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 古董商的肖像

2024-10-13 05:58:13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七月革命以後,雷蒙諾克在一八三一年到這兒來開始擺些破門鈴,破盤子,廢銅爛鐵,舊天平,禁止使用的老秤。(政府定了法律推行新度量衡,它自己卻把路易十六時代的一個銅子兩個銅子的錢照舊流通。)這奧凡涅人是抵得上五個普通的奧凡涅人的,他第二步是收買廚房用具,舊框子,舊銅器,和殘缺不全的瓷器。買進賣出的過了些時候,不知不覺他鋪子裡的貨跟尼古萊的滑稽戲一般,越來越像樣了[72]。他用那個穩贏的賭博方法,連本帶利的押上去,使有眼光的過路人,從鋪子陳列的商品上看得出他經營的成績。畫框和銅器,慢慢的代替了白鐵器,高腳油燈,和破瓶破罐。接著又出現了瓷器。鋪子變成賣舊畫的,不久又變成了美術館。忽然有一天,滿是塵埃的玻璃窗擦得雪亮,屋子也給裝修過,奧凡涅人竟脫下他的燈芯呢褲和短裝,穿上大褂了!那模樣好比一條龍保護著它的寶物。他周圍擺著好東西,人也變得挺內行,把本錢加了十倍,把這一行的訣竅全學到了家,再不會上人家的當。這猛獸待在那兒,好似老鴇坐在一二十個年輕姑娘中間等主顧來挑。什麼美,什麼藝術的奇蹟,他全不理會;他又狡猾又粗野,要賺多少錢都是早打算好的,遇到外行就狠狠的敲一筆。他學會了做戲,假裝喜歡他的畫,喜歡他嵌木細工的家具,他裝窮,或是說收進的價錢多高,甚至拿出拍賣行的字條給你瞧。總之,他一忽兒這樣,一忽兒那樣,又裝小丑又做傻子,簡直無所不為。

  從第三年起,雷蒙諾克頗有些可看的時鐘,盔甲,古畫。他要上街就教他的姊妹看著鋪子,那是一個又胖又丑的女人,特意為了他從鄉下步行來的。這個女的雷蒙諾克,目光遲鈍像個白痴,穿扮得像日本瓷器上的神道,對兄弟告訴她的價錢連一個子兒都不肯讓;並且她兼管家務,把不可能的事也變做可能,就是說他們倆差不多是靠塞納河上的霧過日子的。姊弟兩人只吃些麵包,青魚,還有從飯店扔在牆根的垃圾堆上撿來的蔬菜或老葉。連麵包在內,兩人花不了十二銅子一天,而女的雷蒙諾克還要靠縫衣或紡紗把這幾個銅子掙回來。

  初到巴黎的時候,雷蒙諾克只替人家跑腿,在一八二五至一八三一之間,他給菩瑪希大街上的古玩商和拉北街上的銅匠鋪做掮客。他這段開場的歷史便是一般古董商的歷史。猶太人,諾曼地人,奧凡涅人,薩瓦人這四個民族[73],本能相同,弄錢的方法也相同。一個小錢都不花,一個小錢都要掙,利上滾利的積聚:這些是他們的基本原則,而這些原則的確是不錯的。

  那時雷蒙諾克和他從前的東家莫尼斯特洛又講和了,跟一些大商人做著買賣,專門到巴黎四鄉去收貨。諸位都知道,所謂巴黎的四鄉是包括一百六十里周圍的。幹了十四年,他積下六萬法郎財產,和一個存貨充足的鋪子。貪圖房租便宜,他待在諾曼地街,不撈額外的油水,光是跟同行做交易,只賺一些薄利。他跟人談生意都是用的奧凡涅土話。他有個夢想,希望有朝一日,到大街上去開鋪子,成為一個有錢的古董商,直接和收藏家打交道。的確,他骨子裡是個很厲害的商人。因為每樣事都親自動手,臉上厚厚的一層積垢全是銅屑鐵屑和著汗堆起來的;勞作的習慣,使他跟一七九九年代的老兵一樣鎮靜,一樣刻苦,所以他的表情更顯得莫測高深。雷蒙諾克外表是個瘦小的男人;生得像豬眼似的小眼睛,配上冷冷的藍顏色,表示他貪得無厭,奸刁陰狠,不下於猶太人,所不同的是,猶太人還要面上謙卑而暗中一肚子的瞧不起基督徒。

