能夠預卜休咎。學者,律師,公證人,醫生,法官,哲學家,都不會想到巫術信仰普遍的程度。平民自有一些歷久不滅的本能,其中有一項大家妄稱為迷信的本能,不但在平民的血里有,便是優秀人士的頭腦里也有。在巴黎,找人起課卜卦的政治家就不在少數。在不信的人看來,占卜星相無非利用我們的好奇心,因為好奇心是特別強的天性。他們絕對否認,占卜範圍內七八種主要方法所顯示的圖讖跟人的命運有什麼關係。頭腦堅強的人或唯物主義的哲學家,只信有形的具體的事實,從蒸餾瓶或是靠現代物理學化學的天平得來的結果;可是他們的排斥占卜,等於他們排斥多少自然現象一樣勞而無功,占卜術照舊存在,照舊傳布,只是沒有了進步,因為兩百年來,優秀人士都不去研究它了。
一個人把一副紙牌洗過,分過,再由卜卦的人根據某些神秘的規則分成幾堆,就能從牌上知道這個人過去的事,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單從表面看,你去相信這種事是荒謬的。可是蒸汽,火藥,印刷,眼鏡,銅版鏤刻等等的發明,以及最近的銀版攝影[78],都被定過荒謬的罪名,而航空至今還被認為荒謬。要是有人告訴拿破崙,說一座建築,一個人,一切物體,在空氣中永遠有個形象,可以捉摸到,感覺到;這個人一定給送進夏朗東瘋人院,像從前黎希留把貢獻汽船計劃的沙洛蒙送入皮賽德瘋人院一樣[79]。可是這理論便是達蓋爾的發明所證實的!某些目光犀利的人,覺得每個人的命運都給上帝印在他的相貌上;倘若把相貌當作全身的縮影,那麼為什麼手不能做相貌的縮影呢?手不是代表人的全部活動,而人的活動不是全靠手表現的嗎?這就是手相學的出發點。社會不是模仿上帝的嗎?我們看到一個兵就預言他會打仗,看到一個律師預言他會說話,看到一個鞋匠說他會做鞋子靴子,看到一個農夫說他會鋤田加肥料;那麼一個有先知能力的人,看了人的手預言他的將來,還不是一樣的平淡無奇?舉例來說:天才是一望而知的,哪怕最無知識的人在巴黎街上散步,瞧見一個大藝術家也會猜到他是大藝術家。那好比一個太陽,到哪兒都放光。一個呆子給你的印象,恰好跟天才的相反,所以你也能立刻認出他是個呆子。一個平常人走過,差不多是無人發覺的。多半的社會觀察家,尤其是研究巴黎社會的,碰到一個過路人就能說出他的職業。從前關於薩巴的故事,說撒旦召集夜會,叫人間的信徒去參加等等,十六世紀的畫家常常作為題材,到今日已不成其為神秘了。源出印度而古時稱為埃及人,現在稱為波希米人的那個流浪民族[80],其實只是給顧客吃了一種叫作赫希煦的麻醉品,令人精神恍惚,自以為去赴撒旦的夜會,又是騎了掃帚柄當馬呀,又是從煙囪里飛出去呀,還有所謂親眼目睹的幻象,什麼老婆子變成少婦,什麼跳著瘋狂的舞,聽著奇妙的音樂等等。以前指為魔鬼的信徒做的一切荒誕不經的怪事,實際全是吃了麻醉品的幻夢。
今日多少千真萬確的事,都是從古代的占星學中發展出來的,所以將來必有一日,那些學問會像化學天文學一樣成為學校的課程。巴黎最近設立斯拉夫文講座,滿洲文講座,其實它們和北歐文學一樣,只配受人家的教育,還沒資格去教育別人,而那些講師也只搬弄些關於莎士比亞或十六世紀的陳言濫調。可怪的是:人們一方面添加這些無用的科目,同時卻並沒在人類學項下,把古代大學教得最精彩的占星學加以恢復。在這一點上,那個如是偉大而又如是孩子氣的德國,倒是法國的先進,因為他們已經在教那門學問了,它不是比實際上大同小異的各派哲學有用得多嗎?
