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最後的打擊

2024-10-13 05:58:06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偽裝的維特拒婚以後一個月光景,可憐的邦斯發了場神經性的高熱病第一次起床,由許模克攙著,在太陽底下沿著大街溜達。修院大街上的人看到這一個滿面病容,另一個小心扶持,誰也沒有心腸笑兩個榛子鉗了。走到魚市大街,邦斯呼吸著鬧市的空氣,臉上有了血色;肩摩踵接的地方,空氣中的生命力特別強,所以羅馬那個骯髒的猶太人區域連瘧疾都是絕跡的。見到從前每天看慣的景象和巴黎街頭的熱鬧,或許對病人也有影響。在多藝劇院對面,邦斯跟並肩走著的許模克分開了;他一路常常這樣的走開去,瞧櫥窗里新陳列的東西。這時他劈面遇見了包比諾,便恭恭敬敬的上前招呼,因為前任部長是邦斯最崇拜最敬重的一個人。

  「嘿!先生,」包比諾聲色俱厲的回答,「你有心糟蹋人家的名譽,丟人家的臉,想不到你還敢向那份人家的至親來打招呼!那種報復的手段,只有你們藝術家才想得出……告訴你,先生,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認得你了。伯爵夫人對你在瑪維爾家的行為,也跟大家一樣的深惡痛絕。」

  前任部長走了,把邦斯丟在那裡,像給雷劈了一樣。情慾,法律,政治,一切支配社會的力量,打擊人的時候從來不顧到對方的情形的。那位政治家,為了家庭的利益恨不得把邦斯壓成齏粉,根本沒有發覺這個可怕的敵人身體那麼衰弱。

  「怎麼啦,可憐的朋友?」許模克的臉跟邦斯的一樣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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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人靠著許模克的肩膀回答說:「我心上又給人扎了一刀。現在我相信,只有上帝才有資格做好事,誰要去越俎代庖,就得受殘酷的懲罰。」

  他竭盡全身之力,才迸出這幾句藝術家辛辣的諷刺。可憐這好心的傢伙,看到朋友臉上的恐怖還想安慰他呢。

  「我也這樣想,」許模克簡簡單單回答了一句。

  邦斯簡直想不過來。賽西爾的結婚,加繆索和包比諾兩家都沒有請帖給他。走到義大利大街,邦斯看見加陶迎面而來。雖然去年還每隔半個月在他府上吃一頓飯,邦斯鑑於包比諾的訓話,不敢再迎上前去,只向他行了個禮;可是那位區長兼國會議員,非但不還禮,反而怒氣沖沖的瞪了邦斯一眼。

  邦斯早已把倒霉事兒詳詳細細告訴過許模克;這時他吩咐許模克:「你去問問他,為什麼他們都跟我過不去。」

  「先生,」許模克走過去很婉轉的對加陶說,「我的朋友邦斯才害了場病,也許你認不得他了?」

  「當然認得。」

  「那麼你有什麼事怪怨他呢?」

  「你交的朋友是個忘恩負義的壞蛋,他那種人還能活著,那就像俗語說的,敗草是拔不盡的。怪不得大家見了藝術家都要提防,他們又刁又惡,像猴子一樣。你的朋友想掃他家族的面子,破壞一個姑娘的名譽,來報復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我不願意再跟他有什麼關係;我但願當初沒有認識他,當作世界上根本沒有這個人。先生,這不但是我的心理,而且我的家族,他的家族,所有賞他臉給他吃過飯的人都這樣想……」

  「先生,你是一個明白人,可不可以讓我把事情解釋給你聽……」

  「你要有那個心腸,你去跟他做朋友吧,我管不著,」加陶回答,「可是別多說了,我告訴你,誰要替他開脫,替他辯護,我就認為跟他是一丘之貉。」

  「連替他分辯一下都不行嗎?」

  「不行。他的行為是不齒於人的,所以是不容分辯的。」

  把這兩句自命為妙語的話說完了,塞納州議員便揚長而去,不願再聽一個字。

  許模克把那些惡毒的謾罵告訴了邦斯,邦斯苦笑道:「已經有兩個官兒跟我作對了。」

  「大家都跟我們作對,」許模克很痛心的接著說,「回家吧,免得再碰到那些畜生。」

  謙恭了一輩子的許模克,這種話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出口。他素來超然物外,榮辱不繫於心,自己要臨到什麼患難,可能很天真的一笑置之;但看到高風亮節,韜光養晦的邦斯,以那種豁達的胸襟,慈悲的心腸而受人凌辱,他就不由得義憤填胸,把邦斯的居停主人叫作畜生了!在這個天性溫和的人,他那種激動已經是大發雷霆,不下於洛朗的狂怒[68]。許模克恐防再遇到熟人,便攙著朋友往修院大街回頭走;邦斯迷迷糊糊聽憑他帶路,似乎一個戰士已經掙扎到筋疲力盡,也不在乎多挨幾拳了。而可憐的音樂家,命中注定要受盡世界上的打擊,落在他頭上的冰雹包括了一切:有貴族院議員,有國會議員,有親戚,有外人,有強者,有弱者,也有無辜的老實人。

  在沿著魚市大街回去的路上,對面來了加陶的女兒。這位年輕的婦女是經過患難而比較寬容的。她因為做了樁至今瞞著人的錯事,不得不永遠向丈夫低頭。邦斯在招待他吃飯的那些人家,只有對貝蒂哀太太是稱呼名字的,叫她「法麗西」,以為她有時還能了解他。那性情溫和的太太當時一見到邦斯舅舅就有點兒發窘。雖然加陶是加繆索填房面上的親戚,和邦斯毫無關係,但加陶家一向把他當作舅舅看待。法麗西 貝蒂哀沒法躲開,只得在病人面前站住了:

  「舅舅,我不相信你是壞人;可是人家說你的話,只要有四分之一是真的,那你的確虛偽透了……」她看見邦斯做了個手勢,便搶著往下說,「噢!不用分辯!第一,我對誰都沒有權利責備,批判,或是定什麼罪名,因為我推己及人,知道理屈的人總有辦法推諉;第二,你的申辯毫無用處。貝蒂哀先生——瑪維爾小姐和包比諾子爵的婚約是他經手的,——對你非常生氣,要是知道我和你說過話,是我最後一個跟你攀談,還會埋怨我呢。大家都對你很不好。」

  「我親眼看到了,太太!」可憐的音樂家聲音異樣的說著,恭恭敬敬向她行了個禮。

  他費了好大的勁走回諾曼地街,靠在許模克肩上的重量,使德國人覺得他是硬撐在那裡不讓自己倒下來。跟這位太太的相遇,仿佛聽到了睡在上帝腳下的羔羊的判決;而這是天上最後的判決,因為羔羊是可憐蟲的天使,平民的象徵。兩個朋友一聲不出的回到家裡。人生有些情形,你只能覺得有個朋友在你身邊;說出安慰的話只能刺痛創口,顯出它的深度。在此你們可以看到,老鋼琴家天生是個友誼的象徵;無微不至的體貼,表示他像飽經憂患的人一樣,知道怎樣應付旁人的痛苦。

  這次散步是邦斯老人最後的一次。他一場病沒有完全好,又害了另一場病。本是多血質兼膽質的人,膽汁進到血里去了,他患著劇烈的肝臟炎。這是他一輩子僅有的兩場病,所以他沒有相熟的醫生。忠心而懂事的西卜太太,開頭是憑她的好意,甚至還帶著點兒母性,把本區的醫生給找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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