  西卜夫婦對雷蒙諾克姊弟很幫忙。因為相信兩個奧凡涅人真窮,所以西卜太太把許模克和西卜吃剩下來的東西賣給他們的時候,也就便宜得不像話。他們買一磅發硬的麵包頭和麵包心子,只付兩生丁半,一缽番薯只付一生丁半,諸如此類。狡猾的雷蒙諾克,從來不肯說他的買賣是為自己做的。他老說代莫尼斯特洛經手,受一般大商人的剝削,所以西卜夫妻真心的可憐他。十一年如一日,奧凡涅人還穿著他的燈芯呢上裝,燈芯呢褲,和燈芯呢背心;而這三件衣服,奧凡涅最通行的服裝,是由西卜不收工資,東拼西湊的維持在那裡的。由此可見世界上的猶太人並不都在依色拉。

  「雷蒙諾克,你別跟我開玩笑,」西卜女人說,「難道邦斯先生有了那麼大的家私,還這樣過日子嗎?他家裡連一百法郎都沒有!……」

  「玩古董的全是這樣的,」雷蒙諾克很簡潔的回答。

  「那麼,你真的相信他有七十萬了?……」

  「七十萬,光是他的畫……特別有一張,只要他肯,我就是拼了命也想出五萬法郎買下來呢,你知道掛肖像的地方,有些鋪著紅絲絨的,嵌琺瑯的小銅框子嗎?噯,那是貝蒂多琺瑯,有位藥材商出身的部長出到三千法郎一個……」

  「他一共有三十個呢,」門房的女人睜大了眼睛說。

  

  「那他有多少財產,你去算吧!」

  西卜太太一陣眼花,把身子轉了半個圈子。她馬上想要在邦斯老人的遺囑上有個名字,學那些管家女僕的樣;她們不是為了得到主人的年金,在瑪萊區教多少人眼紅的嗎?她腦子裡有幅圖畫,看到自己住在巴黎近郊一個小鎮上,在一所鄉下屋子裡大搖大擺,養些雞鴨,弄個菜園,教人家服侍得舒舒服服的,跟她心疼的西卜一塊兒養老;他像所有被人遺忘,無人了解的天使一般,也應該享享福了。

  一見看門女人這個突如其來的天真的動作,雷蒙諾克就知道事情有了把握。收舊貨的行業(就是從外行的物主手裡去買便宜貨),最難的是走進人家的屋子。你真不知道他們為了要穿房入戶想出多少玩意兒,那種狡猾,奸詐,哄騙,跟莫利哀劇中的壞傭人不相上下,大有搬上舞台的資格。而那些活劇的動機,像這兒一樣,永遠是下人們的貪心。尤其在鄉下或內地,僕人為了想撈進三十法郎的現款或東西,會讓收舊貨的做成淨賺一二千法郎的交易。有些賽佛古窯的餐具,要是把收進的故事講給你聽,你會覺得尼美根,烏特累支,列斯維克[74],維也納,那些國際會議上發揮的權術和聰明才智,還不及收舊貨的商人,他們的可笑要比外交家的來得樸實。收舊貨的手段,和外交使節為破壞別國邦交而苦思得來的計策,以挖掘人性而論是同樣的深刻。

  「西卜女人給我說得心眼兒都癢了,」雷蒙諾克對他的姊妹說,她正在坐上她坐慣的那張草墊散率的破椅子。「現在我要去請教一個獨一無二的內行,那個猶太,只收咱們分半利的好猶太!」

  雷蒙諾克把西卜女人的心看透了。這種性格的婦女,一有欲望就得行動;她們只問目的,不擇手段,能從一絲不苟的誠實一剎那間變成無惡不作。誠實,像我們所有的情操一樣,應當分成消極的與積極的兩類。消極的誠實便是西卜女人那一種,在沒有發財的機會時,她是誠實的。積極的誠實是每天受著誘惑而毫不動心的,例如收帳員的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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