既然俗眼看不見的自然現象,一個大發明家能看出它有成為一種工業一門學問的可能,那麼某些人能從胚胎階段的「原因」中去看出將來的「後果」,也沒有什麼離情背理,值得大驚小怪的。那不過是大家公認的某種官能所起的作用,一種精神的夢遊。許多推測未來的方法,都可用這個假定作根據;儘管你說這個假定是荒謬的,可是事實俱在。你可以注意到,預言家推測未來並不比斷言過去更費事;而在不相信的人說來,過去與未來同樣是不可知的。假使既成事實有遺蹟可尋,那就不難想到未來之事必有根苗可見。只要一個算命的能把只有你一人知道的以往的事實,詳細說給你聽,他就能把現有的原因在將來發生的後果告訴你。精神的世界可以說是從自然界脫胎而來的,一切因果作用也是相同的,除了因環境各異而有所區別之外。物體在空氣中的的確確投射一個影子,可以用銀版攝影把它在半路上捕捉得來;同樣,思想也是真實而活躍的東西,它在精神世界的空氣中(我們只能如此說)也發生作用,也有它的影子,所以有寄異秉賦的人就能窺到這些形象,或者說窺到這些思想的跡象。
至於占卜所用的方法,只要那借來預卜吉凶休咎的物體,例如紙牌,是由問卜的人親自調動過的,那便是奇妙的程序中最容易解釋的部分了。在現實世界上,一切都是相連的。一切動作都有一個原因,一切原因都牽涉到全體;所以一個最細微的動作也代表著全體。近代最偉大的人物拉勃萊,差不多集畢太哥爾,希波克拉提,亞理斯多芬,但丁之大成,在三百年前說過:「人是一個小天地。」三百年之後,瑞典的先知斯威頓堡又說地球是一個人。可見先知與懷疑派的遠祖在人生最大的公式上是一致的。地球本身的活動是命定的,人生的一切也是命定的。所有的事故,哪怕是最瑣細的,都隸屬於整個的命運。所以,大事情,大計劃,大思想,必然反映在最小的行動上面,而且反映得極其忠實;譬如說,一個陰謀叛亂的人,倘使把一副牌洗過,分過,就會在牌上留下他陰謀的秘密,逃不過占卜的人的眼睛,不管你把占卜的人叫作波希米人,或是算命的,或是走江湖的,或是別的什麼。只要你承認有宿命,就是說承認一切原因的連鎖,那麼就有占卜星相之學存在,而成為像過去那樣的一門大學問,因為其中包括著使居維哀成為偉大的演繹法;可是在占卜上,演繹法的運用是挺自然的,不像那位天才的生物學家需要埋首書齋,深夜苦思才能運用。
占卜星相流行了七世紀,它的影響不像現代這樣限於平民階級,而是普及於帝王,后妃,有錢的人,和聰明才智之士。古代最大的學問之一,動物磁氣(現在叫作催眠學),便是從占卜星相的學問中蛻變出來的,正如化學的脫胎於煉丹術。新興的頭蓋學,人相學,神經學,也淵源於占卜星相之學。首倡這些新學問的名人,和所有的發明家一樣只犯了一樁錯誤,就是根據零星的事實造成一個嚴格的理論體系,其實我們還不能從那些零星的事實中分析出一個概括的原因。互相水火的加特力教會與近代哲學,居然也有一天會一致和司法當局表示同意,把降神術的神秘和相信降神術的人士說做荒謬絕倫而加以禁止,加以迫害,使占卜星相之學一百年間無人研究。可是無知的平民,不少的知識分子,尤其是婦女,對於能知過去未來的術士繼續在那裡捐輸納款,向他們買希望,買勇氣,買只有宗教能夠給他們的一切精神力量。可見占卜星相之術永遠在冒著危險流行,從十八世紀百科全書派學者提倡寬容之後,今日巫祝已不受酷刑的威脅;只有在斂人財帛,構成詐欺罪的時候才被送上輕罪法庭。不幸,詐欺行為往往跟這個通靈妙術分不開。原因是這樣的:
巫祝所有的那些奇能異稟,通常只發現在我們所謂愚夫愚婦的身上。愚夫愚婦倒是上帝的選民,獲有驚世駭俗的真傳秘籙。聖 彼得與埃彌德一流的人都是愚夫愚婦出身。只要精神保持完整,不在高談闊論,勾心鬥角,著書立說,研究學問,治國治民,發明創造,馳騁疆場等等上面消耗,它就能吐出非常強烈的潛伏的火焰,好像一塊未經琢磨的鑽石保存著所有的光彩。一有機會,這一點靈性就會突然爆發,有飛越空間的巨翼,有洞燭一切的慧眼:昨天還是一塊煤,明天被一道無名的液體浸潤過後,立刻成為毫光萬道的鑽石了。有知識的人把聰明在各方面用盡了,除了上帝偶然要顯示奇蹟之外,永遠表現不出這種卓絕的能力。所以賣卜看相的男男女女,幾乎老是渾渾噩噩的乞丐,村野粗魯,在苦難的波濤中,在人生的溝壑中打滾的石子,除了肉體受苦之外別無消耗。總之,所謂先知,所謂預言家,就是農夫馬丁,對路易十八說出一樁唯有王上自己知道的秘密而使他大吃一驚的[81];也就是勒諾芒小姐,或是像風丹太太般當廚娘的,或是一個近於痴呆的黑姑娘,或是一個與牛羊為伴的牧人,或是一個印度的托缽僧,坐在廟門口苦修,煉到神完氣足,能夠像夢遊病人那樣神通廣大。
古往今來,這一類的異人多半出在亞洲。平時他們與常人無異;因為他們也要盡其物理的化學的功能,可是像傳電的良導體一般,有時只是冥頑不靈的物質,有時卻成為輸送神秘電流的河床。這些人一恢復正常狀態,就想為非作歹,結果把他們帶上輕罪法庭,甚至像有名的巴太查一樣給送進苦役監。卜卦起課對平民有多大影響,還有一個證明,便是可憐的音樂家的生死,全看西卜太太教風丹太太占卜的結果而定。
雖然作者寫的十九世紀法國社會史,篇幅浩繁,情節複雜,某些段落的重複無法避免,但風丹太太所住的魔窟,已經在《莫名其妙的喜劇家》[82]中描寫過,在此可以無庸贅述。我們只要知道,西卜太太走進老修院街風丹太太家的神氣,活像英國咖啡館的熟客走進這飯店去吃飯。她是女巫多年的主顧,常常介紹一些好奇的少婦或多嘴的老婆